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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敏歧散文诗中的“荒原”空间

2020-03-15

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荒原散文诗诗人

刘 娇

(1.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2.广西师范大学 漓江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许敏歧,一位 20世纪50年代末就开始创作的广西作家,著有散文集《霜叶集》、诗集《风雨集》,以及散文诗集《绿窗集》《荒原的苦恋》《经历荒原》。许敏歧的创作不仅将散文诗这种极富个性与创造力的文体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在实践中探索出了属于自己独特的创作理念:偏重“物象”的情节结构与偏重“心象”的情绪结构。许敏歧在其散文诗合集《经历荒原》中这样阐释这一理念:“所谓情节结构,是指作品在进行艺术构思时,思维更偏于物象……所谓情绪结构,是指构思时,思维更偏于心象。动笔之前,眼前没有具体的事或物,而胸中,则有化为韵律的情绪,在反复萦回。”[1]10当情节与情绪相结合,许敏歧的诗歌结构呈现出一派独特天然的诗歌意趣,其以一种诗化的泛灵论方式营造了自己专属的诗歌空间,与其创作理念遥相呼应。

在里尔克的观念中,诗歌空间这一理念是指将外部世界对象性的投射复归于内心世界,以自身体验重新焕发物质世界的灵魂。在《空间的生产》中,法国思想家列斐伏尔亦有类似论述。列斐伏尔将空间解析为三重概念的组合:“空间实践、空间的再现、再现的空间,亦即感知的空间、构想的空间、生活的空间。”[2]112列斐伏尔在此将空间概念解析为逐一拓展延伸的层次,具体到文学创作中,便是创作者经验的空间、思维的空间和变形的空间。空间既是创作者现实的再现,同时也是其精神的表征。具体到散文诗创作当中,如佩索阿《惶然录》中隐藏在幽深之处的树林,博尔赫斯文本中体现着人本主义的撒哈拉沙漠,聂鲁达笔下充满力量、卓异光彩的大地……每个诗人都自有其独特的诗歌空间,在这一空间中所反映的不仅是个人丰富的生命经历,更加呈现出诗人蓬勃的生命意识。许敏歧作为散文诗创作中的佼佼者,其诗中也贯穿这样一个特别的诗歌空间:荒原。

孙玉石在《中国现代主义诗潮史论》中这样诠释中国现代作家的“荒原”情结:“是在T.S艾略特影响下,一部分中国现代派诗人头脑中产生的对整体人类悲剧命运的现代性观照,和对于充满极荒谬与黑暗的现实社会的批判意识。”[3]200艾略特笔下的“荒原”勾勒出了整个西方社会的衰败与绝望,而中国现代派诗人如废名、何其芳等人将“荒原”中国化,化身为闭锁的园林、荒芜的城镇、废弃的乐园……不同于艾略特在幻灭中皈依宗教的选择,中国的现代派诗人们更加直面现实。他们无意于将荒原变为孵化神话传说的虚幻之地,而是继续书写“荒原”的真实与凋敝,并在其中加入对荒芜现实的批判,更有对痛苦的直面与追诉。诗人们企图用诗歌潜入人类心灵的深层世界,将痛苦转化为一种异质战斗力,用诗句撰写出自己对历史、时代、现实的辨别与体认,并于其中破旧立新,探寻真相。而许敏歧所书写的“荒原”意识,所营造的荒原空间,又与上述两种传统不同,似在悲观与救赎之间更推进了一层。

随乌云卷地而来,噼啪直响,呼呼直窜的野火,对荒原是一种最凶残的掠夺。于是,裹着淡淡轻烟的一片焦土,代替了不生不死浑浑噩噩……于是,也第一次有了可能,如箭矢一般,荒原上开出簇簇血红的花朵。

——《荒火》[1]32

许敏歧散文诗中的“荒原”空间,不同于艾略特的毁灭之地,也不是中国现代派诗人笔下生机全无的凋敝场所,反而是一个全新的、动态的、具有生命力的诗意之境。宇宙于此开始,或说宇宙在此重生。许敏歧的荒原空间不仅映照了作者自身对宇宙时间观、生死观的认知,更是其灵魂的烛照与涵容,充满历史感的冷峻与反思。要解读其个性内涵,需从这一空间的动态特征与当中蕴藏的生命意识出发进行思索,方可窥其全貌。

