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下马克思共同体思想探微
2020-03-15
(暨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在国内外重大外交场合提及人类命运共同体,获得了国际社会的广泛认同,也引发了关于共同体的研究热潮。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新时代中国外交的核心理念和马克思共同体思想的时代性发展,也是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重要动力。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与马克思共同体思想在理论内涵和价值诉求上高度契合,深入研究马克思共同体思想是科学分析和把握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必要前提条件。
一、马克思共同体思想的历史渊源
马克思共同体思想是在汲取古希腊城邦共同体思想、近代欧洲共同体思想和空想社会主义理论的合理成分基础上发展而来的。
古希腊城邦共同体思想是共同体理论的源头。柏拉图是第一个论述城邦共同体思想的哲学家,他把共同体喻为“理想国”,而“正义”是构建“理想国”的关键。在理想城邦中,生产资料共有,人人平等,但人划分为哲学家、军人、生产者三个阶层,分别代表智慧、勇敢、欲望三种品质,按其天赋安排职业,弃其所短,用其所长,各司其职,各安其事,“当城邦里的这三种自然的人各做各的事时,城邦被认为是正义的”[1]。柏拉图强调城邦的高度统一性,个人由于自身局限性和生产力水平低下,必须组建共同体进行集体生活,个人从属于整体,完全服从城邦的整体同质性,而正义就是维护城邦共同体的共同利益。此后,亚里士多德进一步发展了古典共同体学说。亚里士多德在共同体形成问题上具有自然主义倾向,认为城邦由家庭、村落自然演化而来,人为了满足日常生活需求组建家庭,若干家庭繁衍形成村落,多个村落为了“优良的生活”聚居构成城邦。在《政治学》中,亚里士多德开宗明义指出“至善”是城邦的最高追求,“所有共同体中最崇高、最有权威、并且包含了一切其他共同体的共同体,所追求的一定是至善”[2]。与他的老师柏拉图相反,亚里士多德更倾向于异质性共同体,虽然他也赞同公民依附于城邦、共同利益至上的观点,但他认为“城邦的本性是多样化”,只有品类相异的人通工易事,互相补益,才能使全邦的人过上“优良的生活”,因此在统一中也要尊重人的多样性和社会的多元化。
近代欧洲共同体思想进一步发展了共同体理论。文艺复兴以来,许多思想家批判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抽象的乌托邦式共同体学说,从理性出发对共同体展开研究。近代哲学之父霍布斯认为,在无政府主义的自然状态下,人们为争夺社会资源频繁发动战争,但却恐惧暴力所导致的死亡,为摆脱普遍战争状态就要签订契约,建立“利维坦”,即国家共同体。卢梭从社会契约论角度阐释其共同体理论,认为政治国家是社会中的每一个人出于生存和发展需求自愿让渡一部分自然权利,通过签订契约联合形成一个相互协作的共同体。卢梭解决了以往个人与集体对立的弊端,既重视共同体的整体性,又关注个人的自由和权力。人是国家的个体单位成员,受共同体制约,同时又可以获得由于共同体的建立随之而来的更大的力量来保全自己的所有。黑格尔是理性的集大成者,伦理理念统摄其共同体思想。黑格尔认为,家庭、市民社会和国家是共同体的三个发展阶段。其中市民社会充满无节制的情欲,伦理性被利己主义淹没,因此他通过批判市民社会的局限性,指出建立普遍性与特殊性相统一的伦理共同体的必要性。国家作为共同体发展的最高阶段,是伦理精神的实体化,个人想获得真正的自由发展就必须融入国家,成为其中一员,才能获得普遍的人格。
空想社会主义理论深化了共同体思想。16世纪伊始,资本主义弊端逐渐暴露,涌现出了一批猛烈批判资本主义社会并对未来社会展开美好设想的空想社会主义者,主要代表人物有莫尔、圣西门、傅立叶、欧文等。莫尔的《乌托邦》是空想社会主义理论的开山之作,他在书中以圈地运动为例揭露了资本原始积累的罪恶,正如马克思所说:“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3]19世纪三四十年代,资本主义发展至机器大工业生产阶段,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成为两大对抗阶级,社会内部矛盾凸显,圣西门、傅立叶、欧文看到了资本主义制度的暂时性,对未来理想社会展开了天才般的预测。圣西门提出“实业制度”,认为政治是为生产服务的,因而国家的统治者应当是实业家,并规定所有人都必须参加劳动,按照才能和贡献分配劳动产品。傅立叶主张平均主义,设想在没有阶级统治的“法郎吉”中消灭城市和乡村的对立、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差别,以教育促进人的多元发展,实现人人平等、社会和谐有序。欧文进一步发展空想社会主义理论,主张建立废除私有制、实行公有制和按需分配、按照计划组织生产的“合作社”。
