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现代主义视角下《妖女》中的异化形象
2020-03-16
(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山西临汾041000)
《妖女》(The Skriker)是英国著名女性戏剧作家卡里尔·丘吉尔(Caryl Churchill)转向后现代主义风格的重要作品。这部作品于1994年1月20日首次在伦敦皇家国家剧院的科茨洛礼堂演出,观众反响并未如《优秀女孩》(Top Girls)、《九重天》(Cloud Nine)那般热烈。评论家南丁格尔(Nightingale)曾认为《妖女》是作家作品当中“最难懂并最反感的一部争议性戏剧”[1]。作品融入大量的音乐、舞蹈、歌唱等非线性叙事元素,人物语言晦涩难懂,凌乱无序。除此之外,作品的主题更涉及资本主义全球扩张背景下女性问题和生态问题。故事讲述了两个年轻、贫穷的单身母亲乔西(Josie)和莉莉(Lily)受妖怪斯克莱克(Skriker)的哄骗,一步一步陷入圈套,徘徊于地狱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地球生态不断恶化,拯救行动失败后被子孙后代唾弃的故事。克劳迪娅·巴尼特(Claudia Barnett)评价《妖女》是一个“具有女权主义色彩的修正主义童话故事”[2],丘吉尔本人也在1996年的一次采访中将《妖女》描述为“一部关于破坏自然和对人类造成伤害的戏剧”[3]。在国内,学者的研究重点集中在《妖女》的后现代主义艺术手法,对作品的形象研究还未有涉足,在此基础上确定本文的研究:从后现代主义视角出发分析作品中女性与自然生态的异化形象,展现资本全球化进程中女性与自然生态的生存困境。
一、资本全球化下异化的世界
詹姆逊(Jameson)在《后现代主义,或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的开篇写道:“把后现代主义的概念当作一种试图在一个忘记如何从一开始就在历史上思考的时代来思考历史的现象是最安全的。”[4]他认为,我们在与“公共历史的关系以及我们私人时间性的新形式”中实现了“历史性的弱化”[4]426。《妖女》创作的历史背景是英国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兴起与发展时期,撒切尔政府给予经济发展最大的自由,提倡自由贸易与自由市场,注重保护私有财产。在《妖女》中,资本在多国间快速流转,时空距离大大缩短。斯克莱克在不同场景中变幻成各种人物,与莉莉和乔西交谈。她的出现与逃跑可以在瞬间完成,情节在紧张的氛围中展开,表明现代社会正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状态。时空压缩导致历史性的丧失,在资本的驱使下人们只看重眼前利益,开采自然资源,对自然生态造成了严重破坏。人类享受着物质财富积累的快乐,也面临着自然生态的灾难性报复,精神在这急剧的变化中被撕裂。
在时空剧变的世界中,妇女时刻处于一种不安全的状态。乔西无法消除地狱世界留下的心理阴影,不信任周围的环境,“感觉被什么东西一直盯着”[5],始终保持高度警惕。莉莉在生产之后害怕有不利于孩子的因素出现,认为“一切危险似乎都可能使她受伤”[5]175。斯克莱克将全球化带入各个地区,没有她穿不透的空间。在她的诱导下,莉莉和乔西被迫卷入全球化的漩涡,受资本邪恶力量的迫害,内心的不确定感增强,生存的基本权利无法得到保障。在资本全球化发展背景下,物质财富得到极大的积累,底层妇女被排除在利益享受者之外,遭受着不公正对待,在边缘化的过程中承受着来自权力中心的恶意凝视。
