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共产主义的四副面孔
2020-03-15王庆丰
王庆丰,蔡 垚
(吉林大学 哲学基础理论研究中心,吉林 长春 130012)
马克思主义是关于人类自由的学说,共产主义是马克思关于人类解放的重要理论探索。马克思哲学理论的终极诉求就是要通过对资本主义的现实批判,使人摆脱资本的抽象统治而进入到能够充分体现人的自由个性的共产主义社会。马克思主义尤其是共产主义理论的诞生犹如一次壮丽的日出为人类社会的未来发展指明了方向。齐泽克就曾经明确指出,从柏拉图以降,共产主义的概念是唯一值得哲学家探讨的政治概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可以认为整个马克思主义以共产主义为理论旨归。然而,马克思虽然提出了共产主义的理论构想,但关于真正的共产主义社会究竟应该具有什么样的特征,他却并没有集中和专门的论述。在现时代,虽然资本主义的价值规范和运行原则仍然是整个社会的主导原则,但随着近年来金融危机、生态恶化和社会不平等等全球资本主义困境的凸显,人们开始重新把目光投向马克思所开辟的共产主义道路。诸如奈格里和哈特、巴迪欧、南希等都根据资本主义社会发生的新变化对共产主义理论进行了重新说明。在此意义上,重新回到马克思的经典文本本身,结合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具体变化以及当代思想家对共产主义的最新看法,探讨马克思共产主义所应当具有的理论面孔,无疑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一、共产主义的政治面孔:真正的民主制
在政治层面上,民主与国家的问题一直是马克思共产主义的重要理论视角,对民主理论的设想和建构则集中体现在“真正的民主制”的概念当中。一方面,这种民主构想在政治上激活了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概念;更进一步地,共产主义意义上的政治必然是一个扬弃政治异化的完整的政治概念,而马克思的“真正的民主制”的提出,则超越了由政治异化所引起的公人与私人之间的对立,恢复了人的存在的完整性。这不仅是对通向完整的政治的一种积极探索,也蕴含着人类解放的共产主义理想,凸显了共产主义理论的核心原则。
马克思对民主理论的探讨肇始于对市民社会和国家间关系的分析。在现代世界中,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在本质上是分离的,在国家层面上,这种分离造成了国家的形式与内容的对立;而在个人的层面上,它更深刻地导致了人的本质和存在相分离。黑格尔在思想史上第一次清楚地阐明了市民社会与国家的这种分离,并得出了国家决定市民社会的结论。在《法哲学原理》中,黑格尔指出,市民社会的联合是“通过成员的需要,通过保障人身和财产的法律制度,和通过维护他们特殊利益和公共利益的外部秩序建立起来的”[1]。因此,对黑格尔来说,市民社会就是一个利益的追逐场,人们之间彼此联合只是为了达到获得利益的目的。同时,作为个体的私人利益同作为集体的国家利益也处于互相冲突的状态。黑格尔将这种冲突的解决诉诸国家对市民社会的超越之中。因为国家作为人类生活的最高的形式,是自由的真正实现,只有在国家中才能消除市民社会固有的矛盾,实现私人利益与普遍利益的结合。马克思在一定意义上认可黑格尔对市民社会的诊断,肯定了黑格尔对市民社会与国家对立状态的揭示。但在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关系上,马克思认为黑格尔犯了“主谓颠倒”的唯心主义错误,因为黑格尔是从国家、法等抽象的观念出发去推导现实的人和社会的。而马克思则认为,在政治领域,人民才是真正的主体与实体,国家只是抽象的东西。现实的个人不仅是构成国家的前提和基础,也是促进国家发展的真正动力。比黑格尔更进一步,马克思揭示出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的对立在根本上导致了人的存在状态的分裂。人被撕裂为了公人与私人两种存在,过着双重的生活,这是人在政治上的彻底异化。“人在其最直接的现实中,在市民社会中,是尘世存在物。……相反,在国家中,即在人被看做是类存在物的地方,人是想象的主权中虚构的成员”[2]30-31。这就意味着,人在政治生活和世俗生活之间充满了对抗和挣扎:虽然在政治生活中,人被看作抽象的国家中平等的成员,过着自己的类生活。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人却是作为一个不断追逐私利的个体同他人更同自己的本质相对立。
