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罗汝芳的民本思想及其施政实践*
2020-03-15朱义禄
朱义禄
(同济大学 文法学院,上海 200092)
罗汝芳(1515—1588),字惟德,师近溪,人称“明德夫子”。他是颜钧的学生,王阳明的三传弟子,是阳明后学的中坚人物。嘉靖三十二年(1553)进士,担任过太湖县令、刑部主事、宁国府知府、东昌府知府等职。晚年在云南,先任屯田副使,后擢升为云南布政司左参政。罗63岁那年,因倡学而罢官。在宦海中度过了17年生涯的罗汝芳,同情犯人而潸然泪下,这在官本位意识占据主流地位的古代官场里,是极为罕见的:“某提狱刑曹,亲见桎梏之苦,上至于顶,下至于足,更无寸肤可以动活,辄为涕下。”[1]20很多论著讲到此事后就没有下文了,究其原委,这出自罗汝芳“赤子之心”中爱无差等的主张(“爱己之心爱人,爱人之心爱己”)。[1]235这种兼爱观念与他心目中孟子学说相结合时,萌生了“此心在百姓身上”的民本思想。友人王时槐,江右学派第二代传人,与罗汝芳同为江西籍。嘉靖三十四年(1554)途经太湖县时为罗汝芳“留止信宿”。罗汝芳对王时槐倾诉了心愿:“吾此心每日在百姓身上,周回不暂释也。”[2]
一、“向民所欲”
“吾心在百姓身上”之念,不是罗汝芳一时的心血来潮,他在给友人季雁山的信中说:
某闻之先辈云:人在仕途,自作郡以往,资级渐尊,去民益远。凡所措施,类多弥文而鲜实惠。求如作郡之朝发而夕至,念举而泽流,何啻倍蓰而千万也哉!故达者于此三年之间,一刻无令虚过。凡民之所望于我,而我之所加于民者,真若家人父子之相需,骨肉恩义之兼至,则功力止在三年,而誉闻足绵没齿……是以有识者虽处临民之位,实笃亲民之心。所最贵者,无分远近大小,使之皆洞见我上人公平正大之心,向其所欲为,背其所欲去。[1]664-665
他引了前辈的话来说,当官职渐渐上升时,人的心态会发生较大的变化,即“去民益远”,所行措施类多装璜门面“而鲜实惠”。持此心态的官员,冀望最急的是快速升官,要他实施惠民的措施困难得很。这是一。第二是说,官员理应是个“达者”,凡是民众希望于我的,应当给予满足。贯串其间的官民关系,应当像父子那样,是骨肉之亲情关系。“达者”源自孟子“达则兼善天下”的胸襟:“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1)《孟子·尽心上》。“达”有个人得志之意,也指自身理想与抱负能够实现之时。“穷”指个人穷困潦倒时,保持洁身自好的高尚情操。[3]罗汝芳认同的是“达”,希望季雁山要有“达者”的胸襟,“三年之间,一刻无令虚过”。第三是说,希望季雁山成为有“亲民之心”的“识者”,做到“向其(民)所欲为,背其(民)所欲去”。“上人”是担任官职的人,他们的所作所为应当让百姓感到为官者的“公平正大之心”。罗汝芳期望于季雁山的,也是他治理地方实践中做到的。总之,为官要有“达者”的宏大志向,对待百姓要有“骨肉恩义”情感,要做到“向民所欲”。
“向民所欲”在另一处表述为:“夫民所欲得,上之人所当与之兴聚者也,民之所欲去,上之人所当为之除却。”[1]504这源于《孟子·离娄上》:“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孟子以为,要得到民心的支持,办法是将民众所希望的,替他们积聚起来;他们所厌恶的,不要强加在他们头上。“所当”二字的意蕴,就是现今所说的担当精神。“所当”罗汝芳在另一处直接表达为“担当”:“若肯担当,莫说是汝,即途人皆可以为圣贤;若不担当,莫说是汝,即是圣贤,就亦不知所终矣。”[1]282
