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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梯村游魂

2020-03-13民啸

上海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梯田小男孩

民啸

窗外的雪一个劲地下,四眼一个劲地抱怨南方的冬天阴冷得不像话,要不是这场雪带来一点人情味,整个灰蒙蒙的富春镇,如同走失在阴曹地府似的。四眼只穿了件单薄的灰色羊绒衫,那件号称五六斤重的加厚棉大衣挂在椅背上,此时他正满脸通红喝着听装啤酒,燥热得都快长出粉刺来了。

我们围成半个圈,坐在一尊铸铁火炉旁。柴火烧得十分旺盛,炉门是一种半透明材质,我们目不转睛盯着炉腔里的焰火,它看起来如同一头困兽。火炉是我们来到这个村庄的意外收获,原本我们只想过来看看雪景,在田野边的一片银杏树丛里,我们发现一间看起来挺有趣的民宿,于是决定留下来住一晚,顺便再看下夜里的雪景。

登记入住后,我们沿一小段楼梯走下去,经过一间看起来像会客厅,又有点类似于阅览室的地方。大厅中间摆着一张整块榆木切割,大约长二点五米厚十厘米的长桌,围绕着八张醒目的红色沙发,尽管沙发瞄上一眼,便知道是那种廉价的山寨货。三盏悬挂的白色锥形吊灯,恍如三个芭蕾舞少女的裙子,倒是给空间增添了不少艺术气息。目光顺着一长排书架扫过去,我们惊讶地发现在靠近窗户的墙角落里,居然放着一个带烟囱的铸铁火炉。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次目睹这样的大黑炉子。

我们止步于此,兴奋地喊来老板娘——一个三十来岁、身材苗条、穿白色羽绒服、紧身黑裤子、气质不错的短发女人。我们问,这尊大火炉我们能不能用来烤火?老板娘爽快地答应了,说火炉本来就是给客人准备的。我们夸赞老板娘有气质,会做生意,像那些大城市里的漂亮白领,一点也看不出是这个小地方的人。老板娘脸色红润地笑笑,说没柴火了,我去给你们搬些柴火过来。

在雪地里走了一上午,我们浑身又冷又疲倦,脚趾僵硬,手指发麻,肚子迷离,谁都没想到还能坐在火炉旁烤火,度过这么一个温暖的下午时光。老暮点燃一支软中华,搬起一张椅子坐到火炉旁,迫不及待地先搓起双手来。蓝白红和周落想先去趟房间,说去去就来。客房在下面一层,这是一栋建在斜坡上的别墅,我们走进来的地方实际上是第三层,老板娘说客房外面有一条隐蔽在银杏树后面的小河,你们要是夏天过来,可以直接从走廊上跳进河里游泳,那水又清又凉,可惜了,现在你们只能看看。

火炉点旺后,老板娘就起身走了。没多久,蓝白红和周落拎着两袋零食走进来,我们在椅子中间多加了两张方凳,将所有零食摊在方凳上。炉子里的蓝色火焰咆哮起来,仿佛被关在里面的是一头嗷嗷狂叫的史前野兽,热浪如同千军万马源源不断地杀向周围,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我们的脸颊和僵硬的身体,彻底沦为被热浪士兵进攻的对象。我们不是在取暖,而是在被无情地摧毁和攻击,这和暖气完全是两个概念。

四眼脱掉他那件五六斤重的棉大衣,将之丢弃在椅背上,前后还不到十五分钟。他的脸被烤得通红,油滋滋的,仿佛撒上孜然会发出滋啦一声的烤肉。随后他再次撸起羊绒衫袖子,从方凳上拿起一只酱鸡腿啃起来,可是光吃鸡腿觉得不过瘾,于是他用另一只手猛拍了下大腿說,我们来点啤酒怎么样?

下午三点左右,雪终于停止。我们在火炉旁坐得索然无味,于是决定去雪地里散步。

蓝白红和周落再次表示要先回趟房间,我们三个男的只好先上去,打算跟老板娘招呼一声,顺便预订一桌晚上的伙食。老板娘建议我们如果想看雪景的话,最好往后面走,从那条小河的石桥上过去,有一片视野开阔的梯田。我们向她表示感谢,同时又胡乱恭维了她一通,说她不但人长得有气质,声音也甜美,心眼好,待人热情。

好话说尽,最后我们问她,你有对象吗?

她直截了当回答我们,老公是这个村子的干部。

我们下到一楼,站在半边积雪的防腐木走廊上,等待蓝白红和周落,顺便看看那条隐蔽的小河,以及河流远处被大雪覆盖的梯田。这片梯田的坡度不算太陡,隐约望得见一条通往山顶的小路,小路歪歪扭扭,零零碎碎,粗一段,细一段,有点像散架的机械手臂。山顶是一条光秃秃的波浪线,除了一棵看不出什么品种的小树,树枝上连一片叶子也不剩,只有一杠杠白雪,铁链似的将它压得透不过气来。此时天空灰蓝灰蓝,或者说既非灰色,也非蓝色,而是一种我们只能朝它看的色彩。

大约十分钟后,蓝白红和周落终于叽叽喳喳地从房间出来,两人的脖子上多了条同款同色的格子围巾,弄得跟两姐妹似的。这两个头发一短一长,一个大方干练,一个安静飘逸的女人,生理年龄相差了十岁,可心理年龄也许相差还不到半岁。说这是一对姐妹花,其实一点都不过分。

你们怎么站在这里?迎面走来的蓝白红甩了下围巾问。

在等你们这对臭美的姐妹花。四眼仰天吸了口气说,我的天,你们总算出来了,你们要是再不出来,我可要来撞门啦。

你试试,蓝白红说,你小子又不学好,扇你两耳光就老实了。

你对你的学生也这么凶巴巴的?你这么对他们,他们背地里肯定喊你老巫婆。四眼做了个嬉笑的鬼脸。

不想理你,一边杵着去。蓝白红转身去问老暮,老暮,怎么不在上面等我们?

老暮伸手指指河里的石桥说,老板娘建议我们从这边走。

蓝白红扭头望了眼像一条条年糕堆上去的梯田,瞳孔深处忽然亮了,亮得闪出一道白光来。真漂亮,她说,真想去吃一口。

这座通体由青石板砌成的桥没有出处,更没有自己的名字,至少我们在桥身上找不到任何文字记载。可也难怪,石桥小得像块没刻字的墓碑,又隐秘在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里,好比村里的一只土狗,根本没人在乎它有没有名字。诡异的是,附近除了这条流淌的小河,唯独这座青苔色的石桥上没有积雪,仿佛它有像皮肤一样的体温,可以融化雪。但我们用手触摸了下石头,质地如同坚冰,表面也凹凸不平,这样一座再普通不过的石桥,雪没有积起来,实在令人费解。

一阵持续有力的狗叫声破坏了我们的好奇心,我们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发现一只黄色的土狗,站在距离我们大约五十米远的雪坡上,伸长脖子盯着我们五个人。它看起来身形高大,可是瘦得皮包骨头。从它留下的一连串弧形脚印,可以看出它是从山顶跑下来的,不知道为什么,它似乎多一米也不愿往前再跨一步。我们更不清楚它为什么要向我们吠叫,也许是想把我们驱逐出它的领地。

四眼从桥上跑到梯田脚下,捏了个雪球扔过去,没扔准。他破口骂道,叫什么叫,再叫把你炖了。

狗却叫得更凶,在雪坡上又蹦又跳的,溅起扇形的雪花。

四眼于是往前跑了一段路,再次捏了个雪球扔过去。这回扔是扔准了,狗却往边上一闪,姿势犹如体操运动员的四十五

度侧翻,优美地躲开雪球,把四眼气炸了。你还玩命了是吧,老子今天非炖了你不可!

我们边笑边从石桥上走到雪地里,蓝白红说,它大概是闻到烤猪肉的香味了。

四眼说,你怎么总是挤兑我。

这时一向不爱说话的周落帮腔道,你和它干脆PK一下,看今天究竟谁把谁吃了。

四眼说,连你也这样,好吧,我看还是把你们两个炖了,送给阿黄过冬好了。

说来也怪,我们刚离开石桥,那只土狗就不再叫喊了。按理说我们走进它的领地,它应该叫得更有气势才对。它却耷拉起脑袋,似乎还闻了闻雪地有没有吃的,接着一转身,往山顶上跑去。跑到一半路时,它回头瞥了我们一眼,似乎想确认一遍我们有没有回到石桥上。

我们决定做一个试验,一起走回那座石桥上,然后向那只狗边跳边挥手呼唤。狗回头看到我们的瞬间,屁股也随之一百八十度腾空而起,它果然跑回之前的雪坡上,再一次冲我们狂吠不止。我们互相望了几眼,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都变得凝重起来,之后我们一起走向雪地里,狗立刻停止了吠叫。但这次它没有转身跑开,而是抬头直视着我们,仿佛一头沉默的狼直视着它的猎物,使我们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费解。

四眼竖起棉大衣的领子遮住一半脸,表情僵硬地说,它到底想要干吗?

