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夜光
2020-03-16薛荣
蔡淑芬会跟李响搭班下乡,李响有些意外。内科病区里他的资历是最浅的,去年刚分来,还是卫校毕业。当时一起进8033医院的,个个都是大学生,不过,李响能进这儿,也有他的优势,他干过一届学生会主席,有过这样的历练,李响的嘴、李响的脑子,可比一般的同龄人灵活。所以那天病区开会,讲到下乡催讨欠款之事,别的人把这事当春游看待,彼此你呼我叫,结伙拉伴,李响埋头做会议记录,不抬头吭声。
“小李,你跟我吧。”是蔡淑芬的声音。李响嘴上应答着,手不停笔地把自己的名字和蔡护士长记录到一起。
蔡淑芬护士长平时管着一大帮莺莺燕燕的护士,跟李响这个刚来的小医生几乎没打过什么交道,会后李响思量,她主动提出跟自己搭班也可能是没人愿意跟她搭班。她太忙了,白天不管是工作日还是周末她都窝在病区,病人、医生、护士、工勤人员还有行政上的,都得她出面对付,晚上她得管儿子,听说她离婚了,父母也不在禾城,所以下了班她得回家照顾儿子。这样的连轴转生活过下来,使得蔡淑芬成了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有可能在规定期限内,她根本没有时间,那李响只好独自下乡去完成工作;如果她能抽出一天来跟他一块儿去,凭着护士长的本事,把欠款拿回來,那是十个手指捉田螺——稳拿的事情。
李响在医院食堂吃完早饭,推了自行车到医院大门口。门口的湖滨路本来就窄,院内门诊大楼的装修工程又在赶进度,运送地砖水泥的卡车和赶来医院就诊的病人,都快把进出口堵死了。门诊楼前不大的地方,砌了个大花坛,几个工人正在吊装太湖石,场面有些危险,李响想过去帮忙维持一下秩序,可今天他没穿白大褂,工人和行人都不会当他回事的,犹豫当中,“走喽,小李。”有熟悉的招呼声传来,李响一回首,蔡护士长摁响车铃,跟李响接上了头。
出湖滨路往北,过禾城火车站、老煤场,然后是春波坊的小弄堂,七拐八拐地沿电池厂围墙,俩人推车上了端平桥。桥下就是穿城而过的京杭大运河,河水浩荡,目光的尽头是一大片银亮的波光。隐约有油菜花的金黄提示着郊外的远近,蔡淑芬松了松毛衣领口,用手绢扇了扇,眺望一会儿风景,转脸问李响,早饭吃过没有,要不要她带的饭团分他一个?李响回说吃过了,在食堂吃的。蔡淑芬也不客气,坐到端平桥的桥栏上,把装饭团的布包搁到并拢的膝盖上。李响落下自行车撑脚,也在蔡淑芬的对面坐下身来,看了下装在牛皮纸档案袋内的病历、欠款明细和介绍信。没结账就偷逃出医院的病人叫薛其伟,是栖镇西湖村的农民,当初得阑尾炎镇卫生院没及时处理,又连夜开挂机船急送8033医院,已是重度腹膜炎,半个月的治疗下来,款项已欠上四五百块,家属一直忽悠医生说盐水不要停不要停,钱会从乡下拿来尽快补上。某天早上人去床空,薛其伟就上了赖账名单。
事情过去没几个月,对薛其伟这个病人,李响和蔡淑芬都说没印象了。整个病区满负荷运转,连走廊上和医生休息室都躺满了病人,操心自己名下的病人,李响的脑子都不够用,他没空关心别的;要不是这一次年终奖发了一大半,余下的要从催讨欠款里提成出来补给大家,没有人愿意去下乡讨钱。蔡淑芬怨气比李响还大,口口声声说捉人要钱这归保卫科管,医院抠门,在年终奖上做手脚,太王八蛋了!蔡护士长的沷辣是出了名的,“王八蛋”这三字一出口,李响有点担心她跟债主吵起来。禾城北片邻近太湖,民国时出太湖强盗,那儿的农民听说是很野蛮的,上星期就有别的病区医生去乡下催款,钱没要到,人却被农民打了回来,院办主任不得不当夜拿了水果上门慰问,还用公款配了两副眼镜赔给这两个可怜虫。