在马克思看来,要真正超越这种现代市民社会和政治国家之间的分离,克服政治异化,必须诉诸“真正的民主制”。因为只有民主制才能实现内容与形式、普遍与特殊的真正统一。在这个意义上,巴迪欧指出:“共产主义的假设意味着,与市民社会相分裂的强权国家,显得不再有什么必要存在下去了:一个基于生产者的自由联合之上的长期重组过程,将使其逐渐消亡。”[3]在一种真正的民主制度当中,国家不可能以一种规训的强权形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当中,它必须是一个充分表达人民的生活意志和体现人的自由个性的联合体。奈格里在结合资本主义社会新的劳动和生产形势的基础上也将共产主义定义为反对国家的斗争。“成为共产主义者意味着反对国家……反对国家首先意味着,表达以彻底的民主的方式管理整个生产体系包括劳动分工和财富积累与再分配的欲望与能力,——作为一种‘一切人的民主’。”[4]64这与马克思的观点是一致的,马克思所要达到的就是一种属于一切人的真正的民主。在马克思看来,“真正的民主制”思想的核心是人及其自由的实现,人民在国家中享有天然的民主自由。既然民主以自由为旨归,那么国家的根基就必然是现实的个人,人民是国家的真正的主体,在国家中有真正的、现实的自由,这种自由真正使个人利益和普遍利益、市民社会和国家实现了统一。在这个意义上,“民主制是一切形式的国家制度的已经解开的谜。……国家制度……在不断地被引回到自己的现实的基础、现实的人、现实的人民,并被设定为人民自己的作品。”[5]
既然一种真正的民主制是对人的自由的表征,那么这种民主的贯彻就必然要进入共产主义的程序当中。在社会领域,当民主的原则取代利益原则成为整个社会的主导原则时,人也就从一种抽象的存在被提升为一种社会的存在,这样人才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而存在,政治也将成为一种扬弃异化的完整的政治。从这个角度来说,“共产主义……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2]185。将社会性重新整合到人的本质当中,是在政治上克服人的异化,实现人的解放的重要途径。可以说,对真正的民主制的探索,就是对人的存在的完整性的恢复,这样的民主制本身就蕴含着以人的社会存在为基础的共产主义的解放诉求。“它不再是定义社会契约形式的情形:一切事物是每个人的,从而不属于任何人;而是,一切事物,由于是每个人生产的,所以属于一切人。”[4]68这也就意味着,从人的社会性的角度去理解民主的概念,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不仅仅是要从人的类存在的层面使人作为一个整体的人在社会中实现自身,更要将其作为共同体一员给予其充分的、普遍的自由。在这个意义上,国家已经不再是一种契约式的简单缔结,而必须是建立在新的生产形式基础上的共同体。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就是要通过扬弃国家,重新把人的世界归还给人,构建一个民主的共同体。所以,真正的民主制是共产主义的理论表达,是在政治层面上实现人类解放的积极探索。而共产主义在政治上就是要超越市民社会和国家的对立,实行真正的民主制,让人在政治上作为一种共同体而实现自己。
二、共产主义的经济面孔:个人所有制
在马克思共产主义概念的话语建构中,真正的民主制激活了共产主义的政治内涵。但是共产主义的最终理想是实现人的解放,所以仅有政治解放是不够的,作为人类解放的理想形式,共产主义还必须对社会的经济现实予以考量。在共产主义的经济内涵中,所有制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可以说,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的诸种现实经济范畴进行分析和考量之后,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资本主义社会不平等的社会关系,这种社会关系突出地表现为资本主义的私有制。马克思的共产主义构想反映在经济层面的所有制关系上,则经历了一个从消灭私有制到重建个人所有制的转变过程,这一转变也意味着一种新的主体性的生成。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从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现实出发,分析了发生在劳动以及人身上的异化。人在政治上的异化是由市民社会与国家的分离造成的,而人在经济上异化的根源则是私有财产的产生。共产主义作为人类解放的完整进程,则不仅仅要消除政治异化,更要扬弃人在经济层面的异化。