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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窃

2020-03-12丁伯刚

广西文学 2020年3期
关键词:病人建设

丁伯刚

水房里的开水每天早晚各供应一次。时间到了,管水房钥匙的老蒋会站在廊道一头吆喝:“开水哟,开水哟!”高兴起来了,他会多吆喝几声,有时还会顺着走廊一直往前走,边走边朝两边病房张望,口中继续吆喝:“开水,开水!”越往前走,他的声音越小,最后变成轻声咕哝:“开水,开水。”像个神智不清的痴汉在念念有词。不高兴了,他连基本的两声吆喝都免了,把水房门的铁栅使劲锁上,手捏着钥匙兀自走掉,去一旁忙他的。到时再过来把门打开,任你大呼小叫,都没用的。老蒋四方脸,肿眼泡,矮矮的个子,背还朝前勾着。在病人及家属们接水时,他会捏着钥匙,在人群外侧走来走去,不时大声吆喝一句什么,意思是提醒大家,排好队,别挤,别把水洒到地上,别碰着磕着,更不要让水烫着了。人多,队伍排得长,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個两两开水瓶,有的还端一个脸盆,拎一只铁皮桶、塑料桶。接满一桶水,往往要费上大半天。并且很明显,桶接的水不是用来喝的,是提到房里洗洗刷刷。这便能引起阵阵恐慌。后面的人担心轮到自己头上,会接不着水,磕着碰着、争着吵着的事也在所难免了。

“呀——”水箱前一声叫。那是有人真给开水烫着了,或者差点让开水烫着了。人堆顿时惊扰开来,指斥,责骂,争辩,解劝。随着慢慢归于平息。也有时候相反,双方的声音越来越大,竟至于发生一场激烈对吵。

“算了算了,都省一句,”老蒋作出权威架势,上前制止。“要吵到一边吵去,不要耽误别人打水!”不过老蒋的神情始终是愉悦的,嘴张着,两眼眯着,对着吵架的人嬉笑不已。看来,他一定从面前的纷乱中,感受到极大乐趣、极大享受。

王建设的那声叫便是这时传出来的。他提着一瓶水从人群深处挤出,拖拉着鞋,歪斜身子,慢慢往小厅那边走。“谁,谁拿了我东西!”声音突兀、尖厉,如同仓促间杀了一头猪。

起初大家没反应过来,以为谁又让水烫了。

“谁拿了我东西!”

三天两头闹出点事故,是王建设的习惯。

“又怎么的呢?”有人提了开水瓶,循声上前问询。王建设不答,低着头在床上床下翻来翻去,动作剧烈。

“找什么?掉东西了?”来人问。

王建设仍不答,低头继续找。

来人刚想离开,王建设又一声喊叫:“谁来我房里拿了东西!”

“王建设,到底丢了点什么?”水房那边的人开始三三两两朝这边转移。

“丢钱了?”有人开他玩笑。

王建设点头。说是,他丢钱了。

储藏室失窃了。这消息让大家笑掉大牙,一个个乐不可支。王建设会丢钱?你哪来的钱丢?医药费、住院费,尤其是刚进院时的急救费,一笔笔一沓沓,还拖欠在那里呢。连三餐的饭费,也是几个医生、护士暂时垫付着的,同一病区的病友们,这个一点那个一点也临时凑了些,菜呀、饭呀、水果呀、蛋糕点心呀什么的,搁在他的床头。有时大家照顾不及时,他便在一边挨饿。这平白无故的,哪里冒出什么钱让小偷来偷走?

“什么样的钱,多少呀?”众人问。

“不会是从太平间门前捡来的,那阴间的纸钱吧?”有人逗他。“那可不得了,每一张都有几万几亿的。”

打完开水,吃晚饭的时候便到了。更多的病人和病人家属端着碗,相跟着汇聚过来,储藏室门前一时欢声笑语不断。王建设的一碗饭也由什么人打来了,搁在一边的木凳上。王建设当然没那个心思吃。王建设急着同众人分辩,说他就是有钱,并且还不是一张两张,是一沓,包在一只黑色的尼龙袜子里,昨天从家里拿来的。半上午还在,他翻出来看过。刚打过开水,进房再想看看,钱已经不见了。

看王建设神情,绝不像是假的。惊慌、绝望,双唇嚅动,两眼带着泪光。众人七问八问,王建设慢慢透露,钱是有,但并没多少,都是些零票。主要的是,这些零钱不是一般的钱,是他老婆杨青秀以前给的,他舍不得用,悄悄藏了起来。

“还有……”王建设的话语越来越闪烁,支支吾吾,吞吞吐吐,不过最后,还是让大家把深处的隐情挖了出来。王建设丢失的不只是那些零票,还有他老婆杨青秀的一件衣服,具体说,是一件内裤,贴身穿的那种小短裤。零票和小短裤紧紧裹在一起,用他早先穿过的尼龙袜包着,以前都放在家里的箱底,昨天回去翻出来看,顺手带到了医院,打算时不时能多看一眼。

失窃的居然是一条女人的破短裤。一条脏兮兮的内裤。

王建设身上藏着他前妻杨青秀的几张照片,这点大家是知道的。他也不止一次让病友们看过。但同时,他居然还把女人的一条破短裤时刻带在身上,并且带进医院的病房,当作宝贝一样珍藏着。小厅里聚集的人群顿时好像给一颗炸弹掀了,一个个笑得捶胸顿足,无法让自己站稳。

“短命鬼耶,缺德鬼耶,要缺德也不是这么个法子呀!你这会活活把人笑死的呀,会出人命的呀!”