李响跟在蔡淑芬身后,讲了这个事,有打预防针的意思。蔡淑芬手扶车把,笑了起来,直说那两个傻帽太没用,你拿手术刀的,打架打得过农民吗?而且还是在他们村里,这不明显找拳头吃嘛?听她这样讲,李响心里就有数了。机耕路从油菜花田穿过,金灿灿的油菜花把天空都照得亮堂堂的,时不时的,有蜜蜂撞向脸颊,又反弹飞走了,空气中洋溢着青草和油菜花花粉的气味。经过一个灌溉机埠,蔡淑芬的二十六寸自行车掉链子了,李响下车帮着处理。“唉,有个男人就是好呀。”蔡淑芬感慨道,拢了拢齐耳短发,扯开夹克衫拉链,出神地张望着。继而她面朝着油菜花金黄色的花海,伸胳膊踢脚地做了几节广播体操。
出了禾城,俩人一直是沿着苏嘉铁路遗址往北去,到马厍,就入了栖镇地界,余下去西湖村的路怎么走,那得靠问路了。好在春耕生产已经开始,田畈里有在自家的承包田干活的农民,问起路来还算方便,只是农民反问他们去西湖村做啥,李响一时语塞,“是走亲戚。”蔡护士长大大方方,开了个玩笑。“嘿……乡下开始农忙了还走亲戚?不过,现在春笋啊、马兰头好得很,可以吃个时鲜货啦!”好不容易跟讲普通话的城里人扯上几句,收拾田块的农民蛮开心的,李响心里却有点说不出来的别扭,闷头加快了骑自行车的速度。
路过栖镇,蔡淑芬说起她有个实习生徒弟分配在这儿的卫生院,如果他们讨债顺利,她许诺带李响去卫生院转转。“这小王长得可漂亮了,听说还没男朋友噢。”蔡淑芬想调动李响的积极性,故意开了个玩笑,李响顺着杆子往上爬,连着谢谢蔡护士长,又问了个路,得知西湖村近了,俩人放慢了骑车速度。“小李啊,我看这讨债啊,我们俩分个工,你来硬的,我来软的,我们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两面夹攻。”毕竟管着那么大一个病区,蔡淑芬做事还是讲究方式方法的,小伙子当然一切行动听指挥。
这跟杭州西湖同名的村庄,是百户千人的大村子,俩人来到村口,却产生了分歧。李响主张直接去薛其伟家,把欠款明细单摆在桌面上,把这个事情吵出个动静来,叫左邻右舍评评理看,8033医院救了你老薛的命,这钱该不该还?“小李,我觉得这样不妥,我们医院是一级组织,这村民委也是一级组织,我看还是先到村委会去,了解一下情况,征得组织支持,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其实别的同事也用过这路子去讨钱的,蔡淑芬听说的那一组效果不错,但李响了解的一组却够呛。两个陌生人在村口用普通话讨论着,早就引起了村民的注意,还到不远处的村民委去报了信,引着村主任过来盘问,这下子,复杂的问题简单化了,蔡淑芬和李响先做了村主任的客人。
这村主任年岁与蔡护士长相仿,却是条厉害的地头蛇。介绍信看过了,又伸手讨要工作证。李响的工作证倒是带在身上,可蔡护士长的没带,一番口舌下来,蔡淑芬不得不摇通了院办电话,让院办主任在电话里向村主任作了口头证明。验明了身份,村主任掏出个手工订的大本子,要他们作个登记,蔡淑芬本来对村主任在工作证上的纠缠不舒服,于是就不配合,反过来倒让村主任讲了一通,说是他也当过兵,来访登记制度是革命传统,你们从8033医院来的同志更要遵守,这期间有村民出出进进,倒水的倒水,跟村主任商量事情的商量事情,搞得村主任很忙的样子,李响有点看不下去,就朝蔡护士长使了个眼色,提醒她不要作无谓的节外生枝,蔡淑芬才拿起笔登记,并在来访事由处写了“催讨村民欠款”字样。
“……有没有薛其伟这个人?”村主任回答蔡淑芬说是有的。
“他去年底得了阑尾炎,阑尾穿孔后送到8033医院,住了大半个月的医院,光盐水就挂掉了几十瓶……村民委知不知道?”蔡淑芬讲话的方式像是在给实习护士讲解工作流程,听得村主任抿紧大嘴,尽量不笑出声来。蔡护士长还连带对村民们的态度不满意,瞪圆了好看的丹凤眼,说笑什么笑,有什么可笑的,上医院看病钱也没付就溜了,这跟去饭店吃霸王餐不付钱有什么两样?
