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史论战视域下的中国文学史研究
——以《读书杂志》刊载的相关文章为中心
2020-03-16王波
王 波
(国防大学 军事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
1920年代末1930年代初的中国社会史论战,就内容、规模和激烈程度而言,都远超现代思想史上的其他论战(如科玄论战、中西文化论战、文艺民族形式论战等),其影响之广、之远、之深更是其他论战所不能比的。具体而言,影响的结果就是马克思主义学说在中国的进一步传播、占据中心乃至垄断思想界。正如胡秋原当时所说,中国社会史论战虽然没有公认的结论,但“唯物一元论的历史观已经取得中国思想界的Hegemony,唯物论的普遍关联发展论,已经成为中国思想界的中心思想”[1]。李泽厚后来也指出:“论战双方,即使不属于中共或托派,甚至是共产党的反对者,都大体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学说,并以之作为论证的理论依据”,“从历史学、经济学、哲学到文学艺术,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和声势从二十年代末到三十年代,愈益扩大”[2]。这种“影响和声势”体现在文学研究领域就是分析文学的社会经济因素以及作家的阶级意识成为不可或缺乃至最根本的环节。中国文学史研究也是如此,以致于当时不少研究者认为,研究中国文学史之前,必须确立正确的中国社会史或中国经济史。
学界一般把中国社会史论战参与者分为三派:以陶希圣为代表的国民党左派“新生命派”,以郭沫若、李立三、潘东周、王学文为代表的中共“新思潮派”,以任曙、严灵峰为代表的托派或“动力派”,其论战的阵地分别是《新生命》《新思潮》《动力》(1)参见王宜昌《中国社会史论史》(《读书杂志》第2卷第2、3期)、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之《记中国现代三次学术论战》(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美]阿里夫·德里克《革命与历史: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学的起源,1919—1937》第三章(翁贺凯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其实,自1931年始,《读书杂志》成为论战的中心或主战场,先后编辑出版4个研究专辑,共刊载文章50余篇,涉及作者30余位,涵盖各个阵营。不仅如此,《读书杂志》还注重以唯物史观为方法研究中国的政治、哲学及文艺,特别是中国文学史。这要归因于编辑王礼锡、胡秋原的学术兴趣。王、胡二人不仅参与中国社会史论战,而且尝试以唯物史观撰写中国文学史,如前者的《物观文学史丛稿》、后者的《中国社会=文化发展草书》。胡秋原编辑的《读书杂志》第3卷第6期专设“社会学观中国文学史”特辑,并计划于第12期出版“社会学观中国文学史”第2辑(因停刊未出版)。除特辑之外,《读书杂志》其他期也刊载一些关于中国文学史的文章。同时,《读书杂志》发行方神州国光社出版王礼锡《李长吉评传》、陆晶清《唐代女诗人》等,译介出版“唯物史观艺术理论丛书”“唯物史观美学丛书”等。可以说,《读书杂志》、神州国光社与王礼锡及胡秋原等共同组成了一个传播与研究唯物史观的学术场域,在这一场域中唯物史观与中国文学史研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结合。目前研究者探讨中国文学史研究中的唯物史观时,很少涉及到中国社会史论战这一思想史背景,同时也未关注到围绕《读书杂志》形成的学术场域。本文就以《读书杂志》所载的中国文学史研究方面的文章以及其他相关文章和著作为中心,讨论分析中国社会史论战所传播的唯物史观如何实践于中国文学史研究中,并思考评价这种实践的效果与意义。