闹过笑过,大家忽然意识到什么,把面容收紧,显出几分紧张与急迫,详细询问王建设,情况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大家推测,如果东西是打开水这段时间丢的,那一定能很快找回来。房前没脱人,来来去去的,都是打开水的,没有发现有外面的陌生面孔进来。怕只怕是打开水以前丢的。不过也没那种可能呀,谁会要一只破袜子,要一条女人的破短裤呢?谁知道那袜子里包着钱呢?别说偷了,就是白给,人家也会嫌脏嫌秽气,掩住鼻子远远躲开的。

大家七手八脚,找了床上找床下,找了蚊帐里面再找蚊帐外面。小小一个床头柜移来移去,柜里放的东西,连抽屉一起给拉出来,摆摊一般摆满床面。没有。房就这么小一间房,再找能找到哪里去?墙角、窗台、天花板,接着扩大范围,沿着小厅四处搜索,水房、厕所、楼道,还有楼侧的垃圾堆,能找的地方都翻找了一遍。有人说,莫非让老鼠什么的叼走了,咬碎了?

“有可能哦,老鼠就喜欢叼这种脏东西!”有人道。于是又有了几分期望,四下散开,角角落落搜寻老鼠洞。

清洁工老胡也让人找来,大家问打扫卫生时,见没见过一只尼龙袜包的东西。老胡有点不摸底细,迟迟疑疑否认,说今天事多,前面几个大房不断有人出院进院,忙得脱不开身,还没来得及仔细照顾这边呢。

“你哪没照顾这边?我明明看到你来过的。早上来了,半下午你又来了!”王建设戳穿她。王建设好像受到提醒,目光重重落在老胡身上。

“我来是来过了,但我没进你这房的门。”

“你也进过我这房的门,早上进了,半下午也进了!”

“没有!我就走到你门边,没有进来!”

“你就进来了!”

“早上我进了一下,拖了拖地面就走了……”老胡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弱下去。

明明来过,为什么说没来过?明明进了房,还拖了地,为什么又说没有进房?所有的目光带着重重疑虑,嗖地一声落到老胡脸上。看起来,水落石出的时候到了。老胡脸色苍白,嘴唇微微抖动,想说什么又全然说不出来的样子。众人把一口气憋得紧紧的。就在这时,王建设又一次惊叫出声。他说他想起来了,那只装钱的袜子并不是昨天从家里拿来的,他是前几天带来的。

“你不是说,那东西半上午还在,你翻出来看过,刚打过开水,进房一看,便不见了?”

王建设摇头,说半上午他并没有翻出来看过。他是昨天下午翻出来看过,记错了,记成昨天下午从家里带来的。昨天下午他没有回家,他是前几天回家的。

“那么,也就是说,袜子并不一定是半上午以后丢的,也可能是昨天丢的……从昨天下午到今天,都有可能会掉?”

王建设想了想,迟疑着点头。

“也就是说,你那袜子不一定是老胡……很可能跟老胡无关啰?”

王建设再迟疑,然后点头。

“你个短命鬼呀,这么害我呀!”老胡恶狠狠咒骂着,突然将身子向后一靠,软软地就靠在后墙上。那样子,她整个人快瘫到地面了。

老胡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这样的短命鬼,怎么得了,把我吓死了……”老胡不停抚摸自己胸脯。看起来,她是真的吓得不轻。“这样害人的短命鬼,平白无故,怎么得了……”

“你是昨天下午回家的,还是前几天回家的,这也会记错?”有人不解。

王建设带几分傻,又带几分羞愧,手摸耳朵仰起脸,突然一笑。

“小老子,小祖宗,说话你要说清的呀,这么颠来倒去,会把大家闹疯的呀!”

风湿性心脏病应该有风湿的,可王建设说他从来没有过风湿。他只是感冒了几天,咳嗽。所以不可能是风湿,更不可能是心脏病。直到那次他在家吃饭,吃急了点,哽住了,半口饭含在嘴里吞不是吐不是,直哽得眼发花。他把剩下的半碗饭倒进了垃圾篓,饭碗搁在沙发前的长茶几上,就势把两臂抬起,想伸一个懒腰,舒缓一下胃部的压力。手一抬,胃部压力果然小了,轻松了,但发现那压力却忽然聚拢到一起,汇到喉咙处。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东西就从口腔里喷出来了。原来是血。他的嘴巴就像一只喷雾器,噗的一声,就把茶几及茶几上的东西,茶杯呀,装霉豆腐的玻璃瓶、止咳糖浆瓶呀、装花生瓜子的塑料罐呀、孩子用来装零钱的塑料小猪呀,还有牙签盒、电视遥控器、乱丢的橘子皮,一齐喷上了斑斑驳驳血点。包括沙发,也喷得到处都是。这时候,他还不愿承认是病。他只说是饭哽住了,哽成这样。至多是做事累了,累吐了血。

累得吐血,气得吐血,不是常常听人这么说吗?

