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猪猪诗文》宝卷发现记
2020-03-16谢泳
一、缘起
我没有研究过宝卷。我对宝卷的点滴知识,来自中学时的遥远记忆。
一九七九年,我在山西榆次二中念中学的时候,教我英文的刘瑞民先生是山西大学外语系学生。当年中国恢复研究生考试,刘师报考山西大学姚奠中先生的研究生,最后没有考上。刘师大学同学李苏江同时报考,进入复试。记得有一次苏江先生来和刘师交谈,我恰在旁边,听苏江先生说,他复试抽到的题目是有关“敦煌曲子”的,当时懵无知识,根本不知他们所言何物,但留下了深刻记忆。苏江先生也名落孙山,他后来是《榆次报》主编。我在晋中师专念书时,给《榆次报》投稿,多是经苏江先生之手刊出的。前几年他编一册回忆榆次二中的纪念文集,还约我写了篇小文章,但刘师和苏江先生,我已三十年没有见过面了。后来读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才有一点敦煌曲子、变文和唐代俗讲的知识,知道中国文学里还有宝卷这种文本。
董大中先生是赵树理研究专家,但很多人不知道,他也是一位宝卷收藏家。我每年从厦门回家去看他,偶然也要说起宝卷,老先生总说,有几种还是很稀见的。山西大学尚丽君编《宝卷丛抄》,有些原本就是大中先生提供的。
山西最早关注宝卷流传的是张颔先生,一九五七年他就在《火花》杂志发表过关于山西介休宝卷情况的文章,这篇文章后来成了中国宝卷研究的经典文献。
《地猪猪诗文》抄本,得自于山西太原一家网上旧书摊,我买下的原因很简单,我判断是用榆次方言写成,这非常难得。宝卷后标有抄写人地址“晋交营儿村”,此地为清代山西交城县一个村庄的名字。交城县在太原附近,以文献流传的一般规则判断,距文献产生地愈近,保存可能愈高,遗存概率也越大,真实性也就比较可靠。
中国宝卷流传特点是抄本为主,印本次之。印本包括刻本、石印及铅印本。刻本稀见,石印、铅印本相对易得。当然这是一般观察,存在许多复杂情况,不可一概而论。中国宝卷主要在民间流传,抄本存世量反多,常见宝卷多为抄本。抄写大多粗率,传播转借频繁,多有残破,保存洁净完好者更是难得。
山西是中国宝卷流传的重要区域,介休市之外,太原、榆次也有流传。中国宝卷存世量难以估计,随时可出现未著录宝卷为文献常态,不足为奇。宝卷称孤本宜慎,因抄本、刻本及印本流传均以复制为主要特点,复制技术决定复制对象的事实存量,但宝卷流传因与宗教信仰相关,抄写方式虽原始,但信众广泛,事实上的存世文本反而有一定数量。也就是说,研究中存在宝卷为孤本的事实,但在理论上说宝卷为孤本很难成立,只是一个发现早晚的问题。宝卷存世现象,说有易,说无难,以稀见与易见判断宝卷存世状态比较客观。
车锡伦《中国宝卷总目》著录宝卷数量最富,未见《地猪猪诗文》,山西大学文学院中国俗文学研究中心存中国鼓词宝卷甚众,也没有收藏。尚丽新近著 《北方民间宝卷研究》后出,对车著未见目录多有补充,并详细统计了目前已知的山西宝卷存世情况,但也未及《地猪猪诗文》,我感觉应是一个稀见文本。
二、形制
宝卷抄本多为小方册或大方册(类似传统账簿形式),与中国传统古籍形式略异。宝卷流传主要在中国下层社会,追求信众影響决定其存在形式以便捷、易得、制作成本低为主要书册特点。
《地猪猪诗文》,线装一册,绵纸。长二十八厘米,宽十六厘米,半页七行,每行十九字。三边框,上为双线,下为单线,左无边线,右为单线。二十三筒子页,四十六半页。
中国雕版刻本,因工艺要求,四周均具完整边框,而本册左边(装订线一侧)无边线,单鱼尾,白口,下标“地猪猪诗文”。鱼尾标识在雕版中有工艺功能,在抄本中则无,也就是说,抄本中边框、鱼尾的存在是模仿刻本形式,只有装饰性了。