一
《读书杂志》创刊于1931年4月1日,由王礼锡、陆晶清夫妇编辑。在第1卷第1期,王礼锡就刊载了他的《物观文学史丛稿》。其实,在编辑《读书杂志》之前,王礼锡就计划以唯物史观的方法来整理研究中国文学史。1930年10月,他的《李长吉评传》由神州国光社出版。在《序》中,他公布了这个学术计划,并将之称为“物观文学史丛稿”,包括某个时代的通论和代表作家的评传两种,《李长吉评传》属于第二种。《读书杂志》第1卷第3期王礼锡《活文学史之死》文末刊出《李长吉评传》的广告;“用唯物史观的眼光来分析中国的文学史,这是一个大胆的尝试,在这书中为研究文学史的人开辟一条正确的新路。”[3]第1卷第6期也登载了《李长吉评传》的广告:“本书作者用唯物史观的眼光剖析这位不容易被人了解的诗鬼。不但研究文学的人不应忽略这中国诗坛上的怪杰,就研究中国社会史的人也应当窥探这怪杰的如何产生。”[4]第2卷第2、3合期再次刊载《李长吉评传》广告,内容与第1卷第6期相同,并与《唐代女诗人》并列,上标大标题——“中国文学史之唯物史观的研究”。
《李长吉评传》是王礼锡“物观文学史”的初步尝试。编辑《读书杂志》后,他便计划以集体的力量将这个学术计划付诸于实践。1932年底,他在第2卷第11、12合期《编者的话》中陈述,本年度有两个专号未能出版,其中之一就是“物观中国文学史”号,并将之纳入到明年的十大专号中。只是王礼锡因组织中国社会史论战、编辑出版马克思主义著作等原因成为当局“眼中钉”,被迫出走海外,自1933年5月1日第3卷第5期始,编辑工作由胡秋原代替。胡秋原按照原先计划,于第3卷第6期编辑“社会学观中国文学史”特辑。之所以由“物观”“唯物史观”改为“社会学观”,他解释道:“第一,自然是借用科学美学的开山祖普列汉诺夫曾在一篇文章(《社会学观的十八世纪法国戏曲及绘画》)中所用的名称;其次,是社会学观的意义较广,没有唯物史观那么严格,也许其中的文章不一定篇篇经得起唯物史观的准绳;第三,也是一种不得已之苦。”[1]其实,对于胡秋原而言,这两个概念区别不大,基本可以替换。他在《文艺史之方法论》中指出,“历史之社会底解释”就是“所谓唯物史观,史底唯物论者——如果缙绅先生觉得这名词‘言不雅驯’,就称为社会史观,似乎亦无不可”[5]。由于篇幅过多,胡秋原把自上古至六朝编入本期,把自隋唐至现代编入第12期。可惜,1933年9月1日第3卷第7期后,王礼锡、胡秋原参与“福建事变”(2)王礼锡、胡秋原参与“福建事变”情况,参见周英才《王礼锡与神州国光社》(《文史精华》2004年第9期)、谢远笋《胡秋原》第38—45页(云南教育出版社,2012年)。,逃亡海外,《读书杂志》不得不停刊,“社会学观中国文学史”特辑(下)无疾而终。不过,胡秋原在第3卷第6期《编辑之页》文末预告了“特辑”(下)的篇目。综合起来,“特辑”篇目如下:
中国文学史轮廓引论 李华卿
中国古代文学史论 丁迪豪
秦汉六朝思想文艺发展草书 胡秋原
魏晋南北朝的文学 张玉林(以上载第3卷第6期)
唐代文学之轮廓 汪辟疆
北朝隋唐两宋社会文化史草书 胡秋原
元代文学概论 陈子展
明清文学概说 丁迪豪
七十年来之中国文学 余慕陶
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之发展 希之
五四以来中国文学史提要 集丛(以上预载第3卷第12期)
丁迪豪的文章虽以《中国古代文学史论》为名,但实指先秦文学。余慕陶的《七十年来之中国文学》之“七十年”指鸦片战争至辛亥革命时期。从篇目而言,“特辑”既有总论,又有自先秦至明清乃至现代各时期分论,确实如编者所说,“是一部新中国文学史的草创”。