王建设的病前前后后拖了多年,他岳母和他老婆杨青秀说,病就这么越拖越重。等到住院的时候,已经迟了。病发了治,治了再发,中途还做过一次大手术,好好的一个家,随着给掏空了。并且,下一步还不知要掏到什么时候,掏到何种地步。不治怎么可以呢,毕竟是个人。治了又有什么用呢?无底洞吗,如假包换的无底洞。这些王建设都知道。他说他不会怪岳父岳母的,更不会怪他老婆杨青秀。该尽的力他们尽到了,房子差不多都卖了。怪只怪自己生坏了病。

走廊那头的大房里,至今有人记得刚进院那天的王建设。是晚上,挂的急诊。人已经不行了。一夜检查抢救之后,天亮给转到病房。说是从邻县送来的。陪同的是一对老年夫妇,就是王建设的岳父岳母,说话时也确实带着点邻县口音,样子很和善,为人也好,只是神态相当疲惫,神情恍惚。很少有话,木呆呆站在女婿病床前,一站就站半天,一坐也坐半天。王建设醒过神来的第一个动作,是伸手将输液管拔掉,拒绝治疗。说他的病用不着治了,治了白治。“别这样啰!别这样,进了医院就听医生的。”岳父岳母用力把他手臂按住,不让他拔。

一番劝告,王建设渐渐安静下来。

岳父岳母照顾了几天,病人的情况渐趋平稳,但欠了很多药费。护士过来催了几次,让快点把钱交上。两位老人答应了,说这就回家筹钱。先是一个老人回去,第二天来了。接下来另一个老人回去,过一天又来。中间也交了一次费。再过一天,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两位老人一齐不见了。护士发现情况不对,拉着医生过来找病人。病人只一个劲昏睡,怎么叫也叫不醒。你把他脑袋拨过来晃过去,他的脑袋也跟着你晃,却像个弹簧或塑胶制品,动作是机械的。拨的力气若是过猛,他的脑袋还随着惯性来回多晃几下。满病房的人于是一齐笑起来。费半天力气把他弄醒了,那脑子却似乎已经不行了,嘴歪着,双唇有些肿胀,齿舌间吱吱有声,艰难地要说点什么,却什么也听不清。问他岳父岳母呢,他说吱吱。问他是哪里人,家住哪里,他说吱吱。医生拿出病历来查,竟然也没什么具体内容。另有医生解释,说进院时挂的急诊,没来得及填写。

记录病历是医生的事,没填写,那也怪不到别人。幸亏病历本下面附了一个电话号码,一打竟然打通了,正是王建设岳母接的电话。医生问他们去哪了,怎么把病人丢在这里没人管?欠费的事知道吗?对方没有否认,说知道知道,就来就来。他们正忙着在家里筹钱,等钱筹足,立马过来。

電话打了多次,一直未见有人过来。医院威胁停药,对方仍是一个知道知道,就来就来。护士长恼火了,说再这样把一个重病人丢在医院不管不顾,实际上就是犯了遗弃罪,我们只能报警了,让公安局来查一查。没想对方一听,竟在电话里长松一口气,说你们要是真报到公安局,让公安局来管,那最好不过。他们说王建设和他们女儿其实是早已离了婚的,离婚两年多了,他们女儿也改嫁他人了,孩子则丢给两个老人抚养。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任何关系,前些日子到医院来照顾,只是看在往日亲戚的情分上,替他们女儿尽尽义务。

医院问王建设还有其他什么亲人吗?对方提供消息,说王建设父母早逝,跟着奶奶长大。后来奶奶也不在了,剩两个叔叔,住在城郊某某地方。

再往后,电话打不通了。联系王建设的叔叔,同样没有结果。医院无法可想,真把王建设的药停了。有医生建议让他出院,说病已经稳定了,没必要再住。随着一想,还是不行呀,出了院,那不是放虎归山?欠下的一大笔费用你去找谁?不出院,人在这里住着,多少算条线索,有个把柄不是?

医生把王建设移到走廊上,以便腾出床位给另外的病人。没想几天后,有电视台记者扛着老重的摄像机找上门来。说他们接到报料,县医院内科病房有危重患者被家人遗弃,又遭院方停药。记者上下一通采访,在城郊找到了送病人进医院的那对老年夫妇,也即是王建设的岳父岳母。老夫妇说得没错,王建设和他老婆杨青秀早离婚了,还是王建设主动提出的。记者顺藤摸瓜,打通王建设的前妻杨青秀电话。王建设的户籍所在地原本在县城郊外的安平新村,也就是早先的蔬菜大队,婚后迁到了百里之外的邻县金山,依杨青秀父母一起生活。杨青秀是金山人,改嫁后不知怎么,反而来到王建设的老家,本县城郊的那个蔬菜大队落了户,夫家也姓王,和王建设同宗同派,算得上堂兄弟。夫妻俩带着王建设八岁的儿子,现在到外面打工去了。而杨青秀父母,也就是王建设的前岳父岳母,则又住在蔬菜大队,帮女儿女婿看家。这么乱七八糟,加上零乱的叙述、听不很懂的方言,记者一度给弄得云山雾罩,扑腾半天,也无法把其中的种种曲折人物关系做个起码的梳理。王建设一直在金山及江州的医院治疗,手术则是送到省城做的。他们在那几家医院多少都欠了些钱,不能还上。这次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才把病人转到歌山。真不是有意赖账,只想着能救个急,先把病治好再说,钱留着慢慢还。记者接着找了城郊镇政府,找县民政局。镇里和局里一查,王建设根本不是本地人,多年前户口已迁出了。记者找金山那边,金山的镇里和局里说,为着这个王建设,他们做的事太多了,低保、医保,还搞过大病补助,一切到位。可投入得再多,效果仍是不大,不过他们会继续想办法的。记者再找王建设两个叔叔,两个叔叔说,该想的法子他们也早想过了,为此,其中一个叔叔还卖了一爿山上的木材,换来一点钱给侄子治病。记者接着想找当初联系他们的那个神秘报料人,查来查去,竟然查到两个叔叔的儿子,也即王建设几个堂弟头上,其中一个堂弟还是个未成年人,在中学读书呢。叔叔们半是羞愧半是绝望地说,总不可能看着一个人天天在医院躺着,那么等死吧。找电视台出出面,干涉干涉,至少也是个死马当作活马医。

