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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记

2020-03-13张黎华

上海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七星骏马刘海

张黎华

朋友在扬州十余年了,近来天天发微信勾引杨骏马,说:“你反正没卵事,来扬州喝酒,喝黄酒,喝老酒,逛老城区。”朋友还发来许多荷花盛开的照片,说映日荷花别样红,再不来的话,花都要谢了。一到盛夏时节,学校放假,整个校园空寂无人,只有南风摇摆一棵棵树,只有一只只鸟飞来飞去。面对朋友的邀请,杨骏马有点心动,但一想到舟车劳顿,便打消了去喝老酒吃河鲜的念头。他回复朋友说:“我想来,但没有鹤啊。”朋友是懂点文字的,回怼他:“骑鹤下扬州,那你还要腰缠十万贯啊。骏马兄,你这鹤得多大,能不能考虑一下鹤的感受?”一个微信名为“骑鲸客”的邀约他到迪拜去行乞,说:“就跪在帆船酒店前面,吹风看海,顺便把钱也挣了。”杨骏马有点奇怪,和骑鲸客只见过一次面,还是在朋友组织的饭局上,出于礼貌,互相加了微信。他不知道骑鲸客为什么会邀约他,也不想知道,回绝说:“我要做张麻子,站着挣钱。”骑鲸客说:“那我负责跪好了,你只管收钱。”杨骏马在网上浏览迪拜风光,看着这座建在沙漠中的城市,高楼林立,汽车如风一般掠过,沙滩边的棕榈树头顶阳光,叶子像挂在客厅北窗的百叶窗帘。这样看了一会儿,觉得也算是到过迪拜了。骑鲸客又捏了兰花指,模仿嗲嗲的女声,人妖状唱道:“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杨骏马看着手机里的骑鲸客,一脸大胡子简直要喷屏而出,忍不住笑了。前些年假期,杨骏马也跟团玩过几回,有次到上海,没想到穿的一双运动鞋竟然硌脚,结果整个上海的记忆就是在南京路上买了一双拖鞋。还有一次到一个号称“水帘洞”的地方,同去的人在那里猢呼狲叫地拍照,但他只注意到那个拿着金箍棒的演员转身而去的孤独背影,那种深入骨髓的落寞让他心有戚戚。这个假期,杨骏马想在家里待着,哪里都不去,喝茶读书,黄昏时分便牵着黑葫芦出去漫步,看看天空,看看燃烧的云彩,或者在家里听听雨声也不错。喝茶呢,他喜欢喝本地产的绿茶,两泡三泡,味道也不浓烈,看书却有点重口味了。床头柜上,客厅的茶几上到处堆放着书,《黄帝内经》《山海经》《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什么的,如果陌生人进来,会感到整个屋子充斥着诡异的气息。有时候,杨骏马能从这些书里看到儿子。譬如说,一个巨面怪喜欢恶作剧,在人看书的时候突然把簸箕大的脸挂在墙上,眼睛扑闪扑闪,像戏曲《西厢记》里给张生使眼色的红娘。杨骏马看到儿子去扯巨面怪的胡须,巨面怪假装疼痛,鼻子往眼睛上跑,儿子便发出“咯咯咯咯”的笑声。等杨骏马从书上挪开眼睛,儿子和巨面怪一起消失了。以前,他不相信世上有什么鬼怪,但现在,有时对着一片树林也要想一想,等到半夜,这些树会不会幻化成人形,排队跑到操场去踢球。的确啊,夜半时分的树,很像披头散发的精灵。还有,学校用土堆积的一座小山上,有几只山和尚鸟,头顶的冠实在漂亮,但叫声难听,它们的前世是不是宫里的太监?日子在东想西想中飞逝,一个假期转眼过去了大半。

