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万事有情 万物皆歌
2020-03-15李琪
李琪
[摘要]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成名作及重要代表作,被波兰文学界赞誉为“波兰当今神秘主义小说的巅峰之作”与“造梦者的神话”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这部小说的整体风格上的“星群小说”特色、波兰文学素有的哲学倾向书写方式,以及自称为“荣格信徒”的作者创作观念三方面入手,通过对小说的具体情节与重要文学形象的深入分析,对其中呈现的时空交错、扑朔迷离的“时间与空间”之内容、耀眼而又隐晦的“战争与和平”之主题、洋溢着节奏感与韵律感的“重复与超越”之思想意蕴、反常悖理而又正常合理的“信仰与理性”之哲学要义进行揭示和论述,进而得出结论:托卡尔丘克的创作意义,不仅在于她继承了波兰文学与文化遗产,而且也富有其独创性,她将史诗的崇高、童话的梦幻、圣经的庄严、现代的象征、后现代的魔幻、哲学的思辨杂糅,将远古与现代、宗教与理性、时间与空间、现实与虚构、情与性,人(尤其是边缘人物)与物(植物、动物)并陈,将虚实交织之中的“太古”置为中心,将边缘的人与事物、边缘的历史与现实拉入读者的阅读中心,将边缘之美呈现出来,从而彰显出边缘存在的巨大思想价值与美学意义。
[关键词]时间与空间;战争与和平;重复与超越;宗教与理性;边缘与中心;上帝;人性
[中图分类号]I106[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1000-8284(2020)06-0106-08
2019年10月10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将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Olga Tokarczuk,1962年1月29日—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是当代波兰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小说、戏剧与诗歌创作俱佳,也是一位心理学家,曾两度荣获波兰最高文学奖项“尼刻”文学奖,2018年获得国际布克奖。国际布克奖评奖委员会主席丽萨·阿壁娜妮西认为托卡尔丘克的创作举重若轻,评价她是一位充满了创作光辉、拥有丰富想象力的作家。[1]2托卡尔丘克的作品广受读者欢迎,已被译为英语、法语、德语、汉语、西班牙语、捷克语、克罗地亚语、丹麦语等多种语言。
托卡尔丘克擅长将民间传说、史诗、神话、宗教以及历史上与现实中的波兰生活景致融合为一体,既呈现了波兰人的日常生活,也展示出托卡尔丘克神秘独特的世界观。托卡尔丘克的第三部小说《太古和其他的时间》(Prawiek i inne czasy)发表于1996年,是作者神秘主题作品的代表作,波兰文学界将之誉为“波兰当今神秘主义小说的巅峰之作”“造梦者的神话”,[2]这部小说荣获了1997年波兰“政治护照奖”(文學类),让托卡尔丘克一跃成为波兰文坛的代表人物,成为“20世纪90年代波兰文坛出现的一颗璀璨新星”。小说深邃、纯朴、奇特、迷人,充满着对万事万物的歌颂和对人性的反思与探索,在托卡尔丘克的创作生涯中意义非凡。波兰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耶日·索斯诺夫斯基评价这部作品道:“托卡尔丘克从真实历史的碎片中构架出了一个神话,那是一段包含着秩序的历史,所有的事件,包括那些悲伤的、邪恶的,都有着自己的理由。作家搭建起了一个类似曼陀罗的空间,一种方中有圆、完美丰腴的几何想象。”[1]3
一、 时间与空间之中的万事万物
