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开庭
2020-03-16梅钰
我打律师通道进来,看到朱琦乍开胳膊,让探测器从前伸到后。测到一半她要走,被法警一声喝,半条腿缩回去。手机、钱包、化妆品、钥匙,她一边从包里往外掏,一边紧紧盯着我。他来了吗?她问,眼眸一点点光,明了一下,极快地灭了,取而代之一泓深远幽暗。不管叶小兵来不来,上诉本身就意味着希望将落、梦想将落、未来将落,所有向好的意愿都将落。这是一把刀,自她心上剐一条缝又一个孔,让她承受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
我替朱琦代理约定俗成(因为帮女当事人说话,已经有两个男律师被当庭撵打),可我对主任的思维(用女人立场应对女人,容易一些),并不苟同。人这个物种不只分男女,立场这东西,更是微妙得紧(连朱琦自己的立场也在动摇中)。
一开始,朱琦信誓旦旦。她不会跟我离婚的。她说,眼珠又大又圆,像两颗漂亮的玻璃弹珠。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怎么能说假话呢,如果我说了假话,天打五雷轰(轰她的不是雷,是叶小兵。作为我的铁杆闺蜜,苏吉红时常在做评价担当,我觉得她藉此才获得活着的唯一乐趣)。我信她 (你当然信她,你服务的是立场,又不是真相。苏吉红不屑。你看,有时候她就这么一针见血)。
朱琦一眼就让人看出漂亮,像自带光芒,随便往哪里一立,都是众目焦点。她就用这副衣裳架子,行走成一幅活广告,任是谁,只要一看到她,就立马信任了她店里所有衣服。她们买啊买啊,朱琦就成了县里有名的小富婆,身家千万(苏吉红却说她的财富跟服装店无关,主要来源有三个,一是叶小兵跟黑帮老大的厮混,二是叶小兵在赌场的屡屡得胜,三是朱琦跟某富豪的奸情。她说这三个信息都是从绝对可靠的嘴巴里说出来的。相信我,我们这里的人就是这样,恨人富贵笑人穷,对某一件事情想不服气,就自由运用想象) 。叶小兵却把她告了:
原告:叶小兵,男,1982年6月11日出生,汉族,家住曲水县山河子镇柳沟村,身份证号:142645198206113579。
被告:朱琦,女,1991年3月29日出生,汉族,家住曲水县山河子镇柳沟村,身份证号:142645199103290045。
诉讼请求:与被告离婚。
事实和理由:夫妻没有感情。
这是我见过最言简意赅的起诉状。她笑盈盈的:你看他,跟小孩一样,我就吵了两句,他就要离婚。原告三十六岁,被告二十七岁,新婚一年,无子女,不涉财产分割。我问,朱琦说叶小兵只要求离婚,他净身出户。这不合乎常情(有什么不合常情的,他俩又不缺钱。苏吉红说,不是叶小兵出轨就是朱琦出轨,这年头,谁绿谁都是绿,受不了就得离),但我懒得深究,只问她愿不愿意。她说不愿意,明艳地笑:他爱我,真的很爱,这我怎么能感觉不到呢。他就是跟我赌气。她当时还有把握世界的自信,神情间充满着对叶小兵的爱。我捏着薄薄一页纸(很想告诉她,不想离婚就跟他上床,拿出十八般武艺征服他。傻瓜,要这样,你还挣什么钱呢?苏吉红说得对,我欢迎别人把很好解决的事情搞得不好解决,这样我才有用武之地),照着上面的身份信息写了代理合同和授权委托书,让她签字。她握着笔犹豫了,仿佛一签字,她脑门上就钉上了“离异”标签,她扔下笔,拨打电话。手机里长长的忙音把她的笑意和自信一点点蚕食——从那一刻起,她就长了霉斑。
那是十个月前,我第一次见她。出门前她再三跟我核实:如果不进入庭审阶段,只付五百块。当时我和她一样,认定叶小兵会撤诉。
对于“撤诉”一词,苏吉红没有及时参与评价,她被自己给绊住了。有一天晚上八点二十分,她打电话给我:把车开到中国银行来。我开过去,不见人,打电话,见她帽子口罩大墨镜,从一棵大柳树后踅出来,一步跨上车。盯住。她指。一辆黑色帕萨特,流线漂亮,屁股结实,被路灯照着,泛起古陶的质感。这不是你家老张吗?嘘。她紧张地打断我,好像老张是一只苍蝇,一阵空气,一缕月光,说一句话的工夫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车去,发动它,驾驶它,不光离开她的眼球,还离开了地球,离开整个宇宙。我搡她一把:神经啊,到底什么事?别说话。她狠狠说:继续盯。我不管她怎么狂躁暴怒,发动车子,带她离开。
他有别的女人了。哭闹过后,苏吉红疲惫地说。她精致的脸子上蒙一层死灰,一颗泪无声地挂了三秒钟,消失了。我将她搂在怀里,被一种情绪击中了。
我说:这种事要讲证据的,不能胡说。
裸体照片算不算,露骨的聊天记录算不算,他给她的转账记录算不算?