最终,还是拗不过骑鲸客的坚持,杨骏马决定跟着他到火连坡去一趟。骑鲸客吹嘘说站在山顶,向北能看到黄鹤楼,向南看得见橘子洲,“你甚至可以数数黄鹤楼上的琉璃瓦有多少片”,还说要带个姑娘,“说不定回来就是你的媳妇了。”杨骏马知道火连坡这个地方,以前到过一次。七星的爷爷住在那里,但很早就去世了。第一次听七星讲起火连坡,他眼前燃起一片大火,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火光中飘摇。和七星离婚后,他把关于火连坡的记忆密封在脑海里,但有时并不管用,这些记忆如同色彩绚烂的雀鲷,它们用嘴啄开封蜡,然后活泼地游出海面。他记得火连坡有一个十字形的街道,街道往东走是一座山,山上有几个石灰窑,石灰窑的烟囱吐着白烟。那次跟着七星到火连坡,他在山上捡了一块石头,清洗之后,石头上的纹路拼出一张人脸。这块石头他一直带在身边,不时拿出来看看,觉得这张人脸似曾相识,到底是谁,却又想不起来。“山气多男,泽气多女……暑气多夭,寒气多寿,石气多力。”不知是从哪本稀奇古怪的书里看到过这几句话,他相信这块石头里蕴藏着无穷的力量。答应骑鲸客去火连坡,并不是因为骑鲸客的吹嘘以及什么姑娘,实在是近期的睡眠又出了问题。他以前跟着学校的几位老师到石门的皂市水库钓鱼,夜来就睡在船上。星辉满天,船身微微晃荡,他仿佛睡在摇篮里,竟然一觉到天亮。从石门回来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想着那夜的星辉,感觉自己睡在船上,流水正轻轻叩击船舷,睡眠好了很多。到火连坡过一夜,说不定又能找回隐藏起来的睡眠。

拉开车门,副驾驶座上果然有个姑娘,正低头划拉手机。上车后,姑娘回过头和他打招呼,说:“叔叔好。”姑娘三十左右的样子,眼睛很大,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骑鲸客听到姑娘的话,大笑着说:“骏马兄还不到不惑之年,比你大不了几岁。”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杨骏马的头发突然白去了三分之一。他原本也是俏皮的人,要是以前,他可能会对姑娘说:“不打紧的,潘金莲就叫武松为叔叔。”但现在,他觉得说什么都嫌不庄重,从骨子里先把自己的轻薄甚至俏皮掐死。骑鲸客介绍:“兰城二中的老师,刘海,和你是同行。”杨骏马说:“刘海好。”刘海拂了一下额上荷叶样的刘海,说:“刘海还行。你这贵宾犬叫什么名字?”“黑葫芦。”黑葫芦端坐在后座上,脑壳像植物大战僵尸里那个嘴里不断吐出子弹的豌豆。骑鲸客打开车载音乐,是理查德·克莱德曼《水边的阿狄丽娜》钢琴曲。车子沿着环城路出城,两旁的行道树在钢琴曲里一闪而过。杨骏马看着窗外,一块块田地相连,高低错落,但又不像云南那边的梯田。稻田里秧苗青青,几只白鹭悠闲地散步。有的田里插了棍子,白色的塑料袋在棍子上翻飞,大概是潦草的稻草人。看了一会儿风景,有些疲惫,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在梦里,他看到五岁的儿子穿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在沙發上跑来跑去:“爸爸,我是超人,我会飞。”七星在厨房里忙活,炖鸡的香味弥散到客厅,杨骏马看到儿子吸了一下鼻子,像对着他做鬼脸。

“骏马兄,挖断岭到了,要不要下去看看?”

杨骏马牵着黑葫芦下车,两山夹峙,中间一条布带样的道路。左边山上有个地方像被刀劈过一样,露出赭黄色的伤口。听说这里是龙脉所在,某个封建帝王害怕这里的人造反,派人把龙脉挖断了。

“挖断岭,听这个名字就很粗暴。”刘海望着骑鲸客,说,“你还好,哈哈。”

