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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写作,变成最接近天使的物质”

2020-03-13池莉舒晋瑜

上海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池莉小说

池莉舒晋瑜

舒晋瑜:您最初的理想是什么?走上文坛的经过顺利吗?

池莉:三岁的理想就是写作,三十岁的理想还是写作,一辈子就这么一个理想。我希望自己通过写作,变成最接近天使的物质。

我生活中条条道都不顺,唯有写作除外。写作特别顺:自学医开始发表作品,至今无一字退稿无一篇压稿,永远都在被约稿被催稿,几乎所有中短篇都是头题发表并纷纷获得转载,长篇小说发行量可以达到二十万册以上,八十多项文学奖都给了我不小的惊喜,一部小说《生活秀》的虚构无意中创造了一个全国性的“鸭颈”食品产业,让许多人致富或者有饭吃,这是获多少奖都比不上的欢喜欣慰。像我这样一个性格孤僻、不善社交的人,我觉得冥冥之中确有神佑。

舒晋瑜:三十多年的文学创作,您走过了怎样一条心路历程?

池莉:以前还真没有梳理过,前年整理出版《池莉经典文集》,有了一个简单梳理:大约有三个时期。第一时期:二十八岁前后,是青而不涩的时期,充满青春激情,

充满成名渴望,满目都是现实生活的真相,并努力撕裂宏大话语启用新的真实细致的文字进行写作。第二个时期:三十岁到四十五岁前后,是熟而不透的时期,不断怀疑、猜测、颠覆、学习、重构;对自己、对生活、对社会、对历史、对世界。第三个时期:四十五岁至今,是透而不达的时期,在四十五岁那年,我断然确立了一种远离文坛喧嚣的个人生活方式,更多地切入其他各阶层生活,更大地扩展阅读面、阅读量和思考范围,终于获得拨开层层迷雾之感;不过,还远不够通达,还是较真的和激愤的。从新近出版的《池莉经典文集》,可以清楚地看到这条脉络。

舒晋瑜:为什么会有从医到从文的转变?根据从医经历,您创作了小说《霍乱之乱》,此后有没有相关的作品?这段经历对您的创作有何影响吗?

池莉:我自幼热爱方块字,十九岁时候的学医是被动选择。当年我们知青最热门的是回城当工人,我是“黑五类”子女,热门轮不到我,一般普通专科学校的招生就轮到我了。我母亲和外祖父都行医,从医对于我来说就是很熟悉很自然的选择。但是学习三年又工作三年以后,形势改变,作家这个职业又恢复了,我自幼的理想重新燃烧,因此弃医从文,再次报考武汉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为当作家做准备了。

我以为医学与文学有着非同寻常的血缘关系。我十分庆幸自己在成为专业作家之前能够学医。除了《霍乱之乱》,我其实还有不止一部作品与从医有关,只是没有选入《池莉经典文集》而已。学医这段经历对我一生的写作以及认识人性与生活本相,影响巨大到难以估量。

舒晋瑜:您的阅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有什么选择标准?

池莉:阅读从小开始。最初逮住什么书就读什么书,读多了就知道自己的喜欢了。标准就是读己所喜吧。阅读也没有太具体的计划。现在对于我来说,阅读就是吃饭,就是每天生活的必须。这十几年也不看电视了,基本都是看书。

舒晋瑜:您如何看待读书与写作的关系?

池莉:广泛阅读非常重要,它是作家认识无限世界、保持准确自我定位的坐标,否则你在什么位置以什么角色发出写作视线呢?

舒晋瑜:在阅读中,您发现大作家有怎样的共性?

池莉:这个我不知道。我想应该是个性多而共性少吧。

舒晋瑜:读过您若干作品,觉着《所以》写得别有味道。似乎我成了主人公叶紫,跟着她一起开心,一起刻薄,一起掉眼泪。善良单纯的叶紫在这样一个复杂多变的社会,如何健康地不被伤害地生存下去?这不仅仅是她母亲所担忧的,也是每一个读者所牵挂的。这是不是也反映了您的一种担忧?