“呵,这、这、这当然不一样喽!上医院看病,城里人、公家人有公费医疗,不用花钱;农民看病,看了一百块钱,自己就得掏一百块,你说是不是?”蔡淑芬还没意识到村主任的思路,点头说是,“那上饭店可不一样啦,你城里人进饭店点菜吃饭,吃完付钱;乡下人进饭店,也是吃完饭付钱——这两件事你怎么好作比方呢?”
像是打牌甩出一手王炸,村主任说完背靠在椅子上,眼睛忽闪忽闪,从桌面乱扔着的香烟中挑了一根中意的,慢悠悠地点上。
到了这时候,李响也没法不开口了。他解释道,8033医院主要是为解放军官兵服务的,现在接受地方上的病人,也是为了体现党和国家对老百姓的关怀,更是为了搞好军民鱼水情的关系,乡下人来医院看病却付不起钱的情况一直存在,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病人看病应量力而行,有多少钱用多少钱的药,特别是有些绝症看也没用,是没必要再花冤枉钱的,索性早点出院;另外如果病人实在没钱,家庭经济条件太困难,可以由当地村委会出证明,跟医院方面提出减免医药费的申请,像我们这样的大医院,也会酌情作出处理,这也是有先例的,但盐水也挂了、贵重药也上了、病也看得快好了,却拍拍屁股溜走,这样的行为也算是给贫下中农丢脸吧?
“贫下中农——”
分田到户好几年了,个人成分什么,只不过是表格上的一个空白格,日常大家都不再提了,今天情急之下,李响突然用了这个词,叫村主任一愣。
“现在药品价格涨得快,病人、特别是农村来的病人看不起病我们也是知道的,现在逃费的病人越来越多,不制止这股风气的话,我们医院也要开不下去了。”
李响叹起苦经,这让蔡淑芬有些意外。
她瞅了村主任一眼,村主任手捏着烟蒂,暂时不吭声了。
“是薛其伟吗?”
“是的,”蔡淑芬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欠费明细,“没错。”
村主任要过明细单子,瞧了瞧,脸色有些难看地回了一句,这个薛其伟年初时已经过世了。
“你撒谎!”村主任话音刚落,蔡淑芬就跳了起来。仿佛施展障眼法,村主任又是攤手,又是摇头,连着摆了好些个表情,蔡淑芬像是被人耍了似的,站起身,手按着办公桌边缘,一时组织不起连贯的话语。
她气急了,涨红了脸,腿在发抖。
村主任从围观的村民中拖这个拉那个的,让他们证明薛其伟是死了、是真的死了,而你们跟一个死人要债,你们像是来错地方了。村主任接下来的应答,翻来覆去含糊其辞,但意思不外乎这个意思。村民们有如得到了期待已久的许可,你插一句嘴,我来一句玩笑地开始加入村主任办公室里的对话,人多嘴杂,李响跟蔡淑芬就跟掉进了一个坑里似的,周边都是落井下石的人。
李响按住蔡淑芬的手,抢身上前跟村主任开口:“就算我相信你说的薛其伟死了,我们的债也不讨了,但你得给我开个他的死亡证明,并加盖村民委公章。”村主任的眼神像蚊子,飞过来在李响的额头咬了一口。村主任申明:一个人死了,死了一个人,是决不能开两次死亡证明的,再说了,开证明的会计不在,这证明不能开。村主任明白眼前这两个城里来的医生只要一拿到证明就会上乡派出所,找户籍民警核对真假,若发现有假,这个女医生肯定会去找乡长闹。村主任又伸长脖子,从桌上乱扔着的香烟里找了根红塔山,刚想点上,蔡淑芬丢下一句“抽烟有害健康”,拉着李响出了村民委的院子。