“骏马兄很温柔。”骑鲸客摸摸自己的大胡子,树叶筛了一点荫,他胡子支楞的脸像个营养过剩的仙人掌。

“听说这里有雨花石,我们上去看看。”骑鲸客沿着一条小路向山上走去,刘海打着防晒伞,杨骏马跟在他们后面。一台挖掘机正在那里挖坑,不断地进退。阳光热辣,黑葫芦的舌头伸出嘴巴外面,一颤一颤,像在给自己扇风。并没有雨花石,转身的时候,刘海捡了一颗心形的石头,骑鲸客说很难得,是一颗冻石,可以用来雕刻印章。杨骏马想起父亲,他有些日子没去看父亲了,打电话也不接。附近有人说父亲已经遁入空门,到哪座庙里去修行了。上次他又到父亲那里去,一个叫痒兄的老头告诉他:“你父亲驮着你后娘,‘孔孔孔孔,地放着蓝屁出门了。”父亲有辆旧摩托,消声器有些损毁,痒兄的说法倒很形象。杨骏马不信父亲去做和尚,他实在想不出父亲穿上袈裟后的样子,应该是和阿姨去哪里旅游了。那件事情发生后,杨骏马心里有点恨父亲,父亲也一直处于悲伤和愧疚中。后来,杨骏马心里的恨意淡了一点,提了酒去找父亲,两个人喝得酩酊大醉,继而抱头痛哭。杨骏马还小的时候,父亲做石雕,院子里摆满石狮,一到夜晚,那些石狮仿佛从梦中惊醒,发出的嘶吼划破夜空,杨骏马甚至能听到空气的呻吟声,他很恐惧,躲在被子里簌簌发抖。有时他听到门“吱呀”一声,父亲走到他床前,摸一下他的头,替他掖好被子。他闻着父亲手指上散发的烟味,假装睡得很熟。父亲有些朋友到家里来,总喜欢给他看一些印章,说都是名家雕刻的。他不太懂,只是努力去辨认印章上的字,感受那些石头的温润。刘海听说是块冻石,扬起手,用力扔出去。石头砸在一棵树上,几只鸟从树叶里飞出来。“不就是一块石头吗?有什么稀罕的。”刘海几乎要嚷嚷起来。

哥哥十五我十六

妈妈生我我熬粥

我從嘎婆门口过

嘎婆正在睏摇窝

一阵苍凉的歌声传过来,循声望去,一个老头赶着几十头猪往山上走。烈日下,一头头猪无精打采,只在它们经过的地方踩踏出一片烟尘。到了赭黄色缺口那里,老头把猪往坑里赶。有几头猪往回跑,老头鞭子一挥,它们又乖乖地往下走。猪们仿佛觉察出了什么,在坑里嗷嗷叫着。挖掘机往坑里掀土,不一会,猪叫声消失了,只有扬起的灰尘在坑上面打旋。一阵风过,灰尘飘远,四面的蝉声聒噪起来。

老头接过骑鲸客的烟,夹在耳朵上,说:“非洲猪瘟厉害,没办法。”骑鲸客说:“没别的办法了吗?活埋也太残忍了。”老头没有作声,杨骏马问他刚刚唱的是什么歌,他说是悼歌:“猪也是一条命,我是唱给它们听的。早死早托生,来世做个老板,就不要做猪八戒了。”

刘海指着骑鲸客,说:“做个像你一样的老板。”

“那就算了吧,我是个快要破产的落魄老板。”骑鲸客点燃了烟,狠狠地吸了一口。车子继续往前走,几个人想着那些被埋在坑里的猪,都没有作声。车里有点沉闷,骑鲸客放了刘德华的《恭喜发财》,刘海说:“到超市了?”路面有些颠簸,杨骏马闭上眼睛,在“恭喜你发财”的歌声中又睡着了。路上有块巨石,骑鲸客猛打方向盘,车子掉进了巨石下面的池塘里。杨骏马敲碎玻璃,水迅速涌进车里。他把黑葫芦推出去,黑葫芦在水上漂啊漂。他从车窗爬出去,奋力拉开车门。杨骏马惊奇地发现,骑鲸客变成了一只刺猬,他的刺扎在方向盘上,怎么都拽不下来。刘海变成了一只蝌蚪,她的尾巴轻轻划动,向一片荷叶游去……