老暮点燃一支软中华,吞了一大口,慢慢吐出一团团烟雾,在他的眼前旋转扩散。他伸手像拨开帘布般拨开烟雾说,它好像在警告我们别站在桥上。

蓝白红紧挽着周落的胳膊,她们俩同款同色的格子围巾碰在一起,乍眼看还以为是一个脖子两个脑袋的连体人。可是,为什么呢,难道这座桥有什么问题?蓝白红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

四眼有些迫不及待起来。我们别在这里瞎猜了,走上去瞧瞧。

蓝白红说,我怕狗,它不会咬我们吧。

四眼说,怕什么,有我呢。

蓝白红说,可万一它不喜欢猪肉味,喜欢人肉味呢?

四眼说,那只好把你炖了喂给它。

蓝白红伸手往自己的鼻孔扇了扇,说,你身上有一股好浓的孜然香。

四眼说,哪有你身上的奶味香。

蓝白红说,又不老实了,扇你两耳光。

老暮抽了半支烟,将剩下的半支扔在雪地里。他盯着那只直视他的狗,犹豫了一会,从雪堆里捡起一根枯树枝说,我们走到山顶上去,梯田的另一边好像住着人,不然也不会有土狗。

没人再有异议。于是我们排成一支隊伍,老暮走在最前,我走在最后,沿着白雪覆盖的坡路走上去。即使我们越来越接近那只土狗,它也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们,似乎对我们并没有什么敌意。

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们气喘吁吁地来到山顶,发现一条长约一公里,宽却不过两三米,相对平缓的空地。其实这更像一条公路,只不过车子上不来,除非从空中吊下来。那只狗跟着我们一路小跑到山顶,见我们停下,它也停下,独自趴在离我们不到十米远的雪地里,往我们和梯田的另一边之间,脑袋时不时地张望几下。

我们发现梯田的另一边,也是一片梯田。我们上来的梯田朝南,而这片梯田朝北,由于背光,这片梯田里的积雪明显要厚不少。除此之外,朝北的梯田里种植了一片果林,我们看不出是桃树还是梨树,也许还掺杂着几棵小枣树。在半山腰的一小块平缓地上,隐约能看到几间房舍,但看不出房舍的数量,因为横七竖八的树枝遮挡了大部分视线。有一条Z型的小路通往房舍,路中间只有一串狗脚印,仿佛狗是这几间房舍唯一的主人。

我们把目光从房舍移到那只狗身上,狗迷糊地眨了下眼,立刻从雪堆里站起来。它好像知道我们想干吗,跑到小路口,抖了抖身上的雪沫子,扭头望着我们。直到我们向它走过去,它才原地跳跃了几下,甩着尾巴朝房舍走下去。我们发出意料之外的笑声,它便回头看我们一眼,确认我们没有跟错路。这一路它回了不下十次头,说实话,我们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好客的狗,好到让我们以为前面可能是个陷阱。

四眼推了下老暮的肩膀,低声细语说,我看这只狗不对劲,它该不是个人肉贩子吧。

老暮冷笑一声说,你慌什么,狗又听不懂人话。

四眼说,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弄不好狗也能修成精。

蓝白红肩膀一哆嗦,说,你别说了。

说话间,我们来到一堵破旧的围墙外面,有两扇锈迹斑驳的大铁门,铁门是关着的,但没上锁。透过两扇铁门的缝隙,隐约看得见两排房舍的门前,给人一种荒芜感。狗扭头看了我们一眼,一溜烟地从门缝里钻进去,铁门嘎吱响了两声,听起来像两声短暂而沙哑的哭泣声。而在这之后,附近听不到一点动静,连一丝风声也听不见。但我们能感受到安静的存在,如同一股缓慢的气流,在我们周围游来游去,游到我们耳边,一阵轻微的旋转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过了一会,它再次游回我们耳边,掀起一阵轻微的旋转。在这种情形下,很可能一个气球的爆破声,就足以震破我们脆弱的心脏。

四眼倒吸一口凉气说,我们进去吗?

老暮拿出一支烟,掏出打火机点燃,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以前见他抽烟,我们从没听到过这种吧嗒吧嗒声。至于老暮只是想抽会儿烟,还是在犹豫做出什么决定,我们从他脸上看不出端倪。这时候狗又从铁门缝里钻了出来,斜身站在门口,双目直视我们,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人的眼睛才有的强烈期盼,或许还夹带着一丝孤寂。见我们没有下一步动作,它耷拉下脑袋,对着雪地吐出鲜红的舌头,哼哼哈哈地喘起来。

现在几点钟了?老暮突然开口问。

四眼拿出手机看了眼,说,三点五十。

老暮点了下头说,反正时间还早,我们走进去看看。

蓝白红抓着周落的手腕,她的脸色不太好,显得很苍白。她往门缝里快速瞄了一眼说,这里面有人住吗?

老暮说,那么多房子,还有只狗,怎么会没人住,狗总得有主人吧,不然它早饿死了。

蓝白红说,我们这样闯进去合适吗?

老暮把手里的烟屁股一扔,说,来都来了,有什么合不合适的。

最终我们打算投票决定,老暮和我赞成进去,蓝白红和四眼反对,剩下周落决定性的一票。其实我和老暮已经准备放弃了,可我们谁都没想到周落会说,恐怖片看到一半不看了,只会在心里留下更深的恐惧。我们一听觉得有道理,道理清除了恐怖画面。

老暮刚往前跨出一步,那只狗就浑身一激灵,在我们面前蹦跶了几圈,一溜烟地钻进铁门缝里。铁门再次嘎吱响了两声,我们竖起耳朵听,确实像极了两声短暂而沙哑的哭声,只是分辨不出哭声来自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男人,以及这个人的年龄。老暮走过去推开一扇铁门,一阵突如其来的刺耳尖叫声,差点使老暮的双腿软趴下。

那只狗恭敬地蹲守在铁门旁,像是在迎接我们。

跨进生锈的铁门槛,空气中蔓延着怪味,一种类似从漂浮着细菌的臭水缸里跑出来的气味,侵入我们敏感的鼻腔和嗅觉神经,迫使我们不敢大口而顺畅地呼吸。我们猜测这附近有一口水缸,里面蓄积着很可能还是前两年的雨水,也是蚊虫和各种细菌的孳生地,但我们没见到有这样的水缸,连一个酒坛子也见不到。

换句话说,怪味也许来自眼前的两排房舍。我们大致数了下,总共有十四五间。老暮沉默了半天,四处观察了一会后说,这些是上世纪50年代的土坯房,我小时候住的就是这种房,里面是黄泥,外面批上一层白石灰,冬暖夏凉,比木头房子住着舒服,但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异味。我小时候的鼻子特别好使,现在不行了,闻什么都像一个味。重点是后来,你们猜怎么着,我在村里一位濒死老人的身上,也闻到那种腐朽的异味,吓得我晚上不敢回家睡觉。我又哭又闹地跑到隔壁村的姨妈家,她家是砖瓦房,我赖在姨妈家住了一年多,死活不肯回家,直到我家也建了新房。

蓝白红和周落惊讶得张开嘴,同时用围巾捂住鼻子,相互看了两眼。蓝白红说,恶心死啦,我们还是走吧。

老暮嘿嘿笑着说,可是进都进来了,嗨,我刚才是说笑的。

眼前这些房舍大部分墙皮已经脱落,甚至裸露出黄泥中的竹条,随时有坍塌的危险。房舍围绕着一块狭长的空地,大约有三个篮球场大小,由于大雪覆盖,我们无法知晓这只是个普通院子,还是个晒谷场。空地的尽头有三棵香樟树,每一棵都十分粗壮,至少两个人才能抱上,像砌了一堵墙在那儿似的。那几棵树仿佛沉睡已久,由于周围一片死寂的荒芜感,以及令人作呕的萧条气息,它们也萌生了对生的万念俱灰。

这时四眼捏了个雪球,朝空地上唯一能看到的物件,一辆破旧的踩踏三轮车扔过去。雪球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之后,埋入车斗厚实的积雪中,没发出一丁点声响。四眼遗憾地吹了声口哨,皱着眉头说,怎么所有门窗都关着,闻不到一丝人烟味,雪地里也只有几串狗脚印。

蓝白红的脸色越来越青,她第二遍语气郑重地问,这里到底有人住吗?

