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江南文学与江南文化研究的重要对象与方法问题
2020-03-12夏雪飞
夏雪飞
(同济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 200092)
提要: “江南文化”是一个重要的传统思想资源,从古至今,文学都是表达这一“江南认同”的重要媒介。“当代江南文学与江南文化”与古代文学的相关研究不同,需要充分考察自身的独特性和复杂性,需要确认重要的研究对象,建立适合当代文学自身特性的研究思路。将“江南文化”放置到历史的脉络中,发现先秦文化之于“当代江南文化”的意义,以重建历史的延续性,并反思当代文学研究中“现代性”视野的缺失;以“主体间性”为思维理路,通过双向互动的视角发现当代江南文学与江南文化之间的动态关系,为新的世界格局中的“中国叙述”增加来自江南的视角,以此确立中国文明主体性的独立立场。
“江南”一词有着丰富的意义内涵,它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而且也是一种文化符号,与文化学、经济学、历史学、社会学等诸多人文领域密切相关。文学叙事对“江南认同”的意义至关重要,从华丽诡谲的楚辞、声律铿锵的四六骈文,直至明清时代的性灵小品,“江南文化”在历朝历代的文学叙事中得以成型,又反过来对文学的发展产生影响。20世纪90年代以来,从文化学角度展开对当代文学的研究成为学界关注的研究方法,然而在研究过程中常常出现文化学与文学研究不能很好地融汇甚至割裂的现象。另外,与“古代文学与江南文化”研究的丰厚成果相比,“当代文学与江南文化”的研究稍显薄弱,研究成果主要集中在具体的文学作品或者作家与江南文化的关联上,缺少以文学为本位、以空间为中心的、对“当代江南文学与江南文化”的方法论研究。本文将在总结现有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这一课题的重要对象和研究方法提出几点构思,探讨这一交叉学科的研究路径,为以“时间性”和“现代性”为主导的当代文学研究提供“江南”视角,拓宽当代文学的研究思路。
一、知识界的“地域”“江南”叙述与重要对象的确认
自从中国作为一个经济和政治大国崛起于世界之林,国内外纷纷就新形势下如何走出以西方为主导的现代性的“启蒙叙述”而走向适合中国本土发展的“文化自觉”展开了论述,“区域”和“民族”随之成为重新整合中国叙事的两个核心概念和方法,对“江南文学与江南文化”的研究也产生于这一大背景下,经历了从文学审美到学理思考以及学科建设的逐渐深入的过程。
(一)“文学与地域文化研究”及“文学地理学”的学理脉络
关于地域文化,早在20世纪30年代“京派”和“海派”的论争中就可见端倪,鲁迅曾提出著名论断,“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1],虽然他对二者都持批评的态度,但却证明了“南”“北”的地域文化差异。在很大程度上,“近商”和“近官”指向不同的地域文化,“京派”“海派”的论争其实也就是不同的文化价值和审美观念的论争。当代文艺界对地域文化的重视始于20世纪末,其研究方法也出现了不同时期的代表成果。1986年,金克木在《文艺的地域学研究设想》中提出以地域文化融入文艺研究的构想,他认为文艺研究应该打破惯有的历史线性研究的思路,对文艺作品作“以面为主的研究,立体研究,以至于时空合一的内外兼顾的多‘维’研究”,“从地域学角度研究文艺的情况和变化,既可分析其静态,也可考察其动态。这样,文艺活动的社会现象就仿佛是名副其实的一个“场”,可以进行一些新的科学的探索了”。在具体的研究方法上,金克木提出了“分布研究”“轨迹研究”“定点研究”“播散研究”等四个研究思路,为地域文化与文学的研究奠定了基础[2]。2003年杨义提出了“重绘中国文学的地图”以及著名的“一纲三目四境”说,即在“大文学观”的总纲之下,通过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的结合,中心文化和边缘文化的互动,对文献的深入挖掘这三个研究基点,结合民族学、地理学、文化学、图志学这“四境”对中国文学进行综合研究[3]。