担当一词在明代就已经广泛使用了。不是日本讲得多了才流传开来的,(2)日本内阁于2001年设置担当大臣一职,主要是解决某些事务无常设的大臣负责的情况。担当,是指专门做事的人,与当今国人理解有别。2015年6月25日,日本政府新设奥运担当大臣,专管筹办2020年东京奥运会之事。习近平总书记也多次重申。(3)善于把传统文化与中国国情相结合来治理国政的习近平总书记,使用“担当”一词的频率相当高。初步统计,2014年3月前,使用“担当”达40次之多。最为简明的表述,是2014年2月7日,在索契接受俄罗斯电视台记者 时所说:“我的执政理念,概括起来说就是:为人民服务,担当起该负的责任。”此后,习近平又屡屡提及“担当精神”是做好工作的前提。2016年5月31日,习近平在一次科技会议上说:“有多大担当才能干多大事业,尽多大责任才能有多大成就。”“担当”一词在明代中晚期时,已为学者们所习用。如王艮《送友人》一诗中有,“数年心事一朝触,着实担当乐无穷。上承圣师陶治罪力,下承贤友切磋功”。[4]王艮之子王栋说:“可见人为学,须是勇往担当,模糊着终不济。”[5]黄宗羲评论泰州王门时说:“诸公赤身担当,无有放下时节,故其害如是。”[6]三人都从治学的角度上用了“担当”一词,但罗汝芳是从治国的视野去论述,层次要高出王艮、王栋与黄宗羲的。
担当的本质是主体强调对天下事抱有责任感,要有浩然正气的胸襟。罗汝芳“公平正大之心”,就具有这样的品性,他想把民众希望的“兴聚”起来,把民众厌恶的“除却”掉。罗汝芳以为,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感(“所当”)。他是要求自已主动地承担责任,在民众需要时挺身而出,从中贡献出自己的能力。在云南期间,他不顾上司云南巡抚王凝结的不作为,完成金银二汁水利工程的修复,最能体现他的“所当”。担当精神,在他初次任官太湖县时就显山露水了。太湖县多盗贼,是太湖民众的心头大患:“时蕲、黄、英山多盗,白日流劫湖民,近界者不胜其害。”[7]836蕲春、黄梅、英山属湖北省,与安徽省西南部的太湖县交界。太湖县靠近长江,湖泊纵横。盗贼胆敢在白天抢劫过往湖上的民众。在罗汝芳到任前,朝廷派了军队驻守当地,但没有解决问题,却增加了民众的经济负担。罗汝芳到任后,采用了先撤兵、后擒贼的策略,然后出其不意地出兵突袭,“即席擒有名贼首七人,余党惊遁。师晓谕抚安,远近贴然,积年之寇,俄顷平焉,人以为神。”[7]836平定湖盗的功绩,加上其他一些利民措施,在民众中罗汝芳的声望很高。究其原委是他对民众的纾困,有着强烈的责任感。 “吾此心每日在百姓身上”一语,正是他对途经太湖的友人王时愧说的。这表明罗汝芳自任官职之始,内心深处就蕴藏着深沉的担当精神。
在中国哲学各个流派之中,儒家对责任感的重视,是一以贯之的。儒家以为,人与现存世界的联系,是通过责任感映照出来的。儒家自孔孟起,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社会与民众所需要解决的问题的探索上。尤其是孟子“达则兼善天下”的主张,得到了后世儒家广泛的认同。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居庙堂之上则忧其民”(高攀龙)“经天纬地,建功立业”(黄宗羲)“身任天下”(王夫之)“天下兴亡,匹无有责”(顾炎武)“苟利国家生死以”(林则徐)……这是高层次责任感的经典表述。责任感有高低层次之分,低层次是自我约束,即自身不做危害他人与社会的事情,对自身的行为负责任。高层次是指一个人对他人、民族与社会所承担的责任,时刻把天下的事情放在心中,始终不忘在条件许可时自觉地践行有利于民众的事情。担当精神是高层次的责任感,是罗汝芳民本思想的主心骨所在。
