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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荒原后的发现与拾取
——对许敏歧散文诗创作的解读

2020-03-15陆汉波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雁塔纤夫荒原

陆汉波

(广西师范大学 漓江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许敏歧20世纪60年代初开始写诗,70年代初开始写散文,80年代初应约编选一本散文诗选,参加了散文诗学会的活动,认识了一些散文诗界的朋友,转向写散文诗,“稀里糊涂”踏进“散文诗界”,创作的重点,基本上从诗转移到散文诗方面了。[1]243直至今天,许敏歧对散文诗仍情有独钟,笔耕不辍。许敏歧的文学创作成就主要体现在散文诗。散文诗集《荒原的苦恋》的出版,标志着许敏歧的散文诗逐渐走向成熟,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美学风格,以至中国散文诗学会会长柯蓝在为《荒原的苦恋》作序时称之为“敏歧式的散文诗”[1]2。敏歧的散文诗集《绿窗集》《荒原的苦恋》《经历荒原——敏歧散文诗自选集》都有以“荒原”为主题或题材的作品,形成“荒原”散文诗系列,这一系列散文诗,是许敏歧文学创作的代表性作品。许敏歧的散文诗,是他经历荒原后从自己独特的人生体验中自然升华,并把自己的人生体验与民族的历史发展融合起来后拾取出来的。

一、再现历史与反思历史

描绘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表现坚忍不拔的民族精神是许敏歧散文诗的核心主题,也是其散文诗的突出亮点。在这类题材的散文诗中,他从长江岸边的纤夫、长江水中的船夫找到了抓力点,“纤夫”等形象,经他生花的笔一点,就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画廊增添了新的色彩,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的瑰宝。

许敏歧1935年11月出生于四川省富顺县赵化镇的川江边,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做过童工,少年时期,和小伙伴们一起常到川江边游玩,江中的浪花、船工们光着的膀子、远处的帆影……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长大后,参军,上大学,工作,离开故乡,途经三峡,眺荆楚,“听长江阵阵涛声”,对长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尤其是又看到小船上船夫们晒黑的膀子和两排高高翘起的桨,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少年时期在故乡所看到的情景[2]271-272,不禁思绪万千。20世纪50年代末,许敏歧从四川大学毕业来到北京,到中国作协报到,作协相关负责人找他谈话,说“作家协会这样的单位,不是谁都可以待得下去的”,这些话语使刚刚踏上工作岗位的他压力山大。

好在“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化压力为动力,在工作中不断学习,原来在大学读书时喜欢小说,不喜欢诗歌,也不熟悉诗歌,来到《诗刊》编辑部工作后,就从头学起,读诗,评诗,熟悉从审稿、发稿、校对到印刷等出版流程,努力成为一位合格的诗歌编辑。《诗刊》的老编辑们都写诗,经常有作品在报刊上发表,令他十分羡慕。《诗刊》当时的负责人徐迟鼓励他,别急着写诗,不妨学着写评论,写一点个人的感觉和领悟,写一千多字的短评随笔,经过学习、摸索,发表了诗短评《书记房中所见》(《诗刊》1963年第7期),后陆续发表评论《昆仑风雪,战士深情》(《诗刊》1963年第8期)、《情真意切的山歌》(《诗刊》1964年第5期)、《读〈黄连歌〉》(《诗刊》1964年第8期),这些短评得到了老前辈的肯定和鼓励。这样的写作经历影响了他的一生,让他找到了自信,同时培养了他日后成为一位诗人应有的敏感度,无论走到东南西北、城市乡村,都爱关注那里的社会风貌、底层百姓、风土人情、时代变迁。许敏歧曾说:“我长期形成了一个习惯:要去什么地区,总要翻翻这个地区的有关资料,和描写这一地区的文学作品。”[3]25由于多次往返故乡,每次长江之行,坐在长江的客船上,尤其是夜晚看着探照灯的光柱照在江中船夫们的脊背,他就会在心里想象着船夫们的呐喊与身姿,光柱瞬间出现又消失,触发了诗人的记忆,像火一般燃烧起他的思绪与情感,勾起了关于长江与民族历史的联想,写出了一系列以“纤夫”为意象的散文诗,《弦》就是其中的优秀之作:

一只黑糊糊的船,搁浅在黑糊糊的河滩。

远处的山峡,有血红的野火,一隐一闪。

望了望远方的野火,舔了舔焦裂的嘴唇,一俯身,又背起了纤。没有撕裂人心的呐喊,只有星光下:

一个如弓的身姿,

一根颤动的弦……[1]41

虽然没有呐喊,同样也是令人心酸的,这首作品会让读者想起舒婷的诗歌《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同样选取了“纤夫”等意象,描述了曾经的贫穷和千百年来的苦难: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

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

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

我是干瘪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

是淤滩上的驳船

把纤绳深深

勒进你的肩膊

——祖国啊![4]62

许敏歧的笔触非常具有力度,他像雕塑师一样,精确地刻画了纤夫的形象:

坐在篝火边,咬着旱烟袋,凝神的脸上,映着篝火,如刀刻,似斧削。

江声,像一根深深勒紧他的肩的纤——大半生背着纤飞鸟般紧贴在陡壁上——板直的腰,渐呈弯曲,但却是一张硬铮铮的弓。

一天繁星。浪花好冷。

微眯的眼里,跳跃着篝火,而心却在桅尖——听那凛凛的风……[1]40

许敏歧表现纤夫的形象,感觉好像纤夫拉的是历史的航船,同样充满着对祖国灾难历史、严峻现实的哀痛,对长江栈道上的纤夫所面临的危险的忧虑:

隐隐的头帕,赤裸的脚板,高耸的背篓。

一串血痂叠成茧疤的背膀,背着纤,若飞鸟一般,紧紧贴在绝壁间的栈道上。

千尺的脚下,是叶片般的帆,是滩声隐隐的江。

一代接一代,纤夫的意志再坚韧,再执着,也拉不直,已然弯曲的历史的河床。[5]65

诗人写纤夫,不仅写出纤夫的劳苦、付出,也写出了纤夫的无怨无悔和无私奉献:

点点火把,闪动在栈道上。

铁锈似的夜色,一层层扑来,奔窜的红焰,像剪,不断把浓夜剪开,映出赶路人的身影:隐隐的头帕,赤裸的脚板,高耸的背篓。前面,是如线的鸟道,脚下,是千尺江声。

栈道上,点点火焰在飘飞。纤夫背的纤藤,到不能用了时,人们就把它截成一段一段,做夜行的火把用。

剪破浓夜,照着人们赶路的,是正在燃烧着的纤夫的灵魂?[1]43

许敏歧写的这一组纤夫形象的散文诗,短短几十字或一百来字,像画家在速写本上随手勾画出来的一个片段、一个局部,可以在几分钟、十几分钟之内就能完成,实际上是包含了他一辈子的感悟和经验。从触景生情到有感而发再到完成诗作,短短的时间背后,几乎动用了他一辈子的积累。除了靠积累,还跟他的诗学思想有关。许敏歧非常重视对生活的观察,强调要“练眼睛”,他曾经这样总结:“写峡江夜景、船夫与长江波涛搏斗的镜头等等文字,就细节的捕捉和对比来说,还是相当鲜明和有特点的,但它不是来自我关于细节和对比的知识,而首先就来自我当时真切细腻的观察和感受,没有这一前提,一切技巧都无从谈起。从平凡的生活中发掘其不平凡哲理的内涵,这需要一双慧眼,而这双慧眼,我认为,不仅也是一种技巧,而且对写散文诗的人来说,还是一种最高的技巧。道理很简单,不能通过事物的现象揭示事物本质的人,很难成为真正的散文诗作家。”[6]22

许敏歧的散文诗多选取具有悲剧色彩的题材和意象,这跟他的审美意识有关,他似乎总是沉迷于“死亡”“荒原”“深秋”“闪电”“沉船”“荒冢”等沉重的意象,体味心灵的荒原、物质的荒原、精神的荒原,散文诗《荒原的传说》很能代表这方面的特点:

荒原的远方,午夜,总闪着一盏飘飘忽忽的灯。

人们说,提着灯的,是个小女孩,“大跃进”的第二年,奶奶饿倒了,她提着灯,挎着破篮,去给奶奶找吃的,人们发现她时,她已经死了,破篮里还有几棵她挖来的野百合根。

人们把祖孙俩葬在一个荒坟,还把那几棵百合根栽在坟前。

从此,荒原的午夜,总飘着一盏灯灭,荒原的春天,总泛一抹野百合花殷红的血痕……[1]21

这篇叙事体的散文诗,主题思想比较深沉,从一个小小的日常生活侧面透露出了一个民族大大的悲剧:“大跃进”的第二年,祖母“饿倒了”,小孙女“提着灯,挎着破篮”,为了不让祖母饿死,到荒原“给奶奶找吃的”,而当人们发现她时,她已经先饿死了,“破篮里还有几棵她挖来的野百合根”,祖母最后也饿死了,年老的祖母和年幼的孙女先后都饿死了,老的小的都饿死了,这是把人的非正常死亡书写到了极致。这祖孙二人之死,其实是“大跃进”时期因饥饿而造成许多人死亡的一个缩影。1958年的“大跃进”曾给我国带来很大的灾难。全民大炼钢铁,有的地方拆了房子,砸了锅锅碗碗,因“大办食堂”,很多地方饿死了人。这首散文诗所描绘的看似悲凉,文字背后所透出的却是一个逝去时代——“大跃进”时期——一个民族的凝重,短短的一首散文诗,祖母和孙女的形象非常鲜明,作品内容扎实,内涵丰富,篇幅虽小,分量却很大,其容量不亚于一篇小说。

这首散文诗,也集中体现了许敏歧散文诗的特点:形式上看,属于叙事性散文诗,短短一篇散文诗,字数150个左右,用的是第三人称叙述,不仅有大致的时间、完整的情节、真实的细节,而且有令人落泪的悲剧命运。其情节的完整,使读者觉得这完全可以写出一篇很扎实的小说。诗人写出了真实的细节——如“荒原的远方,午夜,总闪着一盏飘飘忽忽的灯”“提着灯,挎着破篮”,用很少的笔墨写出活灵活现的人物,短短文字的背后,给读者留下很大的想象空间。许敏歧许多的散文诗,篇幅是短小的,给人的思索却是悠长的。

如果说《荒原的传说》写出了妇幼年迈弱小的无力、无助而死于非命的悲剧,那么《大山的儿子》中,年富力强的汉子同样遭遇不可抗拒的悲剧命运,一下子被击垮了:

炸裂的雷,眩人的电,瓢泼的雨。

他觉得,黑压压的大山,正向他压来,而烧炭的小草屋,眨眼就会连根拔去。

醒来,自己还躺在大山里。迎着晨光,草棚边的野花,红灿灿,亮晶晶又开了一地。

他怔了——二十岁的汉子,竟用能掐死豹子的两只大手捂着脸,像女人一样,对着大山,嘤嘤哭泣。[1]4

年轻的汉子被“黑压压的大山”,“压在身上,连气都喘不过来”,用“能掐死豹子的两只大手”捂着脸,像“女人一样”,对着大山,“嘤嘤哭泣”。“男儿有泪不轻弹”,“哭泣”是一种隐喻,是一种难以言说出来的“痛”。至于为什么“痛”,作品没有具体点明原因,只是写出一系列的隐喻:“炸裂”的“雷”、“眩人”的“电”、“瓢泼”的“雨”,“黑压压”的“大山”,正向他“压”来,而“烧炭的小草屋,眨眼就会连根拔去”,这真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