《地猪猪诗文》无封面,册尾写:“大清嘉庆拾贰年山西太原府榆次县西范村案”,“光绪叁拾年四月二十五日吉立”“晋交营儿村张纯仁抄”字样,可判断为是一九零四年的一个抄本。宝卷抄本因实用功能,一般较为粗率,但此册与中国传统文人抄本形式类似,字迹工整,在已知存世宝卷中形式较为讲究。
三、故事
宝卷是佛教传播中产生的有相对稳定程式的民间说唱形式,早期宝卷多讲佛经经义和佛教故事,以宣扬教义广收信众为目的,越往后越有世俗化倾向,形成现实生活与佛教教义、佛教故事杂糅结合的趋向。宝卷发展后期则产生了讲述现实生活的时事类宝卷,宝卷初期形式与内容高度程式化情况发生变化,时事类宝卷多借用传统宝卷形式,而内容基本脱离了宣扬教义功能,世俗化倾向非常明显。宝卷形式的发展,大体趋势是由繁向简,文体需适应社会实际,方能广收宣传效应。
《地猪猪诗文》篇幅不到万字,但故事完整,人物众多,故事悬念层层推进,引人入胜。传统宝卷中繁杂的开卷、结卷、偈颂及各类曲牌已不再出现,由说唱表演文本,向单纯阅读文本转化,书册名为“诗文”而不直称“宝卷”,与传统宝卷称谓明显不同,可视为传统宝卷过渡期产生的一种“宝卷”变体,以方言“地猪猪”命名也是一种新创作,为以往宝卷中所少见。
目前已知清代宝卷中涉及榆次背景的有两种,一是《佛说空王如来古佛宝卷》,讲榆次源涡村田生善好学行善,却遭人陷害,后修炼成佛,最后坏人遭报的故事;一是《新刻烈女宝卷》,讲榆次城南双村烈女赵二姑受害,父母告状,惊动道光皇帝,最后坏人受罚的故事。两种宝卷有明显榆次方言痕迹,似可推测原作出自榆次人之手,或在榆次区域内产生。
《地猪猪诗文》脱离传统宝卷形式,文字全用榆次方言。传统宝卷常见的三三四字句叙述方式,只在故事转折时出现,已居次要地位,主要叙述句式变为五字句加七字句韵文,念白极少,只在推进故事时偶出一二句。此抄本或可视为善书,但与一般善书明显不同的是故事性极强,开篇文字显然模仿了《借女吊孝宝卷》句式,甚至连地猪猪的真名“王月”和他的特征“豁唇”都没有变过来。时事类宝卷套用名篇格式是常见现象,此抄本也不例外。
《地猪猪诗文》为一劝善故事。说的是清嘉庆十二年,山西太原府榆次县西范村王家寨,有一人姓王名月,外号地猪猪,豁唇貌丑,家贫无靠,娶邻村裴氏女为妻。裴氏女有几分姿色,但嫌贫爱富,看到邻家子弟,有车有马,有儿有女,非常眼红。地猪猪夫妻不和,没生儿育女。裴氏女一心想改嫁,遂心生歹念,想害死地猪猪。
裴氏女先到李青村,问他舅父二冬厮,流露自己男人不成器,想害他,改嫁个好男人。舅父听后大骂裴氏女,告她不能害人,害人你也活不成。裴氏女讨了无趣,回到大常镇,求教表兄常德元。常德元心术不正,支持裴氏女害丈夫。
裴氏女回家生闷气,找借口到叔父二丙兰家探亲。裴氏女对叔父说自己当初无主意,嫁错了人,二丙兰则说,天定命成亲,反对她改嫁,知裴氏女有害人想法,叔父大怒,臭骂裴氏女,把她赶了出去,不让她再登门。
裴氏女母亲,小名黑女子,先嫁本村人,害了丈夫,后嫁到车辋村。因多年没见女儿,让天喜即裴氏女继父,来西范村请女儿回家散散心。裴氏女向母亲诉苦,黑女子说自己后嫁车辋村后,吃得好穿得好,还说害男人的办法是在莜面饭里下水银。裴氏女母女说话时,被隔壁名为一幅画的女人听到了。一幅画是个坏女人,出了鬼主意,还答应裴氏女害了男人后,给她介绍个好的。她们三人正说话,邻居扎根嫂来串门,听她们定计害人,劝说害了人,自己也活不成,裴氏女不听,反说她多管闲事。
裴氏女回到西范村自己家,说在娘家住了几天,头上惹了虱子,拿出钱,让地猪猪去买水银来洗头。地猪猪是个老实人,到合庆隆商号,买了两包水银,回家交给裴氏女。恰好对门春桂嫂,无事串串门。春桂嫂恰是当年和黑女子害裴父的人,裴氏女说水银已买好了,春桂嫂帮裴氏女买回了莜面。裴氏女回家做饭,在饭里下了水银。