经电视台公开报道,此事的确在本地产生不小影响,接连多日,不停有人来住院部送物送钱,公家的私人的都有。王建设也得到进一步妥善处理。先是在传染科给安排了一个住处,那里病人少些,房间也空闲些。后来想想不妥,护士们又在内科找到这处半闲置的小小杂物间、储藏室,打扫干净,供王建设一人使用。点滴是像模像样吊起来了,有事加点药进去,没事就随他,不过每天费一两瓶盐水。王建设恢复得很好,能走能动,但他假装不能动。医生护士到了床前,他做出一副死鱼样子,翻着白眼,有气无力。还不能吃饭,吃什么吐什么。有时边吃边吐,把房间内外糟蹋得同个猪窝,事后又要护士长过来打扫。有知道内情的人揭发,说那些东西哪是吐出来,那是他自己用手抠出来的。有时还莫名其妙摔倒在地,弄得满嘴是血。不知真摔假摔,不知是摔出血的,或是发了什么病。床头床尾,甚至房门外面,这里那里也丢满带血的卫生纸。你想表示个关心,上前问点什么,都回答一个吱吱叫,像只刚吃过毒药的老鼠。别人一转身,他立即从床头柜上抓过谁送来的馒头、包子及香蕉、苹果什么的,边忽闪着两眼,贼一样朝房外张望,看有没有人发现,边手忙脚乱往嘴里塞,大口大口往肚里吞,直哽得喘不过气来。

“王建设王建设,你慢点好不好,没必要这样的。馒头都是你的馒头,香蕉也是你的香蕉,没人过来同你抢,急个什么呢?”有人看了吓不过,唉声叹气劝他。“莫非还有谁,会抢你这脏兮兮的东西?”

大家劝他放宽心,不必多装了,不会有人赶他出医院的。不就是心脏有毛病吗,又不是神经有毛病,怎么会弄成个这样?有多大意思?一天到晚装神弄鬼,自己把吃进去的东西抠出来,难受不难受呀,累不累呀。我们在一边看着都难受不过。可王建设不听。王建设大约是装出瘾来,不装也不行了。到后来,大家也有些习惯了那一套,不由自主配合起他的动作。护士医生在走廊那边一出现,有人会提前飞奔过来:“来了,来了!”王建设把手上吃的东西朝抽屉里一塞,被子一拉,头一侧,片刻进入迷糊状态。偶尔有人在街头看到王建設,健步如飞,哪见半点病的样子?等你招呼着上前,王建设已撒开两腿,嗖一声跑得比兔子还快,比蛇还滑溜,转眼失了踪影。

不知根据什么,王建设始终相信,他的前妻杨青秀会带着儿子来医院看他,会送钱给他治病。他说尽管两人离了婚,但是杨青秀不可能真丢开他不管的,她会记着他的。她也这么答应他的。听的人若有所悟,大惊,说杨青秀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她是说过这种话后,你才答应她离婚的吗?王建设不出声,茫茫然回看着对方,似在猜测其话意。那人也不多追究,调过话头,说人家明明同你离婚了,明明同别的人结了婚,她还怎么会管你?要管你,当初会同你离婚吗?王建设又茫茫然,呆看对方。

“我青秀答应说来看我,就会来看我的!”没头没脑突然蹦出一句。“你们不懂!”

王建设说杨青秀讲好了,赚到钱就寄回来。杨青秀要是不出去打工,就更没钱给他治病。

大家没法,只得随他,说好好,我们不懂。

许多夜晚,王建设把储藏室的门带拢,独自一人出了住院部,出了医院,不到深更半夜他不会回来。都说王建设是到城北的汽车站守他的前妻杨青秀去了。其中有几次,还是一两个病人和病人家属陪他去的。他等了一趟又一趟车,每一趟车停下,王建设都兴冲冲挤在车门边,一个挨着一个察看。他不只关注着杨青秀打工那个城市的车子,连那个城市周边几个城市的车子也不放过。杨青秀可能会换一个地方做工的,或者会换一个城市的车站坐车。谁能说得到呢,反正吧,站在这里也没事,多守一辆车子会多一份希望。