这在罗汝芳任宁国知府时,为民众免除“额种官马”这一“百姓苦之”的差役,有着尽情的显露。他的学生曹胤儒记述了这一施政实践的情况:
南陵额种官马,百姓苦之。师引通州旧例,请于抚院,而自具奏请罢之。兵部禺坡杨公恐照旧例者纷纷,欲不允。存斋徐公谓杨公曰:“罗子好人,必能知人,吾欲就之。南考功徐转而北将重托焉,不意外补,今初作郡,经济方新,宜成厥美。”杨公乃允。[7]839
这是学者们所忽视的材料,内中的意蕴很丰富。这涉及明代的马政,王阳明在正德八年(1513)到滁州督马政。众多学生皆来受学,王阳明在这一年提出“致良知”说。马在古代军事上占有重要的地位,尤其是在冷兵器时代里,马是不可或缺的军事装备,马的多寡往往是衡量国力强弱的重要标志。历朝对马是非常重视的,设立了专门管理马匹的机构,这就是马政。明代的马政起初是官马官牧,后来发展官马官牧与官马民牧同时并存。出现并存的情况,是由于官马官牧难以为继。北方王门学者穆孔晖留下的两篇文章,为了解官马官牧的衰败提供了详尽的实录。陈瑞卿与张以宽二人,先后担任山东宪副兵,地点在临清。陈瑞卿为创建者,有马五十匹;张以宽是重修者,备马二百匹,“其间相去几四十年”。陈瑞卿所创的蓄锐亭因马厩“日渐颓圮”,由张以宽“今皆拓而固之”。同时重修漱玉井,“为饮马设也”。穆孔晖的文章是应友人之请而写的,内中表示对官马官牧的忧虑:“夫善患于无继,务弛于弗思”。官马民牧是官方下令民间百姓代政府护育马匹,它要求牧养人员承担养马过程中的全部责任,经济风险也在其中。这是不考虑牧养者利益的专制主义的规定。明人谢肇淛对马政致民众“破家身亡”情况有详尽的描述:“江北俵马之役最称苦累,而寄养户尤多败困,要其所以,则侵渔多而费用繁也。山东大户每佥解马,编审之时已有科派,俵解之时又有使用,轮养有轮养之害,点视有点视之费,印烙有印烙之弊,上纳有上纳之托,无不破家身亡者。然而马必不可少也,得贤守令监司,弊或稍差减耳。”[8]马的牧养中关键是种马的饲养,种马的好坏关系到马群能否健康地延绵下去。“南陵额种官马,百姓苦之”,意思是说,南陵县被下达了代养种马的名额,让南陵的百姓苦不堪言。南陵县当时的情况是人多田少,农耕空间严重不足,要让牧马草场得到发展是十分困难的。“额种官马”对南陵县的民众,无疑是极为沉重的负担。
罗汝芳知晓后,他“引通州旧例,而自具奏请罢免”。主管此事的兵部官员杨禺坡怕其他地方效仿,破坏官马民牧的制度,没有同意。只是在徐阶说明情况后,杨禺坡才答应了下来。嘉靖四十一年(1562)五月,严嵩下台,徐阶出任首辅。罗汝芳是徐阶青睐的学生。徐阶对杨禺坡说,罗汝芳上任伊始,情况刚有新气象,在治理上应该成全他,“杨公乃允”。为南陵民众免除为朝廷养殖种马的差役,是“吾此心每日在百姓身上”最好注脚,结果是“岁省民间七八千金,民至今颂之”。 一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农业县,一年省下七八千两银子,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他的学生曹胤儒为他写传记时,当地百姓还齐声称颂。这离罗汝芳去世的1588年,有26个年头了。去除了“额种官马”这一民众“所欲去”的差役后,出现了“宛陵六邑,一时有三代之风,六郡亦闻归化”的景象。