除“特辑”之外,《读书杂志》其他期刊载的有关中国文学史研究的文章篇目如下:王礼锡《物观文学史丛稿:南北朝社会的形态与文学的演变》,载第1卷第1期;王礼锡《物观文学史丛稿:北朝社会的形态与文学的演变》,载第1卷第2期;王礼锡《活文学史之死》,载第1卷第3期;余慕陶《中国社会与中国文学讲话》,载第2卷第9期;胡秋原《中国社会=文化发展草书》(上),载第3卷第1期。此外,“特辑”(下)虽然未出版,但据编辑在第3卷第6期《编辑之页》中的陈述,由于“特辑”篇幅多,才临时撤下朱希之、王集丛、余慕陶的文章,故可知此三人的文章应该已经完成。笔者多方查找,找到余慕陶《七十年来的中国社会与中国文学》一文,载《橄榄月刊》第36、37期,但未找到朱希之、王集丛的文章,或许并未刊出。
二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指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艺术的或哲学”等意识形态形式的变革“必须从物质生活的矛盾中,从社会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现存冲突中去解释”[6]。生产力和产生关系的矛盾自然要从经济结构中找寻,这是唯物史观的主要内容。这就意味着,需要从经济结构基础出发,分析解释文艺的性质以及历史。“物观文学史”的研究者以此观照,对于文学是什么有着清晰的界定。李华卿在《中国文学史轮廓引论》中不满足于“文学是社会的反映或表现”这一当时颇为广泛、已具社会学意义的定义,而是更进一步指出“社会的发展及其根本动力之所在”——“经济的构造之过程”,从而得出以下定义:“文学是社会的阶级的生活之反映”[7]。胡秋原在《文艺学概说》中也不满足于文艺是“人生之表现批评”或“情感表现”如此空泛的定义,而是认为“文艺是意识形态之一”“是时代及阶级心理之凝结”[8]。既然文学被打上“意识形态”“阶级”的历史唯物主义烙印,那么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规律出发,考察文学史现象必定先分析社会经济结构。他们几乎众口一声地提出,认识一时代文学之前,必须先认识一时代的社会经济性质及其发展,如:
就朝代区划的范围,去搜集经济材料,以确定某一个时期的社会形式,而研究根于这种形式而发生而转变的文学[9]。
若是需要了解一国的文学史,那么目前就不得不先来把握整个的历史的社会的发展过程[7]。
要站在进步的科学的史的唯物论的基点,才能肃清中国文学史的妖气,才能还归中国文学发展史的一个本来的面目[10]。
要研究某时代的文学,第一步要先明了某时代的社会背景。明了了某时代的社会背景,而后方能为该时代的文学估价[11]。
李华卿、张玉林在此处尽管只提到“社会的发展过程”或“社会背景”,但归根结底要追溯到经济因素,这也是唯物史观与以丹纳(Taine)、朗松(Gustave Lanson)为代表的社会学研究的根本区别。故而,他们承认,以唯物史观研究中国文学史的著作或许有不成熟之处,但这一方法论具有科学性和先进性,是绝对的真理。
唯物史观在文学史研究中的绝对真理性暗含着唯一性和排他性,这就决定着掌握这一方法的论者为维护其合法性,必须批驳和攻击其他学说,如地理环境论、进化史观、丹纳“种族、环境、时代”三要素论等西方史学观念,以及国内学者的中国文学史著作。由于丹纳的三要素论及其《英国文学史》在1920年代中国文学史研究和撰写者中有着很大的影响,胡秋原、李华卿等人都有专门的批判。他们认为,丹纳“环境”论虽涉及到一定的社会因素,但未指出最后的经济生产,且历史观是唯心论,离科学的唯物史观还有一步之遥。在数量众多的中国文学史著作中,一般论者认为,粗制滥造者占大多数,但胡适的《白话文学史》、郑振铎的《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算是其中的优秀之作。然而,李华卿却认为,胡适《白话文学史》“平面性的叙述”“方法之浅薄与可怜”,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流于枝节”,题目可改为“插图本中国文学史料”[7]。