有证据就好说了,他婚内出轨,是过错方,法官在分割財产时会向你倾斜。
谁说我要离婚了?她冲我狂啸:我又不爱他,为什么要跟他离婚。
好像我的提议有多荒谬,她又连续嘶吼“我又不爱他,凭什么离婚”。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不爱,不是更应该离开吗?可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自己的感情就在一团乱麻里,所以我只好闭嘴。她觉得说服了我,又讲了好多大道理,在我就要被她征服时,突然想起老张和一个女人十指紧扣从我身边经过,他装作没看到我,我也装作没看到他。那时我在等梁方——梁方未婚,我未嫁,十二年恋爱谈下来,这个格局还是这个格局。
朱琦铁定叶小兵爱她,苏吉红铁定自己不爱老张。这种女人都是强者,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想要什么,我跟她们不同。我拥有的,需要梁方不断强化,我想要的,需要梁方不断提醒,我离开梁方,是理性世界里张扬的精英律师,一旦遇到他,整个人就败诉,成为无根之浮萍,需要他不停托起(人只有离开物质才会死,离了人不会死,何况爱。苏吉红痛心疾首:你就是被爱毒害了,爱会变的,今天是它明天就不是了。我虚弱地看着她,不肯认同她的话)。
现在,朱琦通过安检,朝我走来,有些落寞,一种被全世界遗弃的神气。叶小兵的撤离是一个魔咒,一旦施咒,就自她身上茁壮起来,非但第一次胜诉不能使它偃息,这辈子她都会受它蛊惑。我们一起经过候审厅,经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第八审判庭。门虚掩着,我们推开走进去,一股冷气扑面,她打了个寒战,坐上被告席。
庭内肃静,书记员打开音响,一个理智的声音不断重申庭审纪律:不准……不准……不准……不准……朱琦眼神痴痴的,看着面前的电脑屏幕,视频正切换到原告席。跟上次不同,那里还没人。
上一次,叶小兵早于我们坐进审判庭,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不论从哪个角度审视,他都很清冷,他的态度比他更冰。我和她没有感情。他一口咬定,甚至在朱琦痛哭流涕陈述他爱她的诸多证明后冷冰冰地说,那只是假象,是演戏。我不爱你,从来没爱过。
不可能!朱琦屡次打断,都被法官温和地制止:被告,让原告先说,轮到你时你再说。
原告不说了。
我戳戳朱琦:你说。她又不说,拼了命哭,兩个膀子一耸一耸,声音忽高忽低,如果不是我强拉着,她铁定会冲到叶小兵怀里,哭到地老天荒。直到庭审结束,法官退场,叶小兵离去,她依然哭得不能自持:他爱我,他真的爱我,这我怎么感觉不到呢。
(演戏给谁看呀,这年头,有谁离不开谁的,何况她那么有钱,何况她那么漂亮。苏吉红我告诉你,衡量爱的指标不只有物质,还有精神。可我不想说。我只反复思量,原告没有“不爱”的证据,被告也没有“爱”的证据,法律规定,他们爱不爱,由法官采取自由裁量权。法官认定他们还爱——又不是胁迫,又没有家暴,又没有出轨,又没有可资斟酌的其他事体,既然结婚自愿,当然认定有感情基础——判决驳回原告诉讼请求,维持双方夫妻关系。)
判决在九个月前下达。
九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比如老张终于被苏吉红抓了现行。