这西湖村正在创建精神文明村,刚给各家各户上了搪瓷门牌,蔡淑芬进村时就注意到了。村民委的后面,搭着简易厂房,像是个塑料厂,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蔡淑芬和李响,一前一后在村里走着,身后跟着十几个看热闹的村民。村主任大概被什么事缠上了,没跟上来。走了有十分钟,察看了七八户人家的门牌,蔡淑芬找到前行的方向。突然路边的猪棚内窜出条黑狗,拦在路当中冲蔡护士长狂吠,作出撕咬状,蔡淑芬惊叫一声“妈呀”,一蹿蹿到李响身后,尾随的村民开心极了,很快有小孩子跑上前来,把自家的狗凶回狗窝里去。接下来的行程,时不时有村民喊叫说前面有狗,还想再看看女医生吓破胆的那一幕,但蔡淑芬有李响撑腰,不上他们的当。已经有老人勒令孩子们快速回去,把自家的狗拴好。
别人家是新楼房,或是三开间大瓦房,而薛其伟家只有两小间。外墙像是从河滩上捡来的乱砖砌的,红砖青砖混杂,还有点斜;东面的屋脊像是被雷电击中过,打碎的瓦片摊在了瓦棱上。家门口的晒场,村里大多数人家是用水泥浇的,又大又平整,而他家的只是铺了些砖块,而且比边上人家低了些。晒场东边搁了洗衣服的青石板,竖着竹竿晾衣架,边上还有一大丛牡丹花盛开着。毕竟是春天了,就连掉进砖缝里的麦粒也已经发芽,长出了绿油油的嫩苗。蔡淑芬站在薛其伟家的晒场上,等我并排站到她身旁,蔡淑芬侧脸想跟我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慌乱地跟我对了个眼神。
薛家堂屋的门敞开着,里边暗沉沉,村主任坐在八仙桌后面,朝我们露出了欢迎的笑脸。
听村主任介绍,守在他右手边的妇女叫吴四宝,是薛其伟的老婆。吴四宝找了两个杯子出来,放了些红茶末子,拎起竹子壳热水瓶,却是空的。有邻居赶紧送了瓶开水过来,蔡淑芬跟李响的茶沏好了,吴四宝又想去拿村主任的茶水瓶,村主任摇手说还满着呢,不用不用。四个人围着桌子坐下来,从村委跟过来的人挤在堂屋门槛外面,挡住了光线。村主任沉吟半晌,压低了声音冲蔡淑芬开口道:“情况你也看到了,你们城里再穷,那是假穷,多多少少干点活,国家发你点工资,这日子好过歹过也算过;你看看这薛其伟家,农民靠天吃饭,虽说田地分了,可种田没本事,劳力又不够,粮食收不上来,他们这两口子,哪来的钱啊?”李响适应了屋子里亮度的眼睛眨了眨,刚想开口,蔡淑芬踢了他一下,清清喉咙说,村主任同志,你也当过兵,应该知道,我们8033医院不同于你们市里医院,你们是一个地方的,书记、市长管手下的医院,也管乡管村,城里乡下都是他的;我们医院归军区、归中央军委管,我们有严格的核算制度,用度是军费开支,这薛其伟不是军人,像他这种情况,我们会计压根儿没法做账啊!听蔡淑芬这么讲,情况好像真是这样的,村主任的态度变得认真些了。他喝了一大口茶水,把茶叶吐回瓶子里,回答道:“大家都有困难啊,本来嘛,其伟家这样的情况,欠医院的钱,他们家人都没了,出不了了,那我们村集体垫付一下,也是可以的,但村里刚办了塑料厂,还没挣上半毛钱,我们村里也在借债过日子啊。”村主任身后是木板墙,墙上挂了个镜框,里边的黑白照片倒是像遗像之类,只是太旧了些,不像是新挂上去的。木板墙后冷不丁地传来响动,细听又没了。李响开口前看了看蔡淑芬,接着问村主任,能不能让薛其伟家跟亲戚邻居借点钱,先把这欠医院里、欠国家的钱还上?“嗯……”吴四宝一听让她去借钱,屁股脱离了凳子,佝偻着身子,把茶杯朝蔡淑芬面前轻轻推了推,说,“领导啊,你们来之前,村主任关照我,叫我装哑巴。”门外的村民一听,笑得前仰后合。吴四宝根本没在意,继续开口道:“我没文化,不会说话,就是个哑巴,可你们听我这个哑巴解释解释,跟别人借不是没想过,亲戚当中能借的早就借过一圈了,谁家的日子过得怎样,都晓得的,再叫我们借,怎么开得出这个口啊。”村主任的把戏拆穿了,倒没什么,吴四宝察觉出自己没听从村主任安排,布满皱纹的脸倒有些红了。她嗫嚅着请示村主任,米早就淘好了,家里还有块咸肉,也切了,加点莴苣叶,她想烧个咸肉菜饭招待两位城里来的医生。
“村主任,你也留下来,一起吃?”