这一研究博古通今,为中国文学绘制了完整而丰厚的文学地图,也为这类研究提供了完整的研究范式。除了“文学地图”的表述之外,还有很多学者使用了“文学地理学”这一概念,陶天礼在《文学与地理——中国文学地理学略说》中认为:“所谓文学地理学就是研究地域的文学与文学的地域、地域的文学与文化的地域、地域的文学与地域的文化之间的相互关系。”[4]除了概念的界定以外,该论文还提出了建立文学地理学学科的构想,至此以后,经过胡阿祥、曾大兴和梅新林、邹建军等学者的研究和探索,地域文化和文学的关系研究逐步摆脱单纯的方法论探讨,而走向一个新兴学科的建设。“文学地理学”也逐渐成为代表“地域文化和文学的关系”的一个新的概念和学理,是“融合文学与地理学研究,以文学为本位、以文学空间研究为重心的新兴交叉学科或者跨学科研究方法”,其研究最终要摆脱对人文地理学的依附和从属地位,逐渐成长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综合性学科[5]。
(二)“江南文化研究”“文学与江南文化”:表述“文化自觉”的方法
20世纪90年代末,复旦大学的樊树志从历史学的角度对江南地区进行考证,从江南地区的建筑、民俗、市民的娱乐活动等角度探讨了同里镇、朱家角镇等江南市镇的人文景观,虽然这篇文章并未对文学与江南文化的互动作专门的考察,也未对“江南文化”的概念进行具体界定,但是该研究接续了源自先秦,盛于明清,但又被意识形态中断了的“江南”,使得“江南”作为一个地域特征,从历史学的角度进入学界的视野[6]。进入21世纪,对“江南文化”的研究出现热潮,2004年,《江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刊发了刘士林、徐雁平、朱逸宁、耿波等四位学者的笔谈,正式对“江南文化”和“江南话语”进行学理探讨。与樊树志历史学的研究思路不同的是,由文学而进入“江南文化”的研究成为这次笔谈的主要理念,刘士林首次提出了“江南文化”的“诗性精神”,他认为:与注重“道德实践话语”的北方话语相比,“江南话语”是具有审美精神的一脉,“是中国诗性话语体系专门执行审美功能的元叙事”;徐雁平以“诗学世家”为关键词,考证了以海宁查氏、德清余氏为代表的江南世家与江南学术传承的关系;朱逸宁从断代文学地理的角度考证了晚唐五代江南的诗性文化;耿波揭示了江南士人对城市文化语境中的“张扬个体”和“志于道”之间矛盾的表达[7]。这四位学者的论文使得“江南文化”逸出了历史学的研究思路,基本奠定了后来“江南文学与江南文化”研究的模式。其后,熊月之探讨了“江南文化”中的“务实精神”,指出江南文化有“讲实学、办实事、重实效、求实惠”的特点[8]。胡晓明、徐茂明、董楚平、李伯重等学者纷纷撰文,对“江南文化”的“诗性精神”“江南士族精神”“江南才女文化”“江南文化的海洋特性”等特质进行了探讨,一时间,“江南文化”成为显学,对“江南文化”的界定及其精神内核的探讨呈现出百家争鸣的态势,由文学而进入江南文化的研究成为一个重要的思路,丰富着“江南文化”的研究视野。其后,江南的各大高校纷纷建立以中文学科为依托的江南文化研究基地。浙江师范大学江南文化研究基地是海内外较早以“江南文化研究”命名的学术研究机构,该基地2006年获得“浙江省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的称号,基地设立了“江南文学与艺术”“江南学术与文献”“江南城市与社会”三个重点研究方向,这标志着“江南文化”研究正式作为一个学科建设进入学界的视野。随后,复旦大学、华东师范大学、江南大学等高校纷纷成立了江南文化的研究基地,“江南文化与文学”日益获得了学界的广泛关注。至此,“江南文化”研究已经成为涵盖了历史学、地理学、文学等多个研究领域的一门重要学科,成为表述“文化自觉”的重要方法,拓展了“中国叙述”的视阈。
(三)“现当代文学与江南文化”:重要对象的提出