王礼锡认为,胡适《白话文学史》是“毫无疑问的形式主义者Formslist”,并判定其并非中国文学史,“仅仅是五四时代白话文文体运动的一部宣传品而已”[12]。可见,和中国社会史论战一样,他们的论述颇具火药味。不过,这些批驳很少是他们独立思考的结果,基本上借鉴普列汉诺夫(Plekhanov)、伊科维兹(Marc Ickowicz)、佛理契(Vladimir Friche)等人的理论。比如,伊科维兹在《唯物史观的文学论》中论述马克思主义文艺观之前,依次批驳了观念论的文艺观、社会学的文艺观、佛洛依德的文艺观,而普列汉诺夫在《唯物史观》中对于丹纳理论也有批判。这些都是他们立论的依据,有些论述几乎被翻译抄袭。
只有认识一时代的社会政治经济背景,才能认识一时代的文学概貌及发展,这种方法和思路落实到研究和撰写层面,就是先论述一时代社会性质,然后再论述一时代文学,而且前一部分内容往往占很大篇幅。比如,李华卿《中国文学史轮廓引论》一文55页,仅分析中国社会发展史就用32页,占全文一半多(3)此文是《读书杂志》读书奖金征文,后收入作者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大纲引论》(神州国光社,1935年),在书中标题改为《中国文学发展史大纲引论——对中国文学之唯物史观的尝试》,可以看出,此文应该是作者计划撰写《中国文学发展史大纲》的引论。。如果说此文仅是《引论》,算不上是真正的文学史著作,那么胡秋原《中国社会=文化发展草书》(4)胡秋原最终并未完成此《草书》,只完成先秦、秦汉六朝两篇。胡秋原兴趣广泛,且一再转移,游历欧洲回来后,转向历史哲学,对于文艺史不再感兴趣,故许多之前规划的文艺史著作都未完成,如《中国社会=文化发展草书》《欧洲文艺思潮史》《文艺学概说》。《欧洲文艺思潮史》只有《绪论》,即《文艺史之方法论》,《文艺学概说》只发表一次,刊《读书中学》第1卷第1期。1940年代,胡秋原由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转向以民族和自由为基础的文化史观,也是无法续写以唯物史观为指导的上述三种著作之原因。、余慕陶《中国生活与中国文学讲话》更具有代表性。二作从结构而言,主要包括两部分:社会/生活与文化/文学,前者是后者立论的基础和根本,篇幅占全文一半。且看胡秋原论述西周及春秋战国这一时期,共分5节,首节分析奴隶社会普遍存在、封建社会性质这两个“认识障碍”后,其余4节依次分析经济生产状态、政治、社会教育、思想文学艺术,文化内容仅占四分之一。此二作论述模式无可厚非,毕竟从题目而言,不是专门的文化/文学史,但如果是文学史著作,如王礼锡的《物观文学史丛稿》,如此过多的社会史内容,就不太恰当。当时罗根泽对这种文学史著作中过多社会史内容的学术现象就有所非议:“整个的中国社会史,应让之社会史学家研究解决,我们只承用他们的成绩,或自己见到的材料,而抓着与文学有关联的处所,以解释文学的历史;不必舍己耘人,忽略文学,奢谈社会。这是分工合作,不是设法回避。因为我们所研究的是文学史,不是社会史,当然侧重文学,以社会史解释文学史是必需的,然详于社会而略于文学,则是社会史,不是文学史了。”[13]只是,当时中国社会史论辩正酣,在有无奴隶社会、亚细亚生产方式、现代中国社会性质等问题上根本没有共同结论,所以中国文学史的研究者不得不花费不少笔墨论证中国社会史性质及其发展。
三