痛快!苏吉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四十度玫瑰汾,清香型,二百二十五毫升,入口绵柔,饮后留香,回味悠长。她说:你没有看到他的表情,被雷击一样,木了,变形了,当场吓尿了。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我没等门彻底打开就朝里扑,他意识到是我后,狠劲朝外推。回家再说好不好?回家再说好不好?结婚十八年,我没见他这么 过,他就为了她,那么 。他把她护在身后,她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自己,从我身旁走出去了。她还朝我笑。她一定也是笑他这么 。
我又给她斟满一杯,这次她没端,定定看着:我又不爱他,我才不在乎。
朱琦说:我爱他,我不能跟他离婚。
苏吉红说:我不爱他,为什么要跟他离婚。
梁方说:就因为我爱你,我才不会跟你结婚。
我的智商和情商都不够,想这些容易失眠头疼内分泌失调,所以我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至少它们还有个实在的形体。
起诉状副本,答辩状,证据目录,四份证据,我翻了一遍,在A4纸答辩状的页头写下一句话:爱情不具有实物性,它不能被拿来拿去,但它可以由具体的事例证明。证明材料被我放在笔记本桌面,一会儿在举证质证环节我会申请当庭播放。
朱琦当然没有这样的心机,是我私下授意的:小视频,电话录音,微信短信聊天记录都行,只要证明他爱你。
她照办了。
四份证据都是视听资料。我看过三次,通过想象还原了叶小兵在朱琦上演苦肉计时的焦灼和心疼,上演春宫时的投入和深情,上演无中生有时的娇纵和包容。这是个有担当的爱女人的男人(你就是受到立场的引诱。苏吉红嗤之以鼻:你割破手跟谁求救他也会第一时间到场。你脱光了站在大广场,一百个男人经过九十九个都会受诱惑。我叱道:不要用你的邪门歪道扭曲爱情。她朝我翻白眼: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把它们打开,又试了一遍。播放流畅,音质清晰,每个字都被录到WORD文档提交给了法庭。这些都是间接证据,没有什么是爱情的直接证据,正如没有什么能证明爱情的合法性。但它们互相关联,就是我在庭上的利器。
我默念了一遍代理词,准备好恰当的语气和音调。朱琦却不安起来。怎么还不到呢,她不停地看表,不停地朝外看。审判庭的门紧闭着。
拿到一审判决朱琦就没那么坚决了,她用红笔画出一句话:原告叶小兵反复陈述其并不爱被告。她痴痴盯着看,看了足有几分钟,然后问我:是不是我不够爱他?是不是我挣钱他有负担。她坐在吧台前,右手食指轻捻鼠标滚轮,将一首《像鱼》切得七零八落:“我要…记住…你的样子,像鱼…记住水的…拥抱,像云在…天空中停…靠……”天已昏黄,她隐在黑暗里,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说:感情的事,法官做不了主,谁也做不了主。还得你自己争取。
她说:以前我认定他爱我,可他爱我为什么还要跟我离婚?还是不爱!
我被这句话击中要害,它跟“爱我为什么不娶我”异曲同工,都是我想知道又永远无法知道的问题。我没有办法劝解,她纠结的,已经纠结了我更长时间。除了偶尔癫狂,法律没有教会我妥当的处理方法。
我拿出手机,苏吉红在微信聒噪:开完了庭吗?到底有没有出轨啊?他们到底为什么离婚啊?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一审后叶小兵找过我一次。原告在判决不准离婚的六个月内不得再行提起离婚诉讼,是吗?他问我。我说是的。发现他脸上的冰冷削减了几分,呈现出某种因疲累或衰竭而致的空洞,他自我对面坐下,一手旋转纸杯,一手摩挲一张A4纸的边角,那是判决书副本的首页。
请你做做她的工作。
你还要跟她离婚?为什么你一定要跟她离婚?
