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治理视域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的防控策略
2020-03-15刘永谋
刘永谋
笔谈
技术治理视域下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的防控策略
刘永谋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中国人民大学 国家发展与战略研究院,北京 100872)
所谓技术治理,指的是在社会运行尤其是政治、经济领域当中,以提高社会运行效率为目标,系统地运用现代科学技术成果的治理活动。19世纪下半叶以来,技术治理思想在欧洲大陆产生,20世纪初在美国勃兴,进而逐渐传遍全球。21世纪之交,无论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技术治理已经成为公共治理领域中一种全球范围的普遍现象,笔者称之为“当代社会的技术治理趋势”。在智能革命的背景下,这种趋势愈演愈烈。从某种意义上说,当代社会是技术治理社会。换言之,技术治理能力是现代国家治理能力的重要组成部分。
公共卫生与传染病防疫是技术治理的重要领域,也是衡量一国治理能力的重要指标之一。在新冠肺炎疫情的防控与应对中,运用科学原理、技术方法和相关学科的科学知识,是战胜疫情的关键所在。一方面要运用自然技术,如病毒学、传染病学、临床医学和生物化学等方法,来筛查和治疗病人,研制疫苗和对症药物;另一方面还要运用社会技术,如公共卫生学、公共管理学、运筹学、统计学和经济学等方法,有章有法地隔离人群,共享信息,调拨物资,维持秩序。在应对疫情的实际操作中,必须把自然技术和社会技术两方面综合起来考虑,才能达到技术治理的最佳效果。中国学界经常将“集中力量办大事”作为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重要体现,在很大程度上,这种力量是来自科学调查、科学计划、科学运筹、科学处置和科学反馈当中蕴含的科学理性的力量。
从技术治理的视角看,隔离病毒是科学应对疫情的“正道”。为什么呢?对待病毒爆发,人类看起来有两条路可选:杀灭它,或者躲避它。实际上,迄今为止,人类真正走通的道路只有后者。有人会说,把传染病人治好,不就是杀灭了病毒吗?的确,单个病毒很容易杀灭,新冠肺炎病毒就可以高温杀灭。但是,作为种群的新型冠状病毒是不可能被人类完全消灭的。迄今为止,与病毒的战争中,没有证据表明人类曾经彻底消灭过任何一种病毒。比如鼠疫在中国很多年没有爆发大的疫情了,但鼠疫病毒并没有完全被消灭,它仍然活跃在啮齿类动物身上,只要机缘到了,就会在人类社会卷土重来。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存在相互虎视眈眈的两个世界:人类世界和病毒世界。人类务实的选择是躲避病毒世界,将病毒隔离在人类社会之外。通常所讲的免疫,实质上也是隔离病毒于人类社会之外的一种办法。人类杀灭不了新冠肺炎病毒,只能选择隔离病毒,这是应对疫情的最主要的甚至是唯一的途径。因此,尊重和敬畏自然,不吃野生动物,不招惹病毒世界,是技术治理对待传染病防疫的基本态度。
最近,很多消息都在说找到了对付新冠肺炎的“神药”,中药西药都有,治疗的预防的都有。不管这些消息是否真实,都改变不了必须以隔离病毒作为应对疫情的主要途径的判断。为什么呢?从技术治理的角度看,新冠肺炎舆情具有三个典型的特征:(一)新颖性,指的是病毒是新的、未知的,了解它、学习它就需要时间,现在我们对新冠肺炎病毒的知识还很不够;(二)突发性,指的是疫情发生突然,这是导致武汉政府很久都没有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的重要原因;(三)传播性,指的是病毒传播速度极快,很快就传到了国外。对待老病毒再次肆虐,因为之前有过研究,及时治疗和免疫非常重要,但是对待新冠肺炎这样的新病毒,不要把希望主要寄托在研制疫苗或对症药物上,因为这需要时间,半年能找到有效的疫苗就不算慢了,而寻找对症药物需要运气,还要经过一系列的实验和程序,才能最终用于临床,比如瑞德西韦仅第Ⅲ期临床试验就需要大约2个月的时间。即使有了疫苗和对症药物,生产、调配和分发也需要时间。显然,新冠肺炎传播如此迅速,如果完全不进行隔离,一两个月就可能完全失控。所以,“神药”是缓不济急的,现在必须把主要精力放在隔离上,才能在这一波流行中防止事态继续恶化,挽救更多的生命。否则,就算“神药”最终出现,这个时间差足够让我们死伤惨重。
实际上,在没有“神药”的情况下,现在的临床医学措施主要目标是:(1)筛查病人;(2)医学隔离;(3)用医疗手段缓解危重病人的致命症状,激发病人自身的免疫力;(4)及时处置并发症,大幅度提高感染存活率。我们所说的新冠肺炎的致死率是在有医疗条件之下的致死率,也就是说有医疗救治的情况下的数字,如果完全置之不理,这个数字肯定要高很多。要记住:传染病大流行时,很多死亡病例与得不到及时的治疗有关,而不完全是病毒致命的。这是传染病学史告诉我们的基本事实,新冠肺炎也同样如此。因此,必须一再强调:要坚决隔离病毒,防止大规模爆发,更不能出现整个公共医疗卫生系统不堪重荷而崩溃的情况。
不明白隔离病毒乃是科学应对疫情的基本原理,必然会前后矛盾、举止失措,甚至导致不可原谅的巨大灾难。