文学史主要叙述文学发展变迁的历史,分期至为重要。20世纪上半叶中国文学史分期主要有两种方法:一是借鉴西方史学之上古、中古、近古三期法(或加近代四期法);二是以朝代更替为标准的分期模式。对于后者,傅斯年早于1919年在《中国文学史分期之研究》中批评道:“文学时代之转移每不在改朝易代之时”,“所以我们必求文学时代于文学之内,不能出于其外,而转到了政治之中。”[14]傅斯年指责以政治朝代为标准的文学史分期方法,认为应该以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为分期依据。“物观文学史”研究者认为,政治的更替由背后的经济结构决定,故更不满意于这种分期方式。李华卿指出,现有的中国文学史著作,“最值得我们惊异的地方,就是他们全盘将整个的活的有机体的中国文学发展的过程,完全纳入一种朝代兴亡的生硬的框子里”[7]。在他们看来,朝代更替不是中国历史演进的根本原因,“科学的文学史”之分期方法应该以决定文学这一意识形态的经济结构形式为分期依据。因此,中国文学史之分期与中国社会史之分期基本吻合。下面,罗列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分期方法:
胡秋原《中国社会=文化发展草书》:原始社会时代(殷以前)——氏族社会时代(殷)——封建社会时代(周及春秋战国)——专制主义社会时代(秦至清末)——专制主义半殖民地化时代(鸦片战争以来)。
李华卿《中国文学史轮廓引论》:氏族的社会——封建的社会——绝对主义的社会(专制的社会)——资本主义的社会。
丁迪豪《中国古代文学史论》:原始社会(夏以前)——氏族社会(夏至殷末)——封建社会(周)。
可以看出,他们的分期方法差别不大,都包括原始社会、氏族社会、封建社会、专制主义社会等几个阶段,在否定奴隶社会或亚细亚生产方式方面具有一致性。关于中国社会史分期,影响较大的有郭沫若的四阶段论和陶希圣的商业资本主义论,但他们与郭、陶二人不同,接近于胡秋原的观念,并受其影响。比如,李华卿在文章注释中特意指出,原先以为第三阶段是商业资本主义社会(与陶希圣观点接近),后经胡秋原介绍波克罗夫斯基意见,便接受专制主义社会的说法。只是对于当时社会性质,二人观点有所区别。王礼锡更是与胡秋原完全一致(5)参见王礼锡《中国社会形态发展史中之谜的时代》、胡秋原《亚细亚生产方式与专制主义》,《读书杂志》第2卷第7、8合期,1932年8月10日。。从这点也可以看出,《读书杂志》确实如其所说:“在我们创刊《读书杂志》的时候,虽然一方面在编辑采取极其民主的态度,但老实说,读书杂志的几个中心撰稿人,当然是有一种基本思想与信念,有一种确定的社会观的。”[15]那么,与其他中国文学史著作相比,以经济结构为标准的分期模式对其具体论述,有何影响?
最大的影响就是研究者紧紧抓住经济形式与社会性质这一决定因素。丁迪豪认为,原始社会文学主要有三种形式:图案、歌舞、神话,都是生产劳动之结果或人类对于外在自然环境之反映。比如,劳动不仅产生歌舞,而且“歌谣的韵律是由于劳动者身体律动的秩序相适合,相称和,歌谣之韵律,完全为生产过程的性质所规定”,天旱神话、洪水神话等原始神话是人类对于自然现象恐怖之想象。因此,“原始的文学只反映着原始社会经济的诸关系”[10]。至殷商氏族时代,农业代替狩猎,万物有灵论盛行,祭祀之官发达,文学与巫咒不可分期,于是产生祷词;至封建社会,土地制度形成,阶级矛盾突出,神灵崇拜变为王权崇拜,阴阳五行思想盛行,于是产生《易》。作者在文中大量引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披克罗夫斯基《俄国文化史概论》、波卡洛夫《唯物史观世界史教程》、胡秋原《唯物史观艺术论》等著作中的相关论述。
再以《诗经》为例。胡秋原将《诗经》分为三类:宗教诗歌、民族史诗、民歌及抒情诗,分别论述统治阶级对于天及祖宗的赞颂、战功及武士的礼赞与纪述、农民的歌咏与恋歌。丁迪豪也把论述的重心放在《诗经》反映阶级心理的诗歌、农民反封建的诗歌、封建诸侯的宴会及民族的史诗三方面。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依据内容把《诗经》分为三类:诗人的创作、民间歌谣(恋歌、结婚歌、悼歌及颂贺歌、农歌)、贵族乐歌(宗庙乐歌、颂神乐歌或祷歌、宴会歌、田猎歌、战事歌)。从具体内容的对比可以看出,虽然郑振铎之歌谣分类与胡秋原、丁迪豪相似,但他并未像他们二人那样以阶级立场立论。