所以,在经济的层面上,“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2]185。这种共产主义的社会形式,不仅是对私有财产的真正扬弃,更实现了人对财产的真正占有,使人在经济上也作为完整的人而存在。“对私有财产的扬弃,是人的一切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但这种扬弃之所以是这种解放,正是因为这些感觉和特性无论在主体上还是在客体上都成为人的。”[2]190马克思的这一判断也是符合当代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特征的。因为在如今的资本主义社会中,我们所赖以生存的一切资源,甚至是我们的语言、文化等都被纳入到资本的私有化过程当中了,齐泽克将现代资本主义的这种私有化称为“资本主义的新圈地运动”。这是资本对人们的公有物的全方位占领,它不断挤压着人们的生存空间。所以,面对资本主义的这种私有化过程,仅仅有制度上的改变是不够的,还必须扬弃私有制的前提,也就是私有财产本身,去对抗资本对人的压制。在这个意义上,共产主义就是一个不断挑战资本对人的压抑和规训,从人本身出发去重获主体性的过程。从扬弃异化的角度分析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使私有财产和人的主体性问题进入到了共产主义的理论视野当中。但是,要想重新确立人的主体地位,重构所有制理论,仅仅扬弃私有财产是不够的,还必须在现实的层面上将共产主义诉诸到历史发展和社会生产的维度当中。从生产关系的角度看,共产主义在经济上的独特价值和意义就是要打破资本对生产资料的单独垄断,使劳动者的劳动产品能够真正为自己所支配和占有,这种占有必须要深入到生产过程的所有制形式中才能实现。在所有制的意义上理解共产主义,使马克思认识到:必须要消灭体现着资本对工人进行盘剥的所有制关系,因为这种所有制是建立在资产阶级对劳动者的劳动和生产的无限占有和剥削的基础上的,是典型的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共产主义的特征并不是要废除一般的所有制,而是要废除资产阶级的所有制。”“从这个意义上说,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6]45这里马克思从工人受剥削和奴役的现实的生存状况出发,阐发了共产主义的经济内涵就是要消灭私有制,但是这不是一种武断的消除,马克思最终的理想是实现全人类的自由解放,他不是要消除所有的私有制,而是要终止一种体现着剥削的所有制关系。在权力的层面亦是如此:“共产主义并不剥夺任何人占有社会产品的权力,它只剥夺利用这种占有去奴役他人劳动的权力。”[6]47
作为一种批判性的理论,共产主义就是要在经济的层面上消灭私有制,以此来摆脱资本对人的压制。但是,共产主义作为一种建构性的理论,还必须对一种新的、合乎人性的所有制形式进行说明,而这主要是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通过对资本主义现实的政治经济进行深入的分析和批判来完成的。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由于自然过程的必然性,造成了对自身的否定。这是否定的否定。这种否定不是重新建立私有制,而是在资本主义时代的成就的基础上……重新建立个人所有制。”[7]这里“个人”并不是孤立的追求私利的个人,而是联合起来的重新占有自己劳动产品的个人。而“个人所有制”,就是建立在劳动者联合劳动基础上的所有制。共产主义是对个人与劳动分离状态的克服,共产主义的个人所有制实现了劳动者对自己的生产资料和劳动产品的双重占有。也就是说,这种个人所有制并不是一种单纯的个人占有,它本身就意味着我的主体性的生成,它并不是一种私有制,也不是一种公有制,而是一种能真正体现人的主体性价值的真正的人民主权的制度。马克思想要完成的是一条重建所有制的道路,这种个人的所有制不是简单的对物的占有,而是要在一个体制的意义上充分体现人的一种主体地位和内在价值。对此,哈特认为马克思是在一个特殊的占有概念上展开关于共产主义的构想的,即“不再占有以私有财产为形式的客体,而是占有我们自己的主体性、我们的人性、社会关系……马克思不是在谈论把捉已经存在的某物,而是在创造新的某物。”[8]所以,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是马克思对在所有权的意义上对共产主义的描述,还是现代法国激进左派对共产主义的重启,都体现了共产主义的一种主体性特征。在“共产主义话语中,从公有制计划经济向共有性和个人独特性可理解为共产主义理论的主体性转向,这一转向的核心是把主体性、生存论维度重新结合到理论之中。”[9]25总的来看,从所有制的视角去考察共产主义,它实际上经历了从消灭私有制到重建个人所有制的转变,这种转变为我们展现出了共产主义在现时代所具有的积极内涵。共产主义不是对一切私有关系的武断消除,它更为关注的是人的内在生命本性,在扬弃旧的所有制形式的基础上去承诺一种主体性,一种自主的人性的生成。