二、“亲民之心”
在边陲云南任职的三年多期间,水利设施的荒废,是罗汝芳面临的一大问题。水利设施是农业生产的命脉所在,如何维持正常运转是发挥功能的关键。当时滇池的水利设施年久失修,经常泛滥成灾,修理费用大约要一万三千两银子。因罗汝芳未到任,原先定下的计划尚未动工,得罗汝芳复看后方能决定。因水利设施在屯田副使的分管的范围里。罗汝芳在实地考察后否定了原计划:“如此指陈,与海水通塞不相干涉,虽费万金,必无成效”。[1]414否定是容易的,要拿出比原计划更好的方案是要费心思的。罗汝芳胸怀“亲民之心”,遇到难题时他向民众去讨教。这次问的是“龙王庙”的“庙祝”:
是夜共宿龙王庙中,子呼庙祝问曰:“此庙春涨可及否?”曰:“近年将及矣。”子曰:“冬间海水亦长流否?”曰:“流亦不小,但先年从东,而近年则从西也。”方问东西孰便?曰:“自古以东为便。嘉靖初年,因水泛滥,改浚从西,初似便,而今乃大不便也。”子问故。曰:“此中地势西高而东下,因浚西河,运土于东,西未能大开,而东则日闭塞矣。”子曰:“须明早亲自相度比详视。”[1]414-415
“庙祝”是寺庙中管香火的人,从他的回答中,可知这位庙祝是民间水利专家。一位四品官吏,放下架子与庙祝同住,因为罗汝芳在太湖县任职时就有“是以有识者虽处临民之位,实笃亲民之心”的胸襟了。滇海的季节性水流情况、滇海水利工程的古今沿革,是庙祝与罗汝芳对话中的主要内容。庙祝以为,问题出在嘉靖初,把原本向东的流向改成向西了,与“地势西高而东下”相违背,水流“闭塞”,灾害的发生是必然的。知道问题症结后,罗汝芳说明他要实地勘查一番,“相度比详视”。调查研究与实地勘查的相结合,令他对解决方案胸有成竹。他对布政使左良曙说:“予得要矣,上之堤,下之河,俱可无事事矣。”随后提出方案是:“从庙东某处起,直至某处,阔若干,深若干,尽行开浚。其原填泥沙,则自某处到某处,亦行运去,不容淤积,共约土方多少,顷刻定数报。”在做好准备工作后,“甫三旬,而海水泻尽,沿堤田地不惟复旧,而且增新,事完,计费不上千金”。[1]415按照这一方案,工程费用不到原先的十分之一,且效果极佳。不仅将泛滥成灾的水排尽,而且土地恢复了原先的情况,并出现了新增的田地(当为泥沙淤积后形成的)。
罗汝芳到任后的第二年(1575)春天,为解决当地百姓缺水之困,他不辞辛劳去作了实地调查。当年农历四月,“见守巡二道告争水利者纷纷,问之左右,则曰:‘此辈年年告打人命不了也。’问所争何水,则曰:‘金汁、银汁二沟水也’。”[1]413争夺水源不是一二个的人事,而是群体性的冲突(“纷纷”),冲突是长年累月发生的(“年年”),结果是严重的(“人命不了”)。罗汝芳听说后,便长途跋涉,一探真相:“子凤驾裹粮,从两沟而上,真探其源。陆行百余里,入深山中,地颇宽平”“西北高山,下开石洞,大小数十孔,每孔泉长喷涌,汇成长川。”[1]413几十个泉水汇成的“长流”,流淌三十里后汇入蟠龙江。元人“度地高下,旁凿一口,引泉而沟之,一名金汁,一名银汁,其条分缕析,或闸或陂,于是平原三四十里,尽芟草莱,而成禾黍。入我朝,则为南京官兵留屯田也。”[1]413-414罗汝芳风急火燎地带了干粮行程百里,探明了金汁、银汁两沟水源的来处。知道这是元代利用自然地势所修筑的水利工程,引入平原后造福民众,“尽芟草莱,而成禾黍”。金汁、银汁二沟的水流经的地方,在明初是朱元璋派军队驻守云南时的屯田处。
