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中的宋三哥
2020-03-16宋以柱
宋三哥高考落榜,大伯把宋三哥的书本埋在了墙角的猪粪里,沤了肥。那一刻,宋三哥靠在门框上,黑着脸,不发话。小弟和小妹溜墙根跑出去玩,一下午不敢回家。大娘中风瘫在床上,半年多了,嘴角不断往外流口水。她看着自己的三儿子,只是眨了眨眼,很响地打了一个嗝。
宋三哥不发一言,走出门来,九级台阶下,路正中央光滑的石板上,依次摆着?头、扁担、粪筐。这是宋三哥熟悉的农具。?头反照着淡黄的阳光,扁担若弯月,足有两米长,粪筐像老年人的脸,这都是给成年人用的。宋三哥还是一言不发,把?头扁担粪筐扔到猪圈里,顺便撒了泡尿。宋三哥去村南瘸子的小卖店买了一包丰收烟,在树林里凑伙打了一下午扑克,回来把?头扁担粪筐从猪圈里拿出来,擦干净猪屎,坐下来吃晚饭。
半晌无话,夺过大伯的酒杯,一口喝净,落下两滴泪来。
高考落榜可以复读一年。这是大伯定下的规矩。宋大哥宋二哥都是复读了一年,一个去了青海,一个去了沈阳,都读了师范学校。这个规矩到宋三哥这里改了。宋三哥看了看大伯窟窿密布的老头衫,黑裤子膝盖上的蓝色补丁。又喝净一杯。大伯没言语半个字。
生在农村的男女孩子,不管上十年学八年学,周末和假期都要到地里去,大人干啥活,孩子就干啥活,磕了碰了,甚至胳膊脱臼,那只能怨自己。那个年代,家家刚刚吃饱饭,钱包一年到头都还瘪着。能吃饱饭,捧上书本,坐在冬暖夏凉的教室里念书,安乐村没有几个孩子有这福气。大伯家孩子多,宋大姐宋二姐都嫁出去了,宋大哥宋二哥一个西北,一个东北,啃着咸菜棒念大学,天天数着指头盼着上班,好早一天把工资递到大伯手里。下面的弟妹,一个念初中,一个念小学,一年中大半时间光脚去学校。宋三哥被迫下学务农,弟和妹都躲着他,不好意思见他。
两年后,宋大哥毕业到县里一个学校教书。大伯老脸有了笑模样。原本接受了家里缺劳力的现实,打算一辈子下苦力的宋三哥,突然之间又沉默了。
那个下午,飘着细雨。宋三哥穿着的确良白衬衣,蓝裤子高挽着,夹着一柄破伞,站在细雨中,盯着我家的后墙。我看着雨中的宋三哥,意识到有事要发生,赶忙去叫爹。我爹是大伯亲弟,也是生产队的队长。他明白宋三哥的心思。他站在我家的墙堰上,和宋三哥对视着。宋三哥的身后是北山,在雨中变黑。宋三哥站在一块卧牛石上,任凭雨水冲刷黑糙的面皮,成群的卧牛石,像青色的飞毯,集聚在宋三哥的脚下。爹扭头回屋继续喝酒啃煎饼。
我长久地注视着雨中的宋三哥。后来,我知道宋三哥想去学校做代课教师的原因,是国家有了新政策:在学校代课一年以上的教师可以考师范。是在县城教书的宋大哥悄悄说的。就是因为这个,宋三哥在我家屋后踯躅,想让我爹做大伯的工作,让他有机会参加考试。一个下着雨的晚上,宋三哥直接进了我家,又是喝酒又是吃菜,最后只说了一句,当然是对我爹说的,他说你只要保证俺爹同意我去学校就行,我不要家里一分钱。说完,站起身扭头走了。
过了年,宋三哥到镇上的联中做代课教师,住到学校。周末和假期,回家闷头干农活,只要干完地里的活就往学校跑。有那么一两次,见他骑着一辆飞鸽自行车回来,车子亮闪闪的,铃声清脆,问他不说,只是笑一笑。脸色不再那么黑,衣服也干净整洁了许多。每次回来,给瘫在床上的大娘带一包桃酥,一包冰糖,给大伯带大半桶辣酒,还给我爹带回一整条丰收烟。我爹说这小子可买不起这好烟。
宋三哥做代课教师的那年寒假,也没有跟家里打招呼,一声不吭跑到新疆去,年后开学才回来。这件事在安乐村,始终是个疑案,任谁也没有问出结果。一个过年的假期,宋三哥一个人跑到天寒地冻的新疆干吗?宋三哥不说,众人就都在鼓里蒙着。
那年的高考发榜,宋三哥考上了市里的师范专科。出了嫁的宋大姐宋二姐回来,给宋三哥庆祝。宋三哥骑着飞鸽自行车,带回了一个洋气的姑娘,给我们介绍说,是高中同学,去年年前全家搬新疆去了,人现在在新疆读大学。大家这才哦的一声,明白宋三哥去新疆的前因,宋三哥去新疆补习功课了吧?
果然,宋三哥端着酒杯说:“她叫王雪艳,去年我去找她辅导数理化了。”
大伯把酒杯一蹾,说:“就没有你不敢干的事。”又使劲温柔地对姑娘说:“来了就快坐下,一块吃饭。”
宋三哥念了两年师专,按要求必须回本地工作,就服从安排在镇上教书。这个时候,小妹上了中专,小弟恰好到镇上念初中。
有次去宋三哥的宿舍拿书,见迎面墙上一幅字,正楷,笔画里有柳体的味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作者简介】宋以柱,教師,山东省淄博市首批、第二批签约作家,淄博市作协主席团成员,淄博市小说创作委员会副主任,河南省小小说学会会员,山东省第三届齐鲁文化之星。2007年获全国小小说新秀赛十强第一名;新世纪小小说风云人物榜·明日之星。出版小小说集《旗袍》《你想起了谁》《马路对面是学校》。小小说集《旗袍》获淄博市精品工程奖,小小说集《你想起了谁》获淄博市文学艺术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