李响一听,赶紧站起身,拦在厨房门口,申明他们不在这儿吃中饭。“来都来了,总不能空着肚子回去。”村主任过来拉李响,想让他重新回到座位上,蔡淑芬站到村主任身后,招呼说我跟小李商量一下,俩人出了堂屋,站到竹竿晾衣架旁。“薛其伟的欠款,我看是要不回来了?”蔡淑芬表情沉重,李响点了点头,正午的阳光打在晾着的杜作布做的男式长裤上,膝盖处打了块长方形补丁,李响本想提醒蔡淑芬注意,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过,我们也不能白来一趟……要不让薛其伟家写个欠条,村主任也作个证明,说他家确实穷,一时还不了。”李响点头同意,并提请加盖村委公章,蔡淑芬说这样最好。“唉,也只好这样了,下次这种事我再也不来了!”蔡淑芬的视线滑过河滩处的竹林、菜地和柳树林,最后落到牡丹花上,这白色的牡丹花,每一朵都有饭碗这么大,挤挤挨挨地,整个花树两个人手拉手都环抱不过来。蔡淑芬弯下腰,这朵花嗅嗅,那朵花瞧瞧,走廊处的村民朝他俩观望着。
想想事情既然定了,李响示意蔡淑芬回堂屋去。
本来村主任坐的位置上,换了个戴了顶布帽子的老男人。蔡淑芬和李响,在村主任对面的长凳上落了座,老男人也没抬下头。“两位医生,真个对不住……我、我就是死了的薛其伟。”也许是老男人的声音太瘆人,四下里静悄悄的。“其伟叔,不好意思,都怪我自作主张。”村主任朝蔡淑芬点了点头,眼睁得大大的,是想求得原谅似的。“说起来,8033医院救了我的命,我这么病好了、下得了床了,欠钱不还,自说自话出了院……真不是东西!”薛其伟偏着头,眼睛盯住门角落里的扫帚,喘气声变粗了。“都是你这个臭婆娘,骗我说账结清了,叫我赶紧走。”已经在烧饭的吴四宝一出现在通往厨房的门口,薛其伟吼了几嗓。他桌子一拍,豹子一般地蹿过去,想打老婆,好在有村主任拦住,蔡淑芬也过去,拉住薛其伟上衣的后摆,“她、她到了家里,才跟我说欠医院的费用没交上!”薛其伟手指着吴四宝,又补了一句。吴四宝终于承受不住,哇地哭出声来,边上的村民劝她回灶口,给正烧着的咸肉菜饭添柴加火。
村主任给薛其伟点上香烟,又问李响抽烟不,李响摆了摆手。大家都低头不响,脑子里在想着找一两句什么该说的话,“我薛其伟五十多了,穷归穷,也没子没女,可我没做过像这样丢人的事!”这老薛又吼了一嗓子,吼完了嘴唇还抖个不停。像是被香烟熏的,蔡淑芬眼角红了,她掏出手绢抹了把,又撸了下鼻子,站起身来向薛其伟告辞,说今天还得值夜班,得赶紧回去,薛其伟和村主任领头,堂屋里外的村民伸胳膊挡腿的,都劝这两个城里来的医生留下来。乡下人家,没什么七碗八碟的招待你们城里人,这饭总归还是吃一口吧。也有说你们这一走,老两口不一定又要吵一架,你们借吃饭的当口劝劝他们。又有人讲,薛叔最要面子,以前只知道他家为看病,花了好多钱,穷得年都过不了,现在村坊邻居知道欠款的事,他一有收入,肯定会主动来医院还钱的。“这个你们放心吧。”说话的邻居还拍了拍李响肩膀,都快要打包票了,李响闻着咸肉菜饭的香味,只能连声说是是是。