二、马克思对“虚假共同体”的批判
随着生产力水平提高和私有制发展,个体独立性增强,以地域和血缘为特征的自然共同体逐渐瓦解,商品经济快速发展推动新的共同体产生,人从对“人的依赖”过渡到对“物的依赖”阶段。新的共同体极大促进了生产力发展,也为人的发展提供更多资料,但其以私有制和雇佣劳动为基础,“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除了冷酷无情的‘现金交易’,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4]“这种共同体是一个阶级反对另一个阶级的联合,因此对于被统治的阶级来说,它不仅是完全虚幻的共同体,而且是新的桎梏”[5]。基于此,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德意志意识形态》等著作中深入揭露了资本主义的弊端,指出这种共同体是“虚假的共同体”。
马克思批判了“虚假的共同体”的异化状态。自由是人类本质的活动表现,异化作为自由的对立面存在,是对自由的否定。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系统阐释了异化理论,指出在以生产资料私有制和雇佣劳动为经济基础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人成为一种工具,既把别人看作工具,也把自己降为工具,最终沦为外力随意摆布的玩物。这个虚幻社会中无处不充斥着异化。工人是异化的,主要表现为:其一,异化于生产活动。工人只有劳动能力而没有劳动自由,他们的劳动受到资本支配,以奴役的方式、与劳动者对立的方式进行。“人本身的活动对人来说就成为一种异己的、同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压迫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6]。其二,异化于劳动产品。工人参加生产获得的是工资,而他们的劳动成果归资本家所有,工人创造的成果越丰富,他就越贫穷越廉价,工人的劳动成果也就变成压抑他们的异己力量。其三,异化于他的同伴。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人与人之间表现为赤裸裸的金钱关系,工人由于分工和技术因素彼此疏离,也充满竞争,相互踩压,冷漠以待。其四,异化于自身的潜能。随着社会分工普遍使用和逐渐精细,工人活动范围日益缩小,像机器一样重复劳动,成为资产阶级的附属。同样,资本家亦是异化的,他们并没有从日益增多的资产中获得财产自由,反而被更大的资本支配,其社会地位和权力也都取决于所拥有的金钱。不可避免地,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共同体也是异化的,“因为共同活动本身不是自愿地而是自然形成的,所以这种社会力量在这些个人看来就不是他们自身的联合力量,而是某种异己的、在他们之外的强制力量”[7]。
马克思批判了“虚假的共同体”奴役、分裂的状态。马克思从资本原始积累和剩余价值两方面揭露了资本主义压迫和剥削的本质,指出资产阶级社会的产生和维持并不是建立在个人自愿联合之上,而是在强制、压迫、奴役的基础上。在这个共同体中,人与人之间越来越相似,但也越来越有差距,大多数人之间的不平等现象减少,但少数人与大多数人之间的不平等现象反而加大,最终导致共同体分裂为两个对抗阶级。通过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经济基础,马克思指出在雇佣劳动中工人出卖自己的劳动力商品换取工资,资本家支付工资购买劳动力进行生产,这看似等价交换、各取所需,但这种“形式的公正”掩盖了事实上的不自由和不公平,因为工人除了自己以外一无所有,有且仅有的只是出卖劳动力的自由,即选择被哪个资本家剥削的自由,当他们投入到生产中能够创造出远远大于自身劳动力价值的价值,这一部分额外的价值被资本家凭借生产资料所有权而无偿占有;通过考察资产阶级国家,马克思揭示出资产阶级凭借经济的垄断地位进而掌握国家政权,利用法律上的平等掩盖实际上的不平等,把军队、警察、法院、监狱等国家机器变为阶级压迫的手段和工具,将经济领域的阶级剥削延伸到政治领域;通过剖析资本主义意识形态,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通过文化、教育等方式操控人的精神世界,把统治阶级的特殊利益伪装成整个共同体的共同追求,赋予国家本身和市民社会所固有的关系以正当性。在这个社会,只能以剥削、牺牲无产者为代价实现统治阶级的自由和发展,“由于这种共同体是一个阶级反对另一个阶级的联合,因此对于被统治的阶级来说,它不仅是完全虚幻的共同体,而且是新的桎梏”[8]。