王建设有个习惯,每天夜里一定要挤到电视机前,收看《新闻联播》之后的《天气预报》。他关心着杨青秀打工那个城市的天气情况,刮风了下雨了,有没有那种大台风大暴雨。他说当初同杨青秀认识,就是在那个城市的一个大风大雨天。那里的风不刮就不刮,一刮起来吓死人。当时杨青秀在厂子里做工,杨青秀的父母在工厂附近的街头开着小餐馆,王建设则跟着几个老乡,在一家建筑工地搞基建。那天的风刮得大,雨下得更大。风刮着满大街的树叶,还有废报纸、废塑料纸什么的,旋转着顺大街你追我赶朝前跑,就似跑着无数的小汽车轮子。雨过之后,杨青秀父母餐馆前的遮雨篷给大风刮开,刮到街道对面的大树上去了。杨青秀父母搬了一把椅子,踩上去想把篷布掀下来。可是没用,树枝树叶将篷布缠得紧紧的,再怎么用力也纹丝不动。杨青秀到邻居店里借来一把木梯,爬上去掀,同样没用。杨青秀顺着木梯继续往上爬,坐到一根树枝上咬牙切齿发狠。王建设正好从底下经过,看到了树头上那个穿红上衣,手忙脚乱掀篷布的姑娘。树枝微微抖颤,眼看承受不了姑娘的身体,要崩断了。“莫慌张,快下来,让我来!”王建设也弄不清哪来的勇气,边吆喝着,边朝树上招手,让姑娘下来。街道上还汪着面积很大的水,树下摆放的饭桌上,同样积着未曾抖净的水珠水渍。树头上那个姑娘的红衣服把饭桌把街面,都映得微微发红发亮。那印象可能太深,以至现在想起,王建设眼前就能出现一大片红,红得让人头发晕。

他很担心,假如再遇到一次大风大雨,杨青秀和孩子给刮着了淋着了,怎么办?

“那风那雨,说来就来的呀,忽的一声——”王建设给病房里的人形容着。

以前在大病房,正面墙上挂了一台大电视,供房里所有的人看。搬到储藏室后,王建设便到护士室去看。但护士们比较难讲话,有时忙,不愿把电视打开,开了也不能随意换台。王建设只能再回到大病房。“进来快进来,”看到他在门外探头探脑,房里人热情相让,搬凳子找椅子,把台给他调好。哪天略略来晚了,还有人会赶过去催。“快点啰!”似乎比他本人还急。可能是怕过多打扰别人,或者真是急着要赶到汽车站守车子吧,该看的节目看完,王建设起身就走,一句话也不多说。“急个什么呢王建设,后面还有好看的节目呢。”别人留他。

“王建设,有一句话原本不好同你开口的,但想来想去,真不忍心再瞒着你,看你一直这么吃亏下去。”有人把王建设叫住,斟词酌句。“我怎么听说,你那个杨青秀根本不像你说的,去了外地打工,她更不会给你送什么钱来。杨青秀其实就在家里,在安平新村蔬菜大队。你儿子也在家里,在蔬菜大队。”

“到底怎么回事王建设?”这人问,“这事你一点也不知道?不知道你让人家骗了?你常常到汽车站接人,怎么就没想过,要回蔬菜大队找一找?”

“是你骗人!我青秀就是出去打工了,出去一两年了的。”王建设断然回答。

“好好,算我骗人。信不信随你,反正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王建设,还是多个心眼的好,吃亏上当也不是不可以,但不能太过分,过分了就……就过分了。”旁边另外的人插话。“最毒妇人心,听说你和杨青秀结婚,是她追你的?你当时在建筑工地上做监理,人长得好,又赚了不少钱,杨青秀父母看上了你,设了个计,把你一步步勾住。后来等你得了重病,突然翻脸不认人,一脚把你踢开了?”

一时七嘴八舌,围在王建设身边问东问西。王建设不答。他们便自己说,自己答,自己听。说的津津有味,听的更津津有味。也不知都是从哪得来的消息。越扯越远,甚至自相矛盾。说王建设在杨青秀家,是那种上门女婿。从小父亲死了,母亲改了嫁,七老八十的奶奶把他养大,两个叔叔多少也帮了一些。奶奶怕自己死后,王建设会打一辈子光棍,四处托人,早早把他送到百多里外的金山县杨青秀家。为着不让老人伤心,王建设答应了,跟着杨家一起到外面的建筑工地做工,工资一分一厘都要交到岳母手里。表面上岳父岳母对他百般好,背后数落诸多不是。明明自己办成的事,对方却对人说,是他们通过关系暗地里运作才得以办成的。王建设想过离婚,又怕儿子受苦。想回这边的老家蔬菜大队生活,但这边什么也没有,就剩奶奶留下的一间小瓦屋,夹在前后左右高大楼房间,好比一只干干瘪瘪的臭虫。通过关系,王建设回到金山找到一份事。王建设的一个同学,到金山办了一家小加工厂,请王建设做管理。王建设当然高兴,终于可以从岳父岳母身边逃开了。可回到金山没多久,人便病了。

“我也想问一下,王建设,问错了别在意呀。你是根據什么,相信杨青秀会带着儿子来医院看你,会送钱来给你治病?一个离了婚,又同别人结了婚,成了别人老婆的人,怎么可能还会来看你,会记着你呢?就是她真想来看你,给你送钱,他现在的老公也不会让的呀?”这人把话收住,两眼紧紧看着王建设,百思不得其解。

“当初,是不是他们许下了什么条件,你才答应和杨青秀离婚的?”这人说。“比如,只要你放手,离了婚,她就和新结婚的丈夫一起出去打工,赚了钱来给你治病?”