一、“荒原”空间的动态特征——风雨雷电

许敏歧笔下的荒原,荒而不寂。当荒原出现在诗人笔下,不是一个静态的喻象,而是一个动态的意象群。荒原的动态之美是以风雨雷电等自然力展现的,与原始的洪荒之境动静结合,彼此激活。一如许敏歧本人所阐释的情节与情绪结合的创作理念,“荒原”这一空间是给予作者灵感的情节结构, “荒原”中最常出现的雷与闪电则是激发作者内心动荡的情绪结构。如果说荒原是空旷的实在,那风雨雷电就是作者的闪动灵思,它们不仅让荒原苏醒,而且还赋予了其鲜活的个性内涵。

“在荒原,雷正艰难地诞生——它的利爪在撕,但又总也撕不破,那正在把它孵出的卵。”[1]10雷自荒原诞生,却无法冲破荒原的束缚。于是雷电以摧毁者的姿态莅临荒原,凝固与寂静被打破了,诗人此时赋予雷电全新的美学意义——一个能够让人逃离固有秩序,进入新生的所在。“亮的耀眼的闪电,一下映出我的身影,一下又把我的身影抹去。凝然伫立。为了开垦这莽莽荒原,我对渴望,雷火,能把我淬成一张锋利的犁!”[1]12雷与电在许敏歧笔下已然是一种不和谐的张力,当它们在诗歌中出现,往往带来无序与毁灭。这种来自大自然无法反抗的破坏力,与命运对待人类的粗暴态度不谋而合,诗歌的力量也在这样的紧绷与对抗中呼之欲出——以柔韧应对粗暴,以希望瓦解宿命。雷与电在此背负着双重的象征,一方面是作者本人思维的跳跃与灵光的乍现——“天边曲曲折折的闪电,是我思维的长路。” 一方面象征着希望与毁灭裹挟在一起能够让人重生的全新力量。外表的物性被毁灭了,附着于其中的灵魂才能完全获得自由,借由诗歌获取全新的生存空间。雷电之下的风雨,便是这样新生的产物。“挟着荒漠的风,雷雨呼啸而至,顿时,荒原上,出现一条汹涌的河,每朵浪花都在跳跃,都在呐喊,都在张扬生命的快乐。”[1]74当风雨雷电与荒原共同流淌成生命之河,营造出的空间有一种粗暴的残忍与梦幻的诗意。粗暴与梦幻两种特质并存,却不相违背,粗暴的是不可逆、不可违抗的物理空间与机械时间,而诗人以自己的创作理性,对混乱与毁坏进行冷静观照,将这种毁灭化为诗中的重生之力,以词语和图像来吟唱灵魂的坚韧与侘寂之美,从而取得了属于自己的诗性空间,脱离了让人变形扭曲的现实。

许敏歧的荒原空间之所以具有动态的生命力,正是因为他在创作上注重对意象群的整体营造,当风雨雷电与荒原交相辉映,诗人用其构筑出一个属于指向自我归属的,更具立体感与生命力的所在。 “荒原,我的母亲!你听我说,既然你生了我,养了我,育了我,这一生,我的思维,我的双手,就绝不会空着。不是把你明亮的阳光摘采,就是把你阴晦的风雨收割。”[1]13“荆棘是个奇怪的巢,而它是个莫名其妙的卵,盘旋的乌云,竟是孵化她的母亲——说不定,一朝出壳,会是溅起一天大火的雷电。”[]14在这里,风雨雷电与荒原的关系昭然若揭——被孕育与孕育。诗人对自然之道的理解也更加有了层次,毁灭与破坏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与其共存并互相依赖的所在;诗人的灵魂所追求的不是轻松与安然,恰恰是不安与紧张。许敏歧勇敢地用艺术驾驭了这种混沌与痛苦,用破坏混沌的方式来抵达新生,用淋漓尽致的痛苦来摧毁重建。正如波德莱尔一样,勇敢地承担起粗暴的精神斗争,这斗争是他自己的叙述,也是诗人的宿命。正是因为如此,许敏歧的散文诗创作才能展现出作者自己所渴望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诗性空间。

二、“荒原”空间的生命意识——人与动植物

除去风雨雷电等自然现象,人与动植物也是荒原中的重要存在。如果说风雨雷电是荒原的动态之美与力量源泉,那么人与动植物便呈现了荒原空间的生命意识,将许敏歧的散文诗创作拓展到更丰富的意境,直至深入哲思层面。