老暮想了想说,看起来像没人住,可这只狗呢,难道它自己下地种菜,自己摘水果吃?

周落咳嗽了一声说,也许是别人家的狗呢,它也只是误闯误撞来到这里,反正没人住,就当成自己的地盘了。

我们的目光同时移向那只狗。它知道我们在看它,兴奋地和我们对视起来。四眼朝它又是点头又是吹口哨。它不乐意地瞧了四眼两眼,向右前方腾空一跃,甩着尾巴大摇大摆地向空地里面走去。

我们犹豫要不要跟过去,老暮点燃一支软中华说,一只狗有什么好怕的。

蓝白红说,也不是怕狗,但门后面是不是藏着一个吃人肉的变态,这就不好说了。

老暮说,你以为德州电锯杀人狂啊。

蓝白红说,你还别说,环境真有几分相似。老暮,这个地方不正常,有股晦气。从来到山顶开始,我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心里乱慌慌的。

又是你們女人的预感。老暮眯着眼笑了会儿,便不再多说什么,只埋头吸烟。往前,他自己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回去,今天这事估计得跟着他躺进棺材里,他才四十岁,运气不赖的话,还得往下活四十年,五十年也是有可能的。老暮将抽剩下的半支烟扔进雪地里,隔了不到十秒钟,又取出一支软中华放入嘴里,心不在焉地吸起来。这时天空飘下来几粒雪沫子,大概雪又要下了。老暮忽然下巴一抬,伸手指指我说,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我和蔡一强先过去,你们两个女人等在这里,四眼你留下来陪着她们俩。

我不想再惹出什么争议,连忙点头说,就这么决定吧。

四眼双手伸进棉衣口袋里,懒散地点点头。

我和老暮走到最近的房舍门前,老暮在窗台上找到一把废弃的铁锤,我没找到更有价值的物件,不过在墙角的雪地里,我运气不错地翻出一支火钳,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那只狗见我们手里拿着家伙,躲我们远远的,我和老暮冲它哈哈笑了两声,说你跑什么,又不是用来对付你的。狗挺直四肢冲我们吠了两声,我们再次笑着向它摇头,它好像是看懂了,知道我们手里拿的家伙不是对付它的,便轻吠了一声,表示友好。随后它扭了个身,在雪地里步子轻快地走起来,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我和老暮,看我们有没有跟上它。我和老暮则边走边喊,请问有人吗?这里有没有人?回应我们的只有断断续续的回声,还有狗时不时的喘气声。这两种平常的声音,却使我和老暮感到毛骨悚然。

那只狗几乎走到三棵香樟树底下,才停止往前走。左边有一间低矮的房舍,破烂不堪的木门关着,门上没装锁,只钉了一块生锈的金属片作为把手。狗伸出前爪推了下门角,脑袋一低,顺势从门缝里钻进去。木门嘎吱响了两声,自动关上了。

我和老暮跟过去推开木门,这扇门打开后会自动关上。我们好玩地又多试了几次,发现这扇门是故意装成斜的,重心朝外,这就难怪了。我们不得不找来一块大石头顶住门角,屋里实在太暗,不打开门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晃了晃手中的书说,我更喜欢读书。

青年说,难怪你的气质这么好。

他以为这么夸我,我就会开心。其实他不懂女人,他不该这么直截了當地夸我。我又不是展厅里的商品,任人来评头论足。女人喜欢男人用行动来夸赞自己,而不是用嘴皮子,油腔滑调的。但如果说这话的是个像金城武那样的帅哥,就另当别论了。

我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们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青年说,只要是好电影都看。

我去,这不等于什么也没说。

那个叫老暮的是个老烟鬼,我才见他把烟头掐灭,还不到半分钟时间,又抽上了。我想他的肺一定是黑的,也许早就黑了,你看他一口焦黄的牙齿,呼出来的气肯定一股泡水的尼古丁味。他的好奇心比谁都重,我看得出来,他一边吸烟,一边在想那个地方,若想不出答案来,他只会一个劲地吸烟。他用夹烟的手挠了挠耳朵后面,说,我们晚上多开一间房,你能不能给我们讲讲那个地方?

这个时候,林婶恰巧在楼上喊起来,可以吃晚饭啦。我借机说,你们都饿了吧,先上去吃饭,吃完再下来聊天。那个叫老暮的中年人皱了下眉头。

我把火炉重新点燃,之后去厨房冲了五杯现磨咖啡,亲自端给那五个住客。咖啡是饭后赠品,免费送的。民宿毕竟不是旅馆,是两种概念。所以我得让他们有半分家的感觉,另外半分是陌生感和新鲜感,让他们对这里留下个念想,有了念想才有成为回头客的可能。我刚走到会客厅,那个在吸烟的老暮便一脸夸张地叫起来,好香的咖啡,你煮的?

我笑笑说,不是用机器煮的,是我用滤纸亲手冲的。

老暮掐灭半支烟,连忙站起身从我这接过托盘,那滑稽的表情像是从娘娘手里接过什么宝物似的,毕恭毕敬地说,那必须好好品尝,嗯,闻着就香,肯定好喝。

我心里窃笑,这整个一太监嘛。老暮对我这么殷勤,又是加房又是夸赞,我当然明白他的心思,他指望我能满足他的好奇心。我心想就满足他一下吧,也就是个挺八卦的事,女人嘛,总难免要八卦一下。倒不是想借此让他们成为回头客,我这个人有所为有所不为,绝不会用这种卑劣手段赚取回头客。主要我也想聊聊,有个事在我心里憋闷了很久,憋得我都快遗忘了,正好,趁这个机会捋捋。于是我向后退了几步,倚在沙发背上说,你们有什么想问我的,尽管问,只要是我知道的。

乡下,下雪之夜,会客厅,红色沙发,昏暗的灯光,柴火烧得噼啪响的火炉,一群酒足饭饱后慵懒的人,再加上我这个女主人。所有的元素加起来,这感觉像是要来一场激动人心的故事会了。

两个女人拿着咖啡杯,跑到沙发这边来坐,说还是坐在沙发上舒服。这两个女人脖子里围着同样的围巾,一看就知道不是两姐妹,两姐妹才不会干这种无聊的蠢事,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面和心不和,暗中较着外人看不出来的劲。

三个男人依然坐在火炉旁,只是背朝火炉。老暮点了支烟悠然地吸起来。青年则一脸犯花痴地盯着我的紧身裤看。还有一个男的,大约三十来岁,背有些驼,看起来比较沉默,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老暮的眉头突然一紧,迫不及待地问,那是个什么地方?

我说,你们进那扇铁门啦?

老暮说,进去走了一圈。

我感到奇怪,说,老太婆没用扫帚把你们赶出来吗?

老暮摇头说,老太婆?没见过,我们一个人也没见到,除了那只把我们带进去的狗。那只狗很奇怪,我们一到桥上,它就冲我们狂吠,我们一离开桥,它又马上不吠了。那座桥就更奇怪了,下这么大的雪,附近全是积雪,唯独桥上没有积雪,太不可思议了。

我苦笑了一下说,桥上的积雪是我铲掉的。

老暮点点头,原来如此。

我看得出老暮心里仍充满了疑问,关于我为什么要铲掉桥上的雪,但我决定等会儿再告诉他。我接着说,不可能啊,那里明明住着两个老人,一个是老太婆,那个老太婆很凶的,连小孩都要拿扫帚赶。另一个是老头子,那个老头子更凶,他用淳安方言骂人,你都不知道他在骂什么。老太婆姓什么我不清楚,只知道她叫桂芳。老头子的全名叫胡西来,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他们从西边来的,所以取了这么个怪名字。

那个沉默的男人突然问我,你说那个老头讲淳安话?

