《女论语》复音词研究
2020-03-17仝筱菲
○ 仝筱菲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1)
女学又称女训、女教、女范、妇学、内教,可以泛指专门针对女性进行的修身教育,也可特指女子训诫书籍。各时代的女学文献其内容反映日常生活,其语言贴近口语语体。《女论语》成书于唐德宗贞元年间(公元785年~805年),作者为唐代著名女官宋若莘、宋若昭。目前,学界主要从道德伦理、传播特点、规训思想、佛教思想、女性教育、文学音韵、版本校勘等角度对《女论语》的文本进行解读,还未见复音词方面的研究。中晚唐处于中古汉语向近代汉语的过渡阶段,我们知道“中古时期是汉语词汇复音化的重要阶段”[1]1,“唐代双音词为主的词汇系统已经建立,双音化的程度在近代汉语得到进一步的提高”[2]。对《女论语》的研究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该阶段复音词的面貌,并可以为中晚唐词汇史的研究提供相关支撑材料。
一、《女论语》的体例及复音词的判定标准
(一)《女论语》的基本体例
《女论语》成书之初为十篇,体例模仿《论语》的对话体,后来宋若昭为其作注并改对话体为四言韵文。宋若莘最初所著的对话体《女论语》今已亡佚,今本《女论语》为宋若昭作注并修改为四言韵文这一版本。本文选用清人王相汇编的《女四书》(中国华侨出版社2014年版)为研究底本。
(二)《女论语》复音词的判定标准
复音词和短语的划界问题一直是汉语词汇研究中无法回避的难题。王力曾说“必须承认,词和仂语之间没有绝对的界线”[3]561。朱德熙揭示了扩展法的实质,即“根据语言成分结合的紧密程度来确定词和非词的界线”,而后指出“这种方法运用起来也存在一些复杂的问题”[4]13。程湘清提出在古代汉语中区分词和短语额外还有两层困难,一是“文献也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当时的语言面貌,因此引证词语用法的例句是有限制的”;二是古代汉语“口语中区别词和词组也许像现代汉语能借助于语音变化的帮助”[5]40,然而古代汉语的实际音值我们却不得而知。吕叔湘认为在划界时需要同时参考多重标准,“由于汉语缺少发达的形态,因而在做出一个决定的时候往往难于根据单一标准,而是常常要综合几方面的标准”[6]12,但在具体操作中各标准之间的主次关系却难以把握,呈现出前后标准不一、界线模糊交错等问题。
近年来,词法句法不加区分、共时历时绝对分离所造成的局限,引发了不少学者对词和短语划界问题的重新思考。王宁立足当代理论训诂学,从符合汉语实际的语义观出发,提出了“本源双音合成词的鉴定法与语义结构”[7]和“汉语双音合成构词的意义中心分析方法”[8]。李运富基于原型范畴理论,将复合词分为不同的层级,“典型复合词:意义的整体性,语法的黏合性,韵律的音步性;非典型复合词1:只符合意义标准;非典型复合词2:只符合语法标准;非典型复合词3:只符合韵律标准”[9],其中“典型复合词”的判定标准与“本源双音合成词鉴定法”本质相同。
本文以“本源双音合成词鉴定法”为主,以“典型复合词的判定标准”为辅,进而筛选《女论语》中符合条件的复音词。
二、《女论语》复音词的类型及成词情况
(一)《女论语》复音词的类型
《女论语》共十三章,根据上述标准,除去人名等专有名词外,共统计复音词242个,其中单纯词10个,合成词232个。单纯词中,有叠音词3个,分别为汪汪、昂昂、谆谆;叠韵联绵词6个,分别为依稀、龌龊、咆哮、从容、邋遢、朦胧;非双声叠韵联绵词1个,为嘱咐。合成词中,根据语义结构模式的不同,分为直接生成式178个,半直接生成式39个,非直接生成式15个。各类合成复音词统计情况如下表:
表1 《女论语》合成复音词情况统计表