“物观文学史”反对以朝代更替作为中国文学史的分期标准,而采取以经济结构形式为标准的分期模式,只不过依据由政治因素转为经济因素,仍难以寻出中国文学本身的发展规律,可谓“五十步笑百步”。而且,以经济因素为分期标准的模式,其界点往往仍是朝代。王礼锡表达了这种无奈:“根据朝代的更换来作经济的段落的划分是极不科学的办法。但以中国经济史材料的零乱,在没有详细搜集研究以前,来作假定的区划,也免不了限于主观的武断的毛病”[16],不得不采用朝代的划分方法。
文学史的主要任务是叙述文学现象、思潮及文体变迁,解释变迁原因。对于如何解释变迁原因,“物观文学史”从经济、政治、宗教、学术等多方面着眼,并且把经济作为最根本的因素。对于中国文学而言,魏晋六朝是一个大的转折时期,从文体而言,五言诗兴起;从文学形式,骈俪化、声律化趋重。我们来看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如何解释这一时期的文学变迁。作者单设“五言诗的起源”一章,开篇即言:“五言诗的起源的问题,是中代诗史上应该首先解决的问题。”他们把五言诗起源追溯到汉乐府,并分别叙述八位试作五言诗的诗人,最后得出结论:“五言诗一方面靠乐府来滋长,一方面靠诗人去试作,历二三百年之久,到东汉的末年便成立了。”[17]对于五言诗产生的社会背景,作者并没有论及。罗根泽在长文《五言诗起源说评录》中,对自挚虞、刘勰乃至近人徐中舒、黄侃等人的13种观点,以加“案语”的方式评说,最后考据出五言诗“大半产生于东汉中世以至末世,则东汉末世,桓灵之时,五言诗,已完全成立,不过至建安而其风大炽耳”[18]。罗氏以考辨的方式确立五言诗之产生时代,而对于五言诗产生之社会原因依然没有说明。胡秋原则不同。他把五言诗产生时代确立为东汉、章和与建安之间,对于产生原因,从文体内部而言,其来源有二种:“歌谣民谣中杂用的五言的影响”“乐府歌辞中五言歌的影响”“然而从这可能变为决定的优势,则不能不说是社会经济的影响。……以商业资本之推动,专制主义之成熟,抒情文学之优势,个人主义之勃兴”[19]。
对于齐梁声律论,大多数文学史著作根据《文镜秘府论》《诗人玉屑》等原始材料钩稽还原“四声八病说”之内容,陆侃如、冯沅君的《中国诗史》也不例外。不过,这样的文学史解释并不能让我们明白声律论何以在齐梁时代产生并昌盛。胡秋原、张玉林等虽然没有详述声律论的内容,但对于声律论何以产生于齐梁时代有了大体的解释。胡秋原说道:“到了齐永明,文学益趋雕琢,声律之钻研起,这一方面表现因商业资本之发展烂熟而起的形式之过重,同时也是受了佛经的影响。”[20]张玉林也认为,“声韵之树立,不但为中国语言的必然的趋势,而且为六朝时代环境之必然的趋势”[21],并详述沈约、谢眺的生平,分析他们出自贵族富贵阶层故而走上注重形式的道路。尽管这种解释还显粗略,但毕竟为齐梁声律论这一文学现象与当时社会环境之间的联系搭上了桥梁。
四
1930年代,受中国社会史论战的影响,进化史观在中国文学史研究中已经式微,占主流的是唯物史观。1934年,罗根泽在对郑宾于《中国文学流变史》的书评中指出,“五四”以后中国文学史采用“观念论的进化史观与缘情的文学观”“最近大出风头的是辩证的唯物史观与普罗文学观”[22]。瞿秋白在给鲁迅的信中谈道:“中国的历史还只是一大堆‘档案’,其中关于经济条件的材料又是非常之少,中国的社会的历史,真不容易写,因此文学史的根据也就难于把握。”[23]可以说,当时以唯物史观为指导方法研究中国文学史已经蔚然成风。很多论者都认为,中国文学史的建立必须依据正确的中国社会史。匡亚明在《建设中国文学史的诸前提》中提出,要建设一部完满的中国文学史,前提之一就是“确立中国经济发展的诸阶段”以及“以经济为基础的文化史”[24]。直至1946年,谭丕谟在《研究文学史方法论的商榷》中还认为,至今没有一部令人满意的中国文学史著作,原因之一就是“没有一部正确的中国社会史来作指导”[25]。