托卡尔丘克将她的某些作品称为“星群小说”,这样的作品就像是一台测量投影仪,作家将故事投射在观察幕上,每个读者都可以自主感知并分别形成对故事轨迹的认知。《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也属于“群星小说”。根据托卡尔丘克的说明,《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的书写是出于一种寻根的愿望,寻找自己的源头和根,以便让自己能够停泊在现实中。寻根,从何时开始、从何处进行呢?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中,时间与空间中的万事万物,皆是人类的来源之根、生命之根、智慧之根、能量之根、正义之根、温暖之根,它们与人类互为根、互为光、互为主体、互为中心,换言之,人类也是其中的一个分子、一个原子,犹言人不可忘根,不可忘祖。
小说开篇有言:“太古是个地方,它位于宇宙的中心。”这与所有人类的心中所念何其相似!太古是充满象征意味的:太古四周由不同的天使守护,北面是天使长拉法尔,南面是天使长加百列,西面是天使长米迦勒,东面是天使长乌列尔。黑河、白河交汇处,便是太古。小说由八十多个“时间”组成,以“太古的时间”为始,续以“盖诺韦法的时间”“米霞的天使的时间”“麦穗儿的时间”“恶人的时间”“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耶什科特莱圣母的时间”“米哈乌的时间”“米霞的时间”“米霞的小磨子的时间”“教区神父的时间”“埃利的时间”“弗洛伦滕卡的时间”等部分,以米霞的出生、成长、死亡为中心线索,虚虚实实地记载了米霞一家与其邻居波皮耶尔斯基一家、流浪女麦穗儿母女等太古居民从1914年以来的生活图景。
太古也是折射出波兰近现代历史、文化、艺术的沧桑画卷,呈现出各种形态的社会思想在这片土地上的传播和发展,展示出波兰复杂的政治形势和社会的不平等,客观反映出波兰乡村经济凋敝和城市兴起的历史必然。八十多年来,战争使人死,疾病使人亡,衰老令人恐惧,与此同时,爱情令人焕发生机,婴孩出生令人欣喜,如此代代反复无穷,就连上帝也无法对抗时间无情的流逝。所有时间里的事物都是暂时性的,一切都在崩溃、分解、腐烂和毁灭之中。
如若说小说以历时为序记载的人世与人事,时间流逝,永不回头,人世所及、人事所指,便是广袤迷人的共时的空间,包括心理空间。世纪之交的波兰文学,“人们的兴趣在于对日常生活和人在社会中的地位进行哲理的认识,深入而有争议地分析人的心理,人的社会和生理本质。”[3]卷八(下)645无独有偶,托卡尔丘克自称是荣格的信徒。她说:“在我看来,在所有伟大的思想家和心理学家中,荣格最适合成为作家的导师。”“我们能从他身上学到:故事拥有自己的生命,在人类文明的早期,它们就以神话的方式陪伴着我们。我们还学到,神话并没有消亡,它们只是作为我们生命内在结构的基本元素而存在。然后,作家还能从荣格那里学到谦逊——在写作和叙述故事时,我们进入到湍急的现实之流,而只能取一瓢饮。”[4]托卡尔丘克继承并发扬了波兰文学传统中的哲学倾向,探微了空间的现实和抽象的维度:干电池里尚未消耗掉的能量、地主波皮耶尔斯基痛感到的在消失的世界、鲁塔向伊齐多尔展示的各种各样的蛤蟆菌,这些以各种方式存在的物质拆解了时间,填充了时间,丰盈了时间,从而与时间形成了对抗,将有限的时间化为无垠的空间,将绝对性变为相对性,使“人”的存在获得了非凡的意义与价值。
以米霞和小咖啡磨为例:米霞身上的一切各有各的功能——视、听、理解、知觉、预感和接受,米霞以全方位的功能,感知着父亲米哈乌从战场上给她带回来的小磨子,由此推及万事万物,“小咖啡磨像每样物品一样接受了世界的全部混乱:频仍遭受射击的火车的惨象,缓慢流淌的血的溪流,每年都有不同的风在被抛弃的房屋窗口嬉戏。小咖啡磨吸收了渐渐冷却的人们尸体的热气,承受了人们抛弃一切熟悉东西时的绝望心绪。无数双手触摸过它,那些抚摸过它的手都对它寄予无限的深情和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小咖啡磨接受了这一切,因为大凡是物质统统都有这种能力——留住那种轻飘飘的、转瞬即逝的思想的能力。”[2]23因为是父亲而不是其他人将小咖啡磨送给了米霞,小咖啡磨便成了“这一个”,崇高、庄严、独特,是某种总体的、基本的变化规律的碎片,而没有这种规律,世界就不能运转或运转成另一种样子也未必,因此,这个小咖啡磨成为现实的轴心,米霞的唯一,太古的支柱。