从上表可以看出,《女论语》合成词的词法和句法关系并不完全一致,其中词法句法关系一致的有169例,占全部合成词的72.8%;词法句法关系不一致的有63例,占全部合成词的27.2%。以下列三组双音合成词为例,说明词法句法间一致与不一致的关系:
A组:回头、引线、扫地、烧火、忧心、贪杯
B组:贤人、名家、泼妇、青史
C组:纺织、父母、寻常、是非
如果用句法术语来称谓,A组为动宾式,B组为偏正式,C组为联合式,它们在结构上并无差别,但若将语义因素考虑进去,各组之内的情况便不甚相同。A组中,回头=向后转头,引线=牵拉棉线,扫地=打扫地板,它们在语义上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词法句法关系一致。而烧火≠燃烧火焰,忧心≠忧虑心绪,贪杯≠贪恋杯子,表明了词法句法关系不一致。“烧火”和“忧心”的结合模式体现了非现行语法的特性,它们均是古代汉语使动结构在词汇层面的凝固。“贪杯”的结合模式体现了非直接语义搭配的特性,“贪”和“杯”之间是曲折搭配,“贪”的作用对象是“酒”而不是“杯”。B组中,贤人=贤德的人,名家=有名的人,泼妇=凶悍不讲理的女人,它们在语义上是修饰与被修饰的关系,词法句法关系一致。而青史≠青色的历史,表明它的语素结合模式是非直接的,“青”的修饰限定对象是“竹简”,而非“史”。C组中,纺+织=纺织,父+母=父母,它们词法句法关系一致。而寻(量语素:八尺为寻)+常(量语素:倍寻为常)≠寻常(形容词:普通、一般),是(形语素:对、正确)+非(形语素:不对、不正确)≠是非(名词:口舌之争)。
从《女论语》的合成词来看,其词法句法关系不一致的情况占比1/4强,不可忽略此类差别而强行将句法术语和词汇事实进行组配。王宁明确指出“将构词法与句法合流,实际上混淆了两种不同性质的语言现象……汉语构词法有着非常明显的非句法特征,只有以意义为中心,参照句法,改换一套术语来进行分析和分类,才能避免构词与造句的混淆,促进词与词组的区分,把握构词法的实质”[8]。李运富也指出“研究复合词的构造应该以意义为中心。如果仅从语法上分析会有很大困难,因为构词法并不等于造句法”[9]。
(二)合成复音词的语义结构模式
《女论语》中共有232个合成复音词,对合成复音词的分析,尤其是对词法句法关系不一致的合成复音词的分析不能再走句法分析的老路,而要立足当代理论训诂学和词汇语义学,探寻语素义和复音词义之间的关系,走出一条符合汉语实际的新路。关于语素义和复音词义的关系问题,前辈学者已多有论及,但直到王宁(2008)才真正使其不再依附于句法关系,从而确立了语义主体论。
王宁先生在考察语素义与合成词义关系的基础上,将语素分为意义中心语素(HS)、直接相关语素(ZS)、间接相关语素(JS),此外还有隐去而需要补充的意义成分(Y)。这四类语素的排列组合即构成语义结构模式:直接生成式、半直接生成式、非直接生成式。
直接生成式:HS+HS或HS+ZS。两个意义中心语素或意义中心语素加上直接相关语素直接生成合成复音词。直接生成式符合下列鉴定标准之一,即可认定为词而非词组,“A.语素中必须有一个以上属不自由语素;B.其中一个以上的语素使用借字;C.语法结构只适用于古代……有一些合成词不具有上述3个条件,组成合成词的两个语素意义基本相同,合成后的双音词的意义,也没有新的增加,也就是说,有信息羡余现象,只是因为音律的需要才双音化”[8]。
HS+HS:
殷(HS)勤(HS)(殷=热情、恳切,一般不独用)
烧(HS)火(HS)(烧=使燃烧,使动用法,属于古代汉语结构类型)
浣(HS)洗(HS)(音律需要)
HS+ZS:
守(HS)节(ZS)(节=节操,一般不独用)
调(HS)和(ZS)(和=使……和谐,使动用法,属于古代汉语结构类型)
黄(ZS)昏(HS)(音律需要)