池莉:我不仅仅担忧《所以》中的叶紫。面对我们的历史和现状,我为中国女性深深担忧。中国女性总是这么单纯和轻信,总是这么感性和认真,太容易受到伤害了。

舒晋瑜:所幸叶紫始终还是乐观向上的,她一再地受欺骗、受打击,可她充满自信、不服输、不服老,坚持要为儿子营造一个阳光的世界,堪称完美的女人,可是为什么却在这个世界找不到真爱?为什么您选择了这样一个无奈的、无解的话题?

池莉:这不是一个话题,而是一个主题。女性永远都在寻找真爱,而真爱实在过于稀少,这是生活本身存在的沉重主题。这个主题的永恒性与无解性,注定了它的辛酸和凄美。文学正是这种辛酸与凄美的不断吟唱,我喜欢这种吟唱。

舒晋瑜:您写的是寻常百姓的凡俗生活,但是却隐含着大悲悯。您如何看待不同时代的女性?写叶紫时,您表达了女性“总是这么单纯和轻信,总是这么感性和认真,太容易受到损害”的看法,那么,今天的女性,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池莉:今天的女性,还就是《所以》里头的叶紫。我的《所以》,写的是整个时代女性。中国女性从1949年以后至今,都是单纯和轻信的、感性和认真的、太容易受伤的。并且这种特质形成得更早,几乎可以说中国社会发展史就是一部女性被轻蔑史。

舒晋瑜:在语言处理上,虽然有很多注释,但没有感到障碍,相反正是这些括号,及时准确地体现出叶紫的所思所想,更丰满了叶紫的人物形象。这种写法不同于您以往的作品,是有意这样处理的吗?

池莉:你阅读了括号,我很高兴。在这部小说里,我最大胆的创意和实践就是启用符号。我把括号的意义扩大了,它已经不仅是注释,而是心理旁白,是感情冲动,是无法说出口的语言和行动,是记忆的瞬间点燃,是意识的超时空对流,是冒犯,是发泄。

过去,我最不喜欢阅读当中遇到括号。这一次把括号当作文字使用,我几乎都爱上了符号。自己都特别爱读,一读括号,人物就特活,仿佛就站在眼前了,符号完全可以是文字。我当然是有意这么处理的。事实上现在的信息很多都是用符号传递的。我这么使用之后,小说里平面叙述的字数,有效地减少了一半。当然,减少字数也许减少了稿费收入,也许减少了被人认为是史诗性大部头的可能性,但我不在乎这些。

舒晋瑜:作品中反映出的各种问题,奶粉问题、二奶问题、噪音问题、重复建设问题、网恋问题、网络时代带来的家庭矛盾甚至敲诈勒索等若干问题,是否为您一向關注的问题?

池莉:我用《所以》作为眼睛,缓缓扫视四十年的社会生活状态,甚至比四十年更长的历史,比如中国的公私合营时期。我个人洞悉这部历史,现在已经没有多少困扰。但许多人还是困扰的,还有许多人是无知的,尤其是更年轻的人。《所以》表现的是大多数人的困扰。

舒晋瑜:《所以》不仅反映了时代变迁,从“文革”前到当下,而且还表现了若干角色不同的女性缩影,每个读者大概都能从中或多或少地找到自己的影子。题为“所以”,想知道你为什么将作品主题归结于这两个字?

池莉:小说中若干女性的影子当然是读者的影子。时代给予我们的东西太芜杂、太混乱、太虚浮了。中国城市的飞快发展,在带来了丰厚物质和泡沫信息的同时,也带走了许多优美隽永的东西,这是令人非常忧伤的。有这样一些“因为”的存在,于是就发生了“所以”。“所以”是一种果不其然,“所以”是一种万般无奈。

舒晋瑜:关于作家的创作速度,您能谈谈自己的看法吗?

池莉:一般说来,从容的写作总比仓促的写作值得期待。但是,写作速度的快慢并不直接等于作品质量,写作的缓慢也并不等于从容。关键还是在于一个作家是否长期浸润在文学之中,是否能够随着年月的增长有提高和进步。

舒晋瑜:《所以》的字数并不多,为什么一写就是三年?创作的过程顺利吗?