好事多磨,罗汝芳偏偏遇上个懒政的上司云南巡抚王凝。他把详细情况上报后,“王云多事,废格不行,子百方求之,竟不动一文发一力也。”[1]414这是一位不作为的高官,尽管罗汝芳“百方求之”,王凝在人力与财力上没有任何的支持。云南的气候是五月下雨,插秧的最佳时机是四月,而金汁、银汁两沟的情况是:“国初一经行略,此后未复修理,故沟塞,则泉流散漫而水涸,秧枯粮欠,军逃时所必至。”(4)罗汝芳:《近溪罗先生训言行遗录》。《罗汝芳集》第414页。“军逃时所必至”句,点校本为“军迯时所必至”,李丕祥《罗汝芳哲学思想研究》一书第192页照录(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两书均未详究“迯”这字,让人看了觉得很生疏。其实“迯”是 “逃”字在古代的俗写。李白《赠僧崖公》有“中夜卧山月,拂衣迯人群”句,古人用的俗字,今人早已不用。无论是古籍整理,还是学术专著,应该注明一下才好。金汁、银汁二沟在明初使用后,没及时修复,沟水为泥土所壅塞。本可灌溉农田的水,漫无方向地四散流失。粮食欠收,屯田的士兵逃离是势所必至的了。为此罗汝芳忧心忡忡,说再过一二百年,云南很难说是产粮省份了。
罗汝芳以发动民众与亲自垂范相结合的做法,完成了金汁、银汁两沟的修复工程。面对上司的冷漠无情的态度,“子仰天号呼,忘食忘寝,与诸父老履亩循疆,或劝民以助天下,或捐俸以供口食,真诚感通,神人协应,自是二沟流通,告争顿息,子粒收征倍常,逃者十还八九,其功在生民社稷,岂浅鲜哉!”[1]414官府的“一文”“一力”都没动用,靠的是当地父老们的同心协力,靠的是罗汝芳的组织与发动工作。金汁与银汁二沟的流水,得以畅通无阻地流入农田中。不仅平息了民众为争水所引起的纷争,而且粮食产量得以培增,外逃的屯田官兵大多数返还到了原先的土地上。罗汝芳“忘食忘寝”的只争朝夕的热忱,与王凝的“废格不行”“多事”的不作为态度适成鲜明的对比。与庙祝同住龙王庙的亲民情结、“凤驾裹粮,直探其源”的不辞辛苦的实地考察、“忘食忘寝”的办事态度、“捐俸以供口食”的牺牲精神,其背后的驱动力,就是罗汝芳“亲民之心”的民本意识。这给民众带来莫大的福祉:“秋后,征收屯米,大有余羡,至多露贮。抚院笑以问师何术致此?师正对曰:‘只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抚院改容称服。”[1]847金汁与银汁二沟恢复了灌溉农田的功能后,粮食产量大大增加了,多出来的粮食,粮库放不下,只能露天存放。原先不支持的巡抚王凝,态度发生了变化(“笑以问”)。“功在生民社稷”,是那位不作为的上司王凝态度转变的缘由所在。
三、“爱民不私”
如果说在“额种官马”豁免上,罗汝芳有上司力挺的偶然因素外;那么修金沟、银沟的水利工程,是在上司不支持的情况下完成的。巡抚王凝对罗汝芳是有偏见的,以为他是个不懂事务的“迂士”。[7]845金沟、银沟的水利工程的完成,是他的“爱民不私”胸怀的体现。就古代官场的通常情况而言,下属与上司的关系因着权力的大小是不对等的。下属是依据上司的要求与嗜好去行事的,下属是不会坚持己见去冒犯上司的。他不因上司的冷漠,抛掉为民众谋福祉的念头。当他离开云南时,“捧贺入京,士民遮道呼号,依依不能舍去,真若赤子之恋慈父母也。”[7]847金汁、银汁二沟工程修复后,同僚们对他称赞不已:“所至与僚友旸谷方公、同野季公、乡缙绅寅所严公、麓池郭公辈相与定期集士子讲学作文以为常。同野公曰:‘罗公原是龙精,所至水泉涌出。’寅所公曰:‘滇中银浮云涌,皆罗公心源灌注。’”