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狼》中“假寐”词义辨正
2020-03-17毋小利
○ 毋小利
(平顶山学院 文学院,河南 平顶山 467000)
一、对《狼》一文中“假寐”词义的不同解读
蒲松龄的《狼》历来是中学语文经典名篇,深刻影响着一代代的读者。但对文内“乃悟前狼假寐,盖以诱敌”句中“假寐”一词词义,解读者却莫衷一是,存在较大分歧。解决好这个问题,对于正确理解文本,意义重大。
对该词词义的不同理解,目前主要有以下几种:
1.以人民教育出版社语文编辑室为代表,将其解释为“假装睡觉”。[1]106
2.以吕传文老师为代表,将其解释为“打盹”。[2]48
3.以祝鸿熹老师为代表,将其解释为“和衣打盹”。[3]
4.以何伟松老师为代表,将其解释为“暂时闭目休息”。[4]130
5.以贾禄娟老师为代表,将其解释为“小睡”。[5]46
以上五种观点,由于后四种基本相同,因此整合以后其实就是两种:一是“假睡”说,一是“小睡”说。“假睡”说认为,前边那只狼实际上清醒得很,它根本就没有睡,而是在装睡,在伺机发动进攻;“小睡”说则主张,前边那只狼真的趁机打了一个盹儿,却不小心在小睡中丧了命。
二、“假寐”的真正含义
那么,以上哪种观点是最合于学理和生活逻辑的呢?笔者认为,对“假寐”一词中的“假”有无准确、深刻的理解,是问题的关键和核心。
“假”本义为“借”,表此义时读音有二,分别为上声(表“借入”义)和去声(表“借出”义)。[6]52表“借出”义的“假”后来演变出“给”义,即送给别人而不求归还。表“借入”义的“假”后来演变出“凭借”“假使”“非正式”“非原生”和“非血缘”义。齐援朝教授也阐释了该词的六种引申义,对“假”的词义发展轨迹给出了一个准确的描述。[7]57这个描述,和我们的以上观点基本相同。
“假”的引申义
可以断定,各种文献中“假寐”的“假”,当为表“借入”义的“假”的引申义——非正式。那么,“假寐”就是一种非正式的睡眠,和正式的睡眠过程(通常要有以下几个要素:有困意、在床上、去掉衣冠、盖上被子、灭掉灯火、闭上眼睛、持续较长时间、有睡着状态)有所不同。
我们且看几个例子:
到五更天,两人和衣躺下。痴珠不曾合眼,秋痕竟沉沉睡去。痴珠怕他着凉,将两边锦帐卸下,悄悄假寐。
(清·魏秀仁《花月痕》第三十二回:秋心院噩梦警新年 搴云楼华灯猜雅谜)
这里痴珠的睡首先是“和衣”,然后是因为有心事,故虽躺在床上却睡不踏实,并且这个过程持续时间很短(天亮就不睡了),故称“假寐”。
是晚出营,伺候父亲,吃酒已完,谈论一刻,薛德礼醉得沉沉入睡,百花女也伏案假寐。忽见人影近前,喝声:“刺客!”
(清·李雨堂《万花楼》第六十三回:杨宗保中锤丧命 飞山虎履险遭擒)
这里百花女的睡,同样是和衣而睡,并且还是伏在案上。这种睡肯定是一种临时性的浅睡,所以当事人还非常警觉,能够及时发现刺客。
一日,供毕早饭,因此时天气尚长,贾珍等连日劳倦,不免在灵旁假寐。
(清·曹雪芹《红楼梦》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贾珍等人虽然有了睡意,但拘于礼法,不能上床好好睡觉,只好将就着歇歇身子。
良久,风息雨止,种、蠡坐而假寐,以待天明。
(明·冯梦龙《东周列国志》第八十三回:诛芈胜叶公定楚 灭夫差越王称霸)
由于形势紧急,天明了还有大事要做,所以文种、范蠡二人也只能是坐着歇一会儿,闭目养神而已。
生惧图己,乃持刀门外,倚薪假寐。
(宋·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二一六:管辂)
这位年轻人将就着歇息时始终保持着高度警惕,不仅手里握着刀,而且身子还要靠在柴草上,肯定不能好好地休息(果然,新情况马上就出现了)。
又值其父昼寝,因共偷服散酒,其父时觉,且假寐以观之。
(宋·李昉等《太平广记》卷一百七十四:钟毓)
这是说钟毓、钟会之父一觉睡醒,发现两个儿子在偷酒喝,因此,先不起床,故意躺在床上偷眼窥视两个儿子的举动。
且说关公是日祭了“帅”字大旗,假寐于帐中。忽见一猪……霎然惊觉,乃是一梦。
(《三国演义》第七十三回:玄德进位汉中王 云长攻拔襄阳郡)
此处关公虽然睡的时间很短,但不仅睡着了,还在睡中做了一个梦。
心之忧矣,不遑假寐。
(《诗经·小雅·小弁》)
这是说抒情主人公忧心忡忡,连将就着小睡一会儿的时间也抽不出来,更别说上床好好睡个觉了。
通过以上诗文例句,可以看出:“假寐”所指是一种睡眠,这种睡眠和正式的睡眠相比,要么是无困意、不必睡,要么是衣帽不除、不在床上,或者是睡得很轻、稍惊即醒,甚至根本就没有闭上眼睛。当然,有的“假寐”是缺失了一两个正式睡眠应有的要素,有的“假寐”则会同时缺失好几个正式睡眠应有的要素,而同时缺失正式睡眠所有要素的“假寐”几乎是不存在的。还可以看出:某一正式睡眠要素在某些“假寐”中是缺失的,而在另一些“假寐”中却是存在的。如,当事人“假寐”时可以睁着眼(如钟毓、钟会之父),也可以闭着眼(如百花女);可以在床上(如痴珠),也可以不在床上(如文种、范蠡);可以有睡着的时候(如关公),也可以根本就睡不着(如痴珠)。
尽管“假寐”具体的外在表现形式可以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所有的这些外在形式一定拥有一个共同的本质:由于正式睡眠的要素部分缺失,导致“假寐”只能是一种非正式的睡眠。这个意义,我们称之为“假寐”的本质意义;指称“假寐”的任何一种具体的外在形式的意义,我们则称之为该词的临时情境义。本质意义,在任何“假寐”中都存在,临时情境义则不确定,此处有,彼处可能无。
用本质意义和临时情境义两个术语来解释“假寐”,具有很强的解释力,可以用来解释一切形式的“假寐”。
三、《狼》一文中“假寐”的临时情境义
通过以上论述可知,“假寐”是一种正式睡眠要素不完整的非正式睡眠,在不同的具体情境下,它可以有不同的表现形式。那么,《狼》一文中“假寐”的具体表现形式(也就是“假寐”一词在此处的临时情境义)是什么呢?