地猪猪劳动回来,又饥又饿,一进家,裴氏女就催他吃饭,地猪猪以为裴氏女对自己回心转意,非常高兴。虽然感觉饭的味道不对,问裴氏女,裴氏女很生气,说他难伺候。地猪猪惹不起裴氏,把饭吃了。劳动回来,感觉肚子疼痛难忍,在炕上打滚。裴氏女赶快叫地猪猪长兄元昌和嫂子,元昌两口子到弟弟家,裴氏女也开始装病。元昌嫂问,是不是吃上不干净的东西了。地猪猪就把饭的味道不对,向嫂子了讲了。元昌嫂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当下没有挑明,而是假装迎合裴氏女,说你们夫妻不和,不如乘机害死地猪猪,你改嫁出门。裴氏女以为嫂子和自己一心,就把事情原委告她,还叮嘱千万不要走了风声。
元昌嫂回到家中,告了元昌和四邻,元昌气坏了,但先没有惊动裴氏女,也没有惊动官府,而是设了一个圈套。
元昌先请先生来家给弟弟看病,先生一看,说不是霍乱,定是吃了什么东西,让准备后事。地猪猪死后,裴氏女假装哭得厉害,扬言要随他去死,但干哭无泪。
元昌怕惊动官府,打扰四邻,又给祖宗丢人,决定自己处理此事。他先到李青村,通报二冬厮。二冬厮听后非常生气,说随你们怎么处理,就当我没有这个外甥女,她也没有我这个舅舅。
元昌离开李青村,又来车辋村找黑女子,她却说女儿是好人,不可能干这事。元昌很生气,说惊动了官府,动了刑法,你女儿受不了,一定乱说。裴母闻听怕把当年旧事翻出,就改口就说女儿嫁出去,就是你家人,把她活埋了,我也没意见。
元昌回到自己村,先没回家,往村南头去见二丙兰。二丙兰闻听大怒,说天理不容,裴氏女虽是我侄女,你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元昌见过裴氏女舅家叔家人,心里有了底。他到木匠铺,买了一口大棺材,让人抬回家,还在棺材大头上锛了几个大洞,让老婆哄裴氏女过来。
元昌嫂对裴氏女说,你打扮打扮,一幅画要过来给你提亲。裴氏女不知是计,信以为真,就打扮一番,随嫂嫂出门,刚到院中,看见裴氏女,众人一齐上去将裴氏女按在棺材中。元昌把话挑明,后生抬上棺材到了坟地,裴氏女哭天喊地,也没人理。
数九寒天,棺材来到墓地,裴氏女后悔不已,向大哥忏悔,要把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拿下来,求人救己,众人不答应,棺材入了墓,土块封墓门,不让她早死,走气又露风。
元昌埋了裴氏女,雇了守墓人。有拉煤人经过坟前,听到哭救声;有赶车的,听到是女人声,都没人来救,她只好在墓中吃死人。裴氏女后悔自己不该听常德元、一幅画、春桂嫂等人的话,觉得对不起舅父、叔父这些好人。过了五六天,元昌找人来到墓地,打起井中水,灌在墓中,冻死了裴氏女。
三、方言
《地猪猪诗文》据嘉庆十二年榆次发生的真人真事创作,故事清朝正史不载,榆次民间故事中也未见流传,但由叙述故事的自然流畅,可以推测是确有其事。按一般文学创作规律,真实故事与创作时间不可能相隔太远,据此判断,《地猪猪诗文》当是嘉庆十二年事件发生后不久就创作出了。故事中出现的李青村、车辋村、大常镇、西范村均是真实地名,地理位置符合故事叙述实情,村庄名字至今犹存。故事人物如地猪猪、元昌子、天喜儿、二丙兰、扎根嫂、春桂嫂、黑女子、黄羊子等,也是榆次人名常见习惯,唯熟悉榆次方言才能体会。抄本作者虽是交城张纯仁,但由大量榆次方言判断,原创者应当是榆次人,不然不会频繁使用地猪猪、迷分分、豁唇唇、黑洞洞等叠字形容词。另外,榆次方言独有的词汇如吻喃(说话不清)、圪底又圪动(不光滑)等。再如毛鬼神(鬼鬼祟祟的样子)、买卖人(商人小贩)、粪克列(屎块)、窟擂(一种面食)、洩心不洩心(放心不放心)、管说的人(媒人)、圪疑(怀疑)、客炕打骨龙(整个炕上打滚儿)、吐嗼(唾沫)、称由(由他)、小零星(零散小东西)、但格(耽误)、葬儿(墓穴)等等,非榆次人不能写出。