半直接生成式:HS+0或HS+JS。半直接生成式中必须有一个是意义中心语素,另一个语素不与其发生直接结构关系。半直接生成式包含两种情况,“一种是‘HS+0’,语素义部分失落或模糊……一种是意义主体语素出现,另一个语素与意义主体语素没有直接关系,因而要从两个语素中得到双音词的意义,还需要补充其他隐去的意义成分”[8]。HS+0和HS+JS中词法和句法之间的关系均不一致。
HS+0:
衣(HS)裳(0)(裳=下裙,词义中失落)
阿(0)翁(HS)(阿=加在称呼上的前缀,词汇意义失落)
HS+JS:
贪(HS)杯(JS)(杯=杯子)
合成词的意义=贪恋(HS)+杯子(JS)+当中(Y2)+酒(Y1)
青(JS)史(HS)(青=青色)
合成词的意义=青色(JS)+竹简(Y1)+书写(Y2)+历史(HS)
非直接生成式:ZS+JS或JS+JS。非直接生成式的合成方式较半直接生成式更为曲折,意义中心语素(HS)隐去,由直接相关语素(ZS)或间接相关语素(JS)组合而成。ZS+JS和JS+JS中词法和句法之间的关系均不一致。
ZS+JS:
千(JS)古(ZS)(古=时代久远)
合成词的意义=千百年(JS)+古老(ZS)+时间(HS-Y)
JS+JS:
寻(JS)常(JS)(比喻平常、普通)
合成词的意义=八尺为寻(JS)+倍寻为常(JS)+寻和常的组合关系(ZS-Y2)+普通(HS-Y1)
结(JS)发(JS)(我国古礼,新婚夫妻各剪下一绺头发绾在一起,作为永结同心的信物,比喻原配夫妻)
合成词的意义=打结(JS)+头发(JS)+信物(ZS-Y2)+原配夫妻(HS-Y1)
基于上述分析,我们认为合成复音词的语义结构模式和词汇化程度等级之间存在正相关关系(如表2),合成复音词内部是一个边界模糊的连续统,它们遵循原型范畴理论。非直接生成式中由于意义中心语素(HS)隐去,使得该类词的内部关系变得极不透明,无法根据表层语素义直接生成词汇义,因而它的词汇化等级是最高的。与此相反,直接生成式完整保留意义中心语素(HS),该语素义与合成复音词的主体意义相同,且该类词的内部关系较为透明,表层语素义可直接生成词汇义,因而它的词汇化程度等级较低。半直接生成式处于连续统的中部,其词汇化程度稍高。
表2 合成复音词语义结构模式与词汇化程度等级之间的关系
三、基于《女论语》合成复音词的义位组合规则考察
义位及其组合配列规则是现代词汇语义学的研究对象之一。义位之间有横向组合关系和纵向聚合关系之分,“义位聚合是栅性结构、栅性或聚合义场;义位组合是线性结构、线性或组合义场。对义位组合系统的研究是聚合系统研究的回归式的深化,从而显示出语义组合系统”[10]169。义位组合主要涉及同素规则、同化规则,需在此分别讨论。
(一)义位组合的同素规则
义位组合的同素规则是指“组合成一个义位或义丛的各语义单位常至少含有一个共同的义素”[10]172。这些共同义素说明义位之间的组配具有相互选择性,各义位的基义或陪义互相黏附,有助于实现义位组合的语义黏着,“比尔维希把这类现象称为‘概念和谐’(conceptionalcogruity),其实就是语义和谐”[10]173。同素规则在《女论语》合成复音词中主要有三种表现形式,即共同义素相同或相近、共同义素模糊或脱落和共同义素隐含,三者的类型不尽相同,需在此分别讨论。
第一,共同义素相同或相近,此类型多见于直接生成式,如父母、舅姑、夫妻、男女、内外、劝谏、尊敬、蔬菜、洁净、洗涤、来往、坟茔等。
父母=父(a.父亲,b.家长)+母(a.母亲,b.家长)
“父a”和“母a”的“父亲和母亲”义模糊化,“父b”和“母b”都含有“家长”义素。因此复音词“父母”指父亲或母亲。
第二,共同义素虚化或脱落,此类型多见于半直接生成式中的偏义复词,如家庭、思量、茶水、礼数、缘分等。