我看了他一眼,他却避开了我的目光。我知道有一类男人不敢正视漂亮的女人,但我觉得他不属于这种类型,我也说不上来,他为什么要躲避我的目光,也许他就是这么一个没有礼貌的家伙。我接着说,对,不光老头,整个村子都是。他们的身份有点特殊,是本地人,也不是本地人,他们是移民。

那个沉默的男人点点头,就不再说什么了。

这时老暮刚想开口说话,却被青年抢先一步问,这两个老人是夫妻吗?

我摇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是,他们是邻居。

老暮反呛了一口烟,咳嗽了几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事实上,这五个人的目光全聚集在我身上,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在一个封闭的小村子里,只住着两个人,一个是老头,一个是老太,两人只是邻居关系,又从不和外界来往……我欲言又止起来。

青年说,你的意思是说,这两个老人,暧昧了?

我说,我可没这么说,但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老暮似乎沉思在他吐出来的烟雾之中,他只是重复了一遍我刚才说过的话,一个小村子,只住着两个人,一个老头,一个老太,不是夫妻关系,那会是什么关系呢?

青年脸上不知为何嬉笑起来。

老暮甩给青年一个眼色,然后吸了口烟问,村子里的其他人去哪了?

我说,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还是从头开始说吧。

你们去的小村子叫半梯村,大约六十年前,那时候连我爸妈都还没出生呢。他们是从淳安移民到我们村的,来了十几户人口,后来成为我们村大队的其中一支小队。我听村里的老人讲,当时突然来了一批听不懂口音的外乡人,感觉像进来了一帮土匪强盗,是来抢山抢地抢粮食的。本村人自然没少给他们脸色看,跑到河边光明正大地喊他们移民佬,他们当然也不是软柿子,在山顶上站成一排,公然骂我们是本地土狗。

那个时候你们也清楚,农民全依赖种地过活,把地看得比命都重。不像现在,大家都不愿再种地,大部分地都荒了。我们村在半山腰,能耕种的地本来就不多,除了你們走过的两面梯田,这里的梯田种植不了水稻,因为无法蓄水,只能种点蔬菜。仅剩的一块可以种植水稻的平地,在我们这边的村口。加上村干部全是我们这边的人,他们自然分到最差的一块地,也就是你们见过朝北的那片梯田,一年四季都缺少阳光。他们觉得受了欺负,于是出动整个小队的人,男女老幼,连孕妇都来了,各个手里拿着家伙,跑来跟我们理论。可这哪是来理论的,分明就是来打架的。

当时因为分地的事,发生了许多冲突,听说还打死过人。后来自然就分裂了,现在也只是名义上的一个村,实际上早就是两个村。半梯村也是他们自己取的,实际上根本没有这个村名,你们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我们两个村从不来往,不是有句话叫老死不相往来,说的就是我们两个村。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也是听村里的老人讲的,这么多年过去,真的假的老早没人关心了。我要告诉你们的不是这些,而是我小时候经历过的一些事,一个小男孩的故事。这个故事多多少少和我沾点关系。

小男孩的名字叫胡有田,这还是我成年以后,无意间从村民那里听到的。当时我才六岁,也可能是七岁,我记不清了。小男孩和我差不多大,个子却矮了我一截,大约半个头吧。我们都没到上学的年龄,都还不知道要问对方姓名,只是简单地以你我相称。

在我并不十分清晰的记忆中,那是个初春,梯田里刚化完一场雪,说起来没冬天那么冷了,可还是冷嗖嗖的。尤其起风的时候,风吹进脖子里跟针扎似的。我整天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毛衣外套,胸前有个黄色的苹果图案,那个苹果在当时的我眼里大得惊人,以至我不相信那是苹果,以为是塑料做成的什么东西。我不喜欢那幅图案,可又不敢把它脱了。

那会儿村里没什么外人,也没有进进出出的车子。村里的孩子都是散养的,爱上哪儿玩就上哪儿玩,最多被大人提醒一句,别去河边玩,听见没有!知道啦。我吐了下舌头,扭头就跑,最烦这些大人。

我玩得最多的地方是稻田,就是我们村口唯一的平原地带。我喜欢那里空旷的视野,和多变的空气。空气中常伴有一股从山下飘来的味道,有时是一种煤炭味,我不知道那是一种化工污染,还特别喜欢闻煤炭味。每到收割时节,我们一群孩子就在稻田里追来赶去,从大人劳作的斜长影子上一跃而过。傍晚时分,我们玩累了躺在稻捆上面,然后眼睛看什么都是金灿灿的。

有一天下午,我在村子里闷得发慌,比我大的孩子都去上学了。学校在村后面的银杏树丛里,于是我走到学校附近,隐约听到哥哥姐姐们琅琅的读书声。我想走进去,但有扇铁门锁着,进不去。我只好靠在铁门上,仰望着天空,呆坐了一会,感到脑袋里昏昏沉沉的。

后来我穿过树丛去了河边,沿着小河一直走到石桥上。大人们禁止我来河边,更不允许我跑到对面的梯田上去,说那里有只吃小孩的怪物。我其实不信有什么怪物,不然学校能开在怪物边上?但我又不敢不信。我胆战心惊地望着对面,做好了拔腿就跑的姿势。我跑步很快,连大我两岁的邻居玲玲都追不上我。

我没见到有什么怪物,倒是看见半山腰上坐着一个小男孩,他也在那儿盯着我看。我们互相看了大约有十分钟,之后我鼓足勇气向他走过去。我想如果真有怪物的话,小男孩也不会坐在那里。我沿着一条歪歪扭扭的小路,走一会儿,停一会儿,再看一会儿。所以我用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小男孩面前。

他用一种怪异的眼神,也可能是一种恐惧,又或者包含了一丝期待,我不清楚他到底用一种什么眼神看着我。我主动向他打招呼,你在看什么?

他只是纹丝不动地坐在一块石头上面,用双手抱住膝盖。他的身子很瘦小,头发又黄又软,卷成一小撮一小撮的,像小狗头上的绒毛。皮肤倒挺白净,也显得柔弱,不像我们村子里的小男孩,都晒得黑黝黝的。他的眼珠子是棕色的,我第一次发现人的眼珠子是一种棕色,可能因为那双棕色的眼睛,我对这个陌生的小男孩充满了好奇。

我看了一眼他身上穿的衣服,一件明显大了几号的灯芯绒外套,看着特别滑稽。我捂着嘴笑笑说,你的衣服好丑。

他动了动嘴角,腼腆地笑起来,然后他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当时我不知道有方言这回事,以为是他说话的声音太轻细了,我才没听懂。我问他,你说什么?他晃了晃放在膝盖上的手,他手里拿着一根狗尾巴草,眼珠子随着狗尾巴草转动起来。然后他又说了一句什么话,可我仍然没听懂。我有些急了,提高嗓门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这时他抬了下屁股,从石头上站起来,手里的狗尾巴草也不见了。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衣服,说,这是我哥哥的衣服。

这句话我倒是听明白了。但他说话很奇怪,得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比我们村的阿毛傻子说得还难听。我说,你的哥哥呢?

他伸手指指银杏树丛里的学校,从这里能看到学校的屋顶,和操场上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他说,在那里。

我问他,你哥哥也在那儿上学吗?

他点点头。

我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说,等哥哥回来。

我说,你家在哪儿?

他反手指指身后的山顶说,那里。

我说,你骗人,山顶上没有房子。

他说,有的,从山顶下去。

我不知道山顶还可以再下去,以为那只是个山顶,如同我只知道小男孩不是我们村的,因为我从没在村里见过他。接着我们开始玩一种拔草的游戏,就是每人找一根枯草,交叉在一起往后拉,看谁的枯草先拉断。我发现他是第一次玩这种游戏,还没找到窍门,所以我总能赢他。那天的阳光暖洋洋的,虽然风有点大,我们依然玩得忘记了时间,直到学校的铃声响起。小男孩突然站起来说,我哥哥就要回来了。

我抬头一看天色不太对劲,站起来说,我也得回去了。我拍掉毛衣上的枯草,像飞出去的箭似的,一路往河边跑下去。我跑步很快,比阳光的尾巴快多了。

过了几天,我想再去找小男孩玩。于是我一个人跑到河边,见他果然坐在半山腰上。我飞快地跑上去说,你每天坐在这等你的哥哥吗?

他从石头上站起来,用脏兮兮的袖口擦去两行鼻涕,点头说,是的。

我问他有没有其他玩伴,他却只是摇头。我说,你们村里没有别的小孩吗?