从目前的研究成果来看,“江南文化与文学”的研究主要以古代文学为研究对象,从理论、研究模式以及体系建构等三个方面展开。与“古代文学与江南文化”的研究相比,虽然现当代文学与江南文化的研究稍显薄弱,但是也已经就研究方法和研究对象进行了开拓和探索。费振钟的《江南士风与江苏文学》(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是最早研究现当代文学与江南文化关系的专著,该书从作家和作品两大部分出发,探讨了江南士风之于江苏文学的影响,为此后现当代文学与江南文化的关系研究提供了范式。该著作并未对“江苏文学”作出具体定义,但从研究对象的择取来看,研究的着眼点还是以文化为“纲”,将相关江苏籍的作家纳入研究的视野。王嘉良、傅红英的《启蒙语境中的乡土言说——“五四”浙东乡土作家群论》考察了浙东地区深厚的历史人文传统和启蒙文化氛围之于浙东乡土作家的影响,作者首次从文化的角度对浙东作家进行了界定:“以区域文化视角观照,浙东乡土作家群在‘五四’以后的崛起,既是一种文学现象,同时也是一种文化现象。其生成机制同‘五四’特定的时代语境和启蒙文化要求紧密相关,而从‘地域学’的‘面型’语码看,在浙东这个方圆仅几百里的有限的区域‘面’上短时期内形成一个艺术追求相同表现形态相类的作家群体,显现出作家们急切的乡土话语表现欲求,也与此地特殊地理区域种型和历史沉淀的启蒙文化传统有着割不断的联系。质言之,正是共同的文化之根孕生出茂盛的文学之树。”[9]凤媛的著作《江南文化与中国现代文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版)明确了“江南籍”的研究范畴,将江南籍的现代作家的气质和创作与江南文化联系起来进行研究,发掘了二者之间丰富的关系内涵。郜元宝在《近二十年上海文学——七路沪军成一股》(《人民日报》,2013年4月23日)将上海作家分为“沪生作家”(上海土生土长)、“来沪作家”(在外地开始写作,然后来上海居住)、“留沪作家”(生在外地,在上海读书并留在上海)、“投沪作家”(作品主要由上海的杂志或者出版社推出的作家)、“过沪作家”(在上海短暂居住并离开)、“去沪作家”(出生于上海,从上海迁居外地)、“返沪作家”(出生于上海,去往外地,又回到上海)等七大类[10],虽然郜元宝对作家的分类只涉及上海一地,但是也可代表确定研究对象的一个思路,然而如果从江南文化与作家之间的互动来看,这样的分类虽然面面俱到,但与文化联系并不紧密。另外,还有一种划分方法是与出版物相关的,如每年的上海文学年鉴,采用的是以“上海文学”取代“上海作家”的划分方法,将当年在上海的期刊发表或者出版的文字资料纳入研究范畴,这样的划分方法虽然体现了“年鉴”的特点,但是却遮蔽了“上海”的地域特征和文化身份。对研究对象的确认还有一种是采用了“文化认同”的概念,这一点与古代文学研究中的“江南文学”“江南认同”的研究视角类似,如陈惠芬在《“文学上海”与城市文化身份建构》中着眼于“描写上海的作品”,认为这些作品“构成了‘文学上海’的文化现象”,但是在具体作家和作品的择选上,她研究的也只是陈丹燕、王安忆两位上海籍的作家作品,内在的划分尺度仍然是郜元宝的“沪生作家”系列[11]。
与现当代文学不同,在对研究对象的确认上,古代文学主要以“江南认同”为关键词,将诗歌和散文作为进入江南文化研究的主要文体,这些文体中多为对江南风物人情的直接抒情,所以,以“江南认同”进入对具体研究对象的甄选则显得较为明确。但是,从现当代文学的研究角度看,小说的发展和诗歌的式微是现当代文学尤其是当代文学的主要趋势,在当代文学中,虽然非江南籍的作家作品中也有语涉江南文化的部分,但是总体来说,此类“江南书写”并不构成其叙事的主要推动力,我们很难仅仅以文本中对江南风物的描摹来确认其“江南身份”。因此,从目前的研究成果来看,对这一研究对象的确认还主要以“籍贯”为主,这自然是充分考虑到了地域文化对作家审美和文学表述的影响作用。但是如果仅仅以籍贯来界定,则会忽略当代文学中的一个重要现象,即当代社会频繁的迁徙问题。