物质空间中的东西与精神空间中的爱比人更能经受时间的考验,“那种东西”让米哈乌的父爱永远停留在米霞的时间里,由于拥有过“这种东西”,他们的爱就能成为永恒。也因此,在米霞死后很久,她的女儿阿德尔卡重返太古,悄悄地从家里拿走的唯一东西,就是这个小咖啡磨。
二、 战争与和平中的人性之书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中最耀眼而又最隐晦的主题便是“战争与和平”。托卡爾丘克在小说中并未正面描写战争或控诉战争的罪恶,也未对战争发生的双方进行非此即彼的评价;同样,托卡尔丘克也没有大书特书和平年代的甘美,也未对享受和平果实的太古人的日常生活进行赞美。她着眼于人、人性,以冷静中蕴含激情的笔调描绘了无处不在的人性,小说充分地展示出多变环境下人性的错综复杂以及人性的发展变化。
小说描写了战争之下人性的残忍与复杂,困境、绝境、不受理性控制之境中令人发指的人性之恶。在小说开篇,与世无争的太古便遭遇了战争,男人被迫背井离乡,充当炮灰,“1914年夏天,两名穿浅色制服、骑着马的沙俄士兵来抓米哈乌”[2]2。女人留在家乡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和抚养孩子,同时还有可能遭遇异国、敌国或打着保护者旗号的邻国军人的蹂躏。在“鲁塔的时间”里,麦穗儿的女儿鲁塔(实际上是盖诺韦法的次女,米霞的妹妹)就被德国士兵和俄国士兵先后惨无人道地轮奸了。等母亲找到她,可怜的姑娘已经遍体鳞伤、失去知觉,腹部和大腿被鲜血染红,成群的苍蝇向她飞来。太古的犹太人遭到德国人的集体屠戮,自动步枪连续射击发出震耳欲聋的霹雳声,怀抱婴儿的姑娘企图逃生时受到毫不留情地射杀,姑娘怀中白色襁褓中的婴儿随即也被补枪。
小镇的人们议论着:“沙皇比德国人更强大。”人们盼望着,“到圣诞节,战争就会结束”。然而,战争并没有在圣诞节结束,也没有在接下来的四个圣诞节中的任何一个结束。怀了孕的女人忍不住发出天问:“这儿周围都在打仗,我们这些傻女人干吗要生孩子?”想不出答案,她们便下按语道:是上帝这个优秀的账房先生在照管亏欠和盈余项目,为了保持平衡,“既然有人丧命,就得有人降生”。
即便如此,托卡尔丘克依然为人性留下空间:在“库尔特的时间”里,跟随德国国防军到达太古进行屠戮犹太人的库尔特,一方面,他的双手沾满了犹太人的血,虽则他不情愿采办食物储备和没收太古的粮食作为军需,那时他感觉自己像个贼;另一方面,他也怀有温情,他思念妻女,祈祷着战争的结束,他把射杀手无寸铁的太古人总结为“在一个陌生国家里产生的恐怖情绪,以及对家园的思念”。除了屠戮,他毫无他法,“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个世界注定要灭亡”[2]73。他认为自己应该回家,而不要去打扰太古的沙质土地、人、奶牛和一筐筐的鸡蛋。然而对太古渐生温情的库尔特被偶然巧合的子弹射中,谁也没能在德国士兵腐烂瓦解的尸体中辨认出库尔特,他和其他德国士兵一同被埋在了桦树林里。
同样,小说也描写了和平时期人性也存在着的堕落与迷茫、卑微之处熠熠闪光的人性之善。小说以太古为中心,无论是外来侵犯者还是流浪至此的人,对太古固有的状态均造成了不同程度的触动,并反映出双方人性的底色。与俄国和德国冒犯者同时出现在太古的是麦穗儿,当时这个流浪的赤脚姑娘除了自身之外再无长物,为了一节香肠,她便能委身于任何一个男人,年轻、容易上手,所以太古的男人们总是像狗一样围着她团团转。麦穗儿接受了太古和周围一带平庸肮脏的农民之后,变成了跟他们一样喜欢酗酒、害怕战争、容易冲动的人。她不但在小酒店后面的灌木丛中接受太古的男人,也接受了他们的妻子、孩子,还有太古的每一种痛苦和希望,太古成为她的大学,日益隆起的肚子就是她的毕业文凭。