文学作品是保存方言的主要载体,如《金瓶梅》中出现的各地方言,《海上花列传》中的吴方言等。我祖籍虽不是榆次,但从小在榆次南大街二十六号(原晋商聚鑫顺茶庄旧址)长大,虽习普通话,但对榆次方言不陌生。我到山西作协工作后,曾读榆次作家李林娃、毛守仁的小说,感觉他们虽有极好的方言基础,但因普通话的强势地位,榆次方言在他们的小说中并不特别明显。因具榆次方言的文学作品流传极少,多数研究榆次方言的著作,如李守秀《榆次方言记略》、常樂、任小青《榆次方言》等,也不能从文学作品中取例句,自编方言例句,失去了描写生活的鲜活性。《地猪猪诗文》出现,对研究榆次方言有重要价值。
《地猪猪诗文》以方言写当时当地发生的事,非常生动鲜活,从语言到细节,保留真正的乡村气息。看似简单的劝善故事,但构思精巧,富有感染力。在故事叙述逻辑中,如熟悉中国北方乡村生活,可以发现所有细节均符合真实生活习惯,比如元昌知道真相后,最先通知的是裴氏舅父,然后才是母亲、叔父,可见舅父在家族中的地位,这个习惯至今在山西乡村依然遗存。黑女子早年害夫,因民不举官不究习俗,事过则无事,细节透露中国乡村秩序和法律关系,这些对研究清代中国北方乡村治理,乡村伦理及法律关系都是非常宝贵的社会史料。其他如裴氏女服饰、地猪猪鞋帽、裴氏女心理活动以及最后墓中裴氏女与外面人的对话,虚实结合,体现一定的结构故事能力和叙事技巧。
四、文本
宝卷抄本流传中笔误、衍文、脱字、窜行、同音混用等是常见现象,为保存文献原貌,除极个别影响理解的笔误外,原样照抄。原文无标点,断句或有错误,期待方家指正。今后如有机会,《地猪猪诗文》将影印行世,研究者当以影印本为原始文献。
地猪猪诗文
榆次县有个西范村。有一王家寨,寨上有一人,姓王名月字科龙,丑号名叫地猪猪。此人生来无依靠,独立成家要娶亲,娶过南头裴氏女,初进门来不一心,又嫌家中贫穷苦,又嫌男人不成心,人才赖又不伶,眼见是个迷分分,嘴见是个豁唇唇,吻喃又不真,好象母猪恨悙悙,脸上圪底又圪动,丑陋不堪气死人,看看不像人模样,走动了好似毛鬼神,坐下又像夜游神,睡下又像活死人,实实不合我的心。
裴氏女,看东邻,人家是个买卖人,出门走外常行走,赠下银钱雇家中,骑骡扬马常行走,丈人门上抖威风。
扭回头,望西邻,西邻女儿赛观音,出嫁不过年来半,怀中抱的小儿童。
底下头,看自身,命苦招下男人,他人赖,我列性,上了床,各西东,夫妻不说自心话,想要儿女万不能。奴家好似灵芝草,香草苍在臭毛炕。奴家真命苦,招下男人,说是死人又出气,狗粪克列算甚人。不识字,不同文,担毛打贯真管生,行常不穿大衣裳,油连小衫长在身。他本生的赖,实实不合我的心。裴氏女,在房中,前思后想好苦情,心想害了他,改嫁个好男人。千思万想一天正,并无有个巧计生。
今日冬月二十八日。裴氏女,就起身,离了我家门,要到李青村。二冬厮是我的亲娘舅,我去问一问。行走来得快,不觉进了村,猛然抬头看,来到娘舅门。打门高声叫,娘舅快开门。二冬厮,坐家中,或听门外有人声,走上前,开了门,原是女儿小外甥。二冬厮,开言道,外甥女儿听。十一月,数九天,你来为何情。裴氏女开言泪分分,叫声娘舅细细听。我男人,不成器,活活气死人。有心将他害,改嫁个好男人。二冬厮听言冲冲怒,骂一声,不贤良,狗贱人,人不是害的,害死你亦活不成。裴氏女,落无趣,底头就出门,不和他商量,回头到大常镇。
常德元是我亲表兄,站街中。裴氏女开言泪分分,叫声表兄听。妹妹八字苦,寻下个男人,表兄与我定一计,妹妹改嫁个好男人。常德元开言道,妹妹你是听。早些将他害,是你老正经,害他早早死,改嫁个好男人,将若害不死,耽误你半世空。裴氏女,心中喜,叫声哥哥听,你与我定一计,你是妹妹心上的人,但等害了男人,再谢哥哥恩。二人说罢话,裴氏女,就起身,离了大常镇,回到自己门。