你不懂的。
是的,我不懂,我真不懂。那时我正和梁方冷战(我说梁方你不能这么不负责任,我把最好的十二年都给你了。我就是为你负责,才不娶你。他边说,边将我拉向他,我狠劲挣脱:男人爱女人的唯一标准就是娶她,给她一个家。他在一尺远的地方嘲弄我:然后吵架,分手,争夺孩子,争夺财产,结成死仇?世界上的爱情会有无数种走向,为什么你每次都拿最悲催的这一种类比?因为这是爱情唯一的结果。我没被他说服,正如我无法将他说服,所以我们怀着深深的仇恨竖起钢铁壁垒,谁也不理谁)。
我说我没法做朱琦的工作,我只是律师,不是她妈妈,要知道,感情的事情,连妈妈也无能为力。叶小兵站起身来,我以为他要走,不料他在地上转圈圈: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我必须跟她离婚你知道吗,我必须跟她离婚!我如果不离婚,就是害她,就是毁她的一辈子,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我不明白!我说:所以请你把话说清说透,为什么一定要同她离婚。她没有在感情里患得患失,也没有不良生活方式,她死心塌地爱你,对你一心一意。
蠢女人!你们这些蠢女人!他咬牙切齿,走了。
朱琦第二次委托我时,说叶小兵已经搬出去了,她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跟谁在一起。但她受我蛊使拨打电话时,他总是接得很快,来得也很快。
除却一纸婚书,我跟朱琦的境地一模一样:都是感情的弱者,都不知道怎么把付出的收回,都不知道这世上什么是爱什么是不爱。总有个结横在心尖上,动一动,就疼得难受。我想让梁方懂,其实我在乎的不是一纸婚书,而是他对这件事的态度。我之所以进不得退不是,前不得后不得,舍不得,是因為我爱他。所以我说朱琦你放心,我一定像对待自己的事一样对待你的事,我会倾尽全力替你挽回婚姻(你也只剩表态了,《婚姻法》规定夫妻感情破裂就许离婚,可天底下有多少夫妻感情破成渣子了还在一起过着。苏吉红你说对了,爱情就是这么个东西,没有标准衡量,不能直接量化,可它却是世上最美的存在。切,她朝我翻白眼:书本把你教坏了)。
时间又过去一个小时,朱琦又看了一下表。主审法官把第三次穿上的法官袍又脱下来,搭到椅背上。给原告打电话。她说。书记员埋头看手机,脸上泛着一层幽幽的蓝光,听到法官的话,把头抬起来,反应了两秒钟,然后拨号。关机了,她说。那就再等等。
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即便走到法庭,对一般民事案件适用的“按撤诉”“缺席判”也不能运用于离婚案件,简言之,原被告双方必须到庭。
我把这一原则告诉苏吉红,我说老天爷都参与不了你俩的感情,何况我呢。但她不,非逼我替她写“忠诚协议”:夫妻应互敬互爱,对家庭、配偶、子女要有道德观和责任感。特别强调:若一方在婚期内由于道德品质的问题,出现背叛另一方的不道德行为(婚外情),要赔偿对方名誉损失及精神损失费共50万元。
给不了爱,就给钱。她愤愤说,把50万改成100万。
你俩是一家,他的钱不就是你的钱?