举例来说,上海作家陈祖芬出生于上海,也是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但是由于长期在北京生活,其作品中没有明显的“江南文化”的特征。而有一些作家是从外地迁移至江南一带的,如孙频由山西迁入南京,黄咏梅由广西迁入杭州,李凤群由安徽迁入南京,除了李凤群所在的安徽可能尚可称作是在江南文化的辐射圈以外,目前就职于江苏作协的孙频和浙江作协的黄咏梅之前的生活环境与江南相离甚远,她们的作品中也并没有所谓的江南风格,当然目前并不能将其纳入“江南”的研究范畴。但是,从文化和文学双向互动的角度看,她们生活在江南,江南文化或许会对她们今后的创作产生影响,如果她们在日后的书写过程中体现出对江南的认识、期待和想象,这当然也会丰富“江南文化”的内容,加深江南文化的多义性,所以,对于此类作家,应该不拘于“籍贯”的研究思路,而应该将他们也纳入研究的视野,“跟踪”他们的创作趋向。因此,在具体研究对象的确认上,除了传统的以籍贯划分的方法之外,还应该重视“文化”对当代江南作家风格的孕育作用以及他们的作品对“江南文化”的“建构”作用,以双向互动的视角,兼顾作家创作地点的地域文化与文学的研究,深入揭示以“文化”为纲,以“文学作品”为“目”的江南当代文学的演变规律,以此丰富对“江南文化”这一传统思想资源的理解。
二、建立一种连续性的叙述:“轴心时代”与“江南文化”
所谓“文化认同”,首先要确立对中国文化传统的关注,但关注本身并不是“守旧”,而是一种新的对于“中国”的认知方式,是在世界的大格局中确认中国的主体地位,并以此为前提来反思和弥合现代主义所带来的断裂。新文化时期,中国的传统文化被批判,“古”/“中”“今”/“西”成为表征落后和现代的代名词,中国古典文化和思想传统被当作导致国破家亡的罪魁祸首而弃之如敝屣。这种思维方式一直持续了上百年,这沉重打击了中国的文化自信,同时也对某些思想的深入形成阻碍。批评现状遭遇的困境,批评理论的合法性问题,使得我们需要重新考察是否需要完全照搬西方的现代性理论,也需要将中国的传统文化重新纳入视野。当然,当今学界也极少有人仍然持有“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简单的思维方式,但是,破解现代性的迷思、恢复文化的自信、实现民族的复兴并不能仅仅建立在“复古”之上,中国传统文化如何实现现代转化,传统如何参与到当代社会中来,这是我们重新关注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的核心内容。首先,要摆脱将“古”/“中”“今”/“西”等同于“落后/现代”的思维。从历时性的角度看,“古”就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今”就是传统文化的当代面向,同时,“中”和“西”应该是一个空间的概念,以“空间性”取代以往思维中以“今”指代“西”而以“古”指代“中”的“时间性”概念,这或许是我们重审传统文化,以传统文化的资源进入当代思考,在肯定自身主体性的基础上,沟通世界文化的有效进路,同时也可以加深对我们当前处境的认识,即现当代文化的发展不仅仅是一个“西化”的简单的过程,而是我们的传统文化通过对西方文化的择取、去芜存菁并交流融合的过程。
如果说新文化时期是一次中国传统文化的“断裂”的话,那么,学界对于“江南文化”的探讨也在某种程度上发生了一次“断裂”,目前的“江南文化”研究首先是以历史学为依托的,将江南地区政治和经济兴盛的南宋时期作为“江南文化”研究的起始,虽然也有学者提出,“更深层的江南认同也是儒家的”,“是美学创造与思想骨力的结合”[12],但是这种更深层的认同如何发生,历史是如何被“延续”的,这些问题并未引起学界的重视。因此,我们需要将研究视角回溯到中国传统文化的原生地去,探寻“江南文化”的密码。在中国文化的发展史上,一共有过三次大规模的深入的思想文化浪潮,而每一次思想运动的发生也与经济的发展密不可分。第一次是先秦文化,以先秦的百家争鸣为代表,此时的文化确定了以后数千年中国民族文化的总体面向。