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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余年来郭沫若研究的进展及可能

2020-03-16

关键词:郭沫若研究

李 斌

(中国社会科学院 郭沫若纪念馆, 北京 100009)

郭沫若研究的大规模展开是从郭沫若逝世的1978年开始的,迄今40余年。这40余年来,在郭沫若研究领域中,产生了一些专业的研究机构和社会组织,整理了大部分郭沫若的著作和散佚作品,涌现了一批郭沫若研究著作和大量的学术论文,在海内外学术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无可讳言的是,郭沫若研究仍然存在一些令人不大满意的地方,郭沫若研究的质量还有待提升。40年余年来的郭沫若研究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1978年至1999年,是郭沫若研究的第一个高潮期。第二阶段为1999年至2012年,这是郭沫若研究的沉寂期。第三阶段为2012年至今,这是郭沫若研究的回暖期。在对40余年来的郭沫若研究进行回顾和总结的基础上,结合当下学术研究现状,我们发现,郭沫若研究具有一定的前景和空间,关键看研究者如何面对郭沫若这一研究对象。研究者需要站在对话者的位置,在自觉意识到郭沫若研究的局限性的基础上,充分挖掘郭沫若研究的潜力,在丰富和提高郭沫若研究的同时,向学术界贡献来自郭沫若研究的富有内涵和建设性的声音。

在郭沫若第一个高潮期,一些掌握文化界话语权的郭沫若的生前好友,比如周扬、阳翰笙、李一氓、林林等参与了郭沫若研究的组织工作,郭沫若研究得到了重要的组织保障。在这些权威人士的领导与参与下,郭沫若研究领域成立了专门的研究机构和社会组织,进行了系统的史料整理工作,创办了一些专业学术刊物,出版了一批郭沫若研究专著。

郭沫若逝世后,北京成立了由周扬牵头的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挂靠中国社会科学院,委员会下设办公室,依托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历史所和考古所的力量,编辑出版《郭沫若全集》。《郭沫若全集》原计划分两步走。第一步,“先收集整理作者生前出版过的文学、历史和考古三个方面的著作,编为《文学编》《历史编》和《考古编》,共38卷。各编卷序自为起讫,分别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人民出版社和科学出版社出版。”第二步,“作者生前未编集和未发表的作品、书信等,将陆续收集整理、编辑出版。”[1]《文学编》共20卷,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82年至1992年出版。《历史编》共8卷,人民出版社1982年至1985年出版。《考古编》共10卷,科学出版社2002年出齐。至此,《郭沫若全集》编辑出版的第一步工作完成。1994年,以前属于两个牌子、一套人马的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和郭沫若故居做出内部调整,郭沫若故居(1994年更名为郭沫若纪念馆)成为实体机构,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逐渐淡出。《郭沫若全集》第二步的工作在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进展。

在郭沫若编辑出版委员会的主导下,中国郭沫若研究会于1983年成立,这是全国性的郭沫若研究学术团体。中国郭沫若研究会主编了《郭沫若研究》,1985年出版第1辑,“发表郭沫若思想、著作和生平的研究论文,郭沫若书简和集外佚文,并发表有关郭沫若研究的重要资料、回忆录等。”[2]第1辑刊发的成仿吾、李一氓、阳翰笙、李初梨等人的文章,都对郭沫若研究提出了殷切希望。1998年,《郭沫若研究》出至第12辑后中止出版。

中国郭沫若研究会除出版刊物外,为了凝聚郭沫若研究的力量,推动郭沫若研究的进展,几乎每年都组织全国性的学术研讨会。他们将研讨会成果结集出版,比如《郭沫若百年诞辰纪念文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4年)、《郭沫若与儒家文化》(山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郭沫若与东西方文化》(当代中国出版社,1998年)等,这些成果都代表了当时郭沫若研究的进展。

四川大学在1979年成立郭沫若研究室,这是全国高校中正式成立的第一个郭沫若研究实体机构。郭沫若研究室依托《四川大学学报》出版《郭沫若研究专刊》,至1986年共出版6辑。四川省早在1982年就成立了郭沫若研究学会,出版《郭沫若研究学会会刊》,从1982年至1985年共出版6辑。乐山师范专科学校于1983年成立了郭沫若研究室,组织郭沫若研究会(乐山),出版《郭沫若研究会论丛》,从1984年至1990年共出版3辑。四川的两个郭沫若研究会于1986年合并成四川郭沫若研究会。1987年,四川郭沫若研究会主编的《郭沫若学刊》创刊,这是一份定期出版的学术季刊,一直坚持至今,出版已逾100期。

