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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辛西娅·欧芝克《大披肩》主人翁罗莎的身份建构
——基于流散批评理论的诠释

2020-03-13

广西科技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辛西娅罗莎犹太

童 丽 娟

(安徽外国语学院公共外语教学部,安徽合肥 231201)

美国犹太裔女性作家辛西娅·欧芝克(Cynthia Ozick)一生可谓孜孜奋斗,笔耕不辍,在美国当代文坛颇有建树,已著有七部长篇小说、四部短篇小说集和五部评论文集,同时也有诗歌、剧本、译作发表。她的很多作品堪称当代文学佳作,如小说代表作品《异教徒拉比》(1971)、《普特梅瑟和赞西佩》(1982)、《斯德哥尔摩的弥撒亚》(1987)及《微光闪烁世界的继承者》(2005)等。《大披肩》(The Shawl)(1989)是辛西娅·欧芝克早期创作的一部经典中篇小说集,由短篇同名小说《大披肩》(The Shawl)及其作为续集的中篇小说《罗莎》(Rosa)构成,曾荣获过美国年度最佳小说奖和欧·亨利短篇小说奖等奖项。目前,学者们多囿于小说的创伤性、犹太性、母亲形象等主题的研究,缺乏将其置于流散批评框架进行文本流散解读的相关研究。笔者认为,辛西娅·欧芝克作为一名深扎入美国多元文化的犹太裔流散作家,从流散批评视域厘清作品中的“流散他者”身份建构问题具有现实意义。

“流散”(Diaspora 或者diaspora)源于古希腊语,最初隶属于植物学范畴,基本涵义是“穿越边界分散开来”,之后,学术界将其引申为“两次犹太战争后犹太人被迫离开巴基斯坦地区在世界的散居”[1]36,译为“飞散”“离散”“族裔散居”或“流离失所”。20 世纪以来,在全球化语境下,随着大规模移民潮和跨界文学书写的推动,“流散”一词不再是犹太人“空间流动”的专属名词,它成为跨界文化的一种标识,“流散”的意义也开始“包含内在的精神维度上的流散”[1]38。特别是在20 世纪90 年代,随着卡锡克·托洛彦等人创办了专门研究流散问题的学术杂志《流散者》,“流散”在西方批评文论和文学研究中已然成为重要理论术语。流散批评理论下,“流散”本身就是一种缺乏内在统一性的身份,它与“身份认同”如影随形,流散者在地域和文化上的越界必然引起身份认同的危机,流散批评理论作为一种研究流散族裔群体的社会、经济和文化现象的理论,对流散群体文化身份、族性认同的关注正成为流散批评理论乃至21 世纪文学批评的热点。多年来,辛西娅·欧芝克对自己民族“时刻保存着一股激情”,犹太族裔身份构建方面,辛西娅·欧芝克有着“执拗地为犹太人大声疾呼的代言人”[2]和“犹太人的后现代代言人”之美名[3]。本文从流散批评的视角,结合文本细读,揭示小说《大披肩》中的犹太裔流散者罗莎(Rosa)大半生充满痛苦、孤寂、疯癫却又涅槃重生式的心灵回归之旅,探索犹太裔流散主体如何历经“背离-被弃-混沌-回归”的身份认同之艰难心路历程,阐述流散作家辛西娅·欧芝克关于犹太裔身份的构建问题。

一、痛苦的身份背离者与被弃者

小说叙述的大背景是东方古犹太国亡于巴比伦的金戈铁骑之后,犹太民族数千年来被迫颠沛流离、流散世界各地,他们向往精神的家园,渴望着与新的环境融为一体。小说描绘了幼年的罗莎和她的父母移居波兰后的人生经历。她父亲是华沙银行赫赫有名的总经理,母亲也接受高水平教育并成为了一名诗人,全家生活在“带有气派阁楼的四层大别墅里”[4]66,活跃于上流阶层,他们珍惜当下来之不易的安逸生活,竭力融入流散地的异质文化,不惜抛弃自己的文化传统,将居住地华沙称为“伟大之光”[4]20。他们不再迷恋上帝耶和华,不再沉溺于犹太教各式各样的宗教礼仪,看到那群将经文护符匣紧贴在额头上进行顶礼膜拜的犹太老农民,他们视而不见,这种古老的风俗习惯在他们看来是“迷信、愚蠢、像独角兽怪物一般”[4]67;他们不再使用犹太人的传统语言——意第绪语,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全部改说波兰语,并极其擅长用“最美的波兰语”[4]14。年老的罗莎还犹记当年祖母用“意第绪语”唱摇篮曲时,母亲表现得“何等不屑一顾”[4]19,父亲也是一样,讥笑这种语言是“胡言乱语”[4]20。幼年的罗莎深受父母的影响,在她心中,那些犹太民族的传统文化都是“腐烂的谷粒”,父亲“身上不曾留下一丝犹太人的影子,一点腐烂的谷粒都没有”[4]21。可见,罗莎和家人竭力融入流散地的异质文化中,认为自己有别于其他犹太人,成为名副其实的身份背离者。