与麦穗儿形成对比的是太古村民:男人精神上的龌龊与身体上的堕落、女人残存的人性与情绪上的复杂多变;太古村人性的复杂又映衬出麦穗儿母女的纯真与踏实。而时间转到麦穗儿的部分时,读者又将发现麦穗儿的人性也有其错综复杂之处——在独自艰辛地产出一个死胎之后,麦穗儿又怀孕了,这次生出来的是一个明显存在问题的男婴,麦穗儿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方式将新生儿与盖诺韦法的新生儿进行了置换。淳朴善良的盖诺韦法一家人将麦穗儿的儿子伊齐多尔视若己出,抚养长大,姐姐米霞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一直是伊齐多尔的生活问题。盖诺韦法对此事一直存疑,但她从未挑明,只是单独与麦穗儿面对面时说过一句话:你把我的孩子给换了。孩子们对此事从未知晓。实际上,麦穗儿对伊齐多尔是非常关心的,在伊齐多尔死后悄然去看望了他,与他告别。流浪女麦穗儿需要一个健康女儿的相依相伴,鲁塔的出生恰到好处地给了她机会。但是,麦穗儿不可能不明晓,在太古村的女人集体敌对她的岁月里,盖诺韦法给予了她照拂与关爱。因此,麦穗儿的人性也有自私、唯我、利己的一面。
总之,托卡尔丘克从时间的平铺直叙入手,从人性的千变万化着眼,以战争与和平主题互相映衬,挖掘了平凡普通、细致入微的人性。没有英雄主义,没有爱国情怀,没有荡气回肠,有的是交织着背叛的等待、充斥着卑微感的期望、夹杂着希望的失望、龌龊的行为、苟且的挣扎……然而,这就是真实的人性,这也是人类真正度过时间的方式。托卡尔丘克将之还原到文学之中。
三、 重复与超越下的生命之歌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洋溢着富有节奏感与韵律感的生命之歌,托卡尔丘克在对太古代代往复、相似的生命状态的勾勒中,将进步与超越的意味植入作品。与很多女性作家一样,托卡尔丘克将更多的笔力集中在对女性形象的塑造上,她从女性形象出发,进而“发现”了被男性视角忽略了的或不擅长关注到的人物与事物,也因此挖掘出被男性文学遮蔽的状态与声音。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中,托卡尔丘克主要塑造了同一家族中三代女性的命运:作为女性,她们重复着相似的生理与心理经历,然而她们出生在不同的时期,受教育程度不同,个性也有差异,因此,她们的生命状态一代比一代有所超越。这既体现出波兰从传统农业社会到现代都市的变迁,也反映了女性发展的艰辛与进步。
第一代女性是盖诺韦法。与男性的、向外的、阳刚的状态不同,盖诺韦法的时间是女性的、向内的、阴柔的,因为丈夫被迫从军,作为第一代女性,她不但要花费时间养儿育女,还必须照看田庄、磨坊,年复一年,丈夫杳无音信,盖诺韦法的时间变得漫长而难熬,她与埃利结识的章节里,情节的发展犹如情感的体验,经历了恐惧、不安、羞愧之后,天然的、本能的力量占了上风,盖诺韦法喷薄而出的被压抑的激情,埃利的年少气盛与一往情深,仿佛季节流逝和呼吸一般自然而然。托卡尔丘克简练而深情地写道:“结束了,同时也开始了。”[2]18伴随着米哈乌的返乡,盖诺韦法与埃利的关系终止了。当作为犹太人的埃利被残忍地枪杀之后,盖诺韦法受到极大的震动,她心中长年隐而不宣的爱,伴随着埃利一同死亡,从此她失去了自理能力。小说中,盖诺韦法的保守、稳定、宁静的生活,与麦穗儿的自在、开放、动荡、不安的状态形成对比。
第二代女性是米霞与鲁塔。命运的阴差阳错,让这两个容貌相似、性情敦厚的姐妹经历了截然不同的生命历程。虽然出生在动荡的战乱岁月,但是米霞一直是父母的宠儿,在她青春苏醒的时候,遇到了身材魁梧、头发浅黄的小伙子帕乌韦·博斯基。博斯基务实能干。爱情让米霞重新认识了自己,她放弃学业出嫁了。父亲米哈乌为心爱的女儿盖了一幢太古最漂亮的房子作为嫁妆。而后的米霞,忠于丈夫,生儿育女,操劳家务,抚养弟弟,直到寿终正寝。她的时间如同她的房子和太古的地形一样方方正正。