许敏歧极具悲剧色彩的散文诗,开头往往总是很具悲壮色彩,而在结尾却透出希望的曙光,没有让人读了以后陷入绝望,没有让人看不到一点光明。对《荒原的传说》那祖孙俩的悲剧命运,诗人寄予深深的同情:“人们把祖孙俩葬在一个荒坟,还把那几棵百合根栽在坟前。”后来,祖孙的坟前,每年的春天,长出“一抹野百合花”,“野百合花”“泛着殷红的血痕”。这让人想起鲁迅在小说《药》的结尾,在夏瑜的坟上平添上一个花环,给人以希望的鼓励。同样,许敏歧在《大山的儿子》文末,经历过一场“梦魇”后,“大山的儿子”醒来,“自己还躺在大山里。迎着晨光,草棚边的野花,红灿灿,亮晶晶又开了一地”。《荒原的传说》《大山的儿子》的结尾,都长出了“花”,这是希望的象征,“花”就是“曙光”的隐喻,显示了诗人对未来的信心。

散文诗常常指向抒情,许敏歧的散文诗虽也指向抒情,但很多作品如《荒原的传说》《月亮》《生日》等都有着比较强的叙事性,这得力于他20世纪60年代写诗和70年代写散文的经历,他试图在散文诗中融进散文和小说的某些特点。许敏歧散文诗的叙事,主要是靠他的个人经验和日常生活化的细节来加以表现,诗人曾这样自我总结:“要完成散文诗,首先,要能捕捉当时给我印象最深的形象,而这些形象,几乎全是细节;其次,要把当时的直观印象,化为记忆,储存在脑子里,就必须把形象转化为表象,而这些还留到今天的表象,也几乎全是细节;最后,是思的火花闪现,构的最后完成,也几乎全部是细节。……细节之于文学创作,绝不是整机与零件的关系。细节很细,很小,但却是文学创作中极重要的组成部分。”[7]22-23对细节的把握和重视,使得许敏歧的散文诗非常耐读。

二、追问历史与勿忘历史

许敏歧常怀忧患意识,无论读史还是观景,目光常常能穿越时空,拾取出常人所不能发现或不太在意的哲理,《小雁塔,你在哪里——雨中登大雁塔、遍觅小雁塔不得》由眼前所看得的,所想到的,转而深化到对中华民族、时代悲剧的思索。大雁塔、小雁塔是西安古老的建筑。唐代著名诗人杜甫、岑参等都曾登过大雁塔,并题有诗作。在雁塔题名的唐代诗人中,广为人知的当属白居易,他27岁进士及第,登上大雁塔,写下了“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表现出少年得志的喜悦。大雁塔共7层,塔高60多米,登塔远眺,小雁塔、鼓楼、古城墙……尽收眼底。当代诗人登大雁塔,也有不少诗作,如第三代诗人韩东爬上大雁塔,下来后,写了一首《有关大雁塔》,名噪一时。1982年,许敏歧在雨急风斜中游慈恩寺、登大雁塔,心中所呼唤的是小雁塔,所寻觅的是小雁塔:

拨开漫天秋雨,我四处寻觅,小雁塔啊,你在哪里?是不是太浓太浓的雨雾,隐没了你的身躯?还是不耐这初秋的寒意,已使你离群飞去?

你绝不会呀,绝不会飞离,你眷恋了千年的土地!我呼唤你,我寻觅你,出于一个急迫的心意——

我要用滚烫手去抚摸,大地抖动时给你留下的痕迹;我还要你告诉我:新的创伤竟会使旧的创伤愈合的秘密?

秋风卷着冷雨,小雁塔啊,你在哪里?[8]122-123

登爬大雁塔、为大雁塔赋诗是很正常的,很多应景之作就是这么写出来的。为什么许敏歧登大雁塔却写小雁塔?这不是“距离产生美”所能解释的。其实,这与诗人不拘一格的跳跃性思维有关,诗人在极鲜明的形象间——震裂的小雁塔、复合的小雁塔——抓住感受最深之点,并把这种独特的感受用笔墨表达出来。