第二次是汉唐时期的中原文化,此次文化的特点是儒家思想取得了绝对的统治地位,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确立了儒术的独尊地位,儒学成为我国古代的正统思想,统一的意识形态也为统一的国家创造了基础。第三次就是南宋后的江南文化,南宋后,政治和经济中心南移,江南文化的诗性特征成为其精神内核。虽然,在中国文化的发展历程中,的确存在这样的三次思想文化浪潮,但不应该忽视的是,作为一种原发性的强势文化,先秦文化一直对后面两次文化产生影响,或者说,后面两次文化的本质是对先秦时期提出问题的持续思考和延伸。因此,对江南文化的探索不能仅仅停留在其兴起时期宋代,还应该向前追溯到“轴心时代”先秦时期。先秦的百家争鸣是秦统一之前的一次思想运动,它包含有文化觉醒期的博大气象,也是雅斯贝斯所说的“轴心时代”的重要文化之一。具体来说,就是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这六百年前后,世界上共发生了四次大的文明思想运动,这些思想产生了我们的宗教和思维,中国先秦时代的百家争鸣就是其中之一,这个时期不仅出现了老子和孔子,同时也出现了墨子、庄子、韩非子等代表的不同的思想流派。同时期的印度有释迦牟尼,出现了《奥义书》,形成了唯物主义、怀疑主义、虚无主义等哲学思想;伊朗有琐罗亚德斯;巴基斯坦有以利亚、以赛亚等先知;在希腊,有荷马、柏拉图、阿基米德等思想家。这个“轴心时代”中的几大文明互相之间并无交集,但是它们的共同点是:这个时期的“人意识到存在整体、自身和自身的界限。他体会到世界的可怖和自身的无力。他提出根本性的问题。在深渊之前,他力求解脱和救赎。通过意识到自身的界限,它们自己树立了最崇高的目标。在自我存在的深处和超越的清晰性中,他体会到绝对性”[13]。从这个角度看,先秦文化的出现,标志着中国文化脱离了原始文化的窠臼,而指向“终极关怀”的觉醒。这一原发性的文化思想对中国今后的思想文化影响重大,确立了中国文化传统的源头,同时也是我们如何弥合“断裂”,实现“江南文化”对传统儒家思想的认同,重构整合性的“中国”叙述的思想基点。
先秦文化除了确立了中国千年以来的思想方式之外,还确立了与之匹配的文学方式之一,即中国文学书写中的抒情传统。时至今日,《诗经》中对于爱情的追求,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等;对于离愁别绪的抒发,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等,仍然为中国人耳熟能详,成为中国人重要的一种表意资源。从思想的角度看,百家争鸣是建立在对个人有限性的认知以及由此需要树立崇高理想的基础上的,由此而产生了“齐家而后治国,治国而后平天下”的从个人人格的修养到治国平天下的人的超越之途,这与发源于印度佛教的超越不一样。佛教的超越是一个“出世”的过程,是经由个人的修炼达到摒弃肉身,达至彼岸的过程,而儒教首先也是从个人的修炼开始,不同的是,儒教是一个从个人人格的提升到“入世”治国平天下的实现崇高理想的超越过程,二者看似不同,但其实都源自对个人有限性的认知,目的都是超越个人的有限性。因此,中国的文学抒情传统首先是建立在对人的关注,或者是对人的有限性的关注之上的,《诗经》305篇中,除了《大雅》和《周颂》的部分篇章之外,大部分的诗歌都是以人为中心,展示的是对世间万物的倏忽明灭、对人的关怀和以此出发的对于周遭的感喟,而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传统的中国文论,也多是直觉感应和体悟想象。陈世骧第一个提出中国传统文学的“抒情传统”,他指出:“以字的音乐做组织和内心自白做意旨是抒情诗的两大要素。中国抒情道统的发源,楚辞和诗经把那两大要素结合起来,时而以形式见长,时而以内容显现。”他指出在《诗经》之后,楚辞(或称楚的悼亡诗)是最动人心魄的,它用宏伟的构架和华美的想象发泄了文学家的愤懑、悲悼和哀戚之情,是一些“中国的心理剖析或中国精神意识”(Sino-psychosis or Sino-psychoanalysis)[14],而这些又与儒教中树立的个人经由崇高理想的实现而达至超越的思路密不可分。因此,从“轴心时代”先秦文化和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来看,对当代江南文学和江南文化的研究,首先要将宋代兴起的江南文化放置到历史的长河中,结合历史地理学的研究,考察“江南”如何认同“先秦”,或者说,“江南文化”如何进一步回应和思考了先秦时期提出的人的超越性问题。从这些角度切入研究,可以深入阐释和揭示“江南文化”的复杂性,为当代江南文学的研究提供新的意义主张。