鲁塔的时间在小说中分作三部分:与麦穗儿和伊齐多尔相处的时间,被德国士兵和俄国士兵轮奸后到结婚前后的时间,出走之后的“隐形”时间。如果说米霞的时间属于厨房,鲁塔少女时代的时间则属于大自然。因为麦穗儿的原因,她一直被太古村民孤立。她与伊齐多尔结伴,钻过栅栏上的洞来到马拉克的田地上,沿着沃拉路走向森林;他们玩游戏、品蘑菇,通过共同的“母亲”麦穗儿,在精神上相会相通。当他们长大成人,伊齐多尔向鲁塔表达爱情之后,他们的关系骤然发生变化,因为爱情所通向的肌肤相亲,恰恰是鲁塔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她告诉伊齐多尔她只能与她仇恨的人做爱。鲁塔与乌克莱雅结了婚,但对方粗鄙、霸蛮,仅将她视为炫耀的工具,他一次次粗暴地公开羞辱鲁塔,最后逼得鲁塔拿走钱财远走他乡……与姐姐米霞的幸运安稳相反,鲁塔的噩运不断。精神上超然独立的鲁塔深深感到只有远方才有希望,她要通过行动抹去肉体上的创伤。与米霞的简单、踏实、务实相比,鲁塔的经历曲折,命运坎坷,最后的勇敢出走兼有孤注一掷和寻找乌托邦的成分。
第三代女性是米霞的女儿阿德尔卡。阿德尔卡亲眼见证了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完全没有自我的操劳,她最初的时间也在帮母亲照顾婴孩儿弟弟、妹妹中度过。她反感这样的生活,她决意活出独立的自我,做一位拥有知识和事业的女性。小说对她成年之后的时间着墨不多,她最后出现时小说已经接近尾声。我们得知她已经远离太古,身边没有丈夫,但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儿。她对家人比较冷漠,连母亲米霞去世都没有回家。虽然寥寥几笔,但很明显,阿德爾卡的人生比之作为农妇的盖诺韦法、作为主妇的米霞,有了极大的差异。她不再是一个太古人。她象征着都市中独立生存的知识分子女性。她的独立状态固然可嘉,但这种孤独有某种冷漠的成分,她的形象远不如盖诺韦法与米霞那样亲切感人,恰如农业社会的人情味浓于工业社会的人际关系一样。
在小说中,善人与恶人的时间、正常人类与失智人类的思想、植物与动物的生命,都同样具有弥足珍贵的意义与价值,充分体现了作者对生命,尤其是对边缘生命的关注。盖诺韦法对埃利无言的深情、麦穗儿独自在大雨中完成分娩、米霞因为爱情坚守着婚前的童贞之身、鲁塔卧躺在森林中观看菌丝体、阿德尔卡对舅舅伊齐多尔的惦念,既是她们生命中庄严的瞬间,也是她们的时间被赋予价值的时刻,短暂的时间因而获得了绵长的意义。
四、 信仰与理性之中的哲学之思
小说中有两个怪人非常耐人寻味,那就是伊齐多尔和地主波波皮耶尔斯基。伊齐多尔的时间连带着上帝的时间,他以孤独摸索的方式完成信仰之路(上帝是否存在,因何存在);地主波波皮耶尔斯基的时间连带着游戏的时间,他在经历了放荡和独自做游戏的时间之后证明了理性(非理性)的荒谬与局限。他们分别通过验证上帝与理性的存在与否获得了自身的存在意义。托卡尔丘克尝试设置这两个角色,既形成某种呼应和对比,也造就一种张力,让读者通过反常人物的智行去反思正常人物的智行,进而对给就的上帝与理性内涵进行真正的思索。换言之,在反思求索,而非一味接受,孤独是生命的常态,是托卡尔丘克在《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中意欲表现的哲学要义。
伊齐多尔生下来就是个怪胎,长大后仍然有个大脑袋,有张合不拢的嘴巴,口水从嘴里不断地流到下巴,高瘦得就像池塘里的芦苇。伊齐多尔的形象在与其他形象,尤其是与鲁塔、伊凡·穆克塔的对比之中不断地得到深化和升华。他最终摆脱了拐棍和支柱,将自己而非上帝作为生命的支撑,最终他在养老院慢慢衰老力竭死去。在正常人(比如帕韦乌·博斯基)的观念中,伊齐多尔是可以忽略不计为人类的,但是在鲁塔的世界中,伊齐多尔却是一位最佳伙伴。鲁塔将她对森林与蘑菇的爱传达给了伊齐多尔,同时也将“爱”的意义意会给伊齐多尔。虽然鲁塔未从世俗意义上接受伊齐多尔的求爱,但是伊齐多尔一直是鲁塔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鲁塔离开太古之后,伊齐多尔决定进修道院,以远离尘世,专心致志地研究和认识上帝,研究上帝造物的秩序,并最终找到一系列问题的答案,诸如鲁塔为什么会离开他,母亲为什么会生病和死去,为什么在战争中会屠杀人和动物,为什么上帝会容忍恶性和苦难存在?然而,修道院拒绝了伊齐多尔的诉求。