“骏马兄,你的瞌睡还蛮大啊,火连坡到了,下车。”杨骏马醒过来,鼻子里残留着荷花的清香。睡眠糟糕的他,居然在车上做了几个梦。走下车,仿佛置身谷底。山下是一大片空旷的场坪,场坪里停着几辆车。站在场坪向上望,一个檐角在树叶里若隐若现。杨骏马想起有次跟着妈妈到外公家,恰好一户人家办喜事,晚上也在一个类似这样的空坪里放电影。电影结束后,整个村子笼罩在无所不在的暗黑中,人们说话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穿越而来。杨骏马听到妈妈说:“不要伤害我儿子。”她的声音满含委屈,他又听到妈妈带着哭腔说:“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儿子。”回到兰城,几天之后妈妈突然病重不治。后来长大一点,杨骏马把自己的疑惑告诉给外公。外公说他妈妈遇到了“无常”。“什么是无常?”“黑白无常,就是鬼差,专门吸人的魂魄。唉,丫头当时折一根桃树枝就好了。”风吹过来,场坪里的一张纸在风中翻飞。午后两点的阳光照在刘海的防晒伞上,杨骏马觉得有点晃眼。白亮的阳光像看不见的流水,他们在流水里漂浮,恍若他先前做过的那个梦。莫名其妙地,他又想起丢在家里的书,趁他不在家,那些鬼怪会不会从书里跑出来聊天,坐他的凳子,睡他的床。儿子也许会披着斗篷回来,指着那些鬼怪说:“不要碰我爸爸的东西。”

他们走进一个小酒馆,没想到里面很热闹。听骑鲸客讲,很多人从兰城专程来这里吃竹鸡,这里的竹鸡是野生的,味道纯正。“骏马兄,什么都是野的好。”骑鲸客打着哈哈,杨骏马看看刘海,心想她也是你的野生鲸鱼吧。刘海仿佛读懂了他的想法,向他翻了一个白眼。那次和七星走到竹林边,她指着一只羽毛艳丽的鸟,说:“竹鸡,又叫泥滑滑,这种鸟总把雌鸟护在后面,一有威胁,它就‘扁罐罐‘扁罐罐地叫。”七星学了一声公鸡打鸣,那只鸟果然“扁罐罐”“扁罐罐”地叫个不停。走到山崖边的时候,七星一个趔趄,杨骏马慌忙把她紧紧抱住。“你是我的泥滑滑。”七星在他耳朵边吹气。那天晚上,两个人住在火连坡的一个小宾馆里。熄了灯,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窗外虫声如织,杨骏马和七星慌乱地完成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你这辈子都不准爱别人。”七星咬着他的耳朵,杨骏马听风吹树叶响,有点晕眩,并且口渴得厉害,仿佛喝醉了一般。骑鲸客点了几个二两装的小瓶白酒,一个人先喝了一瓶。喝第二瓶的时候,杨骏马说头晕,叫他们先喝,他到山上看看。刘海说不行,不喝也要坐在这里,“看我把吹牛的骑鲸客喝趴下,”她碰了一下骑鲸客的杯子,说,“干掉。”“当当”的钟声从窗口传进来,小酒馆的老板说是寺庙里的钟声,先吃完饭的人到庙里去了。“五块钱敲一下,多敲还可以打折。那几个和尚发大财了。”杨骏马想起先前看到的那个在树叶间隐隐约约的檐角。喝完第三瓶,骑鲸客的眼皮开始打架,刘海明显也有些醉了。她望着杨骏马说:“骑鲸客要我做你的媳妇,他以为他是谁?周伯通?还骑鲸,骑个驴就不错了,哈哈……”她拍拍骑鲸客,说:“表哥,来,我们一起学驴叫。”骑鲸客双目圆睁,努力伸长脖子,“咴咴”地叫起来。杨骏马不想学驴叫,但“咴咴”的叫声居然从他嘴巴里跑了出来。“你这头悲伤的驴,听我的。”刘海也“咴咴”地叫着,果然欢快了很多。一时间,小酒馆里充塞着此起彼伏的驴叫。老板惊奇地看着他们,捂着嘴巴发出女人一样的尖叫。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的酒醒了一点,杨骏马提议到山上看看。