底头门进看见男人,见了他的面,气的黑洞洞。奴家人才好,招下个男人。见了短三十,气的我肚里疼。地猪猪是个老实人,底头不敢哼,忍他外面还是笑盈盈。裴氏女,在房中,越思越想不洩心。家中不待坐,要到南头去探亲。
二丙兰是我亲叔父。底头往外行,来到大门庭,走上前,开了门,愿是女娇生,天气甚寒冷,快快进家中。二人走的快,来到上房中,问声侄女儿,你来未何情?裴氏女开言道,叔父你是听。当初无主意,寻下个男人,见了早死鬼,气的肚里疼。二丙兰开言道,劝声女儿听。当初无主意,寻下个男人,天定命成亲,你丈夫多丑陋,你还的担代三二分。裴氏女,哭啼啼,叔父你是听。我有心将他害,你看同不同,实实想害他,改嫁个好男人。二丙兰开言道,冲冲怒骂声。不贤良的狗贱人,人不是害的,害死你也活不成。裴氏女,心中气,叔父你是听,如此害了他,苦了他后再嫁个好男人。二丙兰,怒气生,胆大女儿狗贱人,我好言相劝你,你还敢强觜叮,骂声贱人滚出去,你在不用上老子的门。裴氏女,往外行,底头出了门,不和他商议,回到自家门。
裴氏女表母亲,乳名叫个黑女子,不是个正经人。先嫁南头起,亦是害了本男人,系是二丙兰亲长兄,后嫁车辋村。黑女子,开言道,丈夫你是听。自从我后嫁你,女儿几载未到咱家门,我想换她来,你看通不通。妖婆来说话,妖老就起身。天喜儿,不消停,赶车往外行。行走来的快,来到西范村,车儿门前站,天喜来叩门,打门高声叫,女儿快开门。裴氏女,家中坐,忽听门外有人声,急忙往外走,来到大门上,只手把门开,愿是老父亲,你来做何事,请到我家中。裴氏女,头前走,天喜儿,随后跟,进了门,椅上坐,香茶满一尊。裴氏女,问一声,老父亲,可安宁,问罢他父亲,再问他母亲。我娘他可好,洩心不洩心。口里说他好,心里泪分分,你看我,在世上,算个甚么人。天喜儿,开言道,女儿你是听。我劝你不哭,把你娘,想望你,教我把你迎,换你到我家,母女好相逢,知心话儿说几句,你亦散散心。裴氏女,听此话,不由喜心中,梳头打扮起,单等男人。
地猪猪出外担毛粪,担了二担正,耳热又眼跳,转身回家中。来到大门上,见亦车辋车,站在大门前,心里就思想,来了那门亲,粪桶放在院底头。将门进,原是天喜叔,你坐我家中,你来有何事,那里去探亲。天喜儿,开言道,王姐夫,你是听,你父母,多结计,教我来换他,教他住几天,再回你家中。王月听说话,心上一旦明,想代不交去,我本是个怕老婆的人,代说交去把,这是个甚么亲。我不言,一榜坐,看他怎出门。裴氏女,开言道,丈夫你是听。我娘来换我,我去探探我母亲,住上三五天,我就回家中。
地猪猪放了话,裴氏女儿就起身,那了五百文钱,底头出了门,急忙上了车,天喜兒,不消停,范村换女儿,来到自己村。黑女子门前站,观见心上的人,娇娇快下车,天气甚寒冷,几年未见你的面,看你瘦的不像人。裴氏女,将车下,两眼泪分分,娘呀你是听,女儿害心疼。黑女子,前头走,裴氏女,随后跟,进了家中坐,娘儿们把话明。
黑女子,开言道,女儿你是听。离别好几载,为娘常挂心,今日换来你,娘儿们来相逢。裴氏女,哭的苦,娘呀你是听。当初无主意,寻下个男人,有心害了他,恐怕了不成。母亲与儿定一计,害他早早命归阴。
黑女子,听说话,女儿你是听。你要将你男人害,为娘道亦通。当初害生你的父,为娘害他早归阴,后嫁车辋村,穿的甚,吃的甚,改嫁了个好男人。
裴氏女,开言道,娘呀你是听。当初害我父,可是用些甚,我的娘,对我讲,女儿回去照样行。
黑女子,开言道,女儿你是听。当初害你父,无有用些甚,你住十来天,回到你家中,吃了早起饭,莜麦面称二斤,莜麦面抄窟擂,内边下水银,管保他命归阴。娘儿们,正讲话,来个大好人。隔壁一幅画,低头将门进。
一幅画,开言道,裴氏女,你是听。你嫌你男人赖,要害他见阎君,改嫁个好男人,你门内边说,我在外边听,此话到亦好,恐怕不中庸。拿上钱,二十文,大街买水银,广水银,不中庸,还的恼油插几分,立刻交他命归阴。裴氏女,心中喜,来了同行的人,嫂嫂你说话,和我到一心,但等害了他,你就是管说的人,但等他死了,在谢你的恩。