三、共产主义的社会面孔:自由人的联合体
马克思共产主义理论的实质就是要实现人类的彻底解放,无论是政治层面上对民主的思考,还是经济层面上社会所有制的奠基,马克思最终的理论旨趣在于寻找到一个能够充分体现人的自由个性的社会形式,而这样一个理想的社会形式就是“自由人的联合体”。马克思所憧憬的未来社会的理想形式以个人自由与共同体和谐统一为主要特征,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对共产主义的重新思考不应简单地关注它的经济政治制度含义,更核心的问题是回到共同体问题上来。共产主义意味着真正的共同体。”[9]20马克思对共同体问题的关注和对共产主义的研究是交织在一起的。共产主义的理论前提和出发点就是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所以在社会的层面上,共产主义就是要将人从异化的生存状态中解放出来,超越一种想象的、虚幻的共同体而实现自由人的联合体。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从工人的联合和共同体的建构的角度对人的现实生存状态进行了分析,对自由人联合体的思想进行了初步的阐释。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下,由于劳动的异化,人与人之间也处于异化的状态。整个社会处于分散状态,这时的共同体不是体现工人价值的自由的联合,而是体现资本家利益的“资本家的共同体”。从社会的角度看,这种共同体本质上是一种虚假的、冒牌的共同体,是对人本身的束缚和压抑,是与人的本质相悖的,所以它必将被未来更符合人的本质的共同体形式所代替,而这样的理想的共同体形式就是自由人的联合体。共产主义“是向人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2]185。这里的人作为一种社会的存在,是通过普遍的联合来实现向人的本质的复归。这种联合在构建共产主义的过程中具有重要意义。在政治领域,人只有通过联合起来,才能超越自身的分裂状态,构建民主的共同体。而在经济的所有制层面上,劳动者想要实现对自己劳动产品的真正占有,只有通过无产阶级的普遍联合才能实现。这样的联合创造了一种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共在状态,它不再使人与自身、人与社会相分离。对此,朗西埃也认为:“一个真正的共同体的意思就是一个多方同意的共同体。在这样一个共同体之中,共在的精神感受被植入了有关日常经验的物质性感觉机制之中。这是一个非分离性的生活共同体。”[10]103他的这种共同体思想与马克思手稿中的共产主义理想具有某种一致性。这种由联合而形成的共同体克服了人与他人、人与社会之间的分离状态,打破了经济与艺术、宗教与生活之间的严格界限,将目光集中于共同体的创造能力的生成,从而不断丰富人的存在。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正式提出了真正的共同体思想,将这种共同体看成是摆脱阶级束缚的各个人的自由联合。“从前各个人联合而成的虚假的共同体,总是相对于各个人而独立的;……在真正的共同体的条件下,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2]571作为共产主义社会的理想形式,一种真正的共同体不是为个人的发展创造枷锁和阻碍,而是为人的自由发展开辟空间。在这样的共同体中,每个人都是独立自由的个体,社会财富不再以资本家的私人占有为特征,而是被联合起来的个人重新占有。此时,马克思的真正的共同体的理论已经与自由人联合体建立起了关联,它们都以人类解放为目标,表征着人类未来的理想的社会形态和生存方式。这既是对人与人、人与社会之间矛盾的根本解决,也是向人的本质的彻底复归。当无产者从生产的角度将这样的一种以集体性的重新占有为特征的共同体作为目标来进行追求时,作为人类未来社会新秩序的共产主义程序便开启了。所以,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就正式从社会形态的角度把共产主义和“自由人联合体”思想结合起来,科学地向我们揭示出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6]53可以说,共产主义社会的本质就是人的自由的实现,它关注无产者的权力要求和共同愿望。将自由人联合体真正提升到社会形态的地位,我们会发现,人的自由联合创造出的是一种新的公共共存的形式,这不是一种简单的融合,而是一种天然的共存和关联的趋向。在这个意义上,南希将共产主义定义为个体间亲密的共契关系,也是符合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本质的思考的。
