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危机背景下的职业教育:反思与行动
2020-03-15王星,刘晓,田志磊等
新冠疫情引发的公共危机及其对职业教育的影响
王 星
(南开大学,天津300375)
最近,新冠疫情及其可能带来的经济社会双重失范风险对国家治理能力提出了严峻考验。由于职业教育是与产业结合最为紧密的教育类型,新冠疫情一方面通过对产业的影响进而延伸,对职业教育毕业生的就业产生冲击;另一方面,其带来的知识生产与传播方式以及产业生产模式的变迁也会对职业教育内涵产生影响。以下从三个层面谈谈这个话题:一是疫病传播与公共危机之间的关系;二是公共危机对职业教育可能产生的影响与挑战;三是对于职业教育有何启示,以及我们该如何应对。
一、疫病与公共危机
在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中,一直与各种疫病相伴随、相抗争,可却始终无法摆脱一个可怕的悖论事实——社会越现代疫病却越多。按照涂尔干的理论,现代社会是一个建立在高度精细化分工基础上的复杂系统,这意味着:自给自足原则被互惠交易原则所取代。这样,社会个体间互赖性得到强化,社会互动和社会密度会急剧增加。众所周知,当病毒不经过宿主而直接人传人的时候,疫病就形成了,复杂社会则为病毒在人与人之间的传播和扩散提供了最好的温床。正如人类学者约翰·里德所言,“(疫病是我们)生活在大型、复杂和拥挤城市社会而付出的代价”。①约翰·里德.城市的故事[M].郝笑丛,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224.
在现代社会,病毒时刻伴随着人类,但并不是所有疫病都能够演化成公共危机。一般而言,一种疫病转化为公共危机通常需要如下三个条件:首先是空间的密度,空间密度越大的区域,疫病传染的概率就越高,越容易引发公共危机。空间密度体现在一定地理空间内人群居住的集中程度以及某个地方社会交往行动的频度两个方面。与分散居住的乡村不同,人群密集的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身体距离更短,身体接触的机率也更大,更容易导致病毒传播。与自给自足的社会状态不同,现代都市是一个高度依赖社会分工的空间体。社会分工越发达,意味着社会效率越高,但各种各样的社会交往行动也就更加必要,随之病毒传播的风险会极大加剧。
其次是社会常规机制所无法应对的。从社会层面来看,公共危机的形成通常有四个阶段:一是出现了社会个体正常应付能力所无法应对的关键境遇;二是随着社会个体无力感增加,社会紧张和混乱程度也会随之不断强化;三是需要链接和投入大量额外资源才能解决此类问题;四是通过集体行动采取一定非常规方式应对,比如说军方介入等等。经过这四个阶段后,一个事件或者境遇就演化为公共危机,此次新冠疫情发展情况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最后是造成了严重的经济社会后果,主要表现为社会个体损害、经济财产损失以及社会机构解组等几个层面。在个体层面上,身体伤害、失能、甚至死亡,同时会延伸带来家庭功能失调,个别家庭会面临失依、失亲、丧偶等问题。在经济财产层面,包括经济行动主体的损失甚至破产,以及对国家整体产业的冲击。新冠疫情对经济的冲击是显而易见的。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0年1—2月份,全国服务业生产指数同比下降13.0%,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52130亿元,同比下降20.5%,其中:限额以上单位汽车类和石油类商品同比分别下降37%和26.2%;餐饮收入大幅下降43.1%;限额以上住宿业客房收入下降近50%。全国固定资产投资同比下降24.5%,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同比下跌13.5%。①吴庆,等.宏观经济月报[N/OL].[2020-03-29].https://www.sohu.com/a/384124121_169747.在社会机构层面,此次新冠疫情影响了组织的正常运转,导致了大量社会机构停摆,甚至产生组织无效能和组织冲突等现象。在这个过程中,除了大家熟知的学校停课、企业复工复产等问题外,还有比如地域歧视和社会排斥,其他医疗服务供给短缺、停滞等情况,从而引发其他患者就医难的问题。
显然,依据上述标准,此次新冠疫情已经演化成公共性危机,对经济社会乃至社会信念都会产生很大的影响,并且会在将来的日子里持续性释放。
二、此次新冠疫情对职业教育的影响