三、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的建构
人的生存和发展状况始终是马克思关注的焦点。在反思前人共同体理论及对“虚假的共同体”扬弃基础上,马克思立足于唯物史观,从“现实的人”出发思考如何实现人的自由问题。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中批判鲍威尔“毫无批判地把政治解放和普遍的人的解放混为一谈”[9],初步提出“人类解放”思想;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论述了通过扬弃异化劳动实现复归人的类本质,即自由自觉的活动;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提出了“在真正的共同体的条件下,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10];在《共产党宣言》中把无产阶级的最高奋斗目标确立为建立“真正的共同体”——即“自由人联合体”。尽管马克思并没有对共同体做出系统阐释,但从其经典著作中可以将“真正的共同体”概括为:基于共同利益和人类解放诉求而形成的社会模式,实现对“人的真正占有”,达到人类最理想的生活状态。
“自由人联合体”要结束一切蔑视人的个性和自由的意识形态,开启每个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时代。马克思要建立的是个人利益与共同利益协调统一的共同体。在共同体中每个人既是自由、独立的社会个体,又无时无刻不与他人和共同体发生各式各样复杂的社会联系,社会并不是从外部强加于人的桎梏,而是内生于人的本质属性,人与社会的关系从对抗分裂走向和谐统一。一方面,人的自由是共同体形成的先决条件,共同体是自由人的联合。在未来社会,公有制取代私有制,自由的实践活动代替限制性的社会分工,人与人之间的阶级对抗性消失,每个人享有劳动自由的权利,可以依据自己的爱好和特长自由从事活动,同时在政治、社会领域也获得平等的权利。“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11]。另一方面,共同体为人的全面发展提供充分的资料,保障人的真正自由发展。“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12]。未来社会生产力高度发达,物质财富极大丰富,社会产品按需分配,个体能够获得所有必要的手段以确保自身发展,同时消除了社会性压制和一切有损于人的尊严的关系,使人从异化复归人的本质,人与人之间发生合乎人的类本质的联系。由此可见,“自由人联合体”达到个人和共同体真正统一的状态。
“自由人联合体”是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扬弃和超越,其实现需要一定的条件和路径。其一,高度发达的生产力是物质前提。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是推动共同体演变的关键力量。高度发达的生产力创造出极大丰富的社会财富,充分满足全体成员生存和发展的需求,人逐渐摆脱了物欲的支配,对立、分裂的状态也日渐消失。同时,生产效率提高可以极大缩短人用于生产维持自身和社会发展所需产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从而增加自由支配的时间,因此人们拥有大量的空闲时间从事自己感兴趣的活动,促进自身的多元化发展。其二,公有制的建立是社会基础。马克思认为私有制是罪恶和不平等的根源,造成资本主义社会两大阶级对抗,社会贫富差距悬殊,经济危机频频爆发。因而未来社会生产资料由全体社会成员共同占有,按照社会需要、资源条件以及环境状况有计划地组织生产,进而在“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的基础上按需分配劳动产品。那时,私人劳动直接转化为社会劳动,个人利益和整体利益高度统一。其三,无产阶级革命是实践路径。资本主义制度必然灭亡是历史发展的基本趋势,但不意味着它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马克思从无产阶级的生活和工作窘境中看到了资产阶级的“掘墓人”和人类解放的物质力量,指出随着无产阶级由自在阶级成长为自为阶级,在具备一定主客观条件下将通过暴力革命推翻资产阶级统治,建立无产阶级专政的民主政权,消灭一切阶级和阶级压迫。
四、马克思共同体思想的当代发展