池莉: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这个人特别享受写作本身,有一点像睡懒觉的那种赖床。当《所以》写得特别有手感的时候,我经常会停下来,捧一杯绿茶,反复阅读自己写的一段一段文字,那情形有点像演话剧。心酸难耐的时候,我会长久离开电脑,眺望远方,或者去户外久久散步。所以三年并不算拖沓,正常速度。过程也算顺利。修改总归有,有一些大刀阔斧的修改也很有悲壮感。

舒晋瑜:您觉得自己的语言有何特点?

池莉:让我自己说自己语言的特点,我距离太近无法对焦。只能说我一直在寻找和实践着属于我自己的小说语言,更符合汉字特有结构和含义以及韵律的语言,而翻译小说的西式腔调,因为我们长期大量阅读翻译的外国文学,太容易受影响了。

舒晋瑜:您的创作有什么习惯吗?

池莉:从前没什么习惯,床沿上、缝纫机上、脚下摇着孩子都能写作。后来慢慢就不成了。现在是必须在我宁静整洁的小书房里。

现在我的写作习惯较之以前最不同的,恐怕表现在吃。现在早餐不能吃饱,就一片面包和红茶,再有点坚果或果汁之类。吃饱了人会发憨,思维大受影响。一般每天只吃两顿。晚餐就不是正餐了,就是到了晚上九点左右,从外面运动回来,喝一点麦片粥或吃面条水果而已。有趣的是,现在我在写作期间,看不得大吃大喝的场面,看了不舒服,酷喜清爽、洁净、馨香和植物,经常一天洗两次澡。《所以》最后封闭写作三个月,任何节假日,任何朋友盛情邀请,我都绝对不出去吃餐馆。大约这是有点儿怪了,很像当年怀孕初期,也许写作就是孕育吧。

舒晋瑜:您觉得自己的作品被改编成影视剧,是在情节上占了优势吗?有没有牺牲语言的雕琢?

池莉:我真不知道我小说的情节是否占有优势,我只知道现实生活情节的叹为观止常常挑战着我的想像力。影视人缘何热衷改编我的小说,这个你应该采访他们。由于是我的小说在前,改编在后,由于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小说合适改编,由于我从来不参与改编,由于改编对我从无诱惑,因此我该怎么写就怎么写,一贯如此。至于语言的雕琢,那得根据我写作的内容与主题,该粗的粗,该细的细。

舒晋瑜:《生活秀》等作品被改编成各种影视剧,最火的时候,您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为什么会如此冷静地选择了类似世外桃源的生活?

池莉:《生活秀》的确给我带来了巨大的热闹:头题发表,头题转载,频频获奖,评论不断;改编电影,电影获得多项国际电影节大奖;改编电视剧,电视剧收视率不俗;又“人艺”改编话剧,又京剧团改编京剧;还有吉庆街迅速崛起一个鸭脖子食品产业,一时间全中国到处都是武汉原味鸭颈:久久、精武、来双扬,都是我小说取的名字。那两年,我成为空中飞人,到处出差,飞来飞去地签约、领奖、受访、讲座、饭局,许多其他行业也纷纷找上门来,五花八门的邀约不断。但是,我天生就不善于应酬,也不乐于应酬,热闹中我是身不由己,其实一直知道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更一直都懊恼自己个人的时间完全被占,静心写作也被破坏。忽然有一天,我觉得好累好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大睡一次懒觉,醒来之后,异常清醒地认识到:热闹中的我已经忙碌焦躁得狼狈不堪了!够了!我应该懂得选择生活方式了!于是很快我决定:搬家,种菜,步行,阅读,写作,听音乐,看影碟,少应酬,躲媒体,远离文坛,同时尽力扩展对文坛之外丰富世界的了解与感知,无限接近、了解和理解各阶层人群,再用我的文学,慢慢写出来。我要成为一个健康洁净、从容精致的人,成为一个有能力感受与领悟世界上所有美好事物的人,成为一个善于思考、善于客观、善于理性与善于感性的人。至于是否能够做到,能够做到多少,那都没有关系,关键的是:我必须开始做。

我覺得我的选择与“世外桃源”无关,我以为我这才是真正地入世了,在大社会的背景下,文坛圈子才有多大?