这人说:“你想没想过,他们这才是真正的骗人?你被他们骗了,你上当了?”

“想想啊王建设,”旁边另有人兴致勃勃,“他们好不容易把你骗住了,好不容易一脚把你踢到一边,怎么可能还会到医院来看你,给你送钱呢?他们只怕早跑得没影了,跑得越早越好、越远越好。他们这是把你抛弃了呀,用法律上的话,是遗弃了你。他们已经犯了遗弃罪。医生那天给杨青秀打电话时就是这么说的。”

“王建设,人不能太老实了哦。”头一个人说。

“要是我,早就去告她,告他们!”第三个人听得愤愤不平,高声道。

“要不这样,王建设,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我给你另外介绍一个女的吧,”有人拉拉他臂膀。“世上好女人多得很,天涯何处无芳草……”如此这般说了一通。说某一个女的,是他亲戚,还是某某地方一个干部,丈夫去世了,带着一个孩子,长得那个漂亮。

“不要,我不要什么女人!”那人的话尚未说完,王建设突然把他的手臂甩开,大叫一声。

王建设叫:“我就要我青秀!”

大家被他的叫声吓住了,也被他对杨青秀的一番情意打动了,半真半假做出认真的样子,表示对他的钦佩,对杨青秀的谴责。到下一天在大房看电视,不知怎么话头又整个颠倒过来,不是杨青秀骗了王建设,而是王建设骗了杨青秀,害了杨青秀。王建设把杨青秀以及杨青秀一家害惨了。治病多年,不只掏空了整个家,还欠了大量外债。岳父岳母在外面的餐馆也开不下去了,带着病秧子一个的王建设回到金山。在金山又待不下去,躲债躲到了我们县里,就住在城郊王建设奶奶留下的破房子里。门没门,窗没窗,岳父岳母一大把年紀,一大家过的那叫什么日子?到这个程度,王建设竟然提出,要把他们暂时栖身的那间破房卖了,换点钱供他治病。两个叔叔出面阻止,叔叔说,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老祖居,就是留在世上的一条根。有这条根在,以后你儿子回来了,还能算这地方的人。没这条根,你儿子以后算个什么?王建设答不出话,眼珠子却没停着转动,目光慢慢落到老婆杨青秀身上。王建设主动提出离婚,又让杨青秀嫁给同村一个老光棍。老光棍四五十岁了,长年在外打工,手头积了点钱。

“我没讲一句假话,没一句冤枉你吧王建设?”这人问。

“杨青秀跟着后来的老公继续出去打工,也是讲好了,赚了钱回来给你治病,是不是?”

你一句我一句,越挖越深,连带着把王建设早年的鸡零狗碎一起挖了出来。说王建设只是蔬菜大队的农民,在外面建筑工地做小工,杨青秀则是一个大专毕业生,在工厂做会计,长得又好,让王建设盯上了。杨青秀当然不同意,她的父母更反对。王建设吹牛皮,说自己是这家建筑公司股东,父亲是当官的,家里如何如何有钱。王建设又串通几个朋友,装作是他手下,把他叫成王总。杨青秀一家哪会料到,这也能做出假来?婚后一切露馅,杨青秀一气之下回了娘家。王建设也跟去,这才变成了上门女婿。杨青秀哪还看得起他?成天爱理不理。王建设在家待不住,躲到外面打牌,家事什么也不做。杨青秀开始闹离婚,隐隐约约还有了另外的人。王建设受不住,喝过酒后开始打人。打过又下跪求情,写保证书,保证以后再不打人。但下次喝过酒,照样打。

再过一天,有关王建设的故事又起变化。说他们离婚,不只因为病,还有另外的事。王建设那个不行。还有人说,王建设结婚后还真有过得意的时候,搞建筑赚了不少钱。有点钱便忘了自己是谁,跟坏学坏,勾搭上别的女人,养起小三来。给小三买了房,把杨青秀和孩子抛到一边。杨青秀和她的父母当然伤心,大闹一场,最后离婚。说来也巧,婚一离,王建设便病了。外面那个小三有多么精明,一看情况不对,趁着他住院的机会,把钱和房子套到自己手里,消失得干干净净。王建设走投无路,又病又穷,像个要饭的,重新回到原来的家中,来见杨青秀,见他的岳父岳母。杨青秀和岳父岳母不理,孩子也不理,他便像个泼妇在那拼命,闹死,有次还喝了农药。农药喝下又吓得不行,跑到街上大喊大叫,要人来救命。他说他喝了农药,求大家快把他送到医院。

“救命救命呀,大爷大娘救救我!”有人模仿王建设的口气叫。

“是不是这样王建设?”

王建设咧了咧嘴,要笑不笑。

“听说你的病原本没这么重,是喝农药伤了心伤了肺,变这么重了?”又有人问:“王建设你凭良心说说,落到今天这地步,除了怪自己,你能怪谁?”

“王建设呀王建设,看你都做的什么!有钱在外乱搞,作了孽,伤了老婆的心。等到倒霉了,才知道要老婆了。老婆当然不会理你的,任何人都不会理你。这要是换了我,宁愿死在外面,也绝不会回来。丢不起那个脸!”