伊凡·穆克塔则以渎神的方式向伊齐多尔展示了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让伊齐多尔看到了所有重要的事物,教伊齐多尔学会了思考。伊齐多尔说:“俄国人说,没有上帝。” 伊凡·穆克塔说:“问题不在于有上帝还是没有上帝。不是这么回事。相信,还是不相信,这才是问题所在。”[2]79伊齐多尔说:“上帝是看不见的。就在这一切的下面。他统治和管理一切,他宣布法规,使一切彼此相互适应。”伊凡说:“……整个世界是一团大混乱,或者,还要更糟,是一部机器,是一部坏了的除草机,它只是由于自身的力量而运转。”[2]80
经历了创伤、打击与混乱之后,伊齐多尔大病一场,决心自己教自己。这个隐喻几乎是不言而喻的——托卡尔丘克将力量赋予了这个看似白痴、实则拥有大智慧的伊齐多尔,他那像耶稣基督一样的孤独形象,充满了严肃的宗教救赎意味,形成某种悖论的是,他无力也无意拯救苍生,他要完成的是以自己的方式对世界的认知。
与伊齐多尔相映成趣的是地主波皮耶尔斯基。波皮耶尔斯基求道得道的方式颇为奇特,他先是追求财富并且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然后他爱上了艺术,并且拥有了一位女画家情人——情人出走美洲之后,病重的地主开始思考:爱情、性、金钱、激情、远游……而它们连同世界上的一切必将消失,这些念头让地主发疯。妻子为了让他恢复健康,请了耶什柯莱特的拉比为他治病。与拉比同来的小伙子为地主带来了一只大木盒,附有一本旧书和一套游戏。这种大大的、环形迷宫形式的中国棋类游戏从此与地主相生相伴。波皮耶尔斯基的精神状态乍一看是极其不正常的,但细细思量,他所思考的内容却深邃迷人,比如,在“游戏的时间”中,迷宫中心的一层被称为“第一世界”,被不具名的人写上了“太古”,由此引起地主波皮耶尔斯基惊诧不迭:“为什么是太古?为什么不是科图舒夫、耶什柯莱特、凯尔采、克拉科夫、巴黎或伦敦?”地主逐渐认识到,太古或上帝在伊始,均以自我为中心,均以认识自我为起点,并通过时间的流逝认识了自己。上帝与人类一样有各种情绪,随着情绪与状态的变化,上帝一样一样地创造着世界,创造的同时也在毁灭。
因为无法在世界上寻求到自己的位置,波皮耶尔斯基又经历了很多苦难,而在他本人看来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与对伊齐多尔一直正面描写不同,托卡尔丘克通过描述米霞与波皮耶尔斯基女儿的对话,让读者了解了波皮耶尔斯基的晚年岁月:地主后来重新获得了财富,他建了一个小实验室,监督家族皮鞋生意的生产,单单这一点就令他着迷:能为无定型、不确定的物质赋予不同的形状。他全心全意地投入,赋予这件事以某种绝对意义。因为他的化学实验,他得了皮肤癌,死得异常痛苦。地主是如此与众不同,他像孩子一样,一再说他只是在蜕皮。这也象征着理性工具是一把双刃剑,它给现代人带来了物质上的好处和商业价值的同时,它的弊端也是可怕恐怖的。
总之,伊齐多尔与波皮耶尔斯基对上帝之道的求索既是对宗教的信仰,也是对宗教的怀疑;既是对理性的探寻,也充满着非理性的离经叛道;既是行动的,也是沉思的;既是弱智或疯狂的,也是高智商或极正常的;既是离群索居、大隐隐于市的,也是警醒世人并与自己不断相遇的……这些书写本身,就是书中修士所说的“改造上帝”,即“人在变。时代在变。小汽车、人造卫星……上帝或许有时看起来似乎是……该怎么说呢……有点老古董的味道,而他本身又太伟大,太强劲,这样一来,要适应人的想象力就显得有点不灵便,有些迟钝了”[2]123。万般皆变,上帝也是,否则世界就不再存在了。
五、结语:边缘之辨
