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一步加强对“人”的关注与研究
2020-03-15柴剑虹
柴剑虹
一年前,习近平总书记在敦煌研究院座谈时的讲话指出:
研究和弘扬敦煌文化,既要深入挖掘敦煌文化和历史遗存背后蕴含的哲学思想、人文精神、价值理念、道德规范等,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更要揭示蕴含其中的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文化胸怀和文化自信,为新时代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提供精神支撑。(《求是》杂志2020年第3期)
敦煌文化遗产的创造者是“人”。其“蕴含的哲学思想、人文精神、价值理念、道德规范等”的核心离不开“人”。近百年来,敦煌文化遗产的保护管理与传承创新所依靠的主体,体现“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文化胸怀和文化自信”的主体,当然也都是“人”。
敦煌文化的传承、创新,以莫高窟为代表的敦煌石窟的保护、研究,目前处于历史上最好的时期。尤其在对“物质文化遗产”(“物”)的保护与研究上,取得了举世瞩目的丰硕成果。但是,我们在对待“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核心——“人”的关注、关切与研究上,还有进一步加强的必要。
限于时间关系,我这里只举两个几乎是敦煌学界同仁耳熟能详的例子。
一个是莫高窟藏经洞的性质和封闭原因的问题。诚如荣新江教授在20多年前所指出的:“藏经洞原本是归义军初期的河西都僧统洪辩的影窟,大概是因为距三界寺寺址较近,故此在10世纪中叶渐渐成为道真收罗古坏经卷修补佛典的储藏所,放置佛典残卷和一些供养具。”{1}我们知道,藏经洞所出,除了有河西都僧统悟真(约811—895)搜集、保存的文物(包括他自己的作品)外,还有释道真(约915—987)之后所抄写的不少经卷、写本及其他文物,尤其是与许多当时敦煌地区各所寺学相关的材料,可见从10世纪中到11世纪初,藏经洞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变化,这就涉及那段时间曾活动于藏经洞的各色人等。对此,虽有对部分写本抄写者的探究,但总体所知甚少。其实,包括洞内正壁上那幅被张大千赞叹的彩绘和洞内所藏的许多绢画、画幡及它们的创作者,研究都十分欠缺。至于藏经洞的封闭原因,无论是“废弃说”(人弃物)、“避难说”(人避物遭难),还是“经像瘗埋”(人供养物),我认为它们的核心还是人的“动因”,即到底是什么人、哪些人,根据何种仪式,采取了如此封闭藏经洞的手段?包括经卷、文书等文物的包裹与堆放方式,洞口封闭及外墙彩绘壁画的步骤与手段,等等。关于“供养说”,4年前张先堂研究员在《中国古代佛教三宝供养与“经像瘗埋”——兼谈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的封闭原因》一文(刊于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编《敦煌写本研究年报》第10号,2016年3月)中提及“对佛像有计划的礼仪性埋藏”,指出经像瘗埋“是在佛教三宝供养,特别是法宝供养、佛宝供养思想指导下,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所形成的佛教信徒对于残破的、过时的佛教经典、造像予以有计划地、礼仪性地收集瘗埋,从而达到长久住持供养的一种特殊的佛教仪轨制度和佛教历史的文化现象。”这里涉及佛教僧徒的“文化信仰”,涉及人们的“礼仪观”,我认为就已经触及到事情的本质,启示我们应该继续深入探究与藏经洞封闭相关的僧俗信众的“动因”。
对西汉时期河西设郡和公元366年乐僔首开莫高佛窟以来,敦煌地区各历史时期各色人等的研究,已经有了不少积极的成果,如对移民社会的民族成分、人口构成等的梳理,对敦煌世家大族的源流、事迹、信仰、作用的考索{1},在社邑文书整理研究中对社人(包括寺院僧人)“文化认同”的分析{2},对“碑铭赞”“藐真赞”写本中众多赞主的研究{3},等等;总体看来,对林林总总的“敦煌人物”的研究,离开真正深入到他们的文化修养和精神世界还有相当的距离。
我要举的另一个例子是对有特定含义的“敦煌人”的关注与研究。习近平总书记在座谈时还指出:
70年来,一代又一代的敦煌人秉承“坚守大漠、甘于奉献、勇于担当、开拓进取”的莫高精神,在极其艰苦的物质生活条件下,在敦煌石窟资料整理和保护修复、敦煌文化艺术研究弘扬、文化旅游开发和遗址管理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取得了不少重要研究成果。(《求是》杂志2020年第3期)
