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地上的向日葵
2020-03-12琬琦
琬琦
一
一幢楼被拆除了。在砖块瓦砾基本清理干净之后,原本伫立着一幢楼的地方,变成了一块空地。空地被围了起来,挂上了严禁进入的警示牌。过了几天,空地边缘修起一个宣传栏,栏里贴了一张图片。仔细看,可以辨认出来,新的大楼将在这块空地上建起来。
人们天天在空地旁边来去,偶尔也停下来,看看空地和空地旁边的宣传栏。有人谈论旧的大楼曾经充当过食堂、运动馆、学生宿舍。有人点数着新大楼的层数,讨论什么时候能够开工。有人就默默地看着空地,看一会儿,然后走开。
空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空本来就在那里,但会被一幢楼、一些树、一些人或者别的一些什么东西填满,遮挡。要把这些东西都挪开,空才能呈现出来。但是显然人们对这一小块空并不习惯。人们总是期待它再次被填满。
对校园里别的地方,比如平坦的草坪、宽阔的操场,这些同样可以算得上是空的地方,人们却并不以为意。因为它们本来就是空的,空就是它们的常态,它们的空就本应该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是我们视野中的一部分。
二
当人们希望这块空地被什么东西重新填充时,失望持续了很久。
围着空地的栏杆起初漆着鲜艳的红漆,渐渐地,这红漆变得黯淡、剥落了,后来甚至有一两根栏杆被从中折断了。也许有人想爬进空地里看看。有什么可看的呢?这空地不大,而且位于路边,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了。那里面只有一些没有清理干净的水泥块、砖块,还有零星的几小段钢筋,生满铁锈,扭曲着,像被随手丢弃的麻绳。
换在以前,这钢筋要被人捡走,拿去废旧店卖了。现在没人捡它了,值不了几个钱。离空地不远就是学校的垃圾场,学生们天天扔掉的饮料瓶、草稿纸、快递箱很多,随便捡点什么都比捡钢筋好。
空地的大小常常让人疑惑。以前这里伫立着一幢大楼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怀疑这块地小。大楼有两层,能容纳一千多名学生就餐。改成运动馆后,光二楼就能摆放十几张乒乓球桌。后来做了学生宿舍,楼下大厅能挤进去二十多张架床。但是它现在看起来确实很小,小得简直比一个教室大不了多少。
难道空便是自我压缩吗?如果一块空地不足够空旷,当填充物被移走后,它的骨架就坍塌了吗?它就像宇宙里的某个点,被周围更巨大的事物压迫着,塌缩着,变成路人甲与路人乙眼里的小可怜。
三
春天到了,空地上渐渐冒出一些草芽。这些草芽起初并不显眼,娇娇弱弱的,在砖头后面露出一点点叶梢来。天气越来越暖,草芽也在努力向上成长着。它们显露出某种生机,让人相信,它们迟早会在这片空地上纵横联合,把自己连成一个整体,织成一张地毯,把这块空地里的疙疙瘩瘩都盖起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春天越来越深了,空地周围的花草树木都像疯了一样长起来了,野草们还是稀稀落落的,既不能长高,也不能长密。
有人说,这地太瘦了。原先建楼的时候,先刮走了一层肥沃熟土,然后又被一幢楼整整压了三十多年,能不瘦吗?
说话的人已经退休了。他刚到这个学校工作的时候,空地还是一块空地,如今依然是一块空地。他亲眼看着那高楼建起来,又亲眼看着它被拆掉。他说起这些事情,像说着某个同事或者熟人家里的变故,有点惋惜,有点幸灾乐祸,又有点见证者的光荣。
三十多年了,他一直驻扎在这里,退休了也还是住在这里。他在这里结婚生子,现在又做了爷爷。一成不变的工作和生活使他看起来非常自矜自足。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历任校长的更替,旧校舍和新大楼的变迁,哪个男老师和女老师闹出的绯闻。
他也是一块空地,三十多年来一直专注地往里面栽种各种各样的植物、人物、事件。他瘦小的身躯因此拥有了一种尊严。即使退休了,他也不愿意离开这里。或许,离开就意味着把自己的过往搬空、清零,就会导致一种崩塌,会无端地自怜或者被怜?
四
空地上突然开出了一片向日葵!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抽打在每个人的脸上,所有看到向日葵的人都目瞪口呆。
它们肯定不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它们肯定也有过像野草那样的萌芽期、抽叶期,但是我们都忽略了。当然,像向日葵这种东西,不是往往要开花了,才能引起注意的吗?在一块连野草都占领不了的瘦地里,一小片向日葵的存在,简直可以称得上一个奇迹。它们是真正的灼灼其华,每一朵花都像一个小太陽,你不可能忽略它的光芒。
它们茂盛得像用翡翠和黄金制成的武器,像一群趾高气扬的士兵。当然,它们还都是些新兵蛋子,它们的枝叶还有些柔嫩,花盘也不够强壮。
不用质疑,这些向日葵肯定是有人播种的,还有人给它们浇水、施肥。它们排列得很整齐,每一株的高度都差不多。
是谁这么大胆呢?他一定是在夜里,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越过围栏,匆匆忙忙地把葵瓜子点种下去。土地这么硬,他用什么东西在地上凿出种子赖以栖身的小坑呢?附近有个水龙头,就在校警室窗外。他是怎么做到在校警的眼皮下取水、进入空地,去精心照顾这些向日葵的?