半山腰有个戏台,两边挂了对联,字嵌在乌木板里。骑鲸客说这是个神奇的地方,两三个人站在底下看戏,不觉得土地空旷,几千人聚会,也不会显得拥挤,好像戏台下是一片息壤,自动生长,自动伸缩。杨骏马有点奇怪,骑鲸客怎么这么清楚,难道是来之前做了功课?刘海走到戏台上,叫杨骏马给她拍照。杨骏马看到手机里的刘海旋转着防晒伞,恍然间,觉得是白素贞从洞中修炼出来,喜气洋洋地来到青城山下。远处有几个高压电线塔,在取景框里如同皮影。骑鲸客带着他们七弯八拐,走进一个墓园。他径直走到一个坟墓前跪下,说:“爷爷,我来看你了。”杨骏马觉得眼熟,想起是七星以前带他来过。走过去,骑鲸客说:“这个是七星爷爷的墓,你也磕个头吧。”杨骏马有點懵,骑鲸客说:“骏马兄,我和七星在一起了。”那件事发生后,七星天天在家里默默流泪。杨骏马想安慰七星,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自己也是需要安慰的人。两个人不能说话,一开口,总会下意识地说到儿子身上,说到颜色,“儿子喜欢蓝色”;说到吃的,“儿子最喜欢喝我熬的鸡汤”……然后,那些话就变成一支支射向心里的箭,这箭带着倒刺,拔出来,鲜血淋漓。杨骏马和七星商量再生一个,七星不同意,说:“你觉得我们还配有孩子吗?”有一天,七星对他说:“离婚吧,这样下去,我们两个人都会疯掉。”杨骏马抱紧七星,就像那次在山崖边一样,但七星再也不肯在他耳边吹气了。最后,杨骏马拖着行李箱离开,走了一段路后,他回过头,七星站在门口对他挥手。他听着拉杆箱的轮子在地上滚动的声音,自言自语道:“七星,只要你需要我回来,发个信息我就会到。”没想到她把信息发给了骑鲸客……

骑鲸客安排好住宿后,到庙里去找影形大师预订福米。

他们走到河边坐下,脱了鞋,把脚放进河水里。黑葫芦跑下去喝水,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河不宽,不到十米,对岸系了一条渔船,一只猫趴在船板上,懒洋洋地看着他们。河边有大片的稻田,是火连庙的福田,农忙季节,有很多居士来帮忙耕种。四野静寂,只听得见河水潺湲。杨骏马想,这样远离喧嚣,终老于此,也是一种幸福。

“你先怎么把那块冻石扔了?”杨骏马一直有点疑惑,这时借着渐暗的天色问刘海。

“不就是一块石头吗?我还扔过比这厉害得多的石头。”刘海又拂了拂额上的刘海。刘海告诉他,以前在广东一个学校教书,去年才回兰城,“我是结过婚的人,不过离了。”杨骏马问她怎么回事,刘海说:“可能是我自己的问题吧。”她说,恋爱的时候觉得那个人不错,天天来学校接她,“我们在校园里漫步,有时候像孩子一样用芒果打仗。有次我们坐在一个池子边,脱了鞋去打树上的芒果。我的鞋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掉进池子里。那天,他不让我穿湿鞋,把我背回了家。”杨骏马想起读大学时,送七星回潭城大学,穿过一片茶树林后,七星坐在地上不肯走,他背着七星走了几里路。“结婚后开始还行,但我总觉得他有些事瞒着我。不过,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要小看女人的直觉。”刘海向杨骏马要了一支烟,她的脸在烟雾里一明一暗。“还是在那个池子边,我和他摊牌了。我把钻石戒指拿下来,向芒果树扔去,正好碰到一个芒果上,戒指反弹回来,掉到池子里。他急了,连鞋也没脱,就跳进池子里到处摸。”七星是什么时候和他生出龃龉的?杨骏马努力回想。儿子出生后,请了一个保姆,还把父亲叫到家里帮忙。七星说父亲和那个保姆拉拉扯扯,几次要辞退。杨骏马说找到合适的就辞退,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总找不到合适的。七星说父亲居然在她眼皮底下去摸那个保姆的屁股。“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我爸爸又怎么不要脸了?他现在找个女人也很正常啊!”儿子满三岁后,他们把他送到幼儿园,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才喊父亲过来搭把手。