1983年,山东省郭沫若研究会成立,并在1985年出版了《沫若研究论丛》。曲阜师范学院组织沫若研究社,自1981年至1990年,依托《齐鲁学刊》编辑出版了4辑《沫若研究》。

在第一个高潮期,郭沫若研究界开展了系统的郭沫若文献史料整理工作,出版了一系列为郭沫若研究奠定基础的著作。这些著作包括如下几类。第一类,郭沫若著作的整理出版,如上文提到的《郭沫若全集》,此外还有曾宪通编注《郭沫若书简——致容庚》(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四川大学郭沫若研究室、上海图书馆文献资料室合编《郭沫若集外序跋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王继权、姚国华、徐培均编《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上下册,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王锦厚、伍加伦、肖斌如编《郭沫若佚文集》(上下册,四川大学出版社,1988年),黄淳浩编《郭沫若书信集》(上下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马良春、伊藤虎丸主编《郭沫若致文求堂书简》(文物出版社,1997年)等。第二类,郭沫若研究资料的编撰出版。如萧斌如、邵华编《郭沫若著译书目》(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1989出版增订版),曾健戎编《郭沫若在重庆》(青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郭沫若专集》(1~2册,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王训昭、卢正言、邵华、肖斌如、林明华编《郭沫若研究资料》(上中下册,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第三类,郭沫若年谱的编撰出版。主要包括王继权、童炜刚编《郭沫若年谱》(上下册,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龚济民、方仁念编《郭沫若年谱》(上中下册,天津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四类,郭沫若作品汇校本的出版。包括桑逢康编校 《 <女神>汇校本》(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 黄淳浩编校《<文艺论集>汇校本》(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年), 王锦厚编校《<棠棣之花>汇校本》(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五类,郭沫若辞典的出版。主要指王锦厚编《郭沫若作品辞典》(河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

这一时期,数十本有关郭沫若的传记以及文学、史学的研究专著出版,上千篇关于郭沫若的专题论文发表。很多历史、考古、文学史研究领域的一流学者参与了郭沫若研究并发表了高质量成果,如夏鼐、戈宝权、王瑶、张政烺、王富仁、孙玉石等人都有郭沫若研究论文发表,他们的参与让郭沫若研究提升到相当高度。有关郭沫若的生平思想的研究得到了系统化,卜庆华、龚济民等人所著的多部郭沫若传记出版。有关郭沫若的前期思想,主要是“泛神论”思想,美学思想、文艺思想的来源、形成、演变等得到了系统深入的探讨。对郭沫若和马克思主义的关系展开了一定的讨论。从比较文学的角度研究了泰戈尔、惠特曼、歌德等西方作家对郭沫若的影响,将郭沫若的诗歌和戏剧创作与惠特曼、莎士比亚等人的作品进行了深入比较。比较了郭沫若和鲁迅、茅盾、郁达夫等同时代人的创作特色。对《女神》《屈原》《棠棣之花》《蔡文姬》《甲申三百年祭》《李白与杜甫》等郭沫若的代表作进行了深入探讨。尤其是关于郭沫若的诗歌、戏剧研究,黄侯兴、田本相、陈永志等人出版了十来本专著,代表了郭沫若文学研究的实绩。有关郭沫若的传记文学、杂文、书信、旧体诗等也有一定程度的研究。对郭沫若在历史和考古学方面成就的考察,林甘泉主编的《郭沫若与中国史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是迄今为止最为全面、最为系统的成果。

这一时期的成果是丰硕的,所整理的文献史料、形成的学术组织、创办的学术刊物和出版的一些学术成果,至今仍然发挥作用和影响,并没有过时。

但第一个高峰期的研究也有很多不足,其中比较重要的是如下两点。

首先,郭沫若研究没有介入到当时的社会和文学研究的热潮之中。比如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文学研究界提出“20世纪中国文学”和“重写文学史”,就没有郭沫若研究者或有力的支持或有力的反对,他们集体沉默了。史学研究界也经历了范式的转移,而从事郭沫若研究的史学工作者也没有能够就此进行对话。如果某一研究领域的专家对当时的热点思潮没有介入讨论的能力,那这个领域在整个学术界的地位逐渐减弱就是不可避免的。20世纪80年代之后,海外汉学对文史学界形成较大的冲击和影响,海外汉学有着他们特殊的语境和诉求,有些甚至带着冷战意识形态。海外汉学整体上对郭沫若是不重视的,即便有零星的研究,或者没有发生影响,或者评价极为负面。在西方学术话语对国内学界影响特别大的特殊的学术氛围之下,国内郭沫若研究没能和海外汉学进行有效对话,这也是其走向衰落的原因。