一幅画,开言道,裴氏女,你是听。管说说是我,实实不用甚,对门有一人,伙计又年轻,家豪又富大,骡马又成群,人才好,脸儿还是个洞洞,你若见了他,正合你的心,三人正讲话,又来了个人。对门扎根嫂,无事来窜门。说起扎根嫂,亦是车辋人,嫁到西范村,与他对门住,底头进了门,三人吃一惊。
扎根嫂,开言道,天喜嫂,你是听。你三人,定巧计,要害男人,人不是害的,害死了不成,你若害了他,想活万不能。裴氏女,开言怒冲冲,扎根嫂,你是听。吃了你家饭,来管闲事情,我男人,害不害,与你甚事情。扎根嫂,落无趣,底头出了门。
走了扎根嫂,裴氏女,就起身,回到西范村。底头进了门。见了地豬猪,呀咬又恨人。
裴氏女,开言道,丈夫是你听。我娘家住几天,头上惹虱虫,我想去了他,你与我买水银。地猪猪,头青,此话信了真。裴氏女,取出钱,地猪猪,接手中,走到大街上,进了合庆隆,掌拒的,根大哥,开言问一声,王月哥,来买甚。这是钱,二十文,我来买水银。地猪猪,那出钱,掌柜的,接手中,将钱放在柜,急忙包水银,二十文,钱包了,两俸俸。水银包停当,地猪猪,接手中,离了合庆隆,回到自己门。水银递与妻。裴氏女,接手中,水银放在柜,要害男人。裴氏女,在房中,地猪猪,出了门。
独自家中坐,来了个好百姓。对门春桂嫂,无事来窜门,底头将门进,裴氏女,笑接迎。问声春桂嫂,你多时不出门,甚风吹来你,你就不怕沾上穷。
春桂嫂,哈哈笑,大姐你是听。我常在外边坐,不到你家中,你夫妻,不和气,我来做甚。
裴氏女,开言道,春桂嫂,你是听。早就想害了他,无有个巧计生。
春桂嫂,底头笑,大姐是你听。车辋住几天,你娘件件通,当初害你父,就是我二人。将饭做停当,内边下水银,此计甚是好,管叫他命归阴,听我定,只一计,管保大事成。裴氏女,拍手笑,此计到亦通。我娘告了我,水银买现成,就短称莜面,烦劳你去称。春桂嫂,不肖嫂,急忙把面称,来到大街上,莜面称二斤,转身回家中。
不表春桂嫂,再说这妇人。天气半晌午,锅儿火上炖,莜麦面,抄窟擂,肠油水银拦的均,半汤饭,亦做成,但等男人。
地猪猪,推土做营生,抬头望上看,太阳午时辰,回家用过饭,后晌再来行。推车放在院,底头进房中。地猪猪,一榜坐,裴氏女,问一声,丈夫饥饿了,快快把饭用。地猪猪,喜心中,我妻和我到一心,莫非回了心,好好过光景。这里用眼看,看他做下甚,莜麦面,抄窟擂,真正香死人。将碗那在手,用手把饭成,来到嘴跟前,脑油强死人。
地猪猪,开言道,妻呀你是听。今日这个饭,这样不清净,清早你梳洗,莫非带上甚,端起碗儿来,爋的不能吃。裴氏女,听此话,故意把气生,清早我梳洗,并无带上甚,好好饭里边,你就说带上甚,不说你不想吃,故意满怒人,就是这样饭,呈你用不用,好人伺候了多多少,伺候不了你那烧菜根。地猪猪,听此话,不敢多这声。想代我不吃,实实饿难忍,说是吃上把,心上圪疑人,不管他清尽不清尽,端碗把饭用。半汤吃三碗,窟擂吃一盆。
地猪猪,吃了饭,出外做营生,推土三车正,身上不代动,转身回家中,上坑睡,教一时,得了肚里疼。哼一哼,忍一忍,客坑打骨龙。地猪猪,疼难忍,裴氏女,泪分分,走时好好地,回来就得了个肚里疼。
裴氏女,开言道,叫声大哥听。你兄弟,得了病,快快请先生。元昌子,不消停,急快就起身,行走来的快,来到庙当中。不表请先生,这说害男人。
裴氏女,见他男人的了病,他也糚了个肚里疼。地猪猪,疼难忍,在把嫂嫂啊一声,嫂嫂听人叫,好不异气人,你妻和你无缘法,莫非与你吃上甚。
地猪猪,开言道,嫂嫂你是听。他要插虱子,交我买水银,拿钱二拾文,包了两俸俸。嫂嫂听说话,心里一旦明,不顾地猪猪,来把裴氏女问,你男人得了病,好不异气人。清早你梳洗,莫非带上甚,我看地猪猪,实实不合你的心。不如此时将他害,你改嫁个好男人。若要害了他,我们打发你出门。