他伸手指指学校,说,我哥哥。

我说,除了你哥哥呢?

他说,还不会走路的算吗?

我想了想说,不算。

那天他仍穿着哥哥的衣服,我忍不住取笑他说,你的衣服真滑稽。

他用手摸了摸脖子后面,嘿嘿一笑说,我哥哥穿不下了。接着他反问我,你衣服上面的苹果……他似乎说到一半说不下去了,我一个劲地笑,笑到肚子疼。我捂着肚子问他,你怎么连话也说不清楚。

他却摇起头来,表情严肃地说,我们的话不一样,我的话你听不懂。

他一脸严肃,我也就不笑了。我问他,我们的话哪里不一样了?

他就说了两句我听不懂的话,然后用我能听懂的话问我,知道我刚才说什么吗?

我一脸茫然起来,果然一个字也听不懂。我惊讶地说,你说什么了?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我,你的衣服上面,是苹果吗?

我说,是的。

他说,也滑稽的。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想说什么,于是我漫山遍野地追着他打起来。他没我跑得快,但他在梯田里比我能跳,像只瘦猴子似的,从一块田跳到另一块田里,又从一块田爬到另一块田里。我都快被他绕晕了,没想到他原来身手这么灵活。我知道追不上他,站在田埂上气呼呼地说,你给我上来!

他朝我吐了下舌头,乖乖地爬上来了,说你还打我吗?

我说我不打你了,我们来玩拔草吧。我们在荒草地上坐下,接着玩上次的拔草游戏。没多久我就玩腻了,扔掉手中的枯草说,你老是输,一点也不好玩。然后我向梯田下面望了一会,突然心血来潮说,我们去学校那边玩怎么样?

他点点头,随即又连连摇头,哥哥不让我去那儿。

我问他,你哥哥能去,他为什么不让你去?

他迟疑了一会,说出一句让我忍俊不禁的话来。哥哥说,那里有吃小孩的怪物。

我摁着肚子笑了半天,说,你哥哥也是小孩,他怎么没被吃掉?

他望著学校操场上的国旗,一脸严肃地说不出话来。

我接着说,我也是从那儿来的,你看我长得像怪物吗?

他摇头说,你不是。

转眼学校的铃声又响起,他从荒草地上站起来,说我哥哥要回来了。我心想他怎么每次都说这句话,不过我也是时候回去了。那天我们约好第二天下午去学校附近,一开始他是拒绝的,死活不肯去。我威胁他说,你不去,我以后不来找你玩了。他犹豫了,说哥哥会骂他的。我说不让你哥哥知道,没事的。他摇了半天头,最后点了下头说,好吧。我让他在那座石桥上等我,然后就飞快地往河边跑下去。那天我应该回头多看他一眼的。

我跑去梯田玩的事,不知怎么传到我父母耳中,我知道自己惹麻烦了。那天晚上,我的屁股就让一根竹藤打开了花。我委屈极了,趴在被窝里哭泣,呜呜地说,你们让我穿我不喜欢的衣服,我也穿了,可你们还要打我。我父亲走过来说,还哭,知道为什么要打你吗?我就一个劲地哭,拚命地哭,发疯地哭。其实我心里是明白的,他们禁止我去梯田,但我不知道这里头的原因,我为什么不能去梯田玩耍,所以我就假装不知道。

我被锁在家里整整一个月,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严重。一个偶然的时间,我听见父母在隔壁屋里轻声交谈,他们提到了梯田后面的小男孩,说他一个人在石桥上玩耍,不幸掉进河里淹死了。小男孩究竟是怎么淹死的,我一直没敢问,直到成年以后,我再次听村民提起这件事,说那个叫胡有田的小男孩,是胡有良的弟弟,他们是胡西来的两个儿子。我这才知道小男孩的名字叫胡有田,而他在梯田上等待的哥哥就是胡有良。

当时有人看见那个叫胡有田的小男孩,刚吃过中饭就站在石桥上了,到了下午三点,他还站在石桥上,也不知道想干什么。那天下午三点之后,下了一场暴风雨,他可能想去桥底下躲雨,结果一不小心滑进了河里。我对那场雨还有点印象,当时我趴在二楼窗口,好像在数窗台上溅起来的雨滴。

我算是逃过一劫,半梯村的人不知道是我约的小男孩在石桥上见面。如果不是我,小男孩就不会死,现在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扫掉桥上的雪了。

我把民宿开在石桥边上,其实是想陪着小男孩。我搭建走廊方便让住客去河里游泳,是想让更多人陪他玩。我把火炉摆在会客室,也是想在冬天的时候,带给他一点温暖,没准他现在就坐在你们中间。那时候他那么孤单,现在也一定很孤单吧,他又没什么朋友。有时我站在后窗看着那座石桥,总觉得他就站在上面,他用一双棕色的眼睛看着我,向我腼腆地笑笑,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那天你为什么没来?可我怎么回答他呢。偶尔我会去桥上待一会儿,跟他说说我们两个村子的事情,说说他哥哥的事情。

对不起,我说这些话没让你们感到不适应吧?

你们以为小男孩的故事到此就算完了,不是,别忘了他还有个哥哥。那时候他每天坐在梯田里等哥哥放学,足以见得这两兄弟的深厚感情,更准确地说,是对彼此的一种依赖。他们两兄弟仿佛是两个被遗忘的游魂,行走在一片永远走不出去的死灰色中,胡有田没了,胡有良也就变成孤身一人,他怎么去面对那片走不出去的死灰色。

说到胡有良,我其实读小学的时候就知道他了,但当时我不知道他就是小男孩的哥哥。他也是白皮肤,不过长得很健壮。他穿的外套纽扣从来不扣上,老那么披着。他是学校里第一个养长头发的,总是用刘海遮住眼睛。他走路的时候喜欢低着头,似乎从不抬头。他几乎不说话,上课时老师让他朗读课文,他就扭头往窗外看。他在学校里从来不笑,也没见他哭过。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他上四年级,他是他们那个年级唯一的移民后代。据我所知,学校另外还有几个移民,其中两个是六年级女生,她们俩总是黏在一块,连上厕所都结伴而行,因为一不小心就会遭到同学欺负。

学校里除了老师,没人喊他胡有良,或者是喊他有良。他们都喊他移民佬,仿佛移民佬就是他的名字。我常在学校走廊,或者是操场上见一帮人朝他吹口哨,他们哄笑着说,移民佬,干什么去?移民佬,你给我回来!移民佬,你他娘的怎么不回淳安去!移民佬,你哑巴了吗?移民佬,你这个臭移民佬,简直比黄鼠狼的屁还要臭!

他有时候会回过去,捏紧拳头朝那帮人说,再说一遍。那帮人便一哄而散,换个地方,继续朝他吹口哨。更多时候他只是假装没听见,沉默地走开。他捏了捏拳头,但很快就松开了,不想让人看出他其实是听见的。

他的学习成绩很糟糕,是班里的倒数第二名,倒数第一名是个经常脱女生裤子的傻子。学校在操场上开大会的时候,他总是作为反面教材,第一个被拎出来挨批评。当校长或是主任念到胡有良的名字时,台下一定会有人忍不住窃声而笑,用主席台上听不到的音量,指出校长或主任,你念错了,他不叫胡有良,他叫移民佬。虽然他不是班里最高的,但他站在队伍最后一个,耷拉着脑袋,头发遮眼,也不立正站好,撇着吊儿郎当的八字腿,双手反握在背后,微微晃动着两只肩膀。

有一次放学后,我在学校附近的银杏树丛里,见到一帮男生把他摁在草丛里。他就像两头被踩住的蛇扭来扭去,又动弹不得。其实论单挑,那帮人没一个是他的对手。但他们有六个人,两个人分别摁住他的腿,两个人分别摁住他的手,一个人牢牢揪住他的两只耳朵,还有一个人双手支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如同刚抓到一只稀有动物似的,脑袋伸过去俯视着他,不停地朝他挤眉弄眼,还往他脸上吐唾沫。然后他们哈哈大笑起来。

成年以后,当我得知原来胡有良就是小男孩的哥哥时,我回忆起小男孩在梯田上说过的话,终于明白他哥哥为什么不让他去学校附近。他担心弟弟也会遭到与他同样的厄运,或许他还害怕弟弟看见他被同学欺负时的狼狈样。