家庭=家(a.生活居住的地方,b.家中庭院)+庭(a.堂阶前的院子)
“家b”和“庭a”的“庭院”义素虚化,复音词“家庭”指以婚姻、血缘等关系为基础而形成的共同生活单位。
第三,共同义素隐含,此类型多见于半直接生成式和非直接生成式,如衣裳、寻常、束脩等。
寻常=寻(八尺为寻)+常(倍寻为常)→隐喻→普通
“寻”和“常”都是不长不短的长度单位,“寻常”词化时发生了隐喻(metaphor),语义从长度单位认知域抽象到性质特点认知域,这种由具体到抽象的词化过程符合人们的一般认知心理。
(二)义位组合意义的同化规则
义位的组合意义不等于各义位义的简单相加,“组合是解释语义学所说的链条序列。组合是一种微观语境。这种语境影响,甚至决定着组合单位的意义。组合单位以其排他性,承载着组合后的义值和义域进入综合体(syntagma)的义链”[10]197,此处讨论义位进入组合关系之后的同化变异。
语义学所讲的同化变异是指原义位在组合之前本有细微差别,但组合之后发生同化变异而无甚差别,公式一般写作:S1+S2→SS。就描述相近义位的通别来说,传统训诂学也有对应术语,即析言、浑言。唐孔颖达有“对文则别,散文则通”的说法;清段玉裁提出“析言则异,浑言则同”的训释方法;郭在贻对析言浑言的定义为“所谓析言,是指近义词同中有异,而强调其异的一面;所谓浑言,是指着眼其共同性的一面,而不计较其中细微的差别”[11]57。可见,义位组合意义的同化变异的前提即是浑言不别。
言(S1直言曰言)+语(S2论难曰语)→言语(SS说话)
棺(S1装殓尸体的器具)+椁(S2棺材外面套的大棺)→棺椁(SS棺材)
门(S1大曰门)+户(S2小曰户)→门户(SS出入口)
声(S1自然之声)+音(S2生于心,有节于外)→声音(SS物体振动或说话时所发出的声响)
聪(S1耳彻为聪)+明(S2视曰明)→聪明(SS天资灵敏)
从言语、棺椁、门户、声音、聪明可以看出,义位在进入组合之前有微小差别,而进入组合后产生变异,本来有所区别的义位逐渐趋同,最终凝固成复音词。
四、余论
《女论语》合成词的词法和句法关系并不完全一致,其中词法句法关系一致的有169例,占全部合成词的72.8%;词法句法关系不一致的有63例,占全部合成词的27.2%。对合成复音词的分析,尤其是对词法句法关系不一致的合成复音词的分析不能再走句法分析的老路,而要立足当代理论训诂学和词汇语义学,探寻语素义和复音词义之间的关系,走出一条符合汉语实际的新路,即“基于理论训诂学的汉语双音合成构词的意义中心分析方法”。基于对《女论语》合成复音词的进一步考察,我们发现同素规则的运用主要有三个条件,即共同义素相同或相近、共同义素模糊或脱落和共同义素隐含。此外,义位的组合意义有同化变异现象,即S1+S2→SS。
行文至此,仍有个别复音词的成词原因未得到妥善解释,如“黄昏”“骨髓”“出嫁”,它们看似与上述两类规则有关,实则不然。《说文》:“昏,日冥也。”《说文》:“髓,骨中脂也。”《说文》:“嫁,女適人也。”段注:“《白虎通》曰:嫁者,家也。妇人外成以出適人为家。按,自家而出谓之嫁,至夫之家曰归。”可见,“昏”“髓”“嫁”本身分别含有“黄”“骨”“出”义,这类复音词显示出义位组合过程中的信息羡余现象。复音词内部义位组合的羡余现象也被称为语义溢出(semantic overflow),是指“A义位以某种程度、方式参与B义位,于是A义位就构成了B义位的语义特征”[10]198。复音词的信息羡余除了音律要求之外,还与认知语言学的凸显观密不可分,“从认知心理上讲,凸显的事物是容易引起人注意的事物,也是容易记忆、容易提取、容易作心理处理的事物”[12]。于是义位组合过程中的信息羡余促使这类复音词的结合更为紧密,词汇化程度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