斯克莱克对时空的操纵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资本主义的全球侵略过程。她变幻成各种人物,在现实社会和地狱世界之间来回穿梭,出现在各个场景中。她就像资本家一样疯狂追逐全球市场,掠夺自然资源,无情压榨劳动者的价值空间,将财富私人占有。丘吉尔借斯克莱克的贪婪形象揭露了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卑劣行径:以人为食,以血为生。
除了时空压缩之外,女性的情感表达也逐渐弱化。詹姆逊将后现代主义描述为既崭新又原始、在历史上处于两难困境的症状和表现形式,这种困境涉及我们将主体插入到一个多层次的根本不连续的现实中,其范围从资产阶级私生活仍然存在的空间向全球资本本身难以想象的偏离中心发展[5]。资本主义经济发展导致人类情感减弱、人格扭曲。根据詹姆逊的说法,“情感的减弱”[5]285是现代社会的典型特征,人类处于一种非思考的麻木状态,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商品消费模式密切相关。在《妖女》中,莉莉被斯克莱克捉弄而口吐金钱,展现了一种不需要劳动便可以创造财富的异化生产方式,揭露了资本主义剥削压榨底层劳动者的罪恶行径。
在《妖女》中,丘吉尔呈现了一个没有希望的未来,资本全球化最终导致人类与自然的集体异化。莉莉得知人类社会将要被地震、火山、干旱、疾病等灾难毁灭,为了寻找出路,她决定与斯克莱克前往地狱,并认为现实中的时间不会走得很快,她可以和乔西一样回来。但实际上时间已经过去了几百年,全球生态已经被彻底毁灭,莉莉的后代子孙畸形女孩控诉、唾弃父辈们对家园的破坏,让后代承受种种的不幸。女孩从身体到心灵的异化是对人类不加节制的物质欲望的极大讽刺,代表着人类异化群体对资本主义发出愤怒的声音。
二、后现代主义下异化的女性与自然
(一)女性形象的异化
妖魔化。在20世纪90年代,英国社会在意识形态层面将单身母亲妖魔化,消减她们的福利待遇,以证明社会服务私有化的转变趋势,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旨在消除所有社会福利的痕迹。在《妖女》中,乔西和莉莉作为年轻、失业的单身母亲逐步被社会边缘化,她们的不幸是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直接后果。
丘吉尔以童话故事的形式展现了底层妇女受歧视、受压迫的现状。斯克莱克在开篇的一段独白中使用了“荡妇”“婊子”[5]154等侮辱性的词语,描述了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对妇女的暴力侵害以及性对象化、客观化行为。在作家的笔下,无论超自然生物斯克莱克,还是巫术的受害者莉莉和乔西,她们都代表着在资本全球化进程中的异化群体,被剥夺了生存发展的权利。例如,女性被妖魔化为女巫,承受着身体和心灵的双重摧残,包括五脏六腑在内的所有身体器官都支离破碎。
女巫:我的头在哪里?我的心在哪里?我的胳膊在哪里?我的腿在哪里?那是我的手指吗?那是我的眼睛。
妖怪:头掉了……心碎了……胳膊没有了……腿也没了……手指受伤了……眼睛好痛啊。
女巫:他们把我切碎了。他们煮我当晚餐。我的头在哪里?那是我的肩膀吗?那是我的脚趾。[5]170-171
丘吉尔对女性生命践踏过程的描述体现了晚期资本主义社会对女性的压迫与剥削,展现了女性的痛苦与不幸,女性妖魔化形象呈现了身体被肢解后绝望呼喊的脆弱灵魂。
女性的妖魔化也体现为母性的扭曲。母亲由仁慈包容的养育者变成疯狂邪恶的继母。乔西对周围的环境极度不信任,甚至怀疑莉莉的婴儿“被偷换了”[5]176。丘吉尔对交换婴儿的情节描写展现了在完全缺乏稳定性的环境中母亲形象的扭曲。乔西的恐惧代表着母子关系的异化,这种关系根植于社会环境下女性的异化。家庭领域也无法避免资本全球化下生态破坏和经济动荡的影响。在邪恶势力的双重打击下,女性的母亲天性丧失,剥夺了孩子的生存权利。在结尾,现实世界被破坏,母亲与孩子分离,母亲被拽往地狱的深渊,孩子在孤独与等待中死去。乔西诉说着自己杀死孩子的过程,陷入癫狂,在痛苦与焦虑中质问自己,颠倒混乱的话语透露出现代社会母子之间的联系正在被阻断。失去孩子的母亲精神错乱、浑浑噩噩,处在无法言说的痛苦中。