首先,这只狼的“假寐”乃是无困意而睡,也就是说,它在不必睡的情形下做出小睡之态,不是为了休息,而是另有他图(“盖以诱敌”)。这一点,和钟毓、钟会之父的“假寐”相同:钟父之“假寐”同样不是为了休息,而是要借此偷窥俩儿子的举动。有时,描述此种“假寐”,作者会视具体情况在必要时加一“佯”字(若不加“佯”字读者也能看出该处“假寐”是佯装出来的,则无需加)。如:“诸相皆佯假寐,唯李峤、韦巨源、杨再思遽出承制,攘袂于其间。”(唐刘肃《大唐新语》卷一二:酷忍第二十七)。加上“佯”字,表明这种“假寐”和为解困而休息的“假寐”不同,是佯装出来的,同时更说明“假寐”之“假”本身并不含有“假装”的意思。否则,再加“佯”字就太烦琐了。
和钟父、诸相的“假寐”一样,这只狼的“假寐”固然是假装出来的,但其中“假装”之义,是由具体故事情境临时赋予的,“假”或“假寐”本身并不必然含有此义,也就是说,并非所有的“假寐”都是当事人假装出来的。正如《花月痕》中痴珠的“假寐”,其中“和衣”的意思也不是“假寐”一词本身所必然拥有的,并非所有人的“假寐”都是“和衣”的,脱衣躺在床上暂时闭目养神片刻同样是“假寐”。又如“持刀门外,倚薪假寐”,是说在“假寐”的时候还持着刀、倚着薪,这当然也不是说每个人“假寐”时都是如此。也就是说,“佯装”“和衣”“持刀”“倚薪”,都是“假寐”的不固定的临时情境义。此时有,彼时可能就无。话说回来,钟父、诸相、狼的佯装的“假寐”也好,痴珠、百花女、贾珍的真是为了解乏的“假寐”也好,因都符合“非正式睡眠”这一本质特征,故都能称为“假寐”。
其次,这只狼由于是狼而不是人,所以,“不在床上”“不去衣帽”“不盖被子”“不灭灯火”等非正式睡眠常有的要素,这里都无须考虑。可以肯定的是,由于有诱敌的心事,它的“假寐”时间绝对不会持续太长,更不可能有深度睡着的状态,甚至连小睡状态也不可能有,它是目睡而心未睡。
最后,这只狼“假寐”时,没有像平常的正式睡眠一样采用卧姿,而是采用了坐姿,可能是出于方便随时进行攻守的考虑。
总之,此处语境中,“假寐”的临时情境义包括:无困意而睡、有心事、闭上眼睛、持续时间不长、没有睡着状态、采用坐姿等。
四、结 论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将《狼》一文中的“假寐”注解为“假装睡觉”,是以“假寐”的上下文临时情境义为根据的。这样的注解法,显然未能揭示该词的本质所指。因为在此情境下的意义,到了彼情境,可能就不适用。将其注解为“小睡”“暂时闭目休息”或“打盹”,那就连“假寐”的临时情境义也未能准确揭示,更遑论本质意义了:这只狼当时绝对不是在休息,更没有打盹,它清醒得很,只是做出了打盹的样子而已。将其注解为“和衣打盹”就更离谱了,因为狼睡觉时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和衣”与否。
总之,“假寐”解释中的“装睡”说和“小睡”说,都没有正确揭示“假寐”的真正含义。前者只是说出了其临时情境义,后者则连临时情境义也没有说对。前者会误导学生只要看到“假寐”一词就会不加思考地将其一律解释为“假装睡觉”,后者则将狼看得太笨了:狡黠的狼怎么会傻到如此程度,在那么一种条件下真的去小睡片刻呢?实际上,在和对手对抗中耐力极好的它甚至根本就无需休息,更遑论小睡。只是它对自己的战斗规划过于自信,没料到对手出手速度如此之快,所以尽管采用了坐姿,还是丢了自家性命。
正确的注解,应该首先说明“假寐”乃是一种非正式睡眠,然后,要根据具体情境,分析其“非正式”究竟表现于何处。也就是说,一方面要随文教学,根据词语的上下文情境掌握词语的含义;另一方面,又不能拘泥于这个具体情境,还要跳出来这个情境让学生知道该词语所指本质究竟为何。否则,学生容易以偏概全,以为此情境下某词语的意义在所有情境下都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