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写新时代细部生活,塑造新时代典型人物
2020-03-16马明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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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实话,如何真实可信地用长篇小说书写当下我们正在进行时的时代生活,的确很不容易。因为长篇小说不是中短篇小说,截一生活切面,取一时代瓢水,而是百科全书、生活长河、时代画卷和现实史诗。所以,很容易写得表层化、说教化和概念化,或者模式化、类型化和同质化。但是,长篇小说的最大魅力,还就在于真实、生动、深刻地记录和书写当下的时代生活,给读者震颤而启迪的共情力量。自然,就会有好多有实力的作家,冒着艺术的风险去探索去努力去书写。
赵德发正是这样的一位作家。这位50后的山东作家,从21岁开始,由农村乡镇干部起家,长期在基层工作和生活,对农村和农民相当熟悉,创作有“农村三部曲”《缱绻与决绝》《君子梦》《青烟或白雾》,近十年来,又拓宽领域,深度探索,创作了关于佛道教的长篇小说《双手合十》《乾道坤道》,以及关于人类命运的《人类世》,不能不说是一位富有实力的作家。而《经山海》,正是他新近出版的一部书写新时代、新问题、新人物的长篇小说。这是一部积极探索“正面主攻”当下时代生活的长篇小说。
准确地说,《经山海》是从2012年的后半年写起的,是从在区政协文史委工作的吴小蒿通过区委组织部公开招考被选拔为楷坡镇副镇长,上任后的几天写起的,一直写到2018年她被提拔为楷坡镇镇长后,直至美国对中国加征关税。也就是写党的十八大即将召开、“八项规定”即将出台,之后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开展,至党的十九大召开后这五六年的当下时代生活,也就是我们刚刚过去的、有些工作还在继续进行的生活。小说叙写的是山东沿海的一个乡镇如何经营山海、念好山海经,做好山景海图,推动地方经济社会全面协调发展的当下故事。故事主要是围绕女镇长吴小蒿的成长经历展开书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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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蒿无疑是一个漂亮美丽的当代女青年,不然怎么会在上高中的时候,就被男同学、“官二代”由浩亮看上呢?吴小蒿出生在一个贫困家庭,是这个贫困家庭的二女儿,从小就被重男轻女的父亲瞧不起,因此给她起名“小蒿”,命贱如草,自然从小就养成了软弱胆小、克制内向的性情。父母年龄也大了,经济也不给力,她考上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的学费还是由浩亮家资助的。本来,“吴小蒿也觉得自己是一匹从鲁南平原蹿出来的马驹子,到广阔的知识园地里吃草、撒欢,无拘无束。有好多个清晨与下午,她坐在文史楼东面的小树林里读书,享受着悠悠的风,听着树叶的轻语,幸福得直想哭。”一九九八年的春天,“是吴小蒿二十岁的春天,她平生感觉最美的春天”。她和她喜欢的大学同学刘经济萌生爱意,在杨树林里对坐、交谈,正谈得投機,“身后突然有人蹿来,一拳打到刘经济胸脯上:‘我的老婆,你也敢动?原来是由浩亮来了。”由浩亮虽然“高中时疯狂追求吴小蒿,致使成绩严重滑坡,没有考上大学”,但他的父亲由大联可以安排他在交警队当辅警。现在吴小蒿上大学了,他又离开交警队追到济南,“是他父亲的一位老部下安排的工作。”他在甸柳庄租下一座民宅,要求吴小蒿与他校外同居,“你必须每天晚上到我这里报到,不然我弄残你!”