舒晋瑜:您的身份是全国人大代表,又担任武汉市文联主席,这些职务对创作来说有何利弊?

池莉:当我把所有经历都当作写作积累时,我与社会的关系就没有矛盾了。所谓深入生活,无须刻意。我身上的种种职务,就是生活本身,只要恰当安排好时间就是了。不过我担任的文联主席这个职务有特点,行政工作比较少,上级同意我还是以写作为主业。人大代表这一职务对于我,是一份厚重的写作营养,连续四届二十年,我已经懂得了一个国家、政府、社会有怎样的形态与复杂性,所谓站得高看得远,我深深感谢这个职务的赐予。

舒晋瑜:这两年,听说您“隐居”起来了?为什么?

池莉:我没有隐居。隐居只是一个传说。只是天生性格好静不好动,加上对小说带来的热闹也烦了,出去的就少了,回归本性了,传说就出来了,如此而已吧。

大约十年前开始,我首先拒绝了电视,任何节目都不参加。慢慢又不再参加文学笔会,改成自己去旅行,收获很大。再后来,我又开始种地(蔬菜),十分喜欢这种体力劳动,于是集体活动就很少出现我的身影了。对于经历过的热闹,我都不是很喜欢。这大概就是我“隐居”的原因吧。

舒晋瑜:您觉得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

池莉:我是一个比较孤僻冷傲的人。尽管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够随和。如果真的性格即命运,我对自己的孤僻命运有着充分的心理准备。

舒晋瑜:愿意谈谈您的家庭吗?女儿在您的生活中有怎样的位置?

池莉:关于与女儿一起的成长与相处,我写过一本《怎么爱你也不够》,我将会写另外一本送给女儿。我女儿给我这个不懂事的女人,带来了一步一步的成熟和进步。现在她长大了应该说成了我真正的闺蜜。是女儿给了我一个家,因为有这么一个女儿,我的家庭是快乐的、开心的、有趣的,我为有这么一个女儿而自豪!

我们几乎没有矛盾。比如她三岁那年,大年初一的清早,穿着我给她缝制的花衣服跑出去,又惊喜地跑回来,告诉我:“妈妈,外面下红雪了!”我纠正说:“那是鞭炮。”她肯定地说:“哦,我知道了,鞭炮就是红雪。”我乐得哈哈大笑。这就是我们母女的矛盾。到现在,我还管鞭炮叫红雪呢。

舒晋瑜:《来吧孩子》中,您表达了作为母亲无私无悔倾情奉献的心愿。我想普天下的母亲,不论她贫穷还是富有,不论她善于言说还是保持沉默,对于儿女,大多是这样的心情。这是一部字里行间洋溢着浓情蜜意的亲子书。我想任何读者拿起这本书都会有不同的收获:同样作为母亲的读者当然会感同身受,因为您写出了母亲们心中所有隐秘的情感,父亲们会理解母亲的艰难与隐忍,而孩子们会感受到母爱不可想像的伟大。您和女儿亦池都是幸福的,我想知道她看了是什么感觉?向您表达过什么?这次没有想过像《怎么爱你也不够》一样,为妈妈写一篇后记吗?

池莉:《来吧孩子》写作之前包括照片的选择,都是和亦池商量的。书出版以后亦池一口气看完,很喜欢,唤起很多童年回忆,我们聊得呵呵大笑。她谦虚地说是不是把她写得太好了,而我告诉她我很克制,生怕母亲过分夸孩子让人不舒服,因此还有许多优点没有夸呢。这本书将来如果再版,我还是会请亦池写个前言或者后记,那就看她的了。

舒晋瑜:当她知道您偷看了她的日记,什么反应,会不会有些恼火?您当时是怎样想的?

池莉:亦池没有恼火。因为她的抽屉和日记都不上锁。她说如果你们想看,那就看呗。我们家成员之间都有一个基本生活习惯,那就是不经过允许不涉足他人私人领域,提倡互相尊重。所以偷看孩子的日记主要是我自己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不够君子。

舒晋瑜:我特别佩服您的勇气,在当前的教育环境中能坚定不移地实施另一种“素质教育”,这需要多大的定力啊!我能理解您对于孩子的爱,以及希望她快乐的心理,可是落实到教育上我还是觉得很冒险。您能否给我们总结一下,能赢得这场较量靠的是什么?是什么力量支撑着您一直坚持下来?