建于唐代的小雁塔曾经历过两次大地震,明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第一次发生地震,塔身自上而下被震裂出一条一尺多宽的缝。34年后,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第二次地震中,上一次地震留下的裂缝在一夜之间又合拢了,现小雁塔门楣刻石记载:“明成化末,长安地震,塔自顶至足,中裂尺许,明澈如窗牖,行人往往见之。正德末,地再震,塔一夕如故,若有神比合之者。”[9]72

小雁塔一次地震出现裂缝、另一次地震又复合这种巧合事情,勾起了许敏歧对历史、对人生的思索,他所看到“塔裂”“塔合”这些意象,就像牛汉的“华南虎”、艾青的“鱼化石”一样,都是诗人乃至那个时代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群体灵魂极为悲壮的写照。经历了“文革”巨大伤痕的体验,许敏歧发出了对这一伤痕的叩问。许敏歧像很多那个时代的人一样,经历过“文革”浩劫,心灵的创伤难以抚平,总有一种忧患意识如影随形,“文革”后,难免产生这样的疑问:难道心灵的伤痛真的要像小雁塔那样,经历“第二次地震”才能使在“文革”中留下的伤口愈合吗?难道第一次悲剧所造成的伤痛一定要在付出第二次悲剧的代价后才能治愈吗?

许敏歧强烈的忧患意识还体现在对后现代主义保持足够的警惕和觉醒,担当起捍卫传统文化的责任。随着后现代主义思潮风靡世界,人们明显地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消费主义热潮正在社会流行,在物质文化、精神文化高度发展的同时,消费不再是纯粹的经济活动,消费逐渐变成一种生活方式,在某些文化领域,流行一种象征性消费之类的文化行为,很多诗人迷失在后现代主义的思潮中。20世纪50年代,许敏歧曾参加过抗美援朝,在战斗中身负重伤,留下残疾,心性比较敏感,对文化多元化的现象,保持足够的警觉。改革开放后,许敏歧游览重庆,游览渣滓洞,就有了这番感受:

一块导游牌,两个风景点:白天,渣滓洞;夜晚,枇杷山。

两种截然不同,也截然不相容的“风景”,在一块导游牌上,找到了绝妙的联结点。

于是,枇杷山(看山城灯火)——渣滓洞(看烈士枯骨);渣滓洞——枇杷山……这特异的风景,就在一条线路上,日夜旋转。

是的,这是不可多得的风景,但游人,可不能只把它们当风景看![1]157

时代变了,当年发生在渣滓洞里的悲壮故事、革命先烈的英勇斗争历史如今却成为一些人消遣的轻松的一次性的消费。列宁说:“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在这首《“风景”——重庆街头所见》里,许敏歧觉得游客来到渣滓洞,更重要的是要了解历史,缅怀先烈,从中汲取力量,继续前行,而不是仅仅像来到“枇杷山”那样看看风景,消费风景。

许敏歧往往能把感触最深的人和事,用尽可能精炼、形象的笔触概括出来,使之成为人人看得见摸得着的艺术形象,渣滓洞、枇杷山,两种截然不同,也截然不相容的“风景”,在一块导游牌上,找到了绝妙的联结点。“渣滓洞”“枇杷山”“导游牌”这三个意象的组合,构思十分精巧,而其中所蕴含的内涵却十分丰富,体现了一个正直的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表达了对消费历史行为的谴责,这就比一些小情小调的个人写作更深远,诗境也更为高昂。

如果说渣滓洞是一个特殊的革命历史文化景观,必然应该引起足够重视,那么对一件普通的事物,就可以随随便便对待吗?许敏歧对此有着独到的思考,在《沉船》中,他表达了对一件普通遗物的思索:

江底有一只沉船。孩子们潜水的时候,透过阳光,黑沉沉、寒森森,仿佛都能看见那裂开的船身,折断的大桅。

有人说:应该赶快把它打捞上来。

那么,晾晒在沙滩上的将是什么?碎成了一摊的瓷片陶片,锈迹斑斑的铁器铜器,遇难者的枯骨,和一见阳光就成粉末的船板……

沉船的价值,其实,就在于长眠水底:

对贪婪者,它永远是一个神奇而诱人的梦;