“吴小蒿‘处理了三年多,还是没能摆脱由浩亮。因为由浩亮的选项是两个:继续同居,相安无事;如果分手,血洒山大。吴小蒿不寒而栗,只好选择了‘忍。忍到毕业,考到隅城,与由浩亮登记结婚。”(《人民文学》2019年第3期,第009页,第010页)由浩亮是个“只许官府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家伙,结婚之后,他不仅还在外面找情人婚外恋,还看不起丈人丈母,对吴小蒿“家暴”。吴小蒿在隅城区政协文史委工作,辛辛苦苦编撰出的几卷《隅城文史》却得不到出版,她的整个人生陷入了低谷。就是在这个时候,在家庭和工作都找不到心灵寄托的情况下,她选择了报考竞争上岗乡镇干部,试图以此来改变自己的人生处境。
这就是吴小蒿的“前史”。吴小蒿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上走上乡镇干部的岗位的。作家善于通过人物的日常生活与工作的细节来叙写新时代的内部秩序和细部变化。上任后,吴小蒿被安排分管文化和安全工作,在区文体局当局长的学长说,文化好干,但安全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是整天坐在火药桶上,一不小心就出事,或者,再小心也可能出事。一旦出事,你就会受追查、受处分,甚至坐牢。吓得她心想,“我考取副科级干部,到楷坡当副镇长,难道我为了将一只脚伸进牢房?”(同上,第008页)所以,随镇长贺成收到鳃岛村检查安全工作时中午大吃二喝,镇长在昨天镇党委接风欢迎她上任后另立山头,美名曰今天是“楷坡镇政府欢迎你”,并劝酒道:“吴小蒿,我郑重告诉你,分管安全的干部,从来都是要面对不安全的。但是,你如果喝了这杯酒,我老贺保你安全!”(同上,第007页)区长带着一行人马来镇上调研,区长的车正好在她跟前停下,她觉得应该主动给区长开门。这时,下车后的镇党委书记周斌“一边往这边跑,一边向她小声呵斥:‘吴小蒿,你有什么资格开车门?训罢吴小蒿,他转身抓住把手,将区长的车门打开,弓腰颔首,满面春风:‘区长,请下车。”这成了那天楷坡议论的一个热点(同上,010页)。事后,周斌批评她说,这涉及规矩问题,你不把本镇主要领导放在眼里,想在区长面前表现自己,并要求她写一份检讨书深刻检查一下,并问及那天在鳃岛村的“隆重接待”,意味深长的警示她,“你没想到的还多呢。检查渔业安全?你自己安全不安全?你是一位女同志,区里刚刚录用的副科级干部,我得为你负责。我郑重地提醒你,你要懂得自尊。对某些居心叵测的人,你一定要敬而远之。”(同上,第015页)这样的事例还很多,譬如镇长的发小、神佑集团的老总慕平川,不仅给镇长父母建造豪华坟墓,而且强收渔货、欺行霸市,但由于关系网太强大、太复杂,镇党委书记“想管管不了”,为了“整个楷坡镇的业绩评价”只能忍气吞声。譬如本来是吴小蒿的工作点子,周斌却让她不要在班子会上讲,他掠人之美在区委工作组参加的大会上讲得头头是道。通过上级考察,周斌本来想进城,却被提拔为栖凤山风景区管理委员会当主任。镇长主持了一段工作,本以为通过组织部门考察可以立正当书记了,却来了新的书记房宗岳,知道组织正在调查他,跳海失踪了。小说还通过更多的情节和细节写出了党的十八大前后党内生活、社会生活和日常生活的细微变化,写出了党的群众路线教育实践活动以来基层乡镇农村的艰难变革,同时也通过这些折射出了新时代的情境气象与精神气韵。