池莉:其实还是中国优秀的传统教育观念在支撑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管孩子做什么,只要做得出色都是最好的。根本没有必要让孩子去与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我想这一点在书里面写得更透彻。

舒晋瑜:一直在写武汉,您如何看待这座城市和自己作品的关系?您觉得自己创作的作品,内在流淌的“精神血脉”是什么?

池莉:我已经在散文里说过,我与武汉的关系,是狗与狗窝的关系:也许我经常跑出去,无论跑多远,我都要回来;回来嗅嗅,是无比熟悉的气味,在窝里扒拉扒拉,很快就香甜入睡,连睡梦都充满写作激情。

如果说我的文字中有一股血脉流淌,我以为那只能是长江或者无数湖泽。

舒晋瑜:获奖无数,但是您淡泊名利,从来不去申报什么奖项。您对于当下评论界如何看待?对于中国的文学奖项如何评价?

池莉:我已经获奖许多,也并不会拒绝以后的获奖。但是我绝对不自己申报,也绝对不会以任何方式去操作和炒作,以前如此,以后如此,此生当一以贯之,理由很简单:我需要个人尊严甚于需要任何奖项。有尊严的生活才能够使得我获得真实的愉快、骄傲、体面、洁净和美丽。

至于文学奖近几年倍受诟病的状况,不用我说,网络舆论已经漫天飞舞。我只是希望情况能有好转。

舒晋瑜:1950年代出生的作家,很多是将农村的苦难经历作为自己创作资源的宝库。但是看您的插队生活,埋头吃苦、无怨无悔的样子,是性格的原因,使您和其他作家有所区别吗?

池莉:这一点我也一样,我所经历的苦难都是我宝贵的写作资源。不同的只是怎么写。我不想仅仅为疼痛呻吟,我想为疼痛的必然性立传。

舒晋瑜:对一个作家,尤其是成名的大作家而言,如何在既有的创作成绩上,获得对自我的超越是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您是如何突破已有的成绩、获得自我的超越和心灵的提升的?是否有一个源源不断的精神源头?

池莉:对文学真正的熱爱,对人世真正的爱惜,对自己真正的珍视——一旦这三种理智与情感兼具,你就会发现自己格外清醒,这就是高贵灵魂的源头。

舒晋瑜:很多与您同时期的知名作家,创作出非常有影响的作品,但是后来逐渐放弃,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持久写作需要具备哪些条件?怎样才能保持写作的持久性?

池莉:人与写作,该持久就会持久,该放弃就会放弃,根本无须人为保持,这就像一桩失去爱情的婚姻,刻意维持是没有意义的,离婚了说不定找到更合适的。

舒晋瑜:中国为什么没有大作家?大时代呼唤大作品,您认为怎样的作品具有大作品的品相?

池莉:仅说中国没有大作家是不够准确的,应该分历史阶段来评判。是三十年来没有,还是六十年来没有,还是八十或者一百年来没有?如果说当下没有,那是有太多历史、政治、社会以及人文因素的,大约不仅仅只是作家单个的原因。再说并不是每个时代都呼唤大作品,有许多时代只需要这个时代自己想要的作品。

舒晋瑜:您个人有什么创作理想?

池莉:一个族群,不管你的文化是多么个性和独特,内核中都应该具有人类共同的生命情怀和人类进化以来的普适价值观,如果缺乏,当然无法唤起文学审美。说到这里,我想也已经表达了我的写作理想。

舒晋瑜:小说里的所有人,都有各自不同的苦恼和困惑。在这个时代洪流中,他们貌似成功人士,可也有各自的精神困境。每个家庭都有暗礁,每段婚姻都有波折。看完不禁让人思考,当代人的精神困境,真的是到了无法解决的境地吗?