其次,郭沫若研究没有有效回应有关郭沫若的诸多质疑。自郭沫若去世之后,随着伤痕史学和反思文学的压倒性态势的确立,对郭沫若的质疑不断出现。这些质疑包括人品、学风、文学作品的价值等等。当然,郭沫若是需要被质疑的,但在正常的学术风气下,质疑者也会被反质疑,尤其是当这些质疑多数来自捕风捉影或断章截句甚至伪造材料时。遗憾的是,郭沫若研究界对这些质疑缺乏有力回应。翟清福、耿清珩为回应余英时《<十批判书>与<先秦诸子系年>互校记》而写作的《一桩学术公案的真相》,算是事实确凿、有理有据的回应。但这样的回应来自史学界,来自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郭沫若研究者对那些质疑几乎没有什么反应。舆论中抹黑郭沫若的声音甚嚣尘上、肆无忌惮跟郭沫若研究界的沉默是有关系的。1994年,有学者和出版商发起了“文坛重排座次”的活动,传统的“鲁郭茅巴老曹”这一座次受到了撼动。新的座次表中,郭沫若未能进入前十。对此,林焕平在一篇文章中表达了质疑:“重排文坛座次的同志,把郭沫若和茅盾不知贬到哪里去了, 这也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既不符合郭沫若和茅盾的个人情况,也不符合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事实。”[3]但这并没有得到郭沫若研究界的呼应。抹黑郭沫若的文章结集为丁东编辑的《反思郭沫若》出版。这本书单方面收录余英时、陈明远、丁东、余杰等人一知半解或杜撰虚构的文章,将郭沫若塑造成“阴阳脸”“两面人”,表达将郭沫若打入另册的强烈诉求。该书1999年由作家出版社这一权威出版社出版,表明丁东等人的行为得到文坛和学界主流的认可。

我认同魏建先生的观察:“到了上世纪末,郭沫若研究跌入低谷,其突出标志就是中国郭沫若研究会会刊《郭沫若研究》停刊,停刊有经济的原因,也有稿源匮乏的原因,而稿源匮乏的背后是郭沫若研究人才流失,有志于郭沫若研究的青年学者更是少得可怜。”[4]第一阶段的结束就以中国郭沫若研究会的《郭沫若研究》在1998年的停刊为标志。

40年来郭沫若研究的第二阶段是1999年至2012年,这是郭沫若研究的沉寂期。

在这一阶段,有很多学者在寂寞中坚守郭沫若研究的阵地。乐山师范学院成立了郭沫若研究的实体研究机构——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中心资助了一些郭沫若研究著作的出版和郭沫若研究课题的立项。唯一公开出版的郭沫若研究专业期刊《郭沫若学刊》在“办刊的经费保证十分不易”“坚持学刊的办刊方针、保证刊物质量不易”[5]的情况下,坚持每年出版四期。中国郭沫若研究会坚持开展学术活动,几乎每年都召集全国性的学术会议,其成果通过结集出版的形式公布。如《郭沫若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化》(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郭沫若与百年中国学术文化回望》(四川人民出版社,2005年)、《文化与抗战——郭沫若与中国知识分子在民族解放战争中的文化选择》(巴蜀书社,2006年)、《当代视野下的郭沫若研究》(巴蜀书社,2008年)、《郭沫若研究三十年》(巴蜀书社,2010年),等等。这一阶段也有一些学术著作出版并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如谢保成《郭沫若学术思想评传》(国家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武继平《郭沫若留日十年1914—1924》(重庆出版社2001年)、蔡震《文化越境的行旅——郭沫若在日本二十年》(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年)、王戎笙《郭沫若书信书法辨伪》 (兰州大学出版社,2005年)、贾振勇《郭沫若的最后29年》(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魏红珊《郭沫若美学思想研究》(巴蜀书社,2005年)、李怡《越时空的自由——郭沫若研究论集》(东方出版社,2008年)、王锦厚《郭沫若和这几个“文学大师” 闻一多、梁实秋、郁达夫、林语堂》(四川大学出版社,2011年)等。此外,这一时期涌现了上千篇郭沫若研究的学术论文。学界在郭沫若的生平思想、文学创作等的研究上继续深入,在郭沫若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日本文化等研究方面也有所拓展。