吴小蒿是毕竟是历史专业毕业的,自从读过《历史上的今天》这本书后,就喜欢在重要的日子里,在中外一件件大事后面,记下这一天自已的大事和孩子点点的大事。比如在“八月二十九日”,她在“厚如砖头的硬壳书”“历史上的今天”后面写下了“2012年,第一次写检讨书”。她从上大学时就有这种习惯了。她想:“人类史是由个人史组成的,尽管我命若草芥,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是一棵小小的蒿草,但如果把自己的经历记下来,也能折射时代,反映历史”(同上,015页)。作家为了写出一种历史感和现场感,或者为了通过时代现实与历史文化的有机融合来塑造人物,别出心裁地在每一章的开头都有三个内容:“历史上的今天”、“小蒿记”和“点点记”,将个体的微历史、小变化,或者说是琐碎、断片的个人历史,放在历史上的今天后面,从中可以看到个体与社会、国家紧密相连的精神隧道。这样有机的融合,就把国家和民族的大历史与吴小蒿的工作与家庭、女儿点点成长的历程,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就有了一种和前人的历史、时代的历史等宏大的历史交织在一起的意味,使得小说猛然间升腾起一种不同寻常的历史厚度、历史变化感和历史纵深感。这些也与小说所着力叙写吴小蒿每天所做的帮助低保户、精准扶贫、挖掘传统花鼓《斤求两》并在省报推介“申遗”、挖掘丹墟遗址、保护“香山遗美”、建设渔业博物馆、生态环境保护、发展渔村文化旅游、城乡环卫一体化、打击渔霸、打击黑恶势力地痞流氓、从孔林引进楷树,引进世界上最大的全潜式大型网箱“深海一号”等故事情节有机结合。小说以乡镇日常工作生活为主线,叙写了接连不断的检查考核,日复一日的加班加点,出了问题,乡镇干部两头受气,上级追责,百姓不满。还有制造鞭炮事件、高铁征地暴力拆迁、渔业资源日益枯竭、乡村电子商务等全景式的呈现。宏观大局与生活细部相得益彰,较为真实地写出了当下生活的这个新时代的时代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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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十年来,中国长篇小说创作最大的问题,就是缺少成功的人物形象,更不要说有能够代表这个时代精神的典型人物了。正如批评家孟繁华所言:“我们可以记住很多小说,但我们很少能记得住作品中的人物,而小说就是要塑造文学人物的。”《经山海》在这方面做了一定的努力探索,力求塑造出具有时代精神的典型人物。
作家善于在历史发展与时代变化中来塑造人物,善于通过生活的矛盾与性格的矛盾来塑造人物。吴小蒿在农村出生,家境窘迫,从小缺少温暖,父亲重男轻女,为了钱牺牲了女儿的幸福,不得不与“官二代”由浩亮结婚,这些导致吴小蒿的性格软弱内向。而性格软弱内向更导致爱情婚姻的不幸。加之机关生活的无聊庸常,英雄无用武之地,又加剧了她内心世界的空虚寂寞。但吴小蒿毕竟是大学本科毕业生,有较高的人文学养,所以她面对人生的低谷处境,不是消沉低迷,而是选择反抗平庸,改变人生,选择主动进行自我革新、自我改变。寻找机遇,抓住机遇,逃离家庭,参加干部招考,下乡到离城区三十公里远的海边小镇上当副镇长。所以,吴小蒿是一个矛盾体,具有复杂多元的性格。曲折多难的人生经历,使她柔弱单纯,但内在隐忍的性情又使她始终具有一种深厚笃定的力量。由于她的性格既有局限性,又有深沉感。所以,她既有生活与工作中逆來顺受,又有理想主义的高远向往。她分管过文化、安全、环卫、拆迁,她扶贫、考古、打黑,致力于保护“非遗”文化和生态环境,复植楷树,建渔业博物馆,引进“深海一号”。她大年初一值班,遇到因村里低保不公到镇上上访的贫困户,以一颗善良之心请老人吃了热乎乎半盘饺子,并把剰余的半盘也给老人带上,还访贫问苦,请求镇长解决。她遇到安全事故和群体性事件,不慌不忙,以一颗为民之心妥善解决。她写的挖掘非遗文化的文章加上下属的名字,却被下属为了评职称和调工作回城把自己的名字提前。她的工作创新点子被党委书记掠人之美,她都不争不怨,一心一意为了乡镇的工作和发展大局。她面对镇长的拉帮结派、暧昧骚扰,面对地方渔霸雇佣酒店女服务员偷摄视频的陷害与区纪检委的调查,不卑不亢,沉着应对。