然而,他们这种对异质文化的盲目崇拜及对犹太文化身份的执意背离终究透显背离者潜在的危机。果不其然,二战爆发后,罗莎一家的朝圣地华沙被占,波兰普通民众不再将他们看作波兰人,德国纳粹也不由他们分辨,一概将他们视为犹太人,没收了他们的房子和所有的财产,剥夺了他们的一切地位和权利。他们变成了被弃者,与成千上百万名他们曾经不愿为伍的犹太同胞一起被隔离在隔都,驱赶进纳粹集中营,饱受屈辱,痛苦地深感“坐在电车里说着粗俗文字的最普通劳动者都要比他们身份优越”[4]68。犹太身份这个他们曾经千方百计想逃离的身份印证,又落回到他们身上,报复式地开启了罗莎后半生梦魇般的痛苦生活体验。

被囚期间,正直妙龄的罗莎被德国士兵们强暴,秘密生下女婴玛格达(Magda)。为了掩人耳目,罗莎用一条大大的围巾将婴孩包裹在怀,日复一日“不停歇地走着”,仿佛“一只悬浮的天使”,“警觉地在洞视一切”,每时每刻都在提心吊胆[4]3-4。玛格达会走路时,这种煎熬更是每日剧增,虽已将自己几乎所有的食物都给了玛格达,但她终日“不觉得饿”,晚上也是不敢睡着,她担心压在玛格达身上的大腿会将她窒息,更担心稍有不慎玛格达就被暴露,她多么希望玛格达能多活一天,但又那么真实地“感受到死亡的逼近”[4]5。终于一天,罗莎的侄女斯蒂娜(Stella)一把扯掉玛格达保护伞般的大围巾,15 个月大的玛格达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罗莎认为这个有着“地狱般心冷”[4]3的侄女将尚在蹒跚学步的玛格达推到德国纳粹兵的虎口之下,命运结局只有“毁灭”!小说以极慢镜头记录了玛格达被纳粹士兵扛起并砸在火星四射的电网惨死的一幕:“玛格达整个小人儿被轻而易举地高高抛起,从远处看去她那纤瘦的身体就像一只蝴蝶滑跃天空”,接着,“玛格达那已长满头发的圆圆脑袋、铅笔般细小的双腿、气球似的圆鼓肚子和之字形的小手臂噼噼啪啪地砸在电网上”,瞬间,“各种嘶哑的、哀痛的声音”从电网上传来,那么强烈且有力地震颤着……[4]9-10那一时刻,罗莎“只是站着、站着……因为她若要跑开,他们会开枪;要是她捡起玛格达柴棒似的身躯,他们会开枪;要是她发出狼嚎般的嘶叫声,他们也会开枪”[4]10。罗莎唯一能做的就是用玛格达那渗透着食物残渣和口水的大围巾堵住自己的嘴,强吞下那势若破竹般爆破的嘶吼声。自此,罗莎深深陷入女儿惨死的痛苦与悔恨的泥沼之中,记忆的哀痛始终挥之不去。

二、凄凉半世的身份混沌者

在流散批评理论中,“流散”一词大都带有一股浓烈的感伤色彩,认为“流散”与“漂泊”“悬浮”“边缘”相似,意味着“一种失家的感受、一种凄凉悲苦的处境”[5],是“强加于个人与故乡以及自我与其真正家园之间的不可弥合的裂痕”[6]184,并且流散者“在不同语言和身份间流动,总是蕴藏着身份的危机与心灵的困顿”[7]。《大披肩》作为辛西娅·欧芝克的流散书写的小说,全篇基调尽显凄凉、孤寂、困顿与悲苦。这种凄凉的悲苦基调不仅散见于小说所极力呈现的曾经繁华落幕后一家人身份的被弃、花一般朝气蓬勃少女遭受的身心摧残、初为人母却目睹自己的孩子被刽子手屠戮的种种血腥场景,而且这种凄凉也呈现于三十几年后罗莎精神疯癫、混沌、流离失所的生活境遇。