事情也只好这样了,蔡淑芬和李响也放松了下来,捧起玻璃杯喝了口茶水。薛其伟原来是病区傅医生的病人,老薛打听他这样一走了之,傅医生会不会被领导批评,是不是扣了奖金?蔡淑芬只好以不知道搪塞。“哎,你家的牡丹花怎么种得这样好啊?”怕薛其伟再问出尴尬的问题,蔡淑芬转移了聊天方向。“他家呀,你别看现在穷,以前可是大户人家,大房子有好几进,村子边的水田都是他家的。”聊起这个话题,村主任来劲了。轮不着薛其伟自我介绍,村主任把薛家清朝时怎么样,到民国又怎样,还有解放后,薛其伟父亲怎么因为小舅子偷藏了一支手枪在他家的米囤里而遭人檢举,后来被枪毙的事情也讲了。很明显薛其伟在新社会作为反革命子女的日子很不好过,现在分田单干了,别人家在致富路上跑得快,他应该是落在全村最后面的几个人之一了……话就这样扯远了,蔡淑芬又问这牡丹多少岁数了,“我小时候就有这么大了,应该有好几百年了吧?”薛其伟愣怔着,大约是回忆童年当地主少爷的生活。“不是因为没钱翻建猪棚,搞养殖业,不然这牡丹早就扒了建房子。”村主任轻飘飘地加了一句,吴四宝盛了香喷喷的咸肉菜饭端出来,围观的村民,包括村主任也就四散了。
饭后薛其伟几次把话题往欠款的事情上引,蔡淑芬故意不接腔,李响说要走了,薛其伟手掌朝下摆了摆,关照他稍微等一会儿,就起身拿了锄头上竹园去了,吴四宝找了点破布,缝好了三个布袋子,把薛其伟刚挖来的黑壳笋分装了,像送贵客似的陪蔡淑芬和李响到村委会院门口。蔡淑芬的自行车把手上挂了一个装了笋的布袋子,李响那儿左右挂了两个,“麻烦你代我给傅医生,代我道个歉啊。”说着话,薛其伟还躬了躬腰,弄得李响懊悔跨上自行车的动作急了点,有点不太礼貌。
回城的路像是比来的时候缩短了许多,这油菜花也不像上午那么好看了,俩人都不想多说话,一路听着车轮在高低不平的机耕路上颠簸产生的哐啷声,蔡淑芬直接回了家,李响到了宿舍就睡觉,连晚饭都不想吃。
第二天一大早,晨会后穿白大褂的蔡淑芬叫李响到护士休息室,跟他商量下乡的事情怎么了结。蔡淑芬的意思,是她出七十块,李响出三十块,合起来有个一百块的,就算是薛其伟补交的部分欠款,别的就不说什么了。李响当然听蔡护士长的,只是坚持各出五十块,僵持了片刻,蔡淑芬也就同意了。李响自己吃食堂,他那一份春笋就借花献佛,给了病区主任,傅医生的也带去给了,老傅很高兴,说是晚上有得油焖笋吃了,还说这薛其伟是他的病人,催款子怎么不叫上他?李响笑了笑,推说是蔡护士长定的。后来李响受派去上海华山医院参加业务培训,等到他半年后回病区上班,有天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蔡淑芬端了不锈钢餐盘坐到他的身旁,问:“那个薛其伟你还记得吗?”李响嘴里含着一口米饭,支吾着说记得记得。“我跟你说呀……”蔡淑芬喝了口紫菜汤,屁股朝李响这儿挪了挪。