虽然有上述成果的出现,但整体上看,以《反思郭沫若》的出版为标志,郭沫若研究在学术界的影响力进一步下降。从作者队伍、史料整理、专业刊物和权威学术刊物论文发表情况等角度都可以得出这一结论。

从史料整理上看,至2002年,《郭沫若全集》编撰第一步的工作基本完成,第二步工作停下来了。我曾经查阅过郭沫若纪念馆资料室保存的部分文件,早在1993年,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曾向中国社会科学院提交报告,提出编辑出版《郭沫若译文集》的方案。方案认为,全集编撰第一阶段的工作即将完成,应该启动第二阶段的工作,先从译文集开始,编16至17卷,拟请中国社会科学院外文所业务人员组成编辑队伍,郭沫若著作编委会负责协调。这个报告打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汝信那里,汝信建议由专家论证后再定,院长胡绳和副院长王忍之都圈阅了,但此后没有下文。除《郭沫若全集》外,其他郭沫若研究资料的整理也没有进展。

从郭沫若研究的组织工作来看,众多郭沫若研究刊物相继停刊。山东、四川的一些郭沫若研究刊物大多至1990年前后就停刊了。中国郭沫若研究会会刊《郭沫若研究》于1998年暂停出版。郭沫若研究的专业刊物只剩下《郭沫若学刊》了。2000年后,山东省郭沫若研究会基本停止了活动。

权威刊物的发文指标和郭沫若研究的作者队伍也有重要变化。文学研究的最高级别的刊物《文学评论》从1993年到2011年将近20年时间没有发表过以郭沫若为题目的专题论文;史学研究的最高级别刊物《历史研究》从2001年迄今也没有发表过以郭沫若为研究对象的学术论文。跟第一个高潮期不同,这一时期在文学研究界、史学研究界最活跃的学者们几乎都没有涉足郭沫若研究。郭沫若研究的基本队伍是在第一个高潮期成长起来的十多位郭沫若研究专家。其余在这一时期研究过郭沫若的学者,大都有其他的主要研究领域和方向,他们只是偶尔涉笔郭沫若研究,自己对于这些偶尔涉笔的成果也不太重视。

40余年来郭沫若研究的第三个阶段为2012年迄今,这是郭沫若研究的回暖期。

2012年是郭沫若诞辰120周年,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科学院、全国文联、对外友协等四家单位在人民大会堂举办了郭沫若诞辰120周年纪念大会。乐山召开了大型的国际学术研讨会,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出版了《郭沫若研究文献汇要》(14卷)。尤其是《郭沫若研究文献汇要》这套大型工具书是郭沫若研究中的重要收获,我把它看成郭沫若研究回暖的标志。迄今为止,回暖期的成果主要体现在如下四个方面。

第一,郭沫若文献资料整理取得新进展。2012年,杨胜宽、蔡震编《郭沫若研究文献汇要》在上海书店出版。2013年,中国社会科学院批准编撰《郭沫若全集补编》,包括郭沫若的集外作品、翻译作品等共27卷,这是《郭沫若全集》的第二步工作。目前,《郭沫若全集补编》27卷已经完成初稿。2017年,郭沫若研究界10多位专家历时15年编撰的《郭沫若年谱长编》5卷本出版。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郭沫若书法全集》(5卷)即将出版。四川郭沫若研究中心编的《回忆郭沫若作品编校集》(18卷)正在准备出版。此外,在书信、诗词等文献整理上也取得了一些成就,郭平英、秦川编的《敝帚集与游学家书》(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丁茂远编著的《<郭沫若全集>集外散佚诗词考释》(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孟文博编《<文艺论集续集>汇校本》(人民日报出版社,2019年)等成果相继出版。这些成果将第一个高潮期的文献史料工作往前推进了一步,体现了回暖期的实绩。