共产主义作为“自由人的联合体”不仅仅是一种个人简单的联合趋向,它在根本上还指向人的现实存在,这种现实指向集中地体现在《资本论》当中。随着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领域研究的深入,他开始在现实的层面上思考共产主义的道路,在《资本论》中,马克思从经济学的角度更直接地将共产主义社会称为“自由人联合体”。“让我们换一个方面,设想有一个自由人联合体,他们用公共的生产资料进行劳动,并且自觉地把他们许多个人劳动力当作一个社会劳动力来使用。”[11]共产主义的的这种联合体,它并不是有关财产的理想,而是消除异化后的关于共同体的理想。这是一种真正关注人的存在的共同体理论。“共产主义即亲密共契——共在,共与的存在,它被认为属于个体的生存。”[12]90但必须注意的是,个体在共产主义的联合体中并不是单独地存在,而是和其他的存在者一起存在,这不是一种简单的部分加部分的外部联结,而根本上是一种力求趋向共同性的自由联结。它不是对人的独特性的湮没,而是在保持个人独特性的基础上,承诺一种共同性的生成。“任何共产主义都是一个过程,这是一个计划,其目的就在于,把由不同形式的集体性智识建立起来的不同世界融合为一个同一的共同体。”[10]97与那种虚幻的、僵死的共同体相反,共产主义意义上的自由人联合体代表的是一个有活力的人民的机体,这是一种非分离性的共同体,是关于公共生活的新构造。总之,马克思关于共产主义的理论构想,在社会的层面上突出地体现为“自由人的联合体”的实现,“自由人联合体”的理想的形式就是共产主义社会。这是马克思以现实的人及其生存状态为理论出发点对人的存在状态的深刻思考,也是马克思对实现人类解放后人们生活方式的憧憬和建构。
四、共产主义的存在论面孔:人的自由个性
在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的建构过程中,自由与发展亦是两个十分重要的维度,它们在深层上表征着人类获得解放后的生存状态。马克思正是基于人的生存与发展来探求自由的实现的,建立自由人的联合体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实现人的自由个性的全面发展。所以,不应仅仅将共产主义单纯理解为人向人的本质的复归,而必须同时将其理解为人的自由个性的实现。马克思想要探求的是人类解放的现实道路,而人类解放就是对主体的解放,是对人的独特性的彰显。作为人类解放的完成状态,共产主义则应以人的自由个性的全面发展为其价值诉求,这是一个超越“人的依赖性”和“物的依赖性”,变“资本的独立性和个性”为“现实的个人的独立性和个性”,从资本主义经由社会主义,最终达到共产主义的过程,体现了马克思以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为前提对人的生存状态的深切关怀。“共产主义是对人类个体彼此间亲密共契关系的一种本体论的标示,是对人类生存方式的形而上学式领悟。”[12]87所以,共产主义的存在论含义就集中地表现为人的自由个性的实现。
马克思是在人与社会的发展的维度上展开对“自由个性”的阐释的。在《1857—1858年手稿》中,马克思将人类社会的发展划分为三个阶段,并在此基础上对“自由个性”的哲学范畴进行了阐释。从社会形态的视角来看,“人的依赖关系(起初完全是自然发生的),是最初的社会形式,在这种形式下,人的生产能力只是在狭小的范围内和孤立的地点上发展着。”[13]52这一阶段可以概括为“人的依赖性”的阶段,在社会形态上,对应于前资本主义社会。这时人单纯表现为自然的人,人对于自然有一种天然的依附关系。自然界或共同体处于优先地位,个人不是作为独立的个体而存在的,而是湮没于自然界或共同体之中,不具有独立性和个性,更谈不上自由。“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是第二大形式,在这种形式下,才形成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要以及全面的能力的体系。”[13]52这一阶段可以概括为“物的依赖关系”的阶段,对应资本主义社会。在这一阶段,人超越了对自然的依附关系,具有了一定的独立性。但是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条件下,人却遭到了全面的异化,湮没于资本增殖的逻辑之中。