工具化。萨斯基亚·萨森(Saskia Sassen)曾分析伴随着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兴起的女性移民现象[6]。她们从全球的南部迁往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从事保姆、女佣和性服务者的工作。虽然她们对于全球城市的运作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还为遭受债务危机的第三世界国家提供了丰厚收入。但是,这些女性在全球经济中基本上是看不见的,她们被排除在经济全球化的成果之外。
在《妖女》中,这种异化具体呈现为工具化的女性形象。斯克莱克没有直接使用她的魔法为莉莉提供必需品,而是让莉莉意识到她的身体是一个能够经济再生的机器。这种意识是一种病态思维:为了养活自己,莉莉必须先呕吐钱。通过塑造工具化的女性异化形象,丘吉尔道出了资本剥削的奥秘:切断劳动体与财富之间的联系。莉莉毫不费力地赚钱,讽刺了资本主义不承认劳动剥削的虚假论证。在经济全球化发展过程中,女性劳动力受到更深重的剥削。同时,金钱利益让人类女性无法与斯克莱克脱离关系。斯克莱克是人类社会种种诱惑、欲望与被蹂躏、破坏的大自然的综合体,是一个被撕裂的形象。虽然莉莉害怕斯克莱克,但她也依赖金钱维持生存。由此可以推出,为了维持生存,资本全球化发展下被边缘化的女性劳动者不得不接受种种不公正的待遇,在这过程中女性的异化程度加深。例如作品的开头斯克莱克一段毫无逻辑的独白隐含了对资本压迫剥削女性的控诉,
“更好的黄油,更好的苦,但是您最好还是在屁股上争分夺秒,好运多变,诗歌或散文,或是业余状态,全国范围内广为流传,伤势惨重,战争妓女的臀部髋部将其欢呼至地面玻璃。干旱溃灭,即将关闭。太阳在你的眼窝里灼伤了阳光。我的父亲对我做了那样的事。我从没告诉过你,我的妈妈把我关在柜子里……我的男朋友要杀了我。”[5]181
在这段叙述中,英国民间传说中的形象穿插其中,字里行间充斥着血腥暴力,形式上的杂乱无章凸显了斯克莱克的癫狂与迷乱,映射出女性与自然受压迫、受伤害的悲惨现状。劳动女性性感的身体图像呈现了被异化环境摧残掠夺的土地,战争、经济和民族主义政治的暴力在斯克莱克的讽刺性语言中一一登场。
(二)生态自然的异化
堕落的自然。后现代主义是现代化的产物,其发展伴随着自然的永远消失。后现代主义的社会是一个比旧世界更加完整的人类世界,文化已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二自然”[4]ix。
由于对商品经济财富的渴望,人类吃下了代表着欲望的禁果,从美好纯净的自然堕落到物欲横流、充满阴谋与欺骗的资本世界。在《妖女》中,地狱是人类远离自然、选择堕落的欲望之所,一切丑陋与邪恶在这里翻涌。在“失落的女孩”的伊甸园寓言中,地狱代表着现实世界,即堕落的地方。女孩被困在地狱,因为她选择了禁果。禁忌的苹果意味着禁止的知识,她唤起了人类对资本的原始欲望。乔西对斯克莱克破坏行为的控诉侧面反映出人类对生态的破坏给社会带去的深重灾难。正如斯克莱克口中所描绘的灾害频发、濒临末日的世界,
“您最近是否注意到大量的自然气象?地震、火山、干旱、世界末日的景象、疾病在增多。无论您的个人问题是什么,总是有思考的可能,一直都是自然。即使没有我,春天也会回来。没有人爱我,但至少今天是晴天。只要人们存在,这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种安慰。但是它不再可用。抱歉。没有人爱我,太阳会杀死我。春天会回来,但万物不会生长。”[7]