在二楼内科病区,找王建设讲讲话,开开玩笑逗逗乐,寻个开心调剂,是一项固定节目。一天中的任何时候,打完针,吃过饭,做完检查,清闲下来了,病人或病人家属便松松散散寻到储藏室门前,有一句没一句搭讪着。一个把话搭上了,便有另外的人寻着声音跟过来,有的手里还提一个装东西的塑料袋,端一个碗、一个脸盆、一个盐水瓶什么的,甚至是刚在卫生间倒尽屎尿的痰盂尿钵之类。也有时候储藏室门是关的,把门推开,没人。来的人便叫:“王建设,王建设!咦,这人还不在了?跑哪去了?莫不是杨青秀真回来了,给他送了钱来?”这个时候如果王建设在楼道出现,迎接他的会是好一通斥骂。王建设王建设,钻哪去了呀,杨青秀到处找你,不知道?人家辛辛苦苦几千里回来,饭没吃一口气没喘一下,赶到医院来见你,你偏偏还躲起来。这是端什么架子摆哪门子谱呢?你不急,弄得我们大家一个个急得不行,一齐帮着找你。楼上楼下找尽了,这是从哪钻出来的?

王建设微微笑着,知道人家在逗他。以前早不止一次这么逗过他了。

“不相信我说的,是不是?不相信杨青秀来医院找你了?信不信在你,真不信也算了,反正我把话带给你了。”对方说,“当然了,我也不很清楚那个女的是不是杨青秀。反正谁也没见过她。她也没讲自己是谁,只问你在不在,到哪去了。我仔细想,那女的不可能是杨青秀吧,长得又不好看,黑眉毛,宽鼻头,瘪瘪个嘴,看人时两只眼珠有点往一起挤,不就是我们常讲的对对眼嘛。杨青秀应该又年轻又漂亮,哪会长成这么个怪模样?”

黑眉毛,宽鼻头,瘪瘪个嘴,看人时两只眼珠有点往一起挤,这讲的分明就是杨青秀。但王建设仍不信。杨青秀的照片他带了几张在身上,大家不止一次看过的。他也不止一次讲到杨青秀自小就有的对对眼,结婚后他还陪着到医院做过校正,效果却不怎么好。

对方也知道他不信,并不计较,拉住身边经过的另一个病人,问:“刚才有个女的,找王建设的,看见去哪了吗?王建设回来了,找人的又不见了,这两人玩的哪家戏法……”

“哦,找王建设那女的呀?”听的人会意,“看到了看到了,刚刚还找到了我们房里,急得像什么。是不是到走廊那头大房间去了,以为王建设在那看电视?或者在医生值班室,在护士站?”

那人同样很焦急,朝走廊两边的病房张望着。

第三个病人道:“要不,上厕所了吧?”他对第一个病人说:“你到厕所帮他看看。”

“同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老婆,又不是来看我的……”

第一个病人拉下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顺走廊走开了。却并不走远,一脱离王建设的视线,很快闪进一间病房,躲在门后朝外窥望,他的身后以及对面和隔壁几个病房里,也分别有人隐住身子,悄悄朝小厅那边张望,他们在等着好戏开场。半天过去,小厅那边没有动静。众人有耐心,相互打手势,暗示不要动,再等等。王建设从房里出来了。他肯定也能觉察是不是有目光在盯着,尽量装作随意的样子,在厅里慢腾腾来回走过一趟,同时观察走廊这边动静。可能发现了点异常,慢慢缩回房里去。大家有些失望,松懈下来,准备出去,却看到对面又有人打起手势来。王建設重新出来了。这次王建设没有过多犹豫,往小厅对面走去。他的目标很明显,就是刚才大家提到的厕所和水房。开水房很小,让几只大水箱占住了,没什么地方可藏人的。自来水房则和卫生间一起,沿墙三面都是水龙头,病人及病人家属日常的洗洗刷刷、接水倒水,都在这里。两边便是男女厕所。王建设是一定要进女厕所察看的,但龙头下有一个老婆婆在洗衣服,同时,可能也有些担心女厕所里会不会有其他人吧。王建设到外面晃一圈,再次察看四周动静,同时等女厕所里的人出来。这时有个病人家属提着一个罐头瓶从一旁经过,同他讲了句什么,王建设退开到一边。又有一个人端了一盆水,进卫生间倾倒。等拿玻璃瓶的人把瓶洗好,沥净水出来,洗衣服的婆婆也把衣服洗好出来了,倒水的也走了,王建设充分利用机会,身子一闪,快步进了自来水房,进了女厕所,来回搜寻一遍。当然没寻到什么。他到小厅看看,看样子不甘心、不放心,再次回头进女厕所,把每一个蹲坑的木门都一一推开。

“王建设,这是干什么!干什么进女厕所?耍流氓?”一大伙人突然从角落冲出来,齐声断喝。

“不得了不得了,抓住一个流氓犯!”

“抓了一个现形!”

一时之间,整个楼道响彻人们的笑声骂声。王建设明白大家就是个笑闹,也不在意,只待在一边,咧开嘴一个劲憨笑。

“干什么干什么!吃饱了没事干,又欺负人家王建设?”