托卡尔丘克是第五位荣膺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作家,也是第十五位获得这个奖项的女性。作为欧洲文学中的一支,波兰文学似乎远离中心,置身边缘。它有着欧洲文学的共性,也有其鲜明的民族特色。“波兰把基督教奉为国家思想体系推动了波兰土地上的总体历史进程,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文化发展的方向”[3]卷二603,基督教文化在波兰文学中留下的烙印是至为深刻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就是证明。同时,“波兰文学在语言方面显然依靠了迄今鲜为人知的口头文学传统和作诗法的有些特点”[3]卷二614,这在托卡尔丘克的小说中也有鲜明的体现。19世纪末20世纪初,“各种形态的社会思想在这片土地上传播,以及對叔本华、尼采、本格森哲学观念的兴趣日益浓厚”[3]卷八643,作为心理学家的托卡尔丘克,毕业于华沙大学心理学系,高度关注现代哲学观念,并以“梦”为中心构筑着她的文学王国。波兰现当代文学时期现实主义小说发展良好,弗瓦迪斯瓦夫·莱蒙特的创作鲜明而准确地描写了多方面的波兰生活,弗瓦迪斯瓦夫·奥尔坎的创作也属于社会型小说;同样,非现实主义如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印象主义在波兰也有充分发展,博列斯拉夫·列斯芒的象征主义诗歌非常具有独创性,他的诗歌将童话与现实相融汇,充满神秘、变形的幻想色彩;处于二者之间的过渡中间状态作家创作成果也很丰厚,比如哲学主题小说、哲理抒情诗、心理抒情诗,切·米沃什、维斯瓦娃·辛波丝卡的诗歌创作说明了这个问题。换言之,波兰文学在欧洲文学这个大家庭中,一直坚守着自我本真的特色,也从不缺乏进行严肃书写的作家,波兰文学秉守的边缘性恰恰成了其亮色与特色。
托卡尔丘克的创作既有现实主义的基调,也有非现实主义的形式,更有介于二者之间的色彩。因此,她的创作在继承波兰文学、文化遗产的同时,也打上了富有独创性的印记,她将史诗的崇高、童话的梦幻、圣经的庄严、现代的象征、后现代的魔幻、哲学的思辨杂糅,将远古与现代、宗教与理性、时间与空间、现实与虚构、情与性,人(尤其是边缘人物)与物(植物、动物)并陈。《太古和其他的时间》的中译者易丽君先生评价道:“托卡尔丘克的作品喜欢探讨人在宇宙中的地位,探讨人生,探讨大的哲学问题。比如《太古和其他的时间》,太古就是‘宇宙的中心。她的文字非常流畅、清新,和以前的文字大不一样——过去的文字句子长、形容词多,但在托卡尔丘克的文字里不会找到很多形容词。过去的小说,故事性强,有来龙去脉,着重刻画人物;但托卡尔丘克的文字不是这样。魔幻现实主义加上荒诞派,再加上现实主义,凑在一起就成了托卡尔丘克。”[5]简言之,托卡尔丘克的写作姿态置身于边缘的边缘,她宣布:“太古是个地方,它位于宇宙的中心。”[2]1她由此将边缘拉入读者的阅读中心,将边缘之美呈现出来。
[参考文献]
[1]李怡楠.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神秘深邃的文学旅者[N] .文艺报,2018-06-11(05).
[2][波兰]Olga Tokarczuk.太古和其他的时间[M].易丽君,袁汉镕,译.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
[3][俄]高尔基世界文学研究所,编撰.世界文学史[M].白春仁,等,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
[4]新晋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托卡尔丘克:“我是荣格心理学的信徒”[N].中国南方艺术,2019-10-14.
[5]波兰语翻译家易丽君谈托卡尔丘克:天马行空、古灵精怪[N].澎湃新闻,2019-10-11.
〔责任编辑:屈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