裴氏女,听此话,嫂嫂和我到一心,真情实话告了你,你千万不要走了风。早就想害他,无有个巧计生,我说插虱子,交他买水银,那了钱五文,我说不中庸,共拿钱,二十文,包了两俸俸。嫂嫂明白了,转身回家中,告了本男人,又告与四邻。元昌子,怒气生,家长亦不客好,一胆大裴氏女,狼心狗肺害男人,害了赖的嫁好的,恐怕你亦活不成。
不表裴氏女,再说请先生。先生来的快,急忙进了门,扶起地猪猪,先生看分明,叫声元昌哥,怎人不中庸,不是霍乱子,定是吃上甚。我家亦有事,众位大哥听,棺材买停当,孝衫缝现成,我看此兄台,可是等时辰。先生说完话,离别就起身。先生走后了,可怜地猪猪,栖惶见阎君。
裴氏女,放哭声,得病胖你好,奴家与你是一心,开言骂声阎君爷。不争眼的阎君,好人你不钩,钩他作何用。哭一声天主,叫一声老天牙,奴家真命苦,天做此事情。只膝跪在地,哀告众神灵,保佑我丈夫,来钩我的魂,夫妻相随上,一起见阎君。虚来假意哭他男人,干哭无有泪,吐嗼插眼中,口里哭的苦,心儿笑盈盈。
裴氏女,来疼哭,元昌子,怒气生,好一胆大裴氏女,尽敢害了本男人。心想经了官,又怕累四邻,禀官来验尸,又败主上的姓。
不往别处去,先到李青村,行走来得快,来到他家门。打门高声叫,内边可有人,二冬厮,在家中,忽听门外有人声,急忙开了门,原是元昌子,你来何事情。
元昌子,开言道,二冬厮你是听。旁人我不说,但说你外甥,真真胆子大,害了本男人。二冬厮听言冲冲怒,叫声元昌哥你是听。他亦无娘舅,我也无外甥,你们将他害,我亦不说甚。
元昌子,听此话,急忙就起身,离了李青村,来到车辋村,黑女子是他亲母亲。行走来得快,来到他家门,打门高声叫,里边可有人。黑女子,往外走,用手開了门,原是元昌哥,你来为何情。
元昌子,开言道,与你报喜信,养下个好女儿,胆大害男人。
黑女子,开言道,你是听。你今说此话,我就不代信。说起我女儿,有名大贤人,往说我女儿,咱们了不成。
元昌子,冲冲怒,叫声黑女子听,将若惊了官,必然动五刑,他若受不过,就要胡胖人。
黑女子,心思想,果然是,这等他要来,胖我犯了旧事情。
黑女子,反了口,元昌哥,是你听。说起我女儿,他是你家的人,你们就把他活埋了,我亦不说甚。元昌子,听此话,底头出了门,离了车辋回到自己村。不回家中去,要往南头行,行走来的快,见二丙兰站街中,元昌子,开言道,裴叔是你听。但说你侄女,害了本男人,裴叔你思想,此刻容不容,二丙兰开言冲冲怒,好一胆大狗贱人,既然将他男人害,我们亦是不容情,他本是,我侄女,称由你们行。元昌子,听此话,急忙出了门,来到木匠铺,叫声掌拒听,我来要买大棺材,此刻你铺存不存。黄羊子,听买材,急忙进房中,十余口内你调一顶,元昌子,仔细看,只定正合的心。掌柜的,把价钱要,多了我不要。黄羊子,开言道,你与我,壹拾叁千五百文。元昌子,开言道,要的就是这一顶,我与你,壹拾千文,黄羊子,开言道,壹拾千文将穀本,你们快快抬出门。棺材买停当,锛子拿手中,走到大头起,锛了几个大窟笼,不交他早死,走气又贯风。元昌子叫人抬回家中去,交妻哄贱人。
此话且不表,再说男人。身穿的,实伤心,头上戴的一顶烂毡帽,还有几个大窟笼,油连片小棉袄无有襟,一条烂棉被,穿过有七八冬,兰布鞋无有后跟,破棉袜子足下登。嫂嫂开言道,妯娌你是听。你去打扮起,一幅画与你来说亲。他引的小后生,在咱大门庭,你快快打扮起,你看通不通。裴氏女,听说话,不由喜心中。行走来的快,进了绣房中,打开描金柜,拿出小零星,衣裳亦去下,放在炕当中。裴氏女,上了炕,梳头又涨粉,梳下苏州头,金簪插顶心,翠花儿两鬓代,顶心又插芙蓉,手中拿的乌金币,两鬓描的黑定定,桃桃粉,涨的英,拿上胭脂点嘴唇,前面梳停当,后面梳的精,金银寿字钱,玛瑙镶当中,掛在两耳上,铃铃叮叮响,描眉又画鬓,中心一点红,一对银镯子,代在手腕中,满手银戒指,十分好光景。身穿绸缎袄,马褂外边乘,红丝袖裤子腿上穿,三兰汗巾巾,品兰带子上边坠铃铃,走一步,叮叮响,实实亦高兴,底下欠玻璃,小小金莲三寸长。真红缎,绣花鞋,满面盘上金花儿,绣的好,实实也齐正,左边绣的龙戏水,右边绣的风抖领,古来太史椅,如今做下竹圪桶。傍人看见他,不由起了心,远看好像天仙女,近看又像狐狸精。走一步,叮叮响,少年人儿同时新,一对足儿把的尽,后生见了软了腿,老汉见了抖精神。