当然,瞿秋白、谭丕谟属于马克思主义者,有这样的认识不足为奇。一些持自由主义立场的学人,虽然并未鲜明地提出以唯物史观为指导方法,但仍免不了受唯物史观的影响与渗透。罗根泽反对普罗文学观(6)罗根泽在《欧阳修的改革文学意见》中说:“肉感文学所影响于社会人生的是纵欲戕生,消闲文学所影响于社会人生的是玩物丧志,普罗文学所影响于社会人生的是阶级仇视,讽刺文学所影响于社会人生的是互相笑骂;总之是淆惑民族的意识,助长人生的堕落。”见《经世战时特刊》第47、48合期,1939年9月。,但在《学艺史的叙解方法》一文中,说明“释因”这一环节时,提出“物”+“人”+“学”的解释模式,其中“物”即时代意识,“基于各时代的社会、经济、政治、学艺及其所背负的历史”[26]。罗氏之“物”与“物观文学史”之“物”区别在于,他只是未把经济因素放在决定地位,但他引用《唯物史观概说》《唯物史观的文学论》等著作,有着鲜明的唯物史观色彩。罗庸是受儒家思想影响的爱国知识分子,虽声称自己的史观是“缘生史观”,但只是重视众多因素之因缘合和。他的文学史方法论第一条就是“从社会文化明文体之兴革”,详细从“社会与文化”方面解释中国文学文体之兴革,比如从科举制度、交通辽阔、社会生活丰富以及西域文明交流等因素分析唐代诗歌题材丰富之现象。可见,无论是否信仰马克思主义学说,在文学史解释模式中,社会学分析已是必不可少的内容,只是经济因素是否起决定作用以及占据多大分量不同而已。
1920年代,学界主流是以科学精神“整理国故”,方法是归纳与考证。郑振铎在《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等文中提出,中国文学研究要“无征不信”“拿证据来!”具体的文学研究多注重考据作者生卒年、作品真伪、本事演变等,即使侧重作家作品的叙述时,因坚持纯文学观念,很少涉及文学的意识形态属性,而且解释文学现象时,因采取进化史观,从文学内部寻找来源和线索,忽略文学的外部因素,从而把中国文学史看作是一种文学观念或文体新旧交替的变迁史。至1930年代初,中国社会史论战引发唯物史观普遍应用于中国文学史研究中,社会学因素成为解释文学现象及变迁的最重要根据,无疑离“科学的文学史”更近了一步。文学并不是纯粹的审美话语,而是与社会生活脱不了干系,那么研究撰写文学史时,社会环境这一环节不可或缺。就学术史而言,经此,中国文学史解释模式由实证研究转到了社会学分析,其中“物观文学史”作用至关重要。
不过,由于“物观文学史”属于草创,一些作者仓促成文(7)比如,胡秋原说,《秦汉六朝思想文艺发展草书》“系笔记式之作,信手写来,未经整理,谈文学处,尤极简单。”他在丁迪豪文末按语中提道,丁文是在逃难中写的。,疏漏、浅薄之处在所难免。他们也并不否认,常在文首或篇末提到,文章“谬误”“未必成功”“草书”等,可见并不是谦词。确实,有关论述在经济与文学之间搭起的桥梁过于生硬,缺乏严丝合缝的逻辑关联,往往把一些文学现象归因于商品经济兴起之类大而无当的原由。恩格斯在给布洛赫的信中提出,经济因素并不是历史发展的唯一决定因素。后来的唯物史观学者也重申此点。伊科维兹在《唯物史观的文学论》中指出:“经济的因素,只是在最后为决定的,且其作用常为间接的,由其他各种因素以表现。故若即以此为唯一的因素,那实曲解唯物史观,显然是荒唐不足置信。”[27]译者樊仲云也强调:“用经济的因素为基础,以论述一切”“在文学上是错误的”“因为文学是属于上层建筑的最上层,是理想的境界中的事物,他固然要受经济的影响,但同时,如政治、宗教、法律、哲学等,亦对他有相当影响”[28],并且撰文《唯物史观与文艺》,再次申说这一观点。经济结构与文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直接的一元的,而是复杂微妙的。在二者之间,普列汉诺夫添加了政治法制形态、社会心理及文化形态等因素。胡秋原在借鉴普列汉诺夫公式的基础上,又进一步细化:
社会自然地理环境;
社会生产力:其状态及其阶段;