在对“江南文化”的表述中,诗意的江南是其中的重要面向,对江南的认同更多的是“江南好风景”的审美表达。但是,与古代文学的发展不同,在当代文学的发展中不可忽视的还有一个西方的现代性文化进入并融合的过程,现代性的思维方式使得我们对于当代江南文学尤其是某些城镇或者乡土书写的探讨建立在以“现代城市”为参照的标准上,对这些乡镇“前现代性”的表述很大程度上就是潜在地认同“现代性”的知识建构,而现代性本身的启蒙主义就是将中国预设在了一个“被启蒙”的位置上,这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在新的世界格局中对中国这一主体的“重述”。因此,在当代江南文学的研究中引入“江南文化”并进一步进行“回溯”性的研究,会在某种程度上突破“小传统”带来的现代性思维,从历时性的角度为当代江南文学和文化的发展勾勒出一个相对清晰的图景。当然,从传统文化的角度探讨中国历史和文化主体的建构问题,并不是要走向“复古”和对西方的拒斥,而是新形势下的一次新的思想实践,是要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依托,在中国语境和全球视野中理解当代中国,并以此为契机重构中国的合法性表述。
三、主体间性:文学与文化研究的双向互动
在“古代文学与江南文化”的研究中,研究者们已经从多个角度考察了二者之间的互动关系,发掘了江南的风土人情、江南书写对于后世作家“江南认同”的形成产生的影响,而后世作家的作品又进一步描述了江南文化的变迁,丰富了江南文化的内涵。从江南文化发轫时期到南宋的兴盛,再到明清的臻于顶峰,古代文学的研究者们都从不同角度经由文学创作理清了江南文化的脉络,辨析了江南文化和文学之间的互动,其中既有江南文化对作家创作的影响,如“家住江南黄叶村”的诗意审美,“江南断肠句”的缱绻柔情对作家们“江南认同”的影响,后世语涉江南的作品,很多是对这些诗情画意的强调和再现。但是,作家们的创作也丰富了江南文化的内涵,如有“世情小说”之称的《金瓶梅》对江南世态的描摹,则在江南诗情画意的书写中补充了江南商业文明的信息,使得江南文化中的市井意识和商业文化得到显现;大学者顾炎武不仅开清代朴学风气,而且提出了“经世治用”的思想,这其实就补充了江南文化的实用意识,而且他本人也经常寻找商机,垦地置业,在江北淮安、山东章丘等地都曾经投资开发土地,显然是经商好手。从这些例证可以看出,在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学者们多从双向互动的角度,既考察了江南文化之于作家创作的影响,也揭示了后世的创作如何丰富了江南文化的内容,增加了江南文化的复杂多义。
可是,从文学与文化互动的角度看,现当代江南文学与江南文化的研究很大程度上还停留在“影响论”上,即主要考察了江南文化对现当代作家的影响。如费振钟的《江南士风与江苏文学》(湖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这本著作以“江南士风”为关键词研究了整个20世纪的江苏作家,上至曾朴、徐枕亚,中经朱自清、叶圣陶、汪曾祺,再到陆文夫、高晓声、叶兆言、苏童。以江南的智性文化为关注点,这的确是一个重要的研究思路,也为整个20世纪江苏文学的发展理出了一条清晰的脉络。而且,费振钟也提到了陆文夫、高晓声们的“处世心机”和叶兆言、苏童们“世纪末的感伤情怀”,但是,著作却只论述了江南文化对“世纪末的感伤情怀”的触及作用,却没有就叶、苏的“感伤情怀”和陆、高的“处世心机”如何丰富江南文化作出更为详细和深入的探讨,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整部论著依然停留在了“影响论”的研究思路中。