这里的“敦煌人”,即特指我们引以为豪的“莫高窟人”。近半个世纪以来,我们的党和政府、各级领导机构、宣传部门和文艺家,对以敦煌研究院五代掌门人为代表的“莫高窟人”保护、管理、研究、弘扬敦煌文化遗产的功绩是充分肯定和大力表彰的,有很好的社会影响。但是,这里也还存在着有待加强和深入的几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对这几位典型人物的生活经历和精神世界(或称为“心路历程”)还缺乏具体而深入的研究。我曾有幸当面请教著名作家徐迟撰写报告文学《祁连山下》时的想法,他说就是要真实反映常书鸿先生为莫高窟保护经受的苦难与牺牲精神。我自己也写过几篇赞颂常书鸿、段文杰、樊锦诗几位先生的文章,但自己的感觉大多还是浮于表面;他们都不是“神”而是“人”,也有普通人的悲欢离合、酸甜苦辣,甚至有比一般人更多的苦难历练,无须也不该回避。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樊锦诗名誉院长的自传《我心归处是敦煌》出版后会有这么大的轰动效应。这就是樊锦诗先生这次在会上强调的要抒写莫高窟人的“心灵史”。
二是70多年来,除几位杰出的代表人物外,有一批“秉承‘坚守大漠、甘于奉献、勇于担当、开拓进取的莫高精神”的人,对他们的关注、研究、宣传可以说还十分欠缺。三年前,为纪念段文杰先生百年诞辰,我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敦煌守护众神与丝路之魂》,文章中列出了从1944年到1965年间先后到敦煌艺术研究所、敦煌文物研究所工作的60余人的名单,也列举了科研处、接待部、敦煌学信息中心三个工作团队,还有“因各种原因离开了敦煌却始终对莫高窟魂牵梦绕之人”,认为他们堪称“敦煌守护众神”,护卫着“丝路之魂”,凝聚为“莫高之魄”。对这些“莫高人”的研究,赵声良研究员等已经开始撰写了若干文章(参见氏著《莫高窟的守望者》《敦煌旧事》);而对敦煌艺术研究所早期人物事迹的回忆文章也开始有所发表(如介绍张大千对敦煌艺术弘扬的文章);近日还看到中国新闻网今年1月20日发布的《此生不悔入沙海》一文,其中也叙述了娄婕、李萍等我熟悉的敦煌研究院几位出色女研究员的故事;还看到新华网上发布的《让文物“说话”的莫高窟讲解员》文章,表彰了研究院的文化弘扬部集体。这些都是很好的信号,表明了对众多“莫高人”的关切。但总体来讲,我认为还有很大的空间甚至“空白”,如对我多年来曾领教获益已去世的史苇湘、贺世哲、谭蝉雪及尚健在的施萍婷、李永宁、李正宇、汪泛舟等学者事迹的宣传。
三是对与“莫高窟人”密切相关的院外敦煌学家、艺术工作者的研究(包括一些重要案例,如于右任和敦煌、张大千在敦煌、韩乐然与莫高窟)也应该加强。这既是搜集、梳理敦煌学学术史资料之必需,也是促进敦煌文化遺产传承、创新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1998年出版的《敦煌学大辞典》中著录与敦煌学相关的“近现代人物”中,1961年之前出生的中国学人二百余位,有许多已经去世者的人生经历与学术成就尚需总结(包括长年在国外进行敦煌学研究的左景权、吴其昱先生,在我国港台地区做研究与教学的潘重规、饶宗颐、陈祚龙诸位前辈学者)。去年,浙江大学出版的刘进宝教授的新书《我们这代人的学问》,就述及了宁可、朱雷、姜伯勤等学术前辈对他的教导,书名突出“这代人”,亦颇有启示意义。另外,大批近几十年涌现的70后、80后、90后等敦煌学新秀(或称“后浪”),恐怕也有逐渐展开研究的必要。
2015年,我曾在《睹物思人——简论丝路人物》一文(见刘进宝、张涌泉主编《丝路文明的传承与发展》,浙江大学出版社,2017年)中强调:“文物作为历史文化的物质遗存,是重要的文化载体。人是文化的创造者,也是文化传播、传承、发展的本体与核心。”“物质文明印记着人类前进的足迹,蕴涵着丰富的人文精神,也必须靠人去升华、结晶为精神文明。精彩绝伦、内涵丰富的丝路文化,要靠一代代无私奉献的丝路人物去传承弘扬、发展繁荣。”今年3月,应声良院长之约,我又撰写了《“敦煌人”——“莫高精神”的主体》短文,在简述了常书鸿、段文杰、樊锦诗、王旭东、赵声良五位敦煌研究院掌门人的事迹之后,指出因为有一批又一批富有牺牲精神的老、中、青几代“莫高窟人”,才能够将“丝路之魂”演化成有强大生命力的、为当代中国乃至全世界人民造福的精神营养与物质财富。所以,我在今天这个研讨会上再次提出要进一步加强对“人”的关注与研究的论题,希冀能起到呼应的作用。不妥之处,敬请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