第二,学术界开始重视郭沫若研究,突出表现在知名学术刊物对郭沫若研究的支持。2012年,《文学评论》发表了20年来的第一篇郭沫若研究论文,此后几乎每年都有郭沫若研究论文发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史学理论研究》《文艺理论与批评》《新文学史料》《现代中文学刊》等知名刊物给郭沫若研究留出了越来越多的版面。《中国文学批评》《东岳论丛》《当代文坛》《首都师范大学学报》《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等学术刊物也以专栏的形式对郭沫若研究表示了支持。一些学术名家在一些场合公开承认郭沫若研究的重要性。

第三,有关郭沫若研究的一批学术专著集中出版。蔡震先后出版了《郭沫若生平文献史料考辨》(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郭沫若著译作品版本研究》(东方出版社,2015年),王锦厚出版了《在郭沫若研究的路途上》(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等著作。一些青年学者加入到郭沫若研究队伍中并出版了高质量的学术成果。2018年,王璞在哈佛大学出版了《革命的可译性:郭沫若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化》,李斌在作家出版社出版了《女神之光:郭沫若传》,2019年,刘奎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诗人革命家:抗战时期的郭沫若》。这三部著作都对郭沫若研究有一定的突破,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

第四,郭沫若研究逐渐恢复了较强的组织性。自2008年起,国际郭沫若研究会先后在美国、中国、俄罗斯、奥地利、日本、法国等国家召开郭沫若国际学术研讨会,岩佐昌暲、冯铁、宇乐文、藤田梨那等一些汉学家参与到郭沫若研究中来。2010年起,郭沫若纪念馆主编的《郭沫若研究年鉴》开始连续出版,迄今已经出版9卷。2015年起,中国郭沫若研究会连续召集四届青年论坛。2017年起,停刊20年的《郭沫若研究》辑刊恢复出版,迄今已经连续出版3辑。

2012年迄今的回暖期中,郭沫若研究的主要成果仍是对第一个高峰期的延续,具体表现在文献史料整理工作仍占主流。或是完成第一个高峰期未完成的工作,或是完善第一个高峰期比较单薄的成果。《郭沫若全集补编》是《郭沫若全集》的第二阶段工作,算是延续。《郭沫若研究文献汇要》《郭沫若年谱长编》分别是对《郭沫若研究资料》《郭沫若年谱》的进一步完善。孟文博《<文艺论集续集>汇校本》是对郭沫若著作汇校本的推进。李斌《女神之光:郭沫若传》事实上也是在继续推进和完善龚济民、谢保成等人的郭沫若传记写作工作。

回暖期文献史料整理工作仍占主流,这有一定的道理,因为有关郭沫若的文献史料还有很多工作可做。郭沫若文献史料难度很大。一方面,郭沫若作品太多,现在出版的《郭沫若全集》38卷只占了他全部作品的一半。还有相当多的作品散佚在外。散佚在外的作品,部分是没有公开的,包括相当部分的未刊文稿、未刊日记、未刊往来书信以及未解密档案,这次我们编辑的《郭沫若全集补编》,也注定不会全部收录,需要研究者自己留意。另一方面,即便收进《郭沫若全集》的著作,还存在着复杂的版本情况。当有学者知道我在《女神之光:郭沫若传》中大量引用《郭沫若全集》时,他很担心,他认为郭沫若常常以今日之我反对昨日之我,作品反复修改,只用最后的定本恐怕会出现重大缺陷。虽然这稍微夸大了郭沫若作品修改的幅度——郭沫若太忙了,他不可能有时间去大规模修改旧作——但这位学者说得很有道理,郭沫若的一些重要作品和敏感文章,确实都有过修改,有些修改还不止一次,比如《女神》就修改了四次,这就提醒郭沫若研究者要特别注重版本问题。郭沫若著作160余部,大部分都一版再版,但目前对郭沫若著作的汇校工作还没有成规模展开,这只能让研究者自己去爬梳整理。既然辑佚、版本考辨、作品汇校这些基础性工作还做得很不完善,文献史料整理在郭沫若研究中占据重要位置也就可以理解了。

重视郭沫若的文献史料工作,部分学者是出于夯实郭沫若研究基础的目的,而在另一些研究者那里,就是在不动摇现有研究范式,不反思决定当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一些规定性因素,只是出于补充完善已经建构起来的知识系统的完整性和真实性的需要,去补上郭沫若研究这堂课。比如说很多研究者得知我在从事郭沫若研究后,为了说些客套话,就说鲁迅研究、新诗研究、现代小说研究等都已经十分成熟,而郭沫若研究的基础比较薄弱,有很多事可做,比如说文献辑佚、版本汇校、生平考证等等,实际上就体现了这种思路。