一般认为,在经济社会发展中,职业教育的嵌入主要体现在两点:首先是通过职业教育和职业实践塑造劳动者的职业伦理规范,但更直接也更重要的是,职业教育通过技能培训为国家经济产业发展供给多样化的技能人才,回应产业转型升级的技能需求。此次公共危机对于职业教育的影响,可以概括为两个层面:首先是对于产业产生的影响进而反向冲击职业教育,这种冲击可能是多方面,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其次是对职业教育教学方式产生的影响,尤其表现在信息化授课方式上。对于教学方式变革来说,这种影响某种意义上是过去议题的延续,但是新冠疫情加速了这个进程。
第一层面的影响集中体现在如下三点:首先,对经济产业的冲击进而会对职业学校的学生就业产生影响。当然,这种影响是宏观的,整体性的,但由于职业教育毕业生就业与企业结合度更紧密,而且多为中小企业,所以对他们的就业冲击会更大。根据教育部2018年统计数据显示,中职毕业生就业率连续10年保持在95%以上,高职毕业生半年后就业率超过90%,但近70%的职业学校毕业生在县市就近就业,而且70%以上的职业院校毕业生就职于中小企业,成为“支撑中小企业集聚发展、区域产业迈向中高端的产业生力军”(《教提案〔2019〕第37号》。尽管现在还没有关于企业减员、裁员、以及破产的统计数据,无法具体给出测算,但是毫无疑问,受冲击最大的应该是中小企业,因为此类企业抗风险能力一般比较弱。如果疫情在全球蔓延的话,会对那些外贸依存度高的中小企业冲击更大。另外,对服务业的冲击是很大的,餐饮、交通运输、酒店、旅游等行业都是职业院校学生就业的重要流向,但如上文统计数据所显示,此类行业的就业吸纳能力将会大幅度下降。这些因素会导致职业院校毕业生就业就失业的风险增大,进而可能更加削弱职业院校的招生吸引力。
其次,劳动力市场的技术技能需求变化对职业教育技术技能培育定位的影响。在此次疫情中,面对空间隔离,数字经济与网络技术显现出强大的优势,无论是产业企业的发展,还是社会基层治理,智能技术都得到了广泛运用。因此,这方面的技术技能需求很大,而且有长期持续增长的趋势。另外,在疫情结束后,为了提高抗风险的能力,可能会驱使很多制造企业加快智能化和无人化工厂的建设,从而对技术技能培训提出新的需求。另一方面,在此次疫情中,一些技术技能门槛要求低的岗位凸显出了其在串联社会交易行为、维护社会基础运行秩序方面的重要性,比如快递配送员、城市清洁员、保安等。这种技术技能需求类型的变化,属于一种技能需求两极化的状态,实质上压缩了所谓中间技能的需求,而众所周知,职业教育培养的技能大部分属于所谓“中等技能”。所以,这种劳动力市场的变化有可能在未来会压缩职业教育的生存空间。这会对职业教育提出新的挑战:一方面职业教育在技术技能培养上,需要进一步提升其与产业结合度,深化产教融合;另一方面要提高技术技能培养的层次,增加技术技能教育的深度,以更好地适应产业需求。
再次,疫情可能会改善劳资关系、甚至促进劳资合作格局的形成,这可能有利于提升企业普通员工的地位,对职业教育产生积极影响。大家知道,在多次重大经济危机中,日本企业尤其是知名企业在抗风险能力和企业恢复重建能力方面都体现出了强大的优势,这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是日本企业中广泛存在的一种有利于分担风险的劳资合作传统。此次疫情会让资本充分认识到企业员工忠诚、合作乃至奉献对于企业生产发展的重要意义,某种意义上有助于提升企业普通员工在企业中的地位,这对职业教育有积极意义。
第二层面的影响关涉到职业教育信息化建设的问题,虽然不是一个新命题,但在此次疫情中更加凸显了出来。这里仅从技能形成规律及其与产业创新之间关系的角度来谈谈我的理解。今天,我们必须承认,职业教育信息化建设是职业教育方式与时俱进的重要内容,对于技能供给和技能形成的意义重大。比如,通过信息化建设中的高仿真模拟,一方面能够提高技能训练的效率,减少技能培训过程中的试错成本,另一方面可以跨越空间和时间的限制,通过高仿真模拟进行操作训练,甚至可以模拟将来运行过程中可能出现的问题,从而提高技能培训的绩效。在此次疫情防控过程中,学校封校停课,在空间隔离的情况下,信息化的线上课程教学优势凸显。不过,我们应该理性地认识到这种线上职业教育的模式有其固有的不足,尤其在技能形成方面。
职业教育信息化建设更为重要的内容不仅仅是教学方式的在线化,更主要的内容在于要对职业院校学生进行信息化、数字化、智能化等方面理论知识与岗位技能的训练,以更好地适应产业升级对劳动力技能方面的新需求。作为信息化建设的内容之一,目前的在线课堂教学更多是新冠疫情防控下的替代性教学选择,其对职业教育的效果如何,需要一套指标体系进行科学评价,方能得出相对客观的结论。但是就技能形成规律而言,在线职业技能训练有其固有的短板。