[7]844-845把罗汝芳说成“龙精”,是有神化的意味;讲云南面貌的变更,实为罗汝芳“心源灌注”的产物,可以说是画龙点睛了。“心源灌注”就是“爱民不私”的情结。那位“麓池郭公”的评价更为恰当:“近老在滇时虽不多,而一念爱民忠国、礼贤好士之意,蔼然可掬,纯然不私。田庙素无塘堰,膏腴不收,自近老来,督工筑堰,布满滇中,即今每岁丰登,军民充裕,谁之赐耶?此百世功也。”[7]845利民的水利工程“布满滇中”,云南五谷丰登的好收成,是在“爱民忠国,纯然不私”思想指导下成就的。在实地考察金汁、银汁水沟前,在他思绪中萦绕的是民本意识:“子独静夜思之,沟名金汁、银汁者,必其水甚难得,倘得,必大利于生民也。”[1]412
下面就罗汝芳的“爱民不私”作些分析。“捐俸以供口食”,是他不唯上的浩然正气品性的真实写照。时人的祭文,称他“滇南开万年水利,莽酋摄六月军威”,这是就“爱民”而言的;誉他“当严分宜之赫赫,招之而不就”,这是就“不私”而言的。[9]严分宜就是严嵩。据他的学生记载:“嘉靖丙辰(1556),师入觐,秩亦垂满矣。时分宜当国,政以贿成,师弊例悉罢,行李萧然,识者刮目。严虽不悦,然以荐剡籍籍也,乃托其壻袁工部者邀师一见,则台省可得。师曰‘有命’,竟不往。”[7]837这时罗汝芳当了太湖县令已三年,依任期满三年一觐的惯例,就要前往京城述职。时值严嵩当道,不行贿就别想得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官职。罗汝芳根本不理会官场的“政以贿成”的“弊例”,竟然轻身前往,令通悉官场惯例的“识者”为之“刮目”。罗汝芳是江西南城人,严嵩是江西分宜人,都是江西老表。严嵩想扩大自身的势力,派女婿袁某去请罗汝芳相见,许以台省的要职。这在充塞着官本位意识的“识者”看来,是主动巴结也难以逢到的良机,却为罗汝芳以“有命”二字推辞了。之后被任命为刑部主事,赴任途中,“沿途讲学,不以官为意”。[7]837罗汝芳缺乏的正是官本位意识,讲学与做官对他来说是没有区别的:“仁学,原是一事。”[1]92
在古代中国社会的官场里,下属的唯上与媚上心态是做官者的主流心态。1901年,资产阶级革命派中有人写了一篇《说国民》的文章,说“官吏者,至贵之称”,但“中国之官”的行径是:“其出也,武夫前呵,从者塞途,非不赫赫可畏也;然其逢迎于上官之前则如妓女,奔走于上官之门则如仆隶,其畏之也如虎狼,其敬之也如鬼神,得上官一笑则作数日喜,遇上宫一怒则作数日戚,甚至上官之皂隶,上官之鸡犬,亦见面起敬,不敢少拂焉。且也,上官之上更有上官,其受之于人莫不施之于人。即位至督抚、尚书,其卑污诟贱,屈膝逢迎者,曾不少减焉。”[10]这段话刻画媚上心态,是入木三分的。任何一个官吏,上有更大的官,下有比自己卑下的官。于是官吏在通常情况下,就显示出双重人格来。一面仰着向上,一面俯着向下,一面做主,一面做奴。独立的人格消失于俯仰之间,泯灭于主奴之际。官做得越大,官场的人情世故知道得多、经历得多,就愈益知道这种卑贱媚上心理运用的重要性。缘由是等级制与官本位意识,在古代中国是主宰了士人们的心灵的。等级森严的制度,强调人与人之间是存在着君臣下、尊卑、贵贱等的不同身分。这一固定化的限制与给定,使每一个人都只能按照等级制度中规定的名分,去干他应干的事情。通常把这样的制度与秩序,称之为名教。下级官吏对上级长官,必须也必然要“卑恭如子”。(5)《汉书·元后传》:“初,谭倨,不肯事凤,而音敬凤,卑恭如子,故荐之。”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官运亨通。媚上与欺下,为一般官僚们必备的双重人格。一方面,他们在皇帝、长官面前,唯唯诺诺,极尽曲意奉承之能事;为了邀功请赏,加官进爵,又欺上瞒下,谎报成绩;另一方面,在下级官吏、平民百姓面前,表现为专横跋扈,作威作福,巧取豪夺,乃至草菅人命、鱼肉百姓。