“不就是一块石头吗?这他喵的有什么稀罕的?”刘海扔掉烟头,大声嚷嚷。对岸的猫“喵”的一声从船板跳到岸上,往一片苞谷地跑去。杨骏马从包里把那块石头拿出来,在手里摩挲。那段时间,七星每天很晚才回家,有时还有酒气。问她,总说忙,几个公司请她做账。她是什么时候和骑鲸客认识的?离婚前还是离婚后?冰凉的石头在他手里慢慢变热,他想,如果这块石头砸到骑鲸客的脸上,骑鲸客的胡子会不会扎进石头里。

刘海问杨骏马,离婚几年了,有没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杨骏马想说他的心早就随儿子而去了,而且自己脸上一直都挂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谁会拿热脸贴冷屁股呢?但他只是想了想,没有把这话说出来。他反问刘海:“你呢?”刘海笑起来,告诉杨骏马说多了去了。“还有人给我介绍一个在埃塞俄比亚工作的,说是在那边做工程。我比较好奇,加了那个人的微信,聊了一段日子。有天,那个人发了个圈,叫‘卖烤羊蛋蛋啦,烤羊蛋蛋啦,原来他在埃塞做烧烤。”杨骏马想着自己看过的一些新闻,烈日烧烤着的遥远的非洲,不时有中国人被抢劫,有人甚至丢掉了自己的生命。“做烧烤也无所谓,但他太邋遢了,满身油污,苍蝇在他身边绕啊绕。”刘海唱起阿雅的那首《壁花小姐》。杨骏马问怎么知道就是他而不是他拍的别人呢?刘海说:“我和他语音聊过,这点辨别力还是有的。”停顿了一下,刘海又说:“有趣的灵魂千篇一律,但好看的皮囊却各有各的好看。我是不是和男人一样,也是视觉动物?”杨骏马没有回答,七星也不是特别漂亮,但她有一种骨子里的“弱”,总让他生出爱意。结婚后,七星反而变得坚强了,从兰城审计局离职,加入到一个会计事务所,连走路都变得风风火火,而他永远是一副不求上进的样子。也许,嫌隙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

夜风吹来,河边的树发出“哗哗”的响声,黑葫芦对着一棵树叫起来。夜色渐浓,福田里亮起一盏盏灯,蚊子飞蛾往灯火上撞去,然后掉在稻田里。这是火连庙的杀虫方式,不打农药,力求绿色环保。

“这到底是一种慈悲还是残忍?”

杨骏马觉得刘海的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就像有次上课,学生突然提出一个问题:“《桃花源记》里的渔人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人家都告诉他不足为外人道也,他却到处做记号,还报告太守。”他心里并没有一个完美的答案,但作为老师总得要回答。还有,七星和自己离婚,对于他们俩过往的感情来说,到底是慈悲还是残忍?也许,很多问题都不会有一个绝对正确或者绝对错误的答案吧。他试着回答刘海:“对蚊虫飞蛾是残忍的,对生长着的稻谷是慈悲的吧。”