从人类历史来看,隔离病毒主要有两种战略:一是排斥,二是控制。所谓排斥,就是彻底将病毒赶出人类世界,就像古代应对麻风病人一样:古代把麻风病人赶出社区,不让他/她们靠近其他人。在古代,麻风病人被社会所抛弃,在社会学意义上,不再是人,而是兽,和携带病毒的老鼠一样。建立小汤山医院、火神山医院和雷神山医院在一定程度上属于排斥战略,但病人康复则复归社会。所谓控制,就是将病毒控制在一定的社会空间中,我们称这个社会-医学空间为疫区。疫区并非人类社会之外,而是容纳病毒的受控有限空间。加缪的小说《鼠疫》仔细描述了控制鼠疫病毒的过程:对疫区进行检疫隔离、分区控制,疫区的健康人和病人都被严格地监视和观察,鼠疫病人或者很快病死,或者被清除出社区,健康人则等待疫情结束,或者染上病毒。所谓的“封城”虽然没有正式宣布疫区的设立,但在很大程度上属于控制战略。显然,排斥模式针对的是病人,而控制模式针对的是可能染病的健康人,他/她们是命运待定的人群。
排斥战略比较简单,主要是社会-医学空间的彻底隔断。从社会学意义上讲,病人在排斥期等同于被社会抛弃,而康复意味着被社会再次接纳。在传染病医院中隔离,有专业医学的办法和手段,有专家和医生主导。这里大致讨论一下控制策略的技术治理基本原理。不详述之,择其大端有三。
其一,所谓区分术,指的是对疫区人群进行分离、归类和规训。比如多地“封城”,不能对所有人齐一视之,应该按照防疫标准分级分类,这就是分离。分离之术,当先为设立“标准人”,就是合乎免疫标准的健康人。从未有类似感冒、发热症状的人好说,有过症状的,有没有去过医院,去了医院结果如何,接受治疗之后如何,恢复到何种何样才算完全合乎标准,疑似病例,确证病例,等等,以此来对人群进行分离。分离之后是归类,对他们应该有不同的安排,归类意味着在居住、供应、监测等各个方面的差异,严重的时候可以按类聚集。现在有些疫情严重的城市可以考虑一定程度的按类聚集了,对待疑似病人和轻微症状病人的处置力度需要加强。规训是什么呢?就是改变人的行为,比如洗手、汇报信息、社区督查之类。规训与洗脑相对,规训考虑的是肉体,洗脑考虑的是思想。
其二,所谓监测术,指的是对疫区所有相关信息尤其是人群状况,要即时、持续和全面的监测。监测术有三个环节,第一是“无所不在的查看”。如今有了物联网、大数据、云计算、无人机和AI等高科技手段,要达到监测所要求的“无所不在的查看”,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实现。不过要记住,监测术并不等于电影《魔戒》中的“索伦之眼”,在很多时候,重要的是让所有人觉得自己被监视了,而不是把算力浪费在鸡毛蒜皮细节的收集上。在“封城”中,主要是医学相关信息的收集,当然也包括相关的谣言、物价、治安等等信息。第二个环节是处置,在防疫工作中这一环节意味着一旦发现有问题的人或事,立刻按分离标准处理,不能有一刻耽误。这就像治安中的“零容忍原理”,对小问题容忍会导致体系崩溃。第三个环节是检查,对处理过的事情、对康复的人群、对治理的效果不断进行考核、评比、表彰或处罚,如此能强化监测术的效果。在当前疫情中,表扬榜样和鞭挞错误都可以进一步加强,尤其是对瞒报的批评和对举报的表扬,以保障监测术的高效运行。
其三,所谓空间术,指的是对武汉城区的总体空间安排。显然,现在的城市很大,传染点分布也不平衡,当然不能简单地一视同仁。第一步要做的就是空间的分级,按照免疫要求,划分网格,分为不同的等级,适用不同的空间处置策略。对于某些严重感染的社区,可以采取严格封闭。第二是要对所有空间实施封闭,当然封闭有不同程度、不同措施,设立标准,强力执行。目前新冠肺炎疫情的发展,越来越多案例表明所谓居家隔离是有问题的,对于这部分人最好是征用宾馆和招待所定点隔离。第三要控制空间交流。绝对的空间物理封闭,在防疫中是不可能的,起码活人要吃喝,因此空间交流不可避免,但要有章有法,有应急预案。在目前的疫情中,已经发现外卖“小哥”、出租车司机感染之后传染的案例,应该对他们进行严格的保护和管理。还有城市中的乞丐、流浪人员,也不能忽视,以前有过这类人群成为流动的传染源的案例。除此之外,防疫空间术中,一般要考虑宠物、老鼠、鸟类等城市动物的流动问题,尤其当它们可能是潜伏的传染源时。第四是空间安全,在防疫中最重要的是消毒。现代传染病处置,一个很重要的变化正是从临时应对疾病转向平时的治理环境。实际上,空间术按照不同的目的有不同的运用,比如用巨大的、对称的几何空间来凸显至高权力,比较复杂,这里讲的是以防疫为目的的封闭术。
除了上述三大技术,控制策略还涉及一些其他的技术治理术,比如心理、舆情、信息等等。但是,不管怎样,封城必须要有章法、有“套路”,不能蛮干,以免引发不必要的骚乱和恐慌。总之,必须依靠理性、科学和以两者为基础的技术治理来战胜疫情。
显然,要想通过技术治理手段隔离新冠肺炎疫情,必须有一个统一、有力和迅速的领导和决策中心。这应该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的优势。如果疫情持续恶化,采取全面军管的办法也是必要的。不得不说,新冠肺炎疫情既体现了国家在技术治理能力方面的一些优势,更暴露出许多问题,尤其是各级政府领导和决策者专业素养和科学素养有待提高,对当代社会的技术治理运行模式缺乏足够的认识,以及防疫体制建设薄弱,等等,都需要响应中央的号召不断反思。
刘永谋(1974–),男,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科技哲学,科学、技术与公共政策。E-mail: legend74@163.com
10.3724/SP.J.1224.2020.00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