他只读到五年级,就几乎不来上学了。我听同学说,他在外面认识了几个十五六岁的社会青年。有一天下午,他和几个社会青年突然出现在银杏树丛里。他穿着牛仔裤,花哨的衬衫,头发依旧遮住眼睛,只是比以前更长。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香烟,给几个社会青年发烟,并且自己也抽上了。他抽烟的姿势十分老道,烟在嘴里过一圈后,漫出嘴外,从两个鼻孔吸入,然后再从嘴里吐出,像个有十年烟瘾的老烟民。

在等待的無聊时光里,他们对一棵银杏树又踢又打起来,用弹簧刀在树皮上划了二十多个叉叉,刻了二十多个脏字。他们这么干似乎特别兴奋,又喊又笑的,然后他们终于等到放学铃声。他们慢慢走出树丛,叼着烟堵在放学回家的必经路上。胡有良很快认出几个曾经欺负过他的男生,他们将这几个男生连推带搡地拽进树丛里。几个男生吓坏了,除了发抖,连喊一声的勇气都没有。那伙人可是社会青年,不是吓唬两声就能了事的。几个男生一个个被揍得鼻青脸肿,最严重的一个裆部被皮鞋踹了一脚,到现在都没能娶上老婆。

老师和村里的大人闻讯赶过来,胡有良和那伙社会青年见势头不对,往梯田那边落荒而逃。其实这件事最遭殃的还是半梯村,第二天,村里几乎出动了所有成年男性,将半梯村砸了个鸡飞狗跳。尤其是胡西来家里,把他家里能砸的东西全砸了个稀巴烂。

胡有良自从和几个社会青年混在一起,没过多少年,就因为敲诈勒索进去了。吃了两年牢饭,出来后还不到三年,又因为一起恶性群体斗殴事件,再次回到监狱。这一次他被判了十年,是被判刑的几个同伙中,量刑最重的一个。

胡有良第二次从牢里出来,已经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那年我二十八岁,刚结完婚,还没打算开这家民宿。

那天他回到半梯村,先是去石桥上给弟弟烧了点纸钱,烧完纸钱他就回去了。第二天一早,他就大摇大摆地走进我们村里。我记得那是个深秋,深秋和初冬不就是一回事嘛。村里人有穿毛衣的,也有穿棉衣的。他却只穿了件白色短袖,一条洗白的牛仔裤,T恤的胸前印有一个骷髅头。他身上全是圆鼓鼓的肌肉,结实得像头牛。他也不再是一头遮眼的长头发,而是剃了一头特精神的板寸,人一精神过头,就变得像疯子一样可怕。其实他那会儿看起来挺帅的,他故意露出一身肌肉,冷酷的眼神在村里的男人看来是一种凶狠,可在我们女人看来,是一种忧郁。没错,那是一种忧郁。

村里人知道他来肯定不是来道歉的,心中惶惶不安的同时,也都感到奇怪,这个人吃了十几年牢饭,怎么身子板反而更加结实了。人们对劳改犯好像天然有种恐惧感,村里人私底下交谈,连这个家伙都不敢说,而是说这个人。

胡有良去了一家早餐店,点了一笼包子,一碗咸豆浆。老板娘吓得手脚发软,端过去时不小心将豆浆洒了点出来。他抬头看了老板娘一眼,只说,给我拿点辣椒酱和醋来。他吃完包子后,搓了搓手掌里的猪油,然后往头上一抹,头发立刻油光发亮起来。

两个上学去的小孩刚好路过早餐店,他们见他竟用猪油抹头发,嘿嘿地偷笑起来。他于是勾了勾手指头,示意两个小孩过去,那两个小孩笑笑没有理他。这时他突然吼了一句,过不过来!把那两个小孩吓愣了,停在原地,不敢继续走,也不敢走过去。他面露凶相盯着两个小孩,盯了大约一分钟,点燃一支烟,站起来走了。

他就像个无所事事的游魂似的,大摇大摆地在村子里闲逛起来。村里人他大多没见过,就是小时候见过,过了那么久,也忘了。他倒好,不管认不认识,只要在路上碰面,就朝对方点头。接近中午时,他走到一家杂货店对面。杂货店门口有一张台球桌,几个无所事事的青年正围在那儿打球。他点了一支烟,站在路边看他们打球。

几个青年发现有个穿短袖T恤的人正盯着他们,他们知道他就是那个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半梯村移民,所以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要换在平时,他们早把那人呛没影了。他们时不时地回头看一眼他还在不在,他却丝毫没有走的意思,似乎看得正起劲。他们被他盯得后背发凉,打球也不自在了,一个稍胖的青年于是向他笑笑说,你不冷吗?

他摇头笑笑说,不冷,你们要不要也试试?

胖青年笑着连连摇头说,还是算了吧。

这时他走了过去,伸出粗壮的胳膊,向另一个青年要球杆。青年没有犹豫就给他了,以为他只是想打打台球。他举起球杆,呼哧一声,往那个稍胖青年的头顶砸下去,不带一丝犹豫,球杆顿时断成了两截。稍胖青年的血从脖子流进衣服,很快又从两只裤腿流进鞋底,他在地上踩出两个血印,一阵晕眩后,倒在了地上。

接着他用半截球杆指着另外几个青年说,把衣服脱了。那几个青年相互看看,顺从地把外套脱了。继续脱,脱光为止,他又说。然后他坐到台球桌上,歪起脑袋点燃一支烟,目光自上而下,斜视着那几个光着上身,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青年。他让那几个青年跪下,他们知道不会有第二次机会,没犹豫就跪下了。他笑着问他们,我叫什么名字,说出来就把你们放了。那几个青年说出了他的名字。他笑着摇了半天的头说,不不,你们说错了,胡有良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胡有田,所以你们还得接着给我跪。

所以他又进去了,也不知判了多少年,至今没放出来。村里还有人说,监狱就是胡有良的家,他哪舍得出来。就算出来了,他还是会想方设法再进去。听上去像是玩笑话,可仔细一想,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昨天夜里我又在睡梦中听见你喊我,你说桂芳,我炖了一锅番薯粥,你要不要来吃点?我说你这个胡西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吃番薯。我年轻的时候受了多少份罪,吃了多少斤番薯,吃得肠子都干了,早就吃怕了。你現在还让我吃,不是存心找我茬吗,不让我难受你就难受是吧。

人都走光了,搬的搬,死的死。自从木松老头西去后,他那几个小的就去了镇里打工。那几个小的走的时候,把家里能带走的都带走了,他们是不会再回来了。村里就剩下我们两个孤老,我们这两个老邻居,整天守着这个破旧的村子,太阳从东边升起,从西边落下,日子淡出个鸟来,可也过完一天少一天。现在连你也西去,等我哪天也归西的时候,半梯村就真成了鬼村。

昨天夜里风呼呼地刮了一整晚,那声音像不像一群鬼在叫喊。那些鬼也在等着我死,等村里没有一点人气了,它们好住进来。我不怕鬼,年轻的时候我特别怕鬼,现在老了,倒觉得鬼亲切。你说,它们怎么就不来陪我说说话?我实话告诉你吧,它们害怕我,它们身上沾不得一点人气,一沾就魂飞魄散,阎王爷都拉不回来。它们只敢在屋顶上飘荡,以为化成风我就认不出来。

屋顶上那些鬼魂其实是木松老头请来的,他西去之后,知道自己的儿女也迟早要离开这里,村里就剩下我和你,他心里能舒坦吗。他这个人就是小心眼,见不得我们俩好,所以请来一群鬼魂想拆散我们。他心里的这点如意算盘,我还不清楚吗。

昨天来过的那五个人,今天又来了,不知道他们闯进来想做什么。他们不是本地村那边的人,看上去像是从镇里来的人。汤汤好像跟他们挺熟的,昨天还把那两个人领进谷仓,待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你看看,这就是你养出来的好狗。算了,不去管他们,他们爱来就来吧,谷仓里空得连老鼠都搬走了。

我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真是大不如以前,木松老头是三年前西去的。他那几个小的也没给他办一场像样的葬礼,直接往那块铁板上一送,烧了,捧回来一只骨灰盒,就算完事。可再怎么说木松老头还有人送终,不像我们俩,连个送终的后人也没。你的那两个儿子,一个淹死了,一个要坐一辈子牢。还有我那个失踪的女儿,到现在她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你说好好的一个姑娘家,怎么出了趟门,就失踪了?想起来我又要掉眼泪,你说眼泪这个东西,它怎么就流不干呢?这么几十年,就算是一条河,也差不多流尽了吧。