虽然相对于第一阶段,人取得了在客观世界中的主体地位,从自然的奴隶转变为自然的主人。但是,人却成为商品、货币以及资本等“物”的奴隶,对人的依赖转变为对物的依赖,人又一次湮没于物的逻辑之中,丧失了自己的存在。所以,即便人获得了一定的独立性,但也只能是形式上的、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独立性。因为从本质上看,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才是支配一切的隐秘权力。资本主义社会的巨大发展并没有带来与之相适应的个人的全面发展,相反,资本家对物质利益的过分追逐使得他们不断榨取工人的剩余价值,对物的关注遮蔽和替代了对人本身的关注,人的活动受到资本逻辑的控制,自由的是资本,而不是人。人只有在服从资本统治的前提下才是“自由”的。表面上,各个人看起来也比先前更独立些,事实上不过是个人可以独立地、自由地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自由得一无所有。”[14]所以,在这一时期人的自由只不过是在商品交换和资本增殖的逻辑掩盖下的形式的、虚假的自由。而马克思毕生的使命,就是要打破资产阶级编造的这种自由平等的神话,超越这种形式的、虚假的自由,去探寻人的真正的、全面的自由。
在此基础上,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是第三个阶段。”[13]52这是人的自由个性充分实现的社会阶段,对应共产主义社会。在共产主义社会中,人超越了对于“人的依赖”,也超越了对于“物的依赖”,上升为社会的主人、历史的主人。他不再受制于自然界,也不再受物的奴役,摆脱了抽象对人的统治,变资本的自由性为活动着的人的自由性,使人真正具有了独立性和个性。“因此,在《资本论》及其相关手稿中,具有统治地位的‘资本的自由’不是被取消了而是被超越了——转变成了一种更高层次的人之自由——‘个性得到自由发展’。”[15]所以,“自由个性”本身意指着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内的一种独特性和奇异性的生成,它不断逾越旧的权力关系和统治结构,共产主义就是一个不断同旧的统治关系断裂,并创生主体性的过程。“自由个性”既是对现实的人的理想生存状态的理论表征,也是对社会形态发展的高级阶段——共产主义的理论表达。而按照马克思的看法,共产主义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它的发展至少要经过两个阶段:社会主义是其第一阶段,“自由个性”则是其高级阶段。社会主义是人类通往“自由个性”的必经阶段,但社会主义就其本质来看,仍然还是一个生成中的、不成熟的、不完善的社会,没有达到自由个性的高度。因为“它没有把自己的基础建立在人类共同的理智力量的自由发挥和个人的独特性的解放之上,而这些才是共产主义理想的核心”[9]7所以,自由个性作为共产主义的高级阶段,它必然是以每个人自由而全面发展为基本原则的“自由人的联合体”。对马克思来说,人的独特性,人的自由个性,只有在完全融入这种真正的共同体中才能实现。而这种融入,不再是对共同体的单纯的依附,而是要在这种自由联合的共同性的基础上保持人的独特性和个性。因此,共产主义应该被定义为一个由物质财富和非物质财富之间的共同的内在联系以及个人的独特性和生命的奇异性所构成的新的共同体,它是对社会的共同性与个人的差异性的辩证联结。在这个意义上,“共产主义概念的核心是真正的共同体的建立,在这一共同体中,个人的独特性的解放和公共自由是其核心内容。”[9]25
结语
通过对于马克思共产主义四副面孔的揭示,我们看到,共产主义是马克思关于人类解放的重要理论探索,其中贯穿着马克思对于人之自由个性的关怀。在政治上,共产主义作为完整的政治概念,就是要超越由政治异化所造成的公人与私人的对立,通过“真正的民主制”来恢复人的存在的完整性;在经济上,共产主义作为关于所有制的学说,就是要扬弃资本主义私有制,通过重建个人所有制,来使生产资料摆脱它们的资本属性,真正为人所占有;在社会的层面上,共产主义革命作为真实共同体的建构,就是要将人从异化的生存状态中解放出来,超越一种想象的、虚幻的共同体而实现自由人的联合体,实现个人自由与共同体的和谐统一;而在存在论的意义上,共产主义作为关于自由的革命,就是要超越“人的依赖性”和“物的依赖性”,变“资本的独立性和个性”为“活动着的个人的独立性和个性”,真正实现人的自由解放。只有从共产主义政治、经济、社会和存在论这四副面孔出发,才能完整地把握住马克思共产主义的理论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