我们知道,在大部分产业中,劳动力的技能形成均为一个生命历程,制造产业尤甚。技能是知识和经验的有机综合体,技能的获得不可能一蹴而就,而是在时间中经过不断实践逐渐积累而成的。这个科学规律起码意味着一点,就是掌握高超技能的劳动者不是天生的,通常也不是从学校一毕业就能达到的,更多是由普通工人经过车间生产实践历练而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因此,在技能形成过程中,“干中学”尤为重要,如果不亲手去感受、去实践,那么很难积累起经验,形成有效技能。从学理上来看,这背后涉及到两个方面的理论知识:一个是所谓缄默知识或者叫隐形知识的传播。在产业生产过程中,一方面规范理论知识是生产操作的重要技能基础,但真正抵御生产过程风险、乃至促进生产过程创新的有效技能是解决生产问题的能力,这种能力必须依赖长期不断地经验实践方能形成,这是现代创新理论的共识。因此,在有效技能形成方面,标准化的理论知识是重要内容,但无法标准化的、甚至“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缄默知识同样重要。缄默知识的传播和学习通常依赖的是面对面的“口传身教”,这种方式虽然传统且“低效”,但是其对于有效技能的形成却是其他“教学手段”所无法替代的,这是在线职业教育无法跨越的一道坎。另一个理论就是制造产业创新理论中的研发与生产之间的关系。早在20世纪70年代,著名社会学家哈里·布雷弗曼对资本主义生产车间的劳动过程进行深入的分析。他发现,现代企业生产中存在着所谓“概念与执行”的分离。所谓“概念”可以理解为研发设计等工作,所谓“执行”就是将研发设计加工成为现实产品,而将这两种行为串联在一起的就是流水生产线。布雷弗曼认为,这种生产模式会极大地降低生产过程对技能的依赖,从而使劳动过程客观化,他称之为“劳动的退化”。“概念与执行”可分离事实深化了国际生产分工,并加速了制造产业生产链条的全球化。基于此产生的创新理论认为,在流水线的生产过程中,低技能的生产性岗位容易被替代,研发与生产的分离不但能够扩大市场规模提高效率,而且能够强化专业分工从而助推产业创新。他们认为,掌握研发环节是占据制造产业创新价值链条的顶端,研发创造的价值能够抵消掉生产环节流失所造成的损失。可是,威廉姆·邦维利安,彼得·辛格等人对美国制造业演变过程的最新研究却证明,这种观念是错误的。美国制造产业采用的分布式生产模式不但阻碍了产业创新升级,导致美国制造业“显著空心化”,随着生产岗位的流失,研发岗位也会随之慢慢流失。而且还会因为制造产业普通岗位的流失带来大量产业工人失业进而恶化社会矛盾,甚至催生社会瓦解的风险。他们的研究发现,研发与生产的跨国分离在空间上阻碍了技能形成中隐性知识的传播,而研发与生产环节无法即时互动反馈会产生所谓的创新死亡峡谷,进而直接拖累产业创新升级的步伐。回到职业教育,我们知道,基于职业教育的目标和使命,职业培训和技能形成是教学活动的主要任务之一。所以,这个理论告诉我们,动手实操是技能培训和学习的重要载体,应该是职业院校在教学过程中培育和提升学生有效技能的核心手段,这是在线模拟所无法替代的。
三、留给职业教育的思考
职业教育是国家竞争力形成的重要基础。在此次新冠疫情过程中,我们深刻认识到两点:一是在重大危机出现的时候,实体经济是抗风险的主力军。这个时候,中国制造在产业链条上的竞争优势得以充分体现,可以说,疫情虽然对我国的经济社会造成了巨大冲击,但可以肯定的是,应该不会对经济社会基础安全产生根本损害,这体现了我国在危机应对上的能力和韧性。二是专业的重要性,在应对新冠疫情过程中,专业知识和专业技能发挥了巨大作用。无论是“正面迎敌”的医护人员,还是参与方舱医院、火神山和雷神山医院设计建设的各类劳动者,这其中都体现出了专业的巨大价值。“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这既是此次疫情带给我们的启示,也应该成为我们未来坚守的一个重要原则。这其中,无论是制造产业对国家经济社会安全的贡献,还是专业系统的价值,职业教育的技能供给在其中都会发挥巨大作用。对于职业教育来说,一方面要多方呼吁,消除对职业教育及其毕业生的各种歧视性政策安排,提高职业教育专业、学生以及从业者的经济社会地位;另一方面继续深化产教融合,改变和创新职业教育相关的评价体系,强化职业教育的科研,提高有效技能的供给,从而深度参与到国家产业转型升级的发展大潮中。疫情对职业教育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深远的。理性而有信心地面对一切,这或许是当下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