对航行者,即使已经折断,依然是一根让人凛然沉思的桅杆![1]42

对一只沉船,普通人可能熟视无睹,但许敏歧却在特殊的瞬间捕捉诗意,觉得沉船是有灵魂的:“沉船的价值,其实,就在于长眠水底”,保护沉船最好的方式就是让其待在水里。这种意识就上升到哲学的高度,沉船有什么用?沉船是一个符号,它的价值已经超越了它的使用价值,它的价值是一种符号价值,是一种精神价值。对沉船的尊重,就是对付出的尊重,对过去的尊重,哪怕它是一只倾覆、腐烂的沉船,也要对它保持应有的尊重,它不应该成为贪婪者的玩物、古董,把沉船的各种物件当商品贩卖的只能是商人的市场行为,而这种市场行为不是文化人应有的情怀。沉船尽管“黑沉沉、寒森森”,锈迹斑斑,折断的桅杆依然是让人“凛然沉思”,对后人仍起着警示的作用。在《“风景”——重庆街头所见》中,渣滓洞也是如此,它的价值不在于“把它们只当风景看”,渣滓洞作为历史,教育着后人。

人们常说“诗和远方”,好像远方总是意味着“诗”,“诗”是在“远方”,岂不知,诗其实就在身边,就在脚下。许敏歧在日常生活中,哪怕是在出游时,靠着自己一生的积累和自己的体悟,总能发现诗意,总能在游客熟视无睹之处,在瞬间能捕捉诗意,凝练成诗,表达对历史、民族的思索和忧虑。

三、珍视历史与挖掘历史

由于特殊的经历,许敏歧不仅对“荒原”这一意象所蕴含的荒芜与颓败情有独钟,而且对即将消失的人文景观极为敏感,显示了他对人文历史的珍视与挖掘。《过咸宁,望北华塔》书写的是对历史的缅怀和反思:

凭着车窗,目光紧盯着斧头湖的方向,禁不住,怦怦心跳。

终于看见了北华塔!乍看,像有些儿斜,再看,又依然直直地竖着。

你不能斜,你更不能倒!你若终于崩塌,会令一代人风风雨雨的步履,全都失去了记忆的坐标。

你必须竖着,在江声里,在湖风中,为了那一段特定的历史,你必须矗立,直到天荒地老。[1]90

1969年9月,文化部在湖北省成立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那里是中国作协下放人员的所在地。干校址选在咸宁县,距县城约15千米地的一片沼泽地带,围湖造田,故名“向阳湖”,取“颗颗红心向太阳”之意。中国作协下放咸宁干校的人员,包括谢冰心、臧克家、陈白尘、张天翼、张光年、严文井、李季、郭小川、侯金镜、冯牧、葛洛等知名作家,连同家属约160人,来到此地开荒种地,有些人员如文学评论家侯金镜(1920—1971)后来就在此地倒下,长眠于此。1974年12月咸宁干校撤销,作协五年多的干校生活,构成“文革”时期“特定的历史”。干校的所在地向阳湖,据说是古代八百里云梦泽的一部分。所谓的向阳湖,原名关阳湖,是斧头湖的一个角。2000多年前爱国诗人屈原“行吟泽畔”的“泽”,也包括那一带。屈原当年被流放之地,竟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一大批文化人的流放之地,这是多么的巧合又是莫大的反讽。斧头湖畔有一个塔,叫北华塔。[10]40-62作为当年五七干校的一员,多年后坐火车路过咸宁时,许敏歧写下了《过咸宁,望北华塔》,已经多年没有再见到北华塔了,现在坐在车窗前,“目光紧盯着斧头湖的方向”,为什么诗人“怦怦心跳”?是“近乡情更怯”吗?一种复杂的心情涌上心头。塔有点倾斜,但“依然直直地竖着”,就像一个人一样,即使年岁大了,走路颤颤巍巍,但要活着,就不能倒下。“你不能斜,你更不能倒!你若终于崩塌,会令一代人风风雨雨的步履,全都失去了记忆的坐标。”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许敏歧有理由、不愿意看到北华塔崩塌。在城镇化快速发展的今天,不少老旧小区被拆掉了,一些老建筑一夜之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许敏歧有理由担心,北华塔很可能跟一些建筑一样,不久之后就会消失。这座塔的意义不言而喻。许敏歧集一生的积累和体验,要把北华塔保存在纸上,保存在文字里,留住那一代人的文化记忆,同时也呼吁北华塔“你必须竖着,在江声里,在湖风中,为了那一段特定的历史,你必须矗立,直到天荒地老”。