池莉:正如你所说:在读完《大树小虫》后不禁让人思考——这一点非常可贵!能够激起读者思考,是我写《大树小虫》的痴心妄想之一,同时我也认为这是好小说的质地之一。至于当代人的精神困境是否到了无法解决的境地,则不是《大树小虫》所考虑的。

舒晋瑜:描写这些“小虫”在“大树”(大时代)爬过的痕迹,您是怎样的心态?

池莉:平静又不平静的心态,有我又无我的心态。

舒晋瑜:您在写作中触及了当下社会的种种弊端,小说对于传统伦理、道德底线、自我价值缺失等问题都有剖析,而且包含了丰富的知识和信息。比如俞思语钟鑫涛的婚姻看上去是幸福的,但是他们在环境污染等一系列社会问题的影响下,政策放开了,却无法如愿生二胎。这其实是当下很普遍的一个问题。这种关注现实、和现实保持密切的紧张对抗的关系,也恰恰是您几十年的写作中一以贯之的。但是这又是中国作家普遍面临的难题,所以很多人选择写历史、写散文。在现实主义题材的书写中,您觉得有難度吗?如果有,是哪些方面?

池莉:我以为写现实的难度最高。社会高速发展着,社会关系高度混乱着,社会知识越来越丰富的同时也越来越充满伪知识。作家得进入沼泽,再趟出沼泽,定睛回眸细思量,才能够进行文学写作。否则细节就会大量露馅,情节就会与新闻故事雷同,很容易变成无效写作。

舒晋瑜:小说中的女人,甚至不同家庭的三代女人都有为了爱情的勇敢表现,跳楼者有,离家出走者有,未婚先孕者有,但是她们最终发现,爱情是很难维持一生的。婚姻最后只留下了形式。对于爱情,您是怎么看的?

池莉:早年我就写过小说,书名是《不谈爱情》。这个否定性书名其实就已经是我对爱情的看法。爱情肯定是生物体内的一种化学物质。化学物质肯定是逃不出衰变过程的。爱情是化学,而婚姻是物理。婚姻是一种生活结构。本质上就没有可统一性。只是说,当年我还不那么残忍,不忍心残忍,有时候会笔下留情,赞美赞美爱情,安慰安慰女性读者,因为女性往往甘当爱情守望者。但是,写到《大树小虫》了,也到了写真相的年纪了。

舒晋瑜:可否谈谈您在整体写作上的构思?小说的结构看上去并未保持前后一致,是您有意为之?第一章的结构以人名命名,算不上是新鲜的形式。让我好奇的是在第二章的线性描写中,写主人公从备孕到最终失败的经历,题目如此重复,您觉得对作品来说是一种有益的尝试吗?

池莉:《大树小虫》的结构,我当然是刻意的。一般四十万字以上的长篇,弱点往往就是后半部分中气不足,篇幅上会产生累赘感。读者明明都知道什么结局了,作家还在故弄玄虚搞文学描写、风景描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物心理描写。我决定避开这个弯道。我的《大树小虫》后半部分,开始线性奔跑,仿佛高速列车。紧张,意外,由大量动态细节构成明快又悬疑的心理节奏,最后结局出乎意料:生殖焦虑。人类最严重的焦虑,在结局的时刻突显出来,小说到此戛然而止。

至于这样写长篇,是否是有益的尝试,我想意义更在于尝试本身,至少我的体会是这样。

舒晋瑜:小说中有两个着墨不多的人物,一是彭大厨子,一是俞非洲,前者对于美食的追求,以及后者对于鸟的研究,都令人心生敬意。这两个人物,在您的小说中起到怎样的作用?

池莉:如果说我们作为人类,生活再糟糕,也还是得相信人类,那么彭厨子和俞非洲,就是能够令我们保持相信的那种人。

舒晋瑜:格瑞丝是连接钟俞两大家族的纽带似的人物,不但一手设计了男女主人公的婚姻,也和两家男主人有着隐秘的非同一般的交情。能谈谈您对这一人设的想法吗?