裴氏女,打扮起,要看好女婿。底头往外走,出了绣房中,虚情来假意,哭他男人,你管你早死,丢下奴家靠何人,口里哭的苦,心里笑盈盈,心里骂声短三十,但格奴家好几年,早早分别了,后嫁个好男人,心里说的这样话,又怕天不容,祷告众神灵,保佑我太平,猪羊谢神恩。嫂嫂头前走,裴氏女随后跟,大嫂往前走,众人不消停,急忙往前走,来到院当中,看见裴氏女,众人一起动,抬起裴氏女,按在棺材中。
裴氏女,放哭声。斧子拿在手,阴阳把币神,钉个棺材中。元昌子,把话明,后生一起抬抬上,快如风,急的裴氏女,喊叫与四邻,快快答救我,权当积阴功。有人来答救,主死不忘你们的恩。大头拿头顶,小头用足登,可怜我命苦,无有为下一个人。
行走来得快,来到地当中。十二月,数九天,滴水冻成冰,棺材放在地,葬儿未现成。地皮冻的厚,一齐动了工,这个镢子把,那个斧子锛,墓子打停当,七尺五寸深。葬儿现成了,还哀告人此事我做错了,大哥你就承,将若宽恩我,大哥积阴功。害了你兄弟,亦是我迷了心,本来该我死,大哥你是宽量人。车辋住几天,村中无好人,听了一幅画,做下此事情。既然交我死,何用穿绸缎,衣裳剥下来,亦满几两银,满手银戒指,亦这几两银,一对银镯子,亦是六两重,大哥可怜我,青春少年人,做了小女人,亦这百两银,咱家贫苦穷,苦我亦知情,将若依我说,大哥不受窘,说了正半天,众人不答应。棺材入了墓,土块封墓门,不交他早死,走气又露风。
埋了裴氏女,居家不放心,雇下守墓人,十二月,数九天,拉煤人,乱动动,赶车的,往前走,听有人,放哭声,众人全站住,仔细听分明,灯笼拿在手,相随了,三四人,来到墓头上,登一足,里边放哭声,行好的,爷爷们,救下我那,我与四邻你家中做个甚,与你们做了少妇人。
赶车的,听说话,还是女音声,代说救下把,又怕守墓人,说是不救把,哭的甚伤心,咱们全走把,闲管休是情。赶车的,走后了,裴氏女,骂众人,见死不答救,坏了你良心,总然我死了,亦要钩你们的魂。又想起,黑女子,不个正经人,你家住几天,害我命归阴,
李青村,我娘舅,他是个正经人,听上他的话,那有此事情。
车辋一幅画,他家死下人。大常镇,常德元不像人,他教我把男人害,返来害了我本身。
南头我叔父,他是个大好人。想起扎根嫂,有名大贤人,对门春桂嫂,他家死下人,把你嫁汉婆,与我称莜面,又交买水银,交我害男人,男人亦害死,我亦活不成。
哭了五六天,无有个救命的人。裴氏女,饿难忍,吼的吃死人,先吼豚子肉,后吼大腿根,吃了脸旦子,又吼足后跟。嗓子亦哭破,无有个行好的人,元昌子,相随了三四个人,来到墓子上,打起井中水,贯在墓子中,冻死裴氏女,居家才放心。
这样人,实不亏,编成小曲劝世人,死了裴氏女,留下劝世文,我今说一遍,众位大嫂听,听了裴氏女,休要害男人,要将男人害,与此照样行。 完了
大清嘉庆拾贰年山西太原府榆次县西范村案
光绪叁拾年四月二十五日 吉立
晋交营儿村 张纯仁 抄
【作者简介】谢泳,1961年生,山西榆次人。著名学者,厦门大学教授。1983年晋中师专毕业留校任校报编辑。1986年调入山西省作家协会《批评家》杂志社任编辑。1990年后在山西作协理研室从事研究工作,后任《黄河》杂志社副主编。出版有《逝去的年代》 《清华三才子》 《血色闻一多》《储安平与〈观察〉》等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