研究现当代文学与江南文化关系的著作还有凤媛的《江南文化与中国现代文学》(文化艺术出版社2008年版),著作将江南籍现代作家的气质和创作与江南文化联系起来进行研究,论著从“江南趣味之维”“江南情色之维”“江南智性之维”“江南商业之维”“江南刚性之维”等五个维度发掘了江南文化之于现代作家的影响,但是,研究内容更多停留在江南文化的这些特征对作家创作的影响上,没有从双向互动的角度继续阐释现代作家的创作之于江南文化现代性转化的作用。吴秀明主编的《江南文化与跨世纪当代文学思潮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从“思潮与事件”“创作与批评”四个维度对浙江、江苏、上海三地的现当代文学进行研究,揭示了江南文学对文学思潮、创作和批评的催化作用,与前述成果类似,这部著作也没有进一步探讨这些文学思潮对于江南文化当代转化的作用。
李少群、乔力的《齐鲁文学演变与地域文化》(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是较早以“互动”为视角进入地域文化与文学研究的重要著作,研究通过“文化——文学的互动生成原则”,对齐鲁文学的历史和现代转化做了深入的考察。这部著作纵跨三千年,上至先秦,下至21世纪初,通过齐鲁文学的生成和演变解析了齐鲁文学和地域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通过对齐鲁文化“以儒家为主,兼及道家”的“主体精神”的确立,以及在不同时期齐鲁文学发展中这种“主体精神的不平衡”为研究方向,勾连起了“高峰初耸”“再度辉煌”“现代新篇”“激扬华章”四个不同的文学发展阶段,阐发了文学和文化之间的互动关系,直观再现了文学和文化的历史和现代性演变的进程。这部著作在时间跨度上非常大,其主要的论述集中在古代文学部分,在现当代文学的论述中,作者也以双向互动的视角,揭示了“五四”时期在中西文化背景下,新文化是如何实现价值重构与文化守成的;同时,论著也通过对张玮等作家作品的具体分析,考察了20世纪新时期以来的齐鲁文学是如何传承和实现传统的当代转化的。该论著中虽然涉及现当代文学研究的部分并不多,但是却可为以后的此类双向互动研究提供很好的范式,拓展了研究的视阈。
总体来说,目前现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的研究主要以“影响论”为主,采用“概念”图解创作的研究方式,这导致了对地域文化理解的僵化(当然,如同笔者在前一部分所论述的,每一个文化中都存在一个强势的核心内容,这个内容常常和“轴心时代”相关,这是文化的本质内容,与对地域文化理解的僵化不一样),这种预设的“超稳定性”遮蔽了历史社会变迁所带来的新质。但是,也有一些研究试图从“建构”的视角展现地域文化的现当代转换。如邓伟在反思目前的研究成果模式时,认为“它不能意识到地域文化所面临的现代语境,也不能意识到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地域文化在共时性话语结构中的建构与指向”,他进而提出“民族国家”是现代作家展现地域想象的基础,地域文化是知识分子在“民族国家”的大背景下表达“主观文化认同”的叙事策略[15]。程美宝也通过对“广东文化观”形成过程的研究,指认出知识分子如何以对权力的解读为策略,“建构”出了一个以国家、权力和利益为本质的“广东文化”[16]。这样的研究方式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地域文化与文学研究中从概念出发的弊端。但是,这些带有福柯后现代史观的研究成果又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地域文化之于其他文化的特殊性,地域文化被表述成一个“主观”的,尤其是“知识分子的主观”之下的产物,这无疑忽略了地域文化本身的客观性,损伤了其中丰富的内涵。