池莉:复杂的当代生活,产生了不同于传统生活的悲剧人物,远远不是“潘金莲”、“秦香莲”或者国外的“麦克白夫人”身上的悲剧性可以涵盖的,于是我就写了格瑞丝,我希望自己能够直面当代悲剧女性。

舒晋瑜:小说看完,觉得写得太真实了,看似一些不能理解的行为,其实在生活中也普遍存在。有一些传统观念其实现在也依然存在,比如重男轻女,比如钟家男主人的处女情结……总觉得您在这部作品中有太多对于现实社会的思考,一时竟无法整理清楚。多年来您深居简出,这些素材是如何得来的?

池莉:我的所谓“深居简出”,大约是对文学界而言吧。对于现实社会的思考与写作素材的获得,我其实就像薅羊毛那样,一直在勤奋地深入地薅。关于《大树小虫》的笔记,我都写了七八本。

舒晋瑜:十年间,您有不少作品发表,但是长篇是首次,提笔四十万字,写作的过程顺利吗?多年来您的写作状态经过调整,又有随笔和诗歌练手,是否写作的感觉和十年前已大有不同?

池莉:十年来,我的确在不停地写。除了小说,更用诗歌、散文进行写作感觉的探索和深度触碰。探索和触碰的感觉是越来越难写了。《大树小虫》修改了N遍,花了好些年功夫。这是我此前写小说从来没有的事情。

舒晋瑜:在全书中,所有人物都是积极上进的,没有一个不努力(除了格瑞丝的弟弟),包括叛逆的钟欣婷,后来发现她竟然是书中变化最大、成长最快的一个人物。您在她的身上寄托了什么?

池莉:我应该是没有在《大树小虫》中寄托什么,它的重点是一种全景式注视。在生活中我们真的是在进步,还是在倒退或者是在迂回?钟欣婷身上有一点反抗与叛逆的积极意义。

舒晋瑜:每个人的特点以关键词的形式呈现在最开头,关键词之后是人物自己的故事。人物故事有彼此重叠与交织的地方,当然是这种不同的叙述视角不可避免的,为什么选择这几类人物,您是怎么考虑的?当重叠或交织时,您会觉得是小说创作应该避讳的吗?

池莉:小说比较容易单线条,塑造人物也好,强化主题也好。只要把小说与音乐一比较,就能够非常明显地看出这种区别。事实上,小说与音乐可以有相同的创作手法,就是主题音乐在每个乐段中的反复回旋,这种反复回旋并不是简单重复,是带着我们所熟悉的历史感的新的展现,这样使得乐感大大丰满与升华。《大树小虫》的人物与事物,正是这样,不是由作者独自主观塑造,是由他们自己生活中的不同角色彼此塑造,貌似复调式的挖掘与补充,人物因此会更加复杂化立体化。

舒晋瑜:为什么您总在写作中强调“人物表情”?

池莉:我以为“人物表情”对于我们这个民族的性格来说,是内心独白的一种符号。一般我们能够说出口的话语,往往不是我们的真实内心。而表情,则是我们更为逼真的、无处逃遁的内心符号。

舒晋瑜:“生活就是一棵巨大的树,我们人类都是小虫,在奋力地生活,奋力地爬行,但是也许从宏观上看我们爬行的轨迹真的是弯曲的,人们以为向上的时候实际上可能在向下。”借助量子理论来映照生活的复杂,以及这一复杂中恒定不变的东西,在您也是第一次吧?为什么会想到借助“量子理论”?

池莉:一百多年来,从牛顿力学到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到量子力学,自然科学家的思想力与想像力突飞猛进,不由人不受到强烈震撼。显然,自然科学日益融会贯通到人文领域,它们一次次启发我、刷新我、开阔我和提携我,并且一直是这样。

舒晋瑜:近十年间,您写了中篇小说《她的城》《爱恨情仇》等,还写了一批诗歌与散文,在《三联生活周刊》开过专栏,在上海《新民晚报》两度开专栏,出版了散文集《石头书》《立》《池莉诗集·69》《池莉经典文集》(九卷)。这些写作,对您的长篇的创作是有益的影响吗?

池莉:是的,有益。我说过我试图用诗歌、散文进行写作高度与深度的探索和触碰。

舒晋瑜:您一贯秉持的文学理念是什么?

池莉:曾经我以为是展现与揭示客观生活的真相。现在我以为是打破所有文学理念的恣肆汪洋聪明智慧的文字运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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