在明代的官场里,罗汝芳是以不媚上而让人刮目相看的。罗汝芳不媚上的心态,是与他的荣辱观相关的:“(先生)心与人同,以众人心为心;身与人同,以众人身为身;有官也,而以百姓之肥瘠为荣,勿恤于家矣。”[11]“以百姓之肥瘠为荣”,就是以百姓的好坏作为评判自身荣誉的标准。荣誉是社会、集体、他人对高尚行为所作的客观评价和主观感受,与此相应的辱耻则为是社会、集体、他人对不道德行为的否定和贬斥,与个人因行为过失而产生的羞愧感。邹元标所说的“荣”,为他对罗汝芳的高尚行为所作的道德评价。
四、“政为民立”
罗汝芳对学生说:“政为民而立,则政之所事,必民间之事。”[1]151这是罗汝芳从政的指导观念,可以从历史与经济两个方面作分析。
罗汝芳所说的“政”,是指官吏治理地方在各个领域中的策略,“政”确立的前提是为了民众的利益与需求。与众多士大夫一样,罗汝芳向往着“三代以前”理想社会:“三代以前,帝王所以为治,圣贤所以为学,必先以维皇降衷,民有恒性,天生蒸民,好是懿德,而云‘天地之性,民为贵’焉。” “三代以前”泛指远古社会。罗汝芳以为,“三代以前”是一个国泰民安、丰衣足食的时代。民众具有美好的品德,“民为贵”被奉为臬极。罗汝芳接受了孟子“民贵”论,但没有主张“君轻”,这从罗汝芳对明太祖的神圣化描述中不难知道。视“三代以前”为美轮美奂是一种理想史观,持这样史观的人,往往是借赞颂古代以抨击后世。罗汝芳循此史观去指责后面的朝代:“春秋战国,汉武秦皇,把人民视为草芥,润泽变成枯槁,而乾坤生生之造化,孩提恋恋之知能,已是星久日晦。至乎六朝五代之纷争、辽金大元之混僣,冠履安受其倒置,虎狼帖服其相群,则又长夜几难及旦。”[1]255从春秋到汉代,统治者把人民当作“草芥”,是一个昏晦的时代;六朝五代,纷争不绝。至于在夷族统治下的辽、金、元三朝,更是混乱不堪到了极致。在 “长夜几难及旦”的环境下,一切都颠倒了。尤为甚者,是“赤子之心”(“孩提恋恋之知能”)处在“星久日晦”的情景下。历史上的黑暗状态到了明太祖才发生显著的变化:“乃幸天笃我太祖高皇帝,神武应期,仁明浴日,浊恶与化俱徂,健顺协时通泰。”[1]255罗汝芳一方面极力称颂“三代以前”,另一方面拼命美化明太祖,说明太祖以“仁明浴日”,一切浑浊罪恶的东西都化掉了。通常持理想史观的人们往往是借古讽今,罗汝芳没有遵循这一模式,是与他对圣谕六条的笃信相关的。
从经济上论,罗汝芳以为圣王令天下大治的前提,是让民众“厚生足用”:“圣王之致治也,必专利以厚天下之生,而权操以制天下之用。盖食者,民之资以生也,弗为之殖,则耗竭而不赡,故导之而充然有余,则无不厚之生矣。利者,人之所必趋也,弗为之制,则抏滞而弗通,故制之而民习于义,则无不足之用矣。”[1]705应当让民众之“食”处于“充然有余”的地步,应当在“义”的制约下去控制民众对“利”贪婪的追逐,这样民众才能“无不足用”。罗汝芳断言,“圣王”治理天下的基础,“必专利以厚天下之生”。罗汝芳对管仲、李悝、桑弘羊、晁错、贾谊、吴王刘濞等人发展经济的思想分析后断言:“是数子者,兴一时之利便,而为司计者所宗,固能臣也。然财不可聚而独厚于上,权不可移而反归于下,其得失异致,而治乱常相反者,其所操者殊也。”[1]706历史上“数子”的主张各有千秋,但有一条是要遵循的,即“财不可聚而独厚于上”。这是罗汝芳从经济思想史的总结中得出的一条原则,即民富与国富的关系如何摆正,是治理国家的一个重大方针。国家的治理者是具有民本意识,把“财不可聚而独厚于上”与让民众“厚生足用”结合起来考量。