木松的儿女拉着两辆三轮车走的那天早上,我见你气呼呼地站在铁门口,朝他们的背影骂骂咧咧的,骂那几个小的不孝顺,忘了祖宗。可你有什么好骂的,他们还年轻,还不许他们给自己找点出路,难道你让他们一辈子窝在这个遭人嫌弃的地方?要我说,就随他们去吧,只要他们心里还明白自己是淳安人,不管住在什么地方,没有区别的。我知道你也不是真生气,你是因为村子里空了,你的心里也落空了,不好受。我心里也不好受,那天夜里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硬是整宿没睡。

有天早上,我从窗户里看见你扛着锄头,一大清早下地去了。你回来时差不多中午,你手里捧着一堆蕃薯藤,你以为我看不见吗,蕃薯藤下面还藏着一把油菜花,我瞄到了。你问我,桂芳,中饭吃什么?我说,下面条吃。你点了下头,哦一声,从我身边走过去。你说你一个六十好几的老头子,那天居然还脸红。你一脸红就跟烤干的猪肝似的,乌丘丘的,一点都不好看。

傍晚你又过来问我,桂芳,晚饭吃什么?我半开玩笑说,我想吃树上的香椿,可又爬不上去摘,那怎么办,只好下面条吃。你一声不响地出了铁门,不到半小时,手里抓着一把香椿回来。你一来就塞到我手里说,给你。我当时太惊讶了,问你是怎么摘到的,你让我别管,给你吃你就吃。我捧到鼻子下面闻了一把香椿味,那味道实在太香,把我的馋虫都勾出来了。我心想今晚非打上三个鸡蛋不可,炒上一盘我爱吃的香椿炒蛋。

你站在那儿一个劲地傻笑,说,明天还想不想吃,想吃我再去树上摘。可我哪还敢让你去摘,你以为自己还年轻,你都一把老骨头了,危不危险?再说让你去给我摘香椿,算哪门子的事?我都想把手里的香椿还你,可又舍不得,就说,吃上一回就够了,也不是特别想吃。你却赖着不走,还说,跟我客气什么,知道你喜欢吃,明天我再去摘。不对,我天天给你摘。

我说西来啊,我不是不清楚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你想留下来同我吃饭。可我们毕竟只是邻居,村子里就剩我们俩了,我更没法留你。难道老了老了,还要弄点丑事出来,你也太老不正经了。那天我直接把香椿甩你身上,转身回到屋里,关上门,一个人看着黑漆漆的桌子,我是真生你的气了。你在我门口站了十来分钟,不声不响地走了,我用耳朵瞧见的。

我们得有半年没理睬对方吧。我记得天气转凉以后,有天中午,我坐在门口晒太阳,见你领了只狗回来。你领着狗闷声不响地从我身边走过,那只狗却跑了回来,钻到我脚边又闻又舔的。你走过来呵斥那只狗,跑她那儿去干吗,回来!我瞄了你一眼,随口问,从哪儿弄回来的狗?你说是流浪狗,山顶上看见的,领回来养养肥,好炖狗肉吃。你还嬉皮笑脸说,我一个人吃不了一只狗,到时你也来吃点。我说饿死我也不吃狗肉。

其实你哪舍得吃它,你就差把它当儿子养,连名字都取了,叫汤汤。你这个人心眼太贼,隔壁村叫汤家村,你天天喊它汤汤,心里很解气是不是。我也喜欢喊它汤汤,没事就喊它一声,舒坦。自从有了汤汤,你脸上就有了笑容,天天领着它去梯田里玩耍。你去石桥上给你的小儿子烧纸钱,也领着它去。你回来告诉我,汤汤到了桥上,还会轻轻地叫两声。我说叫两声什么意思。你兴奋地说,它在叫哥哥呢。

好像因为有了汤汤,我们俩的关系才慢慢缓和过来。它不总来我这里吗,它一来,你也跟着来。我不得不怀疑你故意让它来我这里,好找机会过来和我聊两句。聊了没几天,你又不知从哪个空屋里搬来一口大铁锅,在我门口烧起了火盆。我问你,这口锅是从谁家灶台上拆来的?你说管他呢,人都走了,还留着锅有什么用。我啧啧啧地说,万一哪天人家回来。你说,除非时间倒着走,还回来,回来个屁!不过那火盆确实厉害,没两分钟就把我全身烘暖了。自那以后,我们三个就经常围在暖烘烘的火盆旁,一块回忆半梯村的往事。有时你在火盆上烤年糕给汤汤吃,让我也吃,我说不吃,你还硬塞到我嘴里。

慢慢地,我也就离不开这个火盆。一天要是不烘上两个钟头,身体里就像有块冰没化掉,晚上睡觉不管怎么翻身,怎么也暖和不起来。那阵子我见你天天磨柴刀,天天带着它去梯田里砍柴火,只要是能烧成木炭的,你全给它砍回来。西来,我问你,你那么辛苦到底在做什么?我心里是想阻止你這么做的,可又担心没人去砍柴,以后就没火盆烘了。不说也罢,我这个臭毛病,都是你给惯出来的。

我记得有一天特别冷,地上都结冰了,下午还没化掉。你烧了满满一盆炭火,比往常的都要多。傍晚的时候你说,外面风大,我们把火盆端到屋里去烘。那天的风确实大,就跟闯进来一群又一群日本鬼子似的,我担心炭火要不了多久就会吹灭,也就没反对。

晚上我做了你最爱吃的菜泡饭,我还放了几片火腿肉,平时我可舍不得吃。你埋头呼哧呼哧一下吃了两碗,你把空碗递给我,嬉笑着脸问,还有吗,还想吃一碗。我接过碗说,撑不死你。你说这是你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菜泡饭,这话我可不信,你想赖着不走才是真的。

吃完晚饭,我们俩围着火盆,坐了还不到半小时。你又说,桂芳,我帮你把火盆端到楼上去,这样你晚上睡觉就不觉得冷了。你见我低头一言不发,就自顾自地端起火盆,扭头往楼上走去,拦都拦不住。我拍着大腿说,西来,你这是干吗,赶紧下来。你在楼梯上头也不回说,把你的房间烘烘暖,你晚上睡觉就舒坦喽。我只好一边骂你,一边上了楼。

那晚窗户外面黑得像煤炭,仿佛全世界都被煤炭掩埋了,就剩下我们这一丁点空间。灯光昏暗昏暗的,恍恍惚惚的,我坐在床沿,你坐我对面的小板凳上。你双手伸在火盆旁,问我,暖不暖?我点头说,暖是暖,只是。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又问,只是什么?你问得这么急,我哪回答得出来,只好一言不发。我心里乱糟糟的,懵里懵懂听见你喊我的名字,你说,桂芳,晚上一个人睡觉冷不冷?我好像说了一句冷,又好像没说。然后你又问了我一句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两眼昏花地感觉到你从小板凳上站起来。我听到你的脚步声,你的脚步声朝我这边走来。我还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的心脏跳动得厉害,像有根棍子不停地在里面敲打。我又听到你粗鲁的呼吸声,你突然推了我一把,我翻倒在床上。我听到了更粗鲁的呼吸声,那声音不像你的,像野兽的。然后你压在我身上,把我吓坏了,吓懵了,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你在我耳边说,桂芳,让我抱抱你。我心想抱一会就抱一会,我不敢看你,索性就把眼睛闭上。结果等我睁开眼,发现你把我的衣服脱了,又要脱我内衣。我用拳头捶你,边捶边骂你,西来你这个畜生!你又说,让我看看你。我说,全是皱的,你要看什么?你说,皱的我也想看看。你把我的内衣脱了,手又伸下去脱我裤子。我说,西来,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说,我还行,真的。我急了,这回我真急了,可我又没力气把你推开,我浑身没剩下多少力气,除了说话的力气。我说,西来你不是人,西来你不是人……我只是一遍遍地重复这句话。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时,发现你头枕在一只胳膊上看我。你捋着我耳边的白头发问,昨晚怎么样?你说你这个胡西来,我们做了这样的丑事,你却还问我怎么样,你让我怎么回答你?我不想搭理你,我想我死都不会再搭理你了。我慌里慌张地穿上衣服起床。

说起来也怪,那天早上我居然一点不觉得冷。阳光开得透亮,好到不像冬天的早晨,倒像是春天的早晨,只是闻不到春天的气味,也听不见鸟叫声。我开始怀念春天的鸟叫声,也怀念树上的香椿。我重烧了一锅菜泡饭,照旧放几片火腿肉,我们俩谁也没说一句话,潦潦草草地把早饭吃了。吃完早饭后你出门向铁门走去,我追出去问你,去哪儿?你回头嘿嘿一笑说,去砍点柴火回来。我看着你走出铁门,你那天的背影像是要把村里的冬天驮出去,再把外面的春天拉回来。

过了没多久的一个早晨,你就真的把春天给我拉回来了。你手里抓着两把香椿从铁门那走过来,拿到我眼前晃晃说,中午吃一盘,晚上再吃一盘,怎么样?我惊讶地问,来得这么快?你一脸奇怪地问,什么来了?我扭头笑笑,没好意思讲出来。

中午我终于吃上了香椿炒蛋,我已经有四五年吃不上这道菜,吃得我鼻子直泛酸,使劲忍,才把眼泪憋回去。当着你的面,我不好意思流眼泪,怕你笑话我。吃完中饭,你领着我,还有汤汤,说油菜花开得漫山遍野,我们三个去梯田里逛逛。你还说我已经大半年没去外面走动走动,心里不闷得慌吗?