流散在远离故土的异国他乡,罗莎也曾尝试走出过去、重获新生,但边缘化的自我身份要融入异国主流文化谈何容易。赛义德说:“(流散者)无法回到更早、更稳定的安适自在的状态,而且更可悲的是,似乎永远也无法安全抵达,无法与新的家园融入一体。”[6]48二战结束后,罗莎辗转来到美国,这个她一再称之为“新世界”的国度并没有减轻她内心的痛苦,反而令她深感“曾经以为最糟的就是最糟的了,可是在最糟的之后,还有更糟的”[4]14。她痛恨这个“谎言满世界”[3]47的地方,更不必说融入其中。在她看来,流散地美国境内尽是“稻草人”“空心人”“吸血鬼”“诽谤者”,就连那些要对她进行访谈的大学调查员也不过是将她视为战争的幸存者进行课题研究罢了,毫无悲悯之心。周遭这些人犹如“耳聋一般”[4]27,任由她怎么向他们讲述那段纳粹历史,“他们都不明白”[4]27,于是她发疯似地将自己的店铺砸碎。后来她为此失去了经济收入,不得不搬去迈阿密,寄居在一间环境脏乱的廉价旅馆房间里,过着依赖斯蒂娜的“寄生虫”生活,精神变得高度敏感、压抑与神经质,处在完全自我封闭状态,不与外界联系,整天想象着玛格达还活着,生命中唯一的意愿便是用波兰语给死去的玛格达写信。

苟活在现实的幻想和对过去的追忆中,罗莎彻底沦为精神的放逐者,内心困顿与绝望,并不得不坦诚:“我生命中‘之前’的生活是一场梦,而‘之后’的是一个笑话,只有‘期间’的那段痛苦的日子持续着。”[4]58当那位大学调查员在信中询问她家庭住址时,她怅然感叹:“家?哪还有家?哪还有家?”[4]38这就是抛弃自己的文化之根而在多种文化夹缝中无法融入的边缘人的宿命,此时的罗莎早已成为“失家”的身份混沌者。

三、涅槃重生的迷途知返者

与身份“流散”者罗莎相似,作者辛西娅·欧芝克出生在一个从俄国流亡美国的犹太裔移民家庭,在校读书期间,她频频遭遇种族歧视与不公平待遇,饱尝漂泊、孤独及被边缘之苦。她怀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及深深的责任感,在《大披肩》里不仅展现了流散者在异国他乡无依无靠的痛苦,揭示他们犹太民族性和传统观的严重缺失及犹太文化身份的最终回归之路。实际上,《大披肩》就是一部关于罗莎走出“流散”身份,重构犹太民族身份的精神成长史。

老犹太移民帕斯基(Mr.Persky)便是辛西娅·欧芝克安排在罗莎命运中的关键人物。这位老犹太人保持着犹太民族惯有的勤劳、自立、豁达、乐观、善解人意等良好品性,坚持用意第绪语进行阅读的传统习惯。他在罗莎精神濒于全面崩溃之时及时给予了她无限的耐心、细心与关爱,让罗莎一步步打开尘封已久的心灵之门,向他靠近,“向他倾吐”[4]22。罗莎第一次在图书馆里看见帕斯基时,帕斯基就坐在她的身旁阅读意第绪语报纸,主动跟态度冷淡的罗莎搭讪,主动讲述自己的家人和人生经历,并且一再以幽默方式、包容的态度打破两人相处的尴尬气氛,帮助罗莎建立对自己的信任感和安全感,并适时地鼓励她“适应当下的生活”,劝她“不能活在过去”“要从悲苦中走出来”,要学会遗忘,做一个正常的人。并适时地告诫她:“能工作是件幸福的事。”[4]26-58

虽然在第一次交谈之后,罗莎对这位老犹太人仍保持芥蒂之心,但罗莎开始奇迹般地收拾她那凌乱不堪的住所。在他们第二次见面时,罗莎的屋子被收拾的整整齐齐,仿佛“命运及时地整理好房间,以便招待她的客人”[4]55。帕斯基由衷地夸赞“一切都很美好”[4]56,赞美她“不是一个普通的纽扣”[4]57。罗莎自我禁锢的意念开始松懈,“一丝感激之情开始涌向她的喉头”[4]57,使她渐渐地敞开了心灵之门,开始触及那段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罗莎内心长久以来的压抑开始得到宣泄,她吼道:“我不是任何人的纽扣,即使到处电网密布,也不!”[4]61她似乎不再畏惧过往,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美好!小说中也特别提到了一个插曲,罗莎那件原本以为被偷走的内衣很快在裹着的毛巾里找到了[4]61,巧妙地暗示罗莎“被偷走的生活”也跟着回来了。

小说最后部分描写到,罗莎“并没有拿起往常惯用的笔”,“而是在意第绪语楔形文字释放的大脑电流冲击下书写着”,传统母语文字在她潜意识中开始复苏。与此同时,“玛格达也在悄然离去”,罗莎对此表现得非常克制。她说:“玛格达,我亲爱的,不要羞愧。你就像一只蝴蝶,我没因你的存在而羞愧:走向我,再次朝我走来,不是在现在,也可以稍后,永远记得要来。”[4]69当罗莎最终决定接纳帕斯基、同意他上楼时,玛格达从帕斯基的旁边溜走,“这次她远走了”[4]69。这一寓意深刻的结尾昭示着罗莎已经走出过去身份流散的迷途、重构犹太民族文化身份意识,预示着新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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