恐怖的生态灾难,严重的环境危机是几百年来人类奋斗发展的可怕结果。全球化发展日益蓬勃,资本取得了胜利,《妖女》中被蹂躏的世界——一个充满恐怖与绝望的地狱是繁荣必然付出的代价。
污染的自然。在《妖女》中,当乔西问道,“难道现在没有人尝到任何好吃的东西?”斯克莱克痛苦的哀叹着自己味觉下降:“像垃圾桶一样干燥,像屎盆一样难闻。有毒的食物链就像大屠杀。”[5]172如果我们将莉莉惊恐地从嘴中呕吐出金钱和斯克莱克嘴里难吃的食物进行比较,我们可以认为后现代主义引起的恐慌状态已经让斯克莱克等受害者的味觉变质,日益严重的生态危机使得人类的食物链已经受到污染。一种因经济急速发展,金钱快速大量涌入而引起的暂时恐慌是甜蜜的,但从长久来看,资本操纵下的过度发展严重破坏了自然生态。人类吃食着有毒的食物水源,承受着无法逆转、日复一日的痛苦折磨,并且这样的毒化已经渗透到血液中,改变了遗传基因,影响着人类子孙后代的繁衍发展。
在《妖女》中,乔西受斯克莱克的蛊惑喝下地狱的酒水,再也回不去现实世界。妖怪们庆祝着人类的堕落与毁灭,在与人类社会的斗争中取得胜利,现代工业社会摧残下的自然变得面目可憎,疯狂的展开报复行动,人类对自然的种种伤害最终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三、斯克莱克:人类与自然的矛盾异化体
斯克莱克的形象具有复杂性,代表了诸多人类社会的阴暗面——无家可归和被剥夺权利;遗弃和杀害婴儿;精神疾病;地震、火山、干旱、世界末日现象;日益增加的疾病。她是多元且矛盾的——她既是人类对自然的影响,又是人类无法控制的肆无忌惮的自然;既是恐怖的启示,也是狂热的世界末日所带来的毁灭景象。
斯克莱克是人与自然之间矛盾斗争的变异体,在受损生命和破坏死亡之间挣扎。人类社会对斯克莱克的伤害会留下伤口,但她不会因此而死亡,也永远无法逃离伤害。她不仅受到了伤害的威胁,而且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它的破坏,带入了生命并获得永生。她是一种压迫性的超我存在,是现代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焦虑现象。她爬到我们身上掐住脖子,让我们感到痛苦,但却在我们耳边说这是一种享受,她让这种享受的感觉持久的充满我们的身体,但却不让我们死亡。在这样的禁令下,即使是最美味的食物也变成了树枝和脏水,而在英国民间故事中,“垃圾”是斯克里克的另一个名字[8]。斯克莱克呈现了与现实社会共同毁灭的报复力量,人类与这个异化生物之间关系是无法修复的。
在《妖女》中,丘吉尔创造了一个与现实平行的戏剧世界,认为资本全球化正在不可避免地破坏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观众对斯克莱克破坏者形象的感受变得矛盾,对20世纪晚期资本主义的批评也都集中到了斯克莱克的身上。作家认为,在面对全球灾难时,后代不会原谅我们的自私行为,通过描绘这样的未来怪相警示人们不要让另一个世纪陷入这样的野蛮状态。
四、结 语
本文从后现代主义角度出发分析资本全球化背景下《妖女》中的异化形象,重点论述了女性和自然生态的异化过程,揭露了西方资本主义压迫剥削边缘化群体的罪恶行径。作为一名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女性戏剧家,卡里尔·丘吉尔能够跟随时代的脚步,聆听处于弱势地位的女性与自然的声音,用深刻警醒的语言表达她们的苦难与诉求,将人文关怀精神贯彻在作品的创作过程中。在后现代社会发展背景下,女性与生态面临着新的生存危机。经济全球化的不可逆性促使她们为争取自由权利不懈奋斗,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关系模式亟待建构,这也是卡里尔·丘吉尔在创作中孜孜以求的美好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