我认为,研究者如果不以郭沫若研究为契机,与目前的主流学术研究范式进行对话,那郭沫若研究很可能像第一次高峰期那样,很快就会再次滑向低谷。所以必须要把握住这次回暖的契机,把郭沫若作为镜像和资源,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学史研究、思想史研究中的一些主要问题进行对话,这样才能最大可能发挥郭沫若研究的价值和意义。以郭沫若研究为契机,与目前的主流学术研究范式进行对话,有如下四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在阅读和研究郭沫若的过程中,以郭沫若为资源,与当下文史学界的主流研究范式展开对话。我最近在腾讯大家栏目中读到某知名史学研究者嘲笑类似于“五四运动的性质和意义”一类的题目,自觉追求史学研究的碎片化,有意将史学研究引导进不再受政权、媒体和大众关注的平淡角落。这样的观点在当下学界很有影响,我在一些知名的郭沫若研究专家那里也能听见。有郭沫若研究专家就告诉我,郭沫若研究就应该像这些年那样,处于边缘,不被关注,他认为这才是回归学术常态。文学研究领域越来越淡化宏大的研究主题,倾向于私人的情感体验;越来越不在乎那些不能够发出声音的底层民众的生命感觉,而自我封闭在一定的阶层的趣味之中。但郭沫若恰恰不是这样。他始终强调文学创作和学术工作的意义,强调文史研究和当下特定的社会问题的互动,强调文史研究的价值取向。成功的学术研究是对自身的经验和知识结构保持一种反思的状态,充分打开研究对象的潜能,让研究对象作为主体,作为质疑研究者自身经验和知识结构的对话者,研究者在研究过程中得到调整和丰富。如果抱着这样的姿态进入郭沫若研究,那么,阅读和研究郭沫若的过程就是和当下学界的主流研究范式和学术话语展开对话的过程。

第二种可能,以郭沫若为资源,反思越来越固化的文体边界以及越来越强化与窄化的学科意识。上世纪80年代以来,我们对文体的认识越来越固化,什么是诗,什么是学术论文,都有一系列建构起来在行业范围内取得共识的规范,我们有专门研究现代小说的专家,有研究新诗的专家,也有研究学术史的专家。但郭沫若可能处在这些固化了知识视野之外。1935年,郭沫若完成了《隋代大音乐家万宝常》一文,这是一篇较为典型的郭沫若风格的文章。他在细致查找和考辨的基础上弄清万宝常这位长期堙没无闻的音乐家的生平和贡献。按照通常的理解,这是一篇学术论文,但它又充满抒情性,作者不断感叹万宝常贫困窘迫的命运,以此作为自己流亡生活的隐喻。不仅如此,这篇文章还对当时上海一些团体提倡“国乐”进行嘲讽,充满杂文笔墨。由于带有抒情性和杂文笔墨,在很多研究学术史的专家看来,这篇文章算不上严谨的学术论文,所以不被重视。而文学研究者又会将其当成史学论文而不去注意这篇文章中的隐喻、咏叹和讽刺。我个人在研究《李白与杜甫》《甲申三百年祭》等名著时,也发现了郭沫若对自我命运的慨叹。我们今天面临越来越多的处于我们固化了的知识视野之外的多样化的作品形态,常常没有能力做出评判,而研究郭沫若,将迫使我们打开固化了文体意识和学科边界,操练我们面对新现象和新挑战的思想和能力。

第三种可能,是以郭沫若为镜像,反省学院内部的知识生产和学术权力,打开专业化壁垒和知识边界,以迎接新的文化大变局。现在又到了一个类似于新文化运动前夕的大时代。新文化运动完成了整个文化范式的转移,当时,旧的研究范式、研究对象、文体语言等迅速退场,新的文体、研究对象、研究方式等等迅速占据主流。随着交流方式的改变,网络文学、虚拟社群的兴起,以及中国逐渐走向世界舞台中心,20世纪80年代建构出来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范式,史学史、思想史研究范式都将迅速发生重大的改变。在这种改变面前,学院派知识分子拥有的安排知识权力结构的方式和局面必定发生变化,传统的研究对象和专业壁垒也将有很大的改变。郭沫若在面对新的学术资料、新的文艺现象以及专业化的学者身份时,都20上世纪80年代以来学界的主流办法不同。在这个大变局面前,以郭沫若为镜像,调整我们的身份、姿态和研究方式,是郭沫若能够给我们带来的最大启迪。