吴小蒿在组织上和镇党委书记的提携点拨和帮助培养下,主动远离小人,远离黑恶势力,在如火如荼的工作中不断锻炼成长,清正为民,清廉做人,思想成熟,精神强大,敢于直面自己失败的婚姻生活,主动提出离婚要求,走出了因软弱不幸造成的爱情婚姻悲剧,逐渐成为一名有担当、有作为、敢负责、能独当一面的基层干部。现实感与理想性的化合,个人命运与时代精神的交织,基层工作生态与真实人生境遇的融合,艰难奋斗的人生历程、无怨无悔的工作心态与理想主义的精神品质相互交集,让一个具有鲜明辨识度的新时代典型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呼之欲出。同时,《经山海》还书写了乡镇干部一系列群像,像贺成收、周斌,尤其是乡村镇农村的一系列妇女干部郭默、郝娟、王晶晶、万玉风,以及吴小蒿的闺蜜、“干亲家”甄月月,都写得个性鲜明,生动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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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涌现出一批书写新时代、表现新发展、塑造新人物的长篇小说,
诺如葛水平的《活水》、赵德发的《经山海》、老藤的《战国红》、陈毅达的《海边春秋》、忽培元的《第一书记》等等。说实话,有些还是写得概念化和简单化,有些写得很富有诗意化。但是,诗意化代替不了艺术的宽度和深度。这些小说最突出的问题还是失之于表层化,失之于肤浅,叙写了生活中新呈现出碎片式的生活表象,还是缺乏新时代的“总体性”,缺乏生活的宽阔度和思想的深刻度。有“精微”,但欠缺“广大”和“深厚”。
赵德发的《经山海》,也是在这些方面进行了不懈的努力,但“小长篇”的幅度、生活面仅限于楷坡镇和挂心橛等渔村的先天性不足,自然会制约它的“广大”和“深厚”。尽管作家注重小说的现实性和历史感,努力把历史现实化,现实历史化。传统花鼓《斤求两》的“天上人间,合计十六星,把十六两定为一斤,”和“秤上亏心不得好,秤平斗满是好人”,《子贡手植楷》碑文古词的“孔林瞻圣树,尘海化人心”与“共看独树影,犹见古人心”等等,都是在用历史深化现实。特别是吴小蒿的同学、闺蜜和“干亲家”甄月月从南极之行回来讲的关于“鲸落”的故事,“鲸落的诗意,不仅在于那个状美的画面,更在于那是鲸鱼献给大海的最后一次温柔。”“它那庞大的躯体,悠悠沉落,喂养着许许多多的海洋生物。沉到海底之后,会将所有的养分奉献给芸芸众生,甚至包括一些可以分解鲸骨的细菌,形成一个生态系统”(同上,第053页)。这种无我的“以身报国”精神,与小说开头的各种梦和结尾吴小蒿在海水深处的遐想,都是意在深化人物的内蕴与小说的主题。但是,整体通读小说之后,还是觉得缺乏“巨大而澎湃的思想和历史的容量”。好的长篇小说就应该是,“不仅仅满足于对周围生活的熟稔而透彻的了解”,“同时还把自己的眼光投向更广阔的世界和整个人类的发展历史中去,以便将自己所获得的那些生活的细碎的切片,投放到一个广阔的社会和深远的历史大幕上去检查其真正的价值和意义”(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37页)。
我不大喜欢所谓的“小长篇”。其实,有好些充其量就是中篇小说的“兑水物”,“拉长版”。长篇小说就是“百科全书”“时代史诗”,就应该具有“犹如长江大河般的波澜壮阔之美”。真正热爱长篇小说创作的作家,还是应该铭记莫言2004年给《长篇小说选刊》创刊时的题词:“长度、密度和难度,是长篇小说的标志,也是这伟大文体的尊严。”
2019年11月27日写于山西孝义
【作者简介】马明高,山西孝义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著作20余部,荣获山西省“五个一”工程奖,山西省文艺理论评论奖和赵树理文学奖等10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