月亮升起来,稀释了渐浓的夜色。他们从河边起身,慢慢向宾馆走去。

和尚穿着灰布僧衣,提着一篮子青菜向庙里走。从侧后方看,杨骏马觉得是父亲。他在后面喊:“爸爸!”和尚没有理他,也没有回头。大概是自己眼花了吧,他想。他把黑葫芦拴在一棵合欢树上,树孤零零的,四周是一片疯长的狗尾草。树后有个废弃的石灰窑,烟囱高耸,窑口像一个掉光牙的老人的嘴巴。烟囱上面的天空码着大团乌云,乌云的罅隙里射出刺眼的光,看样子一场大雨就要来了。楊骏马听到一个声音从石灰窑里传出来:“来呀,进来呀。”有点像妈妈的声音,但仔细去听,声音又消失了。他在窑口观察了一下,一大块干燥的地面,窑壁上有钻出的野草。豆大的雨点从天上洒下来,到处是“噗噗”的雨声。他赶紧把黑葫芦牵进来,用窑口的一块石头压住狗绳。“来吧,别怕。”他又听到了这个声音。顺着声音往里走,好像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山洞,越往里走,光线越暗。他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看到地上有蝙蝠风干的尸体。“儿子,妈妈带你去看电影。”声音从他身体左侧的洞壁里传出来,他向左侧洞壁靠近,一股巨大的吸力把他吸了进去。手机的光突然熄灭,什么信号都没有了。杨骏马陷入一片黑暗中,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纯粹的黑,就像双眼被人紧紧捂住一般。他干脆坐下来,一会儿之后,有了一点亮光,他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大约十平米的洞中。洞的四面封闭,洞壁光滑,没有渗水,也没有野草。他想呼喊,但他的声音被无形的力按压在丹田里,根本冲不到喉部。两个如木偶的小人从他面前走过,一个说:“黑兄,你倒是走快点啊。”黑兄背着一个袋子,头也不回地说:“快你妹啊,没看老子背着东西吗?这些猪的魂魄真他妈重。”他们穿过洞壁,消失了。他从包里摸出那块石头,拿在手里摩挲。石头慢慢变热,握住石头的手背开始发光,光投射到洞壁上,洞壁变成了一块荧幕。他看到自己坐在办公室里,办公桌上的电脑开着,正在播放电影《复仇者联盟》,一杯水在桌上冒着热气。七星离开会计事务所,坐上一辆白色的车。这车不是骑鲸客的。七星下车,上楼,在一个公司的电脑上忙碌。他给父亲打电话,要他到幼儿园接儿子。父亲和儿子进了家门,父亲打开电视,儿子坐在沙发上。父亲接了一个电话,杨骏马听到那个保姆阿姨要父亲去公园跳舞。父亲挂了电话,对儿子说:“乖孙,爷爷到公园去去就来,你一个人看会儿电视啊。”儿子使劲地点头,要爷爷回来的时候给他带鸡腿。一会儿之后,儿子披上黑色的斗篷,在屋里飞来飞去,然后,他飞到阳台上,停顿了一下,突然从阳台敞开的窗户里飞了出去。妈妈出现在荧幕里,她还是杨骏马五岁时看到的样子,但脸上满是恐惧的神色,好像是对着一个什么人说:“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孙子。”洞壁上的光消失了,他看看石头,惊奇地发现,原来石头上那个似曾相识的人脸,竟然是儿子长大后的样子。他的头发很长,遮住了眼睛。他撩起汗津津的头发,对着杨骏马笑,两颗门牙微微外凸,遗传基因真是神奇啊。石头的光消失,儿子慢慢淡去,隐藏在石头里,只在石头表面留下淡淡的纹路。他打开手机,发现信号竟然恢复了。刷微信朋友圈,骑鲸客发了一张巨石照片,上面写着:“我是推石头的西西弗斯,累。”杨骏马在底下评论:“加缪认为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因为他已经有了清醒的意识,知道石头是他的事,不断地推石头就是一种反抗,而反抗能够体现人的尊严。”杨骏马觉得自己并不了解骑鲸客,他反抗什么呢?难道是庸常的生活吗?他想了想,把自己的评论删掉,重新在底下写:“衷心祝愿你和七星幸福。”七星也发了一条,她照了儿子的床,被子的阴影投到床板上。七星说:“我又梦到你了,你过得比我想像中要好。”杨骏马难过得说不出话,他艰难地站起来,低着头,双手支撑在洞壁上,如会穿墙术一般,从洞里出来了。走到窑口,黑葫芦还躺卧在那里,拴在脖子上的狗绳腐烂了。他抚摸着黑葫芦,黑葫芦舔他的手,然后闭上了眼睛。杨骏马心里疼痛,把黑葫芦抱起来往外走。难道真的是洞中一日,世上千年?他走到火连坡镇上,两边的店铺关闭,街上空荡荡的。两个老人迎面走来,他仔细看了看,说:“七星,你怎么老成这样了?”七星没有作声,骑鲸客说:“是你吗,骏马兄?你怎么还这么年轻,这些年到哪里去了?”“扁罐罐”“扁罐罐”……竹鸡的叫声传来,杨骏马正想回答,却又说不出话来了。鸟声像流水一样一遍遍冲刷街道,他从梦中醒来,昨天回宾馆后,他把手机铃声调成了竹鸡的叫声。

“走了啦,回兰城。”刘海在手机里大声嚷嚷。她的声音像石头砸向水面形成的涟漪,一圈一圈,一圈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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