第四种可能,以郭沫若为线索,在“短二十世纪”世界文学框架下讲述中国革命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短二十世纪”这个概念,是借鉴了被汪晖中国化之后的提法,他把1911—1976年称为“短二十世纪”,“短二十世纪”的主要特点是革命。从“短二十世纪”的角度来说,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对于全世界的反殖民和反帝国主义具有重要的意义。以反殖民和反帝国主义为主题的全世界范围内的文学作品和现象可以称为“短二十世纪”世界文学,中国的革命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在“短二十世纪”世界文学的框架之下占据着重要位置。郭沫若是跨语际、跨文化的。他懂德、英、日三种语言,翻译了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诗歌、戏剧、小说、科学著作和考古学理论等500余万字的作品。他也是中国革命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在被压迫国家和民族、在社会主义国家中有着较大影响。在青年时代,郭沫若综合借鉴日本和苏联的马克思主义理论资源,思想发生根本改变。郭沫若在1949年后长期从事保卫世界和平的工作,足迹遍布亚非拉和欧洲,他和世界各国从事反战的知识分子保持密切联系。以郭沫若为线索,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放在“短二十世纪”世界文学框架下,这不仅能够发掘中国革命文学和社会主义文学被遮蔽掉的巨大能量,撬动已有的文学史框架,对世界文学和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有新的理解,也可以回应中国重新走向世界舞台中心的重大命题。当然,这样的研究难度相当大,研究者得恶补相关知识才行,但能够从事这些研究的学者已经逐渐成长起来。他们不仅懂得多种语言,还具备全球性的学术视野,我们是可以抱有期待的。这些可能性仅是我个人所见,我相信不同的学者会从不同的角度看到更多的可能性。在思考郭沫若研究的可能性的同时,我越来越意识到郭沫若研究的限度。

从研究方式来说,郭沫若研究属于作家论,作家论所能够发挥的作用毕竟有限。如果长期浸润在单一作家的研究中,容易产生以该作家的是非为是非,以该作家的视野为视野,这是非常危险的。我个人更希望有全局视野的研究者介入郭沫若研究,从不同的知识背景、不同的阅读经验、不同的人生体验出发去和郭沫若对话,发掘郭沫若研究中蕴藏的更多的可能性。

最近也在反省自己的研究,打算逐步接触更多的反面材料,从反面的角度去追问郭沫若所代表的那段历史。在一些细节上郭沫若可能确实是被抹黑了,但对郭沫若的质疑也值得认真对待。在思想文化界,20世纪80年代以后经过了较大的断裂,很多人不再能够理解郭沫若的作品和行为。对于这种不理解,我以前是不能理解的。现在,我觉得应该尊重这种对郭沫若的不理解,心平气和去和它对话。适当吸收20世纪80年代至今的主流文化思想,和郭沫若的遗产相综合,可能会得出比郭沫若本身所能够带给我们的更为丰富的资源。

有些学者善意提醒我,现在还没有到研究郭沫若的时候。这些提醒我的学者中,部分是从文献史料的角度考虑的,他们认为现在还有很多史料接触不到,所以建立在既有史料基础上的论述可能尚不周全。我觉得这个问题不是很大,就我的观察来说,现在有关郭沫若的主要材料都已出版,即便有未公布的材料,相比于已经公布的来说也是次要的。还有一部分人是从社会风气的角度考虑的。虽然郭沫若研究界也做出了很多努力,但很多学者对郭沫若仍然不屑一顾,这可能需要等到新一代没有历史负担的学者成为学界中坚时,对郭沫若所代表的那段历史才能心平气和去对话。这一部分人的提醒有一定的道理,但正因为有这样的担心,我才觉得郭沫若研究的空间很大,在未来有很多的可能性,因而是值得期待的。

本文主要是从个人的角度对40余年来郭沫若研究的进展、可能和局限性进行了浅近的思考,必然带有自身经验和知识结构的局限。“横看成岭侧成峰”,相信不同的学者对这一问题会有不同的思考,诚恳期待大家的批评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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