自从上了年纪后,我就不太愿意出门了,尤其不想去南面的梯田。我喜欢待在家里头,一个人安安静静的,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也用不着给别人脸色看。我知道本地村那边的人是怎么议论我的,说我歹毒,连小孩都拿扫帚赶。他们也不想想那几个小孩是怎么骂我的,说我是没长屁眼的臭老太婆,小孩子哪说得出这样的话,还不是那些大人教出来的。那天我不知怎么了,心里竟扑通扑通直跳,涌出来一股小冲动。就像我年轻时那会儿,一到春天,人也按耐不住了,总想去看看那些花,闻一闻它们的香味,踩一踩松软的野草地,再采些野菜回来吃。我雀跃地说,那我得去换件衣裳。

那五个人还没走,你说我要不要下去把他们赶走?可惜门前那把扫帚不见了,不知道被谁偷去了。要是你还在就好了,你那破锣嗓门吼一句,他们就跑了。他们还在烧火盆,用的是你给我烧火盆的那口锅子。那些人的心眼太坏,随随便便动别人的东西,雷公怎么不劈死他们。西来,你赶紧吼他们一句吧!

西来,我冷,房间里冰冷冰冷的,你也不给我烧个火盆。你快来摸摸看,我全身都冻僵硬了,快要被冻死了。我们过了两年不是夫妻的夫妻生活,这两年就算天再冷,我心里还是暖的。你一走,我的心当时就凉了,凉得跟结了冰似的。

那天早晨我睁开眼,见你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还以为你在和我闹着玩。我摇你,摇不醒。我使劲推你,也推不醒。我就挠你痒痒,还是挠不醒。我说西来,别玩了,你都几岁人了,还玩这种小孩子的把戏。你仍然不肯搭理我,你是不是在和我赌气。昨天我埋怨你砍回来的柴火少了,我就那么一说,你就算赌气,也不是这么个赌法。

我一点都没察觉到你哪里不对劲,一个人气呼呼地先起床,下楼烧早饭,热腾腾的菜泡饭烧好了,我的气也消了一半。我心想你总该闹够了吧,就去楼上喊你吃早饭,我说,你再不起床,菜泡饭就凉了,凉了可就不好吃了。你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我心想你就作吧,一顿不吃也饿不死你。

整个上午我都心绪不宁的,我不清楚哪里出了问题。到了吃中饭的时候,我心想这回你总应该赌够气了,又到楼上喊你吃中饭。我说,好起来吃中饭了。你还是不肯动一动,我骂人了,你再不爬起来,干脆晚饭也不要吃了!

骂完我就双腿一软,趴在床沿上哭。我知道你醒不过来了。

我趴在床沿上哭了好长一会儿,哭得浑身没有力气。后来我在你经常坐的小板凳上,呆坐了好长一会儿。我以为眼泪流干了,就不会再流出来。可过了没多久,我又开始哭,窗外天都暗了,眼泪还流不干净。我打开电灯,默默注视你一会儿,心里慌神了。我心想把你埋了,埋在你最爱去的果园里,埋在果园里的那棵香椿树下。可村里就剩我一人,我抬又抬不动你,搬又搬不动你。我想去外面找几个人来帮忙,又舍不得他们把你抬去烧了,烧成一堆白灰回来。你说你活着活着活成一堆白灰,一阵风就没影了。

半夜里我哭得实在没力气,靠在箱子上睡着了。第二天醒的时候,见你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我慢慢觉得你还没走。你不是还好好地躺在那里吗,就是醒不过来,醒不过来就醒不过来吧,大不了我说我的,你听你的,我们俩至少还可以接着说话。快到中午时,我去楼下煮了碗白粥,就着榨菜丝吃了。我当你没走,等吃饱肚子,再上来和你说说话。

我和你说点什么呢,说点我年轻时候的事吧。我已经记不清我年轻时候的样子,我十八岁那年倒是拍过一张照片,后来找不着了。

我四岁那年,跟着我父母移民到离这不远的另一个村子。当时我不知道移民是什么,还以为他们要带我出远门去玩。我高兴地问父亲,出去玩要带上这么多家具呀?我记得父亲只是伸手摸了下我的头,什么话也没说。当时我还很纳闷,怎么出去玩,父亲脸上看不出一点高兴?我跑去问姐姐,我姐姐比我大三岁,她也不是很明白地摇摇头,她只知道我们这次出远门,不是为了去玩。然后我又去问母亲,我们不是出去玩吗?母亲点点头,我说,那我们去干什么?母亲只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移民。

我小的时候就常常被人指着鼻子骂,你这个移民佬,滚回你的淳安去。直到八岁,我才明白什么是移民,就是从原来住的家,搬到另一个家来住。可我还是想不通,既然我们在这里不受欢迎,为什么不搬回去住?我父亲遗憾地告诉我,搬不回去了。我问他,为什么搬不回去了?我父亲想了一想,抱起我说,我们以前住的家,如今沉在水里,成了小鱼小虾的家了。我听完哭了,哭了好几天,眼睛都哭肿了,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我们以前的家,如今会沉在水里,还成了小鱼小虾的家?

西来,我和你说了十来天话,说得我嗓子都哑了。你是不是也听烦了,我想你肯定也听烦了。你瞧你那张嘴,张得那么大,牙都凸出了,你本来就少四颗门牙,还嫌自己不够丑是吧。你瞧你的眼睛,两颗眼珠子上哪去了,怎么越陷越深,跟两个黑洞似的。你的脸也变黑了,乌丘丘的黑,好像被火烧焦了一样。你现在的样子是真可怕,一天比一天可怕,我是一天比一天不敢看你了。我看还是找块布,把你的脸蒙上吧。你变臭了,比屎尿还臭,比阴沟里的污水还难闻,让我怎么受得了你。

我已经不想和你说话了,在这个屋子里,我是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我想死。可是,胡西来,这都是被你害的,你害得我想死却又不敢死。我问你,你自己爬起来说,我们做了这样的丑事,你让我怎么下去见我老头子?你们两个人生前就是死对头,他不要看你,你又不要看他的。要是我下去之后,让老头子知道我和你干出来的好事,他还不把我往死里打!说出来这话挺可笑的,我死都死了,他還能把我再怎么打死?

你这个遭雷劈的胡西来,你知不知道,你可把我给害惨了。我也有错,早知今天,当初就不该贪念你的火盆,也不该给你烧那碗放了火腿肉的菜泡饭。我还有最后一点没想好的就是,到了下面以后,我到底是跟你走,还是去找我的老头子?怕就怕我是既不能跟你走,也不敢去找我老头子,死了死了,还要落个孤魂野鬼的下场。

那五个人在晒场上走来走去的,也不知道他们想窥探什么。你听听,他们好像在喊你的名字了,他们喊,胡西来,你这个老家伙,躲哪儿去啦?可是,他们怎么知道你的名字,肯定又是本地村那边的人告诉他们的。汤汤也跑了出来,尾巴摇得那个起劲。汤汤,他们不是你的主人,你的主人是胡西来。胡西来,你赶紧起来看看你的狗儿子。我是不是早和你说过,狗就是狗,哪有不朝人摇尾巴的狗。

算了,那些鬼已经等不及了,我得起来准备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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