社会经济构造、经济组织,当时人类生产关系之总体
社会政治法律制度组织状态及阶级形态等;
社会人之心理及时代社会一般精神风气状态;
围绕作者的各种精神文化形态体系;
文艺思潮及作者所属流派;
作者及其回忆;
文艺作品[5]。
胡秋原的理论公式足够完备,但在解释具体的文学现象时,难以做到有效应用,论述也难以做到有理有据,理论模式与具体文学经验之间的缝隙仍难以填补。美国汉学家阿里夫·德里克在论述中国社会史学者的困境时谈道:“史学家们既想谨慎地遵循马克思主义经典理论的字面意义,又想顾及中国历史的实际经验。”[29]这种左右支拙的窘迫同样适用于“物观文学史”研究者。唯物史观与中国文学经验之间细微复杂的关连,非阐幽入微,不可发见。也就是说,不能简直止步于勾连经济基础与文学之间的关系,而是应该将相关内容具体化,即什么样的经济、政治、社会风气及文化形态等因素造成了什么样的文学,不仅要填充两个“什么样”的详细内容,而且要在两者之间建立合情合理的关联。
“物观文学史”在解释文学现象及变迁时,注重社会学因素的同时,往往忽略作家个人因素。国外唯物史观论者并没有否定作家个人作用。伊科维兹在《文学的天才与经济的诸条件》一文中,尽管认为天才仍与经济条件有密切关系,但到底关注天才作用。而“物观文学史”论述一定经济形态下作家群体和文学现象的“共性”多,发掘作家的“个性”少。钱钟书在《中国文学小史序论》中就针对这种只关注“时地”之“共性”而忽略作家之“个性”的现象批评道:“每见文学史作者,固执社会造因之说,以普通之社会状况解释特殊之文学风格,以某种文学之产生胥由于某时某地。……盖时地而外,必有无量数影响势力,为一人所独具, 而非流辈之所共披焉。故不欲言因果而已,若欲言之,则必详搜博讨,而岂可以时地二字草草了之哉!”[30]而且,胡秋原上述递进的研究公式只是完成艺术作品的社学会分析,至于“艺术作品之手法”这层“艺术的骨骼”,他认为还需利用“美学和诗学(美学原理和形式方法)”[5]。即是说,“物观文学史”只是从外部解释文学作品产生背景以及文学变迁的原因,但对文学作品本身的分析束手无策,这就需要美学、心理学等其他诸多方法。由于研究者把主要的篇幅放在分析中国社会性质及其与该时代文学之间的关连,故而对于文学作品本身的分析少而又少。此外,考据不是他们所擅长。将王礼锡《李长吉评传》中的考证内容及附录的《李长吉年谱》与朱自清《李长吉年谱》对比,即看出差距。“物观文学史”属于以唯物史观研究中国文学史的早期阶段,有上述缺陷在所难免。到了1940年代,这种应用就多了一些灵活圆通。比如,对于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余冠中在书评中表扬其“一再引用佛理采艺术社会学,但并不曾堕入它的公式主义”[31]。
有研究者指出,《读书杂志》“社会学观中国文学史”特辑“反映了当时部分学人开始运用唯物史观理论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史,这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文学研究史上还是第一次”,“从理论上奠定了中国文学史写作中社会学述史模式形成的基础”[32]。“第一次”或不确切。出版于1931年12月的贺凯《中国文学史纲要》就开始尝试从社会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角度讨论中国文学发展的规律,唯物史观色彩更浓的谭丕谟《中国文学史纲》出版于1933年8月,与“专辑”(1933年6月20日)时间相差无几。但“专辑”确实旗帜鲜明地标举“物观文学史”“社会学观中国文学史”,开启了唯物史观研究中国文学史的学术模式,尽管其还有着不少缺陷,取得的成就也难说卓越,但筚路蓝缕之功,是不可抹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