管水房钥匙的老蒋过来,碰上大家玩得热闹,有时会一通吆喝,把人群驱开。大家有些羞愧,也有些嬉皮笑脸,由不得上前来同老蒋纠缠、笑闹。不知是受气氛的感染,还是因了其他什么,老蒋不知不觉间会把板着的脸松弛下来,面带笑容倾听大家的话语。听过一会,脸上渐渐带上几分诡秘笑容。

“哦,你们是说那个女的,四处找王建设的那个?刚才不在护士室缠人家好久吗?护士们说没看到没看到,她还硬不相信。怎么了,那女的还没有找到王建设?”

原来老蒋忍不住,也跟着大家逗起乐子来。这个时候,不只病人和病人家属,包括医生、护士、老蒋,以及王建设自己,都一齐乐在其中。

笑过闹过,大家心满意足,四散开去。可此后,那个王建设好像很难恢复过来,接连几天都有些痴痴呆呆。有事没事,他一手插在上衣口袋,另一只手则插在下面的裤子口袋,目光游移,长时间在楼道里走来走去,有一眼没一眼朝一间间病房察看,就似在寻找着什么。楼道走完,再到护士室找,到医生办公室找。接着从二楼找到一楼,从一楼找到三楼。后来还找出住院部,到了门诊部。也有时候找着找着,人便不见了,可能真回蔬菜大队的家里去找了。

明明清楚是假的,杨青秀不可能会回来,不可能到医院看他。也明明清楚大家都在逗他,把他当猴玩,他已经多次上了大家的当,可这个王建设为什么还要当真,要那么反复找来找去,反复上当?众人思来想去,解不出其中原因。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看他那副失魂落魄模样,有人几乎落下泪来。说王建设这个狗日的,怎么就落到此一地步,前世这是作了什么孽。接着又骂杨青秀,说一个女人为何就能生出如此一副歹毒心肠,要把一个男人弄成这般?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她到底是一条蛇呀一只蝎子呀,还是虎呀狼呀?骂来骂去,忽然又骂到眼前这些作弄人的人身上,说人家这么可怜,还要拼命去玩去逗,就不怕损阴德遭现世报?众人也讪讪的,意兴全无,悄悄四散开去。可到下一天,又习惯性聚到储藏室门前,在那嚷嚷着王建设长王建设短了,王建设自己呢?同样一如既往,上当。

玩得多了,有人忽然猛拍一把脑门,大梦初醒。这个狗日的王建设,琢磨琢磨,好像挺不一般的呢。我们说他傻,一个人哪就会傻成这般样子?莫不是恰恰弄反了,他是在有意装傻,逗大家玩吧?这一惊非同小可,马上有人连声附和,说对呀,我也一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的。说不定这里面真的大有名堂。我们都以为在逗他,实际上呢,大家都在让他给逗着,让他当成玩物,当一伙猴,捏在手上给玩得个不亦乐乎呢。

“没错没错,没错的。”其余的人一齐点头,说王建设狗日的真不是东西。简直不是个人!哪有这么玩人家的,也太刁钻古怪、深不可测了。

“不玩了不玩了,玩不过他!”大家高声嚷嚷着,垂头丧气。

那么今天这事,王建设说丢了什么钱,丢了杨青秀的短裤,会不会又是一次设计好的陷阱,又一个玩笑呢?众人把该找的地方无一遗漏地找过,不见任何结果,乱纷纷站在储藏室门外。正自迷惑,忽然看到人群外边,出现两个异样的身影。

是警察。

是王建设在医生办公室打的电话报的警。看起来王建设当真急了眼,有些不顾一切了,竟然找来警察帮他搜寻几张破钱,搜寻一条女人的短裤。警察分开人群,到储藏室随意察看一番,找王建设询问情况,又找相关的人了解。王建设一一应答着,把先前讲过的那些,如此这般同警察再讲了一遍,其他人也把所掌握的情况作了番介绍。警察边问边记。王建设说半天,他们在本子上随意记一两个字。王建设对此很不满意,更不放心,生怕会把什么重点遗漏了。两个警察都年轻,二十四五的样子,一个戴帽子,另一个没戴。没戴帽子的那个警察平日肯定也是常戴帽子的,因为他脑袋四周的头发给压出一个明显的帽印,像一个无形的套套,紧箍在那里。

为表示强调,王建设每说一句话都得重复一遍,后来还把面孔凑上前,去看警察都记了点什么。警察用抓笔的那只手推他,不让他看自己写的字。警察写字的那只笔很短,粉红色,笔帽做成一个小熊的脑袋,让人怀疑,这支笔一定是警察家的小女儿在学校写字时用的,他出门时匆忙抓了来。

王建设看着那支笔,不知不觉眼光就直了,僵了,话语也停歇下来。“怎么了?”警察问。“往下说,”警察催他。可王建设不说。王建设忽然又呀地叫一声,作势就要往一边跑。警察拉住,问怎么回事,去哪?想起什么了?

王建设说他要回家。

“你说的那钱,丢在家里,是不是?”

王建设说是。

两个警察用摩托带着王建设回到蔬菜大队的家,开门直奔厨房。果然看到一只包了东西的尼龙袜,就放在灶台旁边的砧板上。原来王建设根本就没把尼龙袜带到医院。他只是打算着要带到医院,出门时却又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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