真到某些时候,就不是。
我有些羡慕苏吉红,她能把感情物化,把忠诚物化,把婚姻物化,而我不行,我总跟梁方谈爱情,像谈空气,抓不着。
苏吉红押着老张来了。我把协议打印两份递给他们,苏吉红看也没看,提起笔就签。老张却看了足有十分钟,看着看着,一缕冷笑自嘴角泛起——一个病入膏肓的感情癌症患者的绝望的冷笑:我不签,这太荒唐了。你是心虚。苏吉红咄咄。
他最终还是签了字。但他说,从今天起我就死了,苏吉红你记好,今天起我就死了,你跟一个死人在一起,吃在一起,喝在一起,睡在一起。
我毛骨悚然,苏吉红却欢快地笑起来:我宁愿你死,也不想看你跟别的女人骚情。
那天回家,我拍桌子、跺脚:梁方咱们得谈谈,我要跟你谈谈。我本来想学苏吉红,让他也签一份“忠诚协议”,发誓这辈子非我不爱,不会跟任何别的女人发生任何暧昧关系,如果做不到,就给我100万元赔偿。但等他从书房出来,毛茸茸的眼睛看我一眼又一眼。那是两眼老井啊,我们十二年走过的路,看过的山水,说过的情话,都蕴在里面,缓缓升起一丝,都是浓情蜜意。他走过来,一把把我揽进怀里,一只手温柔地抚上头发,我心里的毛刺就这样被他一根根驯服。我说梁方你知道吗,我好爱你,我真的好爱你。他说傻瓜,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他还是不肯娶我。但我告诉自己:无所谓!全球每天平均死亡159000人,每小时6640人,每分钟111人,每秒1.85个人,什么概念,就是我在这里喊一,还没出口,已经有一个咕咚死掉了。所以,无所谓!当我相信爱情的时候,爱情还在爱着我,这是最重要的。等我不相信了,爱情自动就死了。这些跟婚姻都没有关系,所以,无所谓!!!
我就这样虚弱地说服了自己(阿Q,你就是个阿Q!苏吉红说着说着,却哭了:你能说服自己,还是因为梁方爱你。如果不爱,你会失去所有底气。一个人爱不爱你,你总会感觉到的,不管怎么说) 。
朱琦越来越不安,她不停拨打电话: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出事了,肯定出事了。她说。
会有什么事呢?
我不知道,但他从来不这样的。他的手机24小时都为我开着,他不会让我找不到他的。
他不会来了。我想:肯定不会来了。把待播的视频文件一个个关闭时,我有种严阵以待却被告知出局的空虚感。书记员关闭了音频,聒噪一上午的“不准,不准”总算停歇了。审判庭静极了。再等半小时。法官把披散到脸面的头发往后拢了一把,露出清秀的脸。她还很年轻。
朱琦的手机就在这时清脆地响起:什么?公安局?……好吧。
法官和我立即就明白了:叶小兵真的出事了。
后来我让苏吉红猜,她猜到第十七次的时候向我求饶: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要跟朱琦离婚。
因为他爱她。我说。
是的,我爱她,越来越爱。第一次会见叶小兵时,他只肯说这一句话。我又去看守所见了他几次,他才肯告诉我:我以为没人知道。我逃出来,逃得很远很远。我说我是黑人,没有户口,干爹信了,他让我跟他姓,给我落了户口。我买房买车,还结了婚。没人知道。可我忘不了,刀子穿刺皮肤时,又沉又闷,鲜血喷涌出来,带着热的腥臊。我想忘,可越想忘越记得清楚,我甚至听到他留在我身上的叹息,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哀怨。我不能用借来的半条命爱她,不能在偷来的岁月里爱她。我爱她,就应该跟她离婚,让她享受更好的爱。
有些话我没跟朱琦说,但她还是知道了。才十六岁,她说,那时他还是个孩子。
刑事案件开庭那天,朱琦来得很早,坐在旁听席第一排。法警押着叶小兵出来的时候,她说,我爱你。叶小兵朝她看了一眼,她又说:我爱你。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他听见。
就在那一天,梁方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我们结婚吧!
真好,苏吉红说:这世上又多了一对傻瓜。老张呵呵笑,没说话。
【作者简介】梅钰,山西省作协会员,临汾市首届签约作家,创作中短篇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近百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十二个异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