罗汝芳以为,“财不可聚而独厚于上”是以“厚生足用”为前提的,这是极为深邃的见解。判断一个思想家的观点,是否走在时代的前列,得用历史事实来衡量。罗汝芳逝于万历十六年(1588),而明神宗从万历二十四年(1596)起,派出大批亲信太监到各地当矿监、税使,肆意搜括民脂民膏。长达25年之久的公开掠夺,使民众群起反抗,成为漫遍全国的万历民变。清代史学家赵翼以为,万历民变是明亡之征兆:“论者谓明之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云。”(6)赵翼:《二十二史札记》卷三十五《万历中矿税之害》。中国书店,1987。明清之际的大思想家王夫之有与罗汝芳相似的主张,只是王夫之说得更直截了当:“聚钱而金银于上者,其民贫,其国危,聚五谷于上者,其民死,其国速亡。”(7)王夫之:《读通览论》卷十九《炀帝》。此为他总结隋亡时得出的结论。他在分析国家粮食贮备与民众生计的关系时说:“隋之毒民矣,而其殃民以取灭亡者,仅以两都六军宫官匠胥之仰给,为数十年之计,置洛口、兴洛、回洛、黎阳、永丰诸仓,天下之口食,贮之无用之地,于是粟穷于比屋,一遇到凶年,则流亡殍死,而盗之以亟起,虽死不恤,旋朴旋兴,不亡隋而不止。”(8)同上为了保证都城里军队、皇宫与官吏们的长期供应,隋炀帝设立了几个容量巨大的粮仓。其中,洛回仓的规模惊人。2012年,洛阳文物考古研究院发掘了隋洛回仓遗址。初步断定,该仓东西长1000米,南北宽355米,相当于50个标准足球场。仓窖约为700座,每座可容粮食50万斤。洛回仓在隋末为李密起义军所夺取,其粮食至贞观年间尚未用完。此即“天下之口食,贮之无用之地”。王夫之尖锐指出,金银与粮食“聚于上者”,是“民贫国危”“民死国亡”的根子。罗汝芳是从国家的治乱着眼的,“财聚于上,权归于下”,是乱象丛生的原因;“财不聚于上,权不移于下”是社会大治的前提。二人的具体提法有差别,但内在精神是一致的,即统治者的策略应当着眼于民众。罗汝芳虽说口气上较王夫之温和些,但他洞察力之深邃丝毫不逊于王夫之。缘由是罗汝芳“吾心每日在百姓身上”,断定“民心至神而不可欺”。[1]152正因为对“民心”的敬畏心理,才使罗汝芳身上凝聚着浓郁的民本意识。
一位与罗汝芳邂逅过后又到云南任职的官员胡僖,对罗汝芳是这样评价的:“然先生之去滇才二季,其宦绩昭昭人耳目。矧予摄金、腾兵务日,尤稔闻先生政事之大,盖实能行其所学,而非徒腾口尔也。”[12]罗汝芳于1573年10月到云南,于1577年初离开。胡僖于1579年到云南腾冲等地担任军事长官,距罗汝芳离开云南才两载。胡僖的评价是可信的。罗汝芳治理地方政绩卓著,离职后民众还在相互传颂着。胡僖的评价是公允的,罗汝芳的学生与朋友,在他死后所作的评价,由于主观因素而往往有过誉之处。胡僖与罗汝芳不熟,他是依据到职后的实际反馈所作出的。胡僖的评价是中肯的。罗汝芳是说到做到的,躬行了王阳明的“知行合一”。综上所述,罗汝芳在当官期间,是始终把百姓疾苦放在心中的。担当精神让他脚踏实地去解决民众实际问题的,亲民、爱民的情怀让他赢得了很高的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