对这段历史的重视,同为干校成员、《人民文学》原副主编崔道怡回忆说:“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在文化部五七干校,曾有一批国宝级的文化名人,被迫把精神财富和珍贵年华,白白抛洒于云梦泽中……那也是一页历史,新中国的文化和文学史上、中国作家协会和诸多作家这半个世纪的史册上,不容回避、不可或缺的一页。”[10]8对这段历史难以忘怀的还有干校成员汪莹也这样回顾:“在历经的坎坷岁月中,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不过是我个人人生旅途中不可忘怀的一大驿站。我时时想起它,怀念它,……我甚至感谢在那里蒙受的一份苦难,因为它使我获得一笔让我后半生受益匪浅的财富,使我在这所大学里学到了不少在课本上没有学到的东西:懂得了人权和自由的真正含义,懂得什么才是人与人之间互相的理解和珍贵的情谊。”[9]367-368并不是所有的干校成员都能像汪莹感谢“在那里蒙受的一份苦难”的,多年以后,有的人甚至走都走不出那份“苦难”,谈何感谢那份“苦难”?许敏歧在散文诗《总也走不出的苇林》写到当年开荒种地的湖边、江边的芦苇荡,把那份“苦难”说成“走也走不出”的“苇林”:

总也走不出,总也走不出这片苇林;总也走不完,总也走不完,这片长着苇林的荒原。

腿上,脸上,被又尖又利的苇叶,划出数不清的血口。头被太阳晒晕。眼看就要冒烟的嘴,又涩,又苦,又干。

前面,苇林,苇林,还是望不到头的苇林,而头顶,那飘着几缕云丝的天空,总是绕着人旋转……[5]16

许敏歧在这篇作品里表现了当时干校开荒种地的情景,在一篇散文里,他曾经这样详细叙述:“干校的劳动强度大,时间长,有时早上起床,天还黑洞洞的,漫天雨声中,披着马灯的光晕,后面的人看见前面的人雨中模糊的背影,就一个跟上一个出工了。晚上回来,往往天已漆黑。记不清一天摔了多少跤,只感到骨头都像散了架,浑身上下,没有一根纱是干的。”[10]41-42

开荒种地是辛苦的,这样艰辛的劳作何时是一个尽头?久久在脑子里打转转的是一种“迷惘”:“前面,苇林,苇林,还是望不到头的苇林,而头顶,那飘着几缕云丝的天空,总是绕着人旋转……”,似乎苦难“望不到头”,而“天空”不是晴空万里、阳光灿烂,而是“飘着几缕云丝”,人呢,“总是旋转”,“总也走不出……总也走不完,这片长着苇林的荒原”。

结 语

别兰州——有赠

你说:

高原的九月,阳光像闪亮的金子,你尽可俯下身,一把一把地拾取。

我在思索:

应该如何回答,生活这一慷慨的赠予?让诗篇:

多一些明丽的阳光,

少一点苍白的风雨。[5]358

如果要用这篇作品来概括许敏歧散文诗创作的特点,那就是:在“高原的九月”,许敏歧俯下身,“一把一把地拾取”的“像闪亮的金子”的阳光,是“生活这一慷慨的赠予”,能够发现并拾取这些阳光,许敏歧靠的是多年来对事物的细致观察和对历史的深刻体会才能做到。对自己的不足之处,这篇作品的末尾,许敏歧认真在思索:“让诗篇:多一些明丽的阳光,少一点苍白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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