因此,从“双向互动”的角度研究地域文化和文学的关系,在某种程度上既可以避免由地域文化而文学的“图解”文学的研究方式,也可以避免后现代史观中的“建构文化”对地域文化丰富性的损伤。这样的文学研究方式是一种以双向互动为准则的开放叙事,将文学和地域文化都看作一个主体。这类似于拉康的“主体间性”的思维,拉康的“主体间性”理论是对现代哲学中的“主客”二分理论的反思,后者因为强调人的主体性而导致了人类中心主义,对自然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拉康的“主体间性”即“交互主体性”,认为不存在主体性这一命题,而是二者之间互为主体,自我与外在之间不再是主和客的关系,而是作为共同主体而存在[17]。将拉康的“主体间性”理论运用到文学和地域文化的互动研究中,将二者看作一个互动的关系,则可以避免以文化为主体导致的僵化的“影响论”或者以文学为主体导致的“构建论”,进而实现文化和文学之间的动态研究。
邓正来曾将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的发展划分为三个阶段:“1978年以来开始大规模的知识引进运动,把西方大量的哲学社会科学知识通过翻译‘引进’过来。当然这个‘引进’阶段直到今天还在延续,未来也有必要延续下去,因为我们西学研究的水平还不够好。第二个阶段始于90年代初,是‘复制’西方知识的阶段,最早是经济学、统计学这些学科,当然现在也包括社会学和政治学在内。在这个阶段,我们把西方的概念工具、分析框架拿来解释中国的经验,企图复制西方哲学社会科学的理论创新模式。这个阶段也在继续。第三阶段从90年代末一直延续到21世纪初,我们开始在学术规范、学术体制等方面全面和国际‘接轨’。经过这三个阶段的发展,客观地讲,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在这30年的发展中取得了很大的成就,也为它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比较扎实的基础。”[18]近三十年来,我们学术成就的取得,当然首先建立在我们对简单的“中西”二分思维的反思之上,“中”不代表“落后”,“西”也不是具有普世性的“现代”。如何突破现代性的迷思,为国家的发展找到更为稳妥的道路,重拾中国的文化自信,同时也为整个世界贡献自己的力量,这是中国学界近三十年来形成的共识和努力的方向。这其中,有一个重要的研究思路,即对中国本体的重视,也即学界强调的学术“主体性”的建构,强调“主体性”,也就是对“话语权”的争夺,把中国从西方学术霸权中解救出来,强调用中国思路,解决中国问题,加强中国的软实力,为世界增添“中国经验”,进而实现开放包容的“世界主义”。
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中国思想发展的第三次高峰,“江南文化”自然就成为题中应有之意,但是,引入“江南文化”的研究视角并非对传统的简单复制,也不是对西方的完全否定,或者是以“本土化”或“民族主义”抵抗“全球化”,重要的是要有博大的胸怀和兼收并蓄的眼光,立足中国,研究中国本土问题。在实现西方理论本土化的同时,也要引入中国传统文化的经验和表意方式。轴心时代的先秦文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基,是实现学术研究“主体性”的根本,也是实现与其他文化沟通的基石。作为中国重要的地域文化之一,“江南文化”提供了古老中国进入现代的诗意思维,“当代江南文学”是“江南文化”进入当下的样本,研究“当代江南文学与江南文化”的互动,从文学中发现问题,并进而回溯到文化研究中,是这一课题走向开放,避免僵化的可能进路,也是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方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