这薛其伟还真的来医院还钱了。他先到门诊大楼的收费处,找收费人员问明情况,说欠款的收清已不在这里办理了,应该上财务处去。薛其伟又东转西转找到财务处,财务处老李一翻账本,说已还了一百元,余额作为特困对象,由院长基金代为支付了。薛其伟急忙问是不是搞错了。蔡护士长来的时候他确实没钱,今天他刚进城卖了油菜籽,钱一到手就直接来医院了。老李是个明白人,猜想到了什么,一个电话打给内科病区,叫蔡淑芬过来,这一百块的来源才算是说清楚了。“你已经不欠我们医院钱了。”老李笑眯眯地拍了拍账本,薛其伟捏着装钱的尼龙袋,不依不饶地跟老李争,惹得来账务处取发票的章包工头,都不肯走了。“李处啊,我也算是开了眼了,这才是真正的五讲四美三热爱啊!”争执之中,夹进了高级马屁,紧张的气氛就消除了。老李跟蔡淑芬打听下乡经过,蔡淑芬提到香喷喷的咸肉菜饭,老李当即叫章包工头去医院食堂要个小包厢,他要请薛其伟中午吃个便饭。
李响培训去了,他的位置由傅医生补上,傅医生饭前问了薛其伟的愈后恢复情况,叮嘱他注意营养。“我、我这个钱,还是交给你吧。”傅医生的周到大概让薛其伟回忆起什么,再次向老李请求。“你交,你交到我老李的钱包里去?你欠费的账已经做平了,你交钱给我让我怎么处理,你是想叫我贪污啊!”先前说没法做账,这时又说账已做平了,没法变动,薛其伟有些糊涂了。“你就留着翻修猪棚吧,”蔡淑芬给薛其伟夹了块红烧肉,“别人家都住楼房了,你们村也就你经济最困难了,说不准养猪能致富呢。”于是说到造房子,也说到得扒牡丹花扩展宅基地的事。“像圆台面这么范围的牡丹,都长了几百年了,说扒就给扒了,太可惜了。”在一边忙着给老李倒啤酒的章包工头一听蔡淑芬感慨,满脸的难以置信。“也不全扒了,留一根小枝移到盆子里就行了。”一起吃饭的人都在朝薛其伟看,说话间他筷子夹起的土豆片放回碗里。“要不这样吧李处,”章包工头也把手里的啤酒瓶放在桌面上,兴冲冲地开口道:“李处,你看我是搞园林绿化的,这老薛家的百年牡丹我看确实蛮值钱的,他欠你医院费用心里实在过意不去,都落下心病了,要不这样,薛家建房碍事的牡丹作价五百,我出工出力帮着移栽到医院里来,这样嘛双方也就两清了,你看怎样?”章包工头左看右看,坐在他两边的老李和薛其伟对了对眼,异口同声地讲了句好,“正好有船过去,顺带给老薛送点砖头水泥。”一桌子的人端起酒杯,蔡淑芬特为和薛其伟碰了碰杯。
章包工头毕竟是做绿化的专业人士,活儿地道,牡丹移栽的第二年,花开时节,整个8033医院都轰动了,有行家指点,说这品种可有来历了,是叫昆山夜光,二三百年枝繁叶茂的这么一大株,确实很少见。大家白天跑来看还不算,晚上还要专程走过来瞧一回,就像不相信这白牡丹花黑夜里会发光似的,有小护士结伴去跟后勤處提意见,说昆山夜光晚上比白天更好看,花坛边的路灯太亮了,能不能花开的这些天,这路灯换个暗一点的。院长吴大校中医出身,懂草药,亲自布置宣传干事去给昆山夜光“咔嚓“一下,用作最新一期院刊的封面。
【作者简介】薛荣,浙江嘉兴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短篇小说集《等一个人发疯需要多久》《扫盲班》《审讯笔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