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梁

为了他脊背上那条青色的中国龙，他与父亲已吵了几次架。吵得最厉害的一次，他离家出走一个多月，骗吃骗喝，在一帮狐朋狗友家打游击，等着父亲向他低头。父亲愣是没出来找他，还放狠话出来：有本事一辈子也别回家！

不回家，他吃啥喝啥花啥？

勉强在外游荡了一个多月，把所有的哥儿们姐儿们家都吃了一遍，他灰头土脸地回来了。父亲倒也没再骂他，只淡淡地说了句：回来就好！说完，转身就走开了。

倒是母亲，搂着他的肩膀就哭了：你们这对犟驴，什么时候儿能闹到头？！

在他离家的那一个多月，父亲生生掉了十几斤肉。头发白掉了一半还多。他心有点糊涂，眼睛却还亮着。尽管那次他没向父亲公开道歉，还是遵从了父亲的意愿，暑假结束后乖乖把长头发剪了，把破烂的牛仔衣换下来，打扮成一个正经学生模样，到一所技校读书去了。

“我看学校就是不讲道理，我背上的中国龙妨碍着他们什么了？凭什么非要强行让我们洗掉？”才开学没到一月，新的麻烦又来了。学校学生科放话，在校学生一律不许文身，有文身的同学一定要全部洗掉，否则将被勒令退学。

他当然不能同意。那条中国龙，在他的心里就是一个男人的象征。那是他初三那年辍学在家时，跟一帮哥儿们一起去文上去的。花了他好大一笔钱不说，那种钻心彻骨的痛，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也是那一次，他开始对那些有刺青的哥儿们充满崇拜。

能忍得住如此刺骨之痛的，方为真男人。面对父亲的一次次苦心教导，他常常用这一句就把他的话给堵回去。他开始跟那帮哥儿们满世界呼啸。飙车，喝酒，打群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为朋友两肋插刀，生命诚可贵，友情价更高……

这一次，面对他宁死也不要洗去刺青的威胁，父亲没有他想象中的激动。他没打也没骂，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吧，你要退学，你不洗去你男人的象征，我都尊重你。只想请你也答应我一个要求，在退学之前，陪我出去旅游一趟……

那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的一个答案。当然更是让他满心雀跃的一个要求。这算什么要求？他求之不得。

从老家小县城坐大巴车到市里，换上去另一个城市的火车。他和父亲一路向西南而行。安徽、江苏、江西、湖南、四川……父亲一路上都闭口不提他退学与洗文身的事，只兴致勃勃地与他分享一路上的旅游见闻，到得一处旅游景点，父亲也会像那些俗气的游客一样，举着V字手势让他拍照留念。

父亲在县城某单位做一个小职员，平日以抠门闻名。那一次，他却出奇的大方，一路之上，他极力在满足着他的要求。夜晚在酒店住下来，父子两个还会说说话。

“这些年，我太忽略对你的教育了，孩子，才让你发展成今天这个样子，我很难过……”深夜的酒店里，他在手机上跟那些狐朋狗友们厮杀得起劲，父亲裹着酒店的浴巾小心翼翼地坐在一边看。

他倒有点不忍心了，放了手机，回头冲父亲咧嘴笑了，“我也不太听你的话……”

“明天我们去昆明，路上经过一个地方你要用心看……”那天晚上，父亲一直欲言又止的样子，犹豫良久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过身去睡了。

他的好奇心却被父亲那一句给勾起来了。躺在酒店松软的大床上，翻来倒去，睡不着。把他十八年的路又匆匆走了一遍：小时候，他曾是个好少年呀，各种奖状曾把他小小的卧室贴满。可他从什么时候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浑身是刺，满身是牙，谁都不能碰他。尤其他在自己的背上刺上那条大大的青龙之后，他更不屑与俗人为伍。父亲母亲，也是俗人。他们只知常年为着一日三餐为着那张嘴而忙活。

好男儿志在四方。他要做好男儿。顶天立地的那种。只是目前还没找到志在何方罢了。

“哐哐哐……”他和父亲乘坐的列车，穿越大西南的茫茫夜色，一路向前。出门数日，他的新鲜感已基本消失，余下的只有满身心的疲惫。夜里八点多，车廂里正热闹，孩子哭，大人叫，各种的泡面味儿火腿肠味儿充斥着小小的空间。

他正烦躁无聊，世界却在接下来的一刻静止了。一阵长长的鸣笛声，划破夜空，车厢里响起女广播员温柔深情的播报声：各位旅客朋友，我们正在经过的地方是龙骨甸大桥，四十九年前，有一位二十一岁的战士，永远长眠在这里，在我们经过的七号桥墩里……

接下来的故事，是父亲为他讲的：四十九年前，成昆铁路正在修建，因连日劳作太过疲惫，那名叫熊汉俊的铁道兵小战士不小心掉进了正在施工浇铸的七号桥墩，战友们眼睁睁看着他被水泥混凝土吞没，却无力无法施救……

“他最后被铸进了七号桥墩，永远留在了这里。他只有二十一岁，却用自己的身体撑起我们今天走过的这座大桥……三十秒鸣笛，是每一列经过此处的列车这些年来保持的一个习惯，是向我们的英雄致敬。儿子，你明白我为什么要带你出来走这一趟了吗？……”

父亲的声音哽咽了。

列车很快就驶过龙骨甸大桥，再次滑进了崇山峻岭之间的茫茫夜色里。他却大张着眼睛，再无半点睡意。

十八年来，他似乎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

【作者简介】梅寒，在全国各大期刊杂志发表散文随笔近百万字，出版《做孩子的天使妈妈》《做快乐的中等生》《当一棵小草有了梦想》《爱情里的傻孩子》等，近年出版长篇传记《最好不相忘：张爱玲传》《知行合一：王阳明传》《曾国藩传》《煮酒笺花，人归何处：李清照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