也许,校警也是同谋者。你看,他也站在围观者中间,看着那些被损坏的栏杆,看着栏杆后面没心没肺地仰着脸庞的向日葵,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
简笔画里时常有被抽象、简单化了的向日葵。它硕大的花盘是一个精心绘制的棋盘,上面布局着一粒粒黑白相间的棋子。奇怪呀,整株向日葵是那么流光溢彩,却偏偏结出那么细小那么素净的种子。不像妈妈种的豆子,栽在地里毫不起眼,等豆荚爆开了,你会看到黑的、红的、绿的、黄的,各种各样五彩缤纷的种子。
向日葵的棋盘上没有人对弈,只有一粒粒种子在拼命地膨胀、饱满。这真是一盘互相约束、互不侵犯的棋局。
五
曾经我想成为一个诗人,我写了一些关于向日葵的诗歌。那时候,向日葵的花盘在我的想象里就变成了格子,每一个格子里都住着一个隐秘的汉字。我想在纸上种下属于我自己的向日葵。我日夜在格子上爬着,试图挑选出最合适的汉字,写出最好的诗行。
我总是失败,总是尝试,总是失败。
我成了那个推着石头上山的人,不同的是,我喜欢在夜里劳动。只有一盏孤独的灯照着我,灯的光芒就像向日葵长长的花舌。我在向日葵的花盘上行走着,像兔子拔萝卜一样,使劲地拔着葵瓜子。我拔呀拔呀,偶尔拔出几颗漂亮的,就仰着脖子傻笑。那时候星星出现了。星星像葵瓜子一样密密麻麻,星星像葵瓜子一样,有的饱满,有的干瘪。那些种向日葵的人得多有耐心呀,他们把葵瓜子一颗颗拔出来,挑选出结实饱满的,送到超市里出售。
后来我才知道向日葵的收获完全不是这样的。
向日葵的收割过程简单粗暴。人们用砍刀将它的花盘砍下来,然后粗鲁地在地上磕,把所有的葵瓜子都磕出来,晒干,像扬谷子一样扬去枯萎的花瓣、空的瓜子壳和其他杂质,剩下的就是好瓜子。
收割后的向日葵像一群被砍去头颅的勇士,静静地站在太阳底下。奇怪的是,没有了脑袋的向日葵反而更像一个思想者了。它们不再整齐划一地朝向某个方向,而是各自沉思着,日夜不停地反省自己的前生今世。直至渐渐失去水分和颜色,直至风把它们最后的挺立吹得沙沙作响。
以上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六
但是我的想象力显然还不够强大,它像我一样,经常被困在一个空房子里。四堵墙围合着的空向我挤压过来,我在其中被压缩成孤零零的一个点,小得像一粒葵瓜子。
我把我自己捡起来。 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我重复着“捡”这个动作,反复地捡着自己。我赤着脚走过光洁的地板。我喜欢这个简单的句子,似乎里面承载着我对尘世的小小渴望。我走过来,走过去,脚板与地板互相坦白、互相信任,不会突然出现一粒沙子坚硬地硌在它们中间。我走到厨房里倒水喝,走到书架旁边抽一本书,倒在沙发上,给自己盖上毯子……我就这样反复地捡拾着自己,好像在捡拾被风吹过的葵瓜子。
要活成一颗恒瓜子是多么不容易啊。恒是本地土话,意思是瓜子仁健壮饱满,有瓜子仁应该有的清香和微甜。我开始想象我在嗑葵瓜子。用两个门牙把瓜子轻轻地固定,然后上下咬合,“咔嗒”一声,瓜子就被嗑开了。一个人的房间是多么安静啊!世界上的一切热闹都远去了。嗑瓜子的声音像秒针的嘀嗒声一样清晰。但我不可能每一秒钟都能磕开一粒瓜子。因此当我嗑瓜子的时候,时间是慢下来的。秒针可能两秒钟才走一次,也可能三秒钟才走一次。我在慢下来的时间里学习着和自己相处,归整着情绪的碎片。有时候我也冷静地观察着那个坐在地板上的女人。我看到她人到中年,头发散乱,眼角布满细纹。但她多么认真啊。她看书写字的样子,跟很多年前她刚领到新课本的样子一模一样。这样我又高兴起来,我又走近前去,轻轻把她拥入怀中。
七
八月来临的时候,向日葵已经枯萎了。一个摄影爱好者曾为它们拍了些照片,听说其中的一幅还获奖了。我见过那幅照片,构图很巧妙,只拍了半朵向日葵,后面影影绰绰的全是别的向日葵,看起来就像是一片花海。这样的照片使人迷惑,好像我们的空地已經挤满了向日葵,欣欣向荣,比一个公园还要热闹。事实上那里只有三排向日葵,都种在靠近路边的地方。
向日葵的花盘曾经长满密密实实的管状花序,现在都呈现出不可挽回的枯瘦。在这块被刮得干干净净的瘦土上,它们结不出一粒像样的种子。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它们被抛弃了。自从它们开花并且被围观后,栽种者就失去了继续照顾它们的勇气或者机会。它们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下去。
人们欣赏它们,对它们评头论足,让它们在自己的朋友圈灿烂开放。但是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有照料它们的义务。
枯萎了的向日葵不再随着太阳缓慢地扭转它的脖子,只是垂头丧气地站在空地里。硕大的绿叶被晒干,枯黄,脱落,很快变成遍地疙瘩中的一部分了。
向日葵彻底倒伏下去后,空地周围更冷清了。好像经历了向日葵电光火石的绚丽,再没有人能忍受空地上长久的寂寥。又好像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寂寥,习惯了把这一块空的存在视为生活的一部分。
只有空地还怀抱着它所有的残砖断片,怀抱着向日葵最后的碎屑,一心一意地敞开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