生产力水平决定共同体形式,人类社会不断更替发展实质上也是共同体的自我更新。面对世界格局变化和国内发展现状,我国在充分汲取马克思共同体思想精华基础上提出了共商共建共享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回答了“人类将会去哪儿”的问题,为推动全球治理体系变革和新型国际关系构建提供了中国方案。从本质上看,两者都聚焦于人类发展,但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着眼于在新时代新环境下改造现实世界,涵盖了许多新领域新问题,拓宽了马克思共同体思想的发展空间。
首先,提出了基于“真正的共同体”旨向的共同价值。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未来社会的最高目标是实现全人类解放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但当今人们依然受到商品和资本支配,被物欲主义、消费主义禁锢思想,而且西方发达国家推行文化霸权,把资本主义价值观念宣扬成“普世价值”进行意识形态渗透,引发不同文明的冲突,导致人类社会内部的对抗与分裂。人类命运共同体以“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为愿景,求同存异,不断增进与世界各国政府的交流沟通,积极探寻真正契合人类共同利益、与人的发展诉求相符的共同价值理念,引导各国携手应对人类面临的全球挑战。习近平总书记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表《携手构建合作共赢新伙伴,同心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讲话中指出:“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是全人类的共同价值”[13],在此“共识”统摄下提出了和平发展的生存观、公平正义的价值观、和而不同的文化观、和谐共生的国际观、绿色可持续的生态观等新理念,丰富了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的意蕴。
其次,找到了推动“虚幻的共同体”演变的新动力。一方面,在领导主体上,实现了从资本驱动到政党引领的转变。资本是以价值增值为特性的扩张性力量,追求最大限度地获取利润。在《资本论》中,马克思辩证分析资本的作用,既充分肯定了“资本的伟大文明作用”,认为资本具有无限提高生产力的趋势,能够为社会的进步创造各种要素;但又指出“资本是一个活生生的矛盾”,存在着自身难以克服的历史局限性,造成“单向度的人”与对抗分裂的社会。人类命运共同体跳出资本逻辑困境,更加重视发挥政党的政治引领作用,通过建立求同存异、相互尊重、互学互鉴的新型政党关系,搭建多形式多层次的政党交流合作网络,分享治国经验、开展交流合作,形成推进人类社会发展的新动力[14]。另一方面,在价值选择上,实现了从对抗博弈到命运与共的转变。全球气候变暖、欧洲难民危机、新冠肺炎疫情等接踵而至,人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那么各国究竟应该选择对抗博弈还是命运与共?答案显而易见。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倡导不同国家、不同社会制度间坚持合作共赢的基本原则,摒弃零和游戏的旧思维,达成同舟共济、和平合作、命运与共的共识,汇聚成各国携手共进的巨大发展合力。
再次,开辟了迈向“真正的共同体”的新路径。生活于19世纪的马克思将终结资本主义制度作为人类解放的前提条件,提出了以革命手段推翻资产阶级统治,彻底消除旧的社会关系,建立共产主义社会的方案。但从“虚假的共同体”瓦解到“自由人联合体”生成需要漫长的历史过程,当下资本主义制度与社会主义制度并存,全球化发展中各国间交往紧密,越来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同时也面临着多重矛盾与严峻挑战,需要更具可操作性的新方案来解决世界的现存问题。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聚焦于全球治理体系的变革和建设,从改变文明交往方式、构建新型国际关系和国际秩序等方面入手,推进政治、经济、安全、文化和生态“五位一体”协同变革。基于此,人类命运共同体秉持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观,尊重各方差异,凝聚各国共识,用广泛包容性寻求最大公约数,主张以对话协商化解分歧,以互利共赢推动经济发展,以交流互鉴超越文明隔阂,“建设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荣、开放包容、清洁美丽的世界”[15]。可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马克思“真正的共同体”思想的阶段性发展和时代性实践,实现了从制度革命向全球治理转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