相比于荒原之伟大与雄壮,人与动植物在荒原这一空间上的呈现是卑微而弱小的。荒原上的人类,总是迷茫倔强——“过去那些荒死的鬼,是不是还提着白纸糊成的灯笼,年年春天,都在等待着,一个冷雨的清明?” “他已成了一只邮筒,站在荒草间……落满了新新旧旧的鸟粪。” “生活在荒原上的女孩,却风风火火,而且特别珍视,每一朵花信……几分野性里,泪光盈盈。” 荒原中的动物,也总是零落而孤单。“草丛里,催耕的阳雀,一声迭一声。”“一只瘸了腿的狼,拖着长长的尾巴,低着头,贪婪地舔着地上泛出的碱,像舔着淡淡的月光。” 荒原中的植物,野蛮生长,无人知晓。“那么瘦小,那么孤零,但它们都有自己的个性,当风暴来临时,每一枝花的头顶,都顶着一朵乌云。”“生命的眼睛刚睁开,心愿就是鲜亮的花朵,而长出来的总是一些,总是一些带刺的蒺藜”, 作者也写那些骄傲而不常见的植物,如勿忘我“在心中,你是不竭的泉。在头顶,你是星光一颗。”如罂粟花“从牧草间探出头来,枝枝高挺,晶莹得像一盏盏金灯。”这是一个由孤独的个体,和个体的孤独组成的荒原世界,许敏歧让寻常之物重新沉入了其形而上的隐秘来源中,让悲壮感昭然若现。

悲壮感,来自于孤独与反抗,这两者亦是荒原的生命底色。生命意识,不仅指向包容“生命”这一概念所需的语言技巧与想象力,更意味着作者本人透析现实所具备的视野与判断力。在许敏歧笔下,动植物与人类同样具备生命意识,它们的生命底色同为孤独。这种孤独如科雷莫尔在《关于诗歌的思考》中所提到的“沉默之物”一般,在自我言说中透露被言说者的生命感知。诗人所感知和书写的孤独,借由荒原中的生命传达,自有其用意。贡戈拉相信,诗歌的价值是与其对外部世界的常规疏离成正比的,但这种疏离不是指脱离物外而傲然神游于太虚,恰恰相反,而是在生命的孤独与荒芜中,仍旧保持与生命的热切链接,以独立来获取真正壮健的生命之力。从以上摘选的诗句可以看出,虽然人与动植物,在草原上都是卑微孤独的存在,但它们有着极为强韧的生命力,对自己的处境也有着清醒的认知,诗人如此为这些荒漠生命做了注解:“不需要人知道,更不祈求理解——既然是生命的花朵,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盛开。”

许敏歧散文诗当中的精神力量在此油然而现,他不是再现生命,而是创造生命。这个生命是以语词构成的荒原,这个荒原是用诗意构成的空间。诗意不是来自于奇崛的想象与标新立异的塑造,恰好正是来自平凡普通的生命。诗人试图将灵魂从某种束缚与僵硬中解脱出来,挽救出精神的自由,证明平凡的珍贵。人们必须以理性的力量来烛照孤独,从日常中获得坚韧的诗意。从这个角度来说,许敏歧的散文诗创作,比前辈们更具创造力的地方,就是把荒原带到了俗世,建立起了一个与庸常命运进行对抗的精神图景。

结 语

许敏歧从20世纪50年代就开始创作,作为一名经历了各种创作思潮的老作家,作为一名传统的知识分子,许敏歧始终秉持作家的自省与警觉的精神。他意识到,诗歌必须恢复到个人生命的具体境地中去,与历史赋予一代人的诗学意识应该保持着互相审视的态度,才能使散文诗创作始终焕发属于自己的独特生命力。这种差异与分歧,在其后期创作中愈加明显。“狰狞的乌云,低低地压在荒原上……一生的日子,都是沉沉的,他渴望雷电的利爪,来撕开他麻木的胸膛。”许敏歧将其敏感的灵魂交于诗句,试图将创作成为一种独立自主、指向自我的构成物,“荒原”空间就在这样的渴求中形成了。

许敏歧对“荒原”这一空间的理解,相较于艾略特和中国现代诗人们,更多了几分斑驳的丰富,有掠夺有烧毁,有清醒有重生。他的荒原空间之所以呈现出如此驳杂的特质,不仅是其现实经历的浓缩,更是其对文学审美空间的探索。荒芜与绝望只是表象,内里涌动并寄寓着诗人寻求真理与光明的艰辛努力。他用风雨雷电入诗,以人类和动植物为主角,书写出属于自己的荒原故事。当荒原中的一切进入许敏歧的散文诗创作,便经由词句获得了自己的线条与颜色,美和丑紧密联系,生与死相互依傍,许敏歧借此完成了对现实的重新雕塑,使“荒原”空间真正成为内心表达的媒介,也使得生命在其中获得了原始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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