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文学叙事与自我突破
2020-03-12王晓骊
王晓骊
(华东政法大学 文伯书院,上海 201620)
提要: 作为权力和财富集中的场域,城市早期的发展史造成了城市文学权力讴歌、欲望书写与道德审视、社会批判同时并存的现象。在文学的话语体系中,乡村与城市的差异通常意味着理想与世俗的对立,诗性空间和欲望空间的对立。城市叙事由此陷入两难境地:所有物质层面的展现,都有权力讴歌和财富炫耀的嫌疑;而对城市的反省,又不由自主地走向基于乡土经验的自我否定。由此可见,城市叙事的展开只有摆脱欲望书写和道德批判的框架,才能找到城市精神自我发现的突破口。对于作为城市主体而存在的市民,包括街道、建筑、社会关系和生活方式等在内的城市结构,从来不是异己的存在,就像土地之于农民,不仅是市民的现实生活空间,同时也是他们的精神依托,市民视角的文学叙事无疑更贴近城市本身。然而,城市文学对市民及其日常生活的再现,又不得不同时面对诗性失落的深刻焦虑。在全球化和生活化的转向中,城市的丰富性和多元化决定了文学自我更新的紧迫性。
城市与乡村作为一对范畴,所指称的从来不仅限于地域空间的差异,它们之间的观念对立一直具有等级差序意义,不过其中的价值评判却在不同的话语场域走向了两个极端:在文学的场域中,乡土经验在数千年文化传统的支持下,仍然具有强大的话语权力,“我们的城市书写还普遍停留在道德化控诉阶段,文学中的‘城市’时常充满糜烂的气息,成为阉割人的生命力、剥夺人的自由的象征”[1],城乡差异常常意味着世俗与诗性的对立;而在城市发展的现实场域中,借助于政府力量急速推进的城市化进程,不断强化着“城市,让生活更美好”的理念,城乡差异却又被含蓄地描述成文明与落后的对立。关于城市的文学叙事与现实叙事何以撕裂得如此彻底?本文试图从城市文学发展的历史维度来挖掘其内在逻辑,并由此反思城市与文学的关系及其未来走向。
一、城市文学中的权力讴歌与欲望书写
“大城市之所以有催眠般的吸引力,原因有两点,一是它是国家的工具手段,二是它是最高权力的象征,这是一切城市功能中最早的功能之一。”[2]546不管是作为工具还是象征,权力作为城市最早、同时也是最长久的属性,必然成为它最早的文学面相,并在很长一段时间凝定于文学之中。
中国文学对城市的描绘始于先秦。成诗于西周的《诗经·大雅·绵》就详细地记载了周太王古公亶父率众迁徙至岐山周原营建都城的经过:
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捄之陾陾,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鼛鼓弗胜!乃立皋门,皋门有伉。乃立应门,应门将将。乃立冢土,戎丑攸行。[3]762-763
在诗人热烈烘托的筑城场面中,洋溢的是对作为王权象征的古公亶父的歌颂、对都城建成之后抵御外敌的期待,以及以都城为基点建立王业的憧憬。文学中的城市由此开始了以彰显政治权力为核心的书写历史。而从汉代开始流行的京都赋,以铺叙展衍为视角的夸张表达将这样的书写推到了极致。从汉代班固的《两都赋》、张衡的《二京赋》,西晋左思的《三都赋》,北宋周邦彦的《汴都赋》,元代黄文仲的《大都赋》,直至明代盛况空前的《北京赋》,无一不以天子权威、皇权统治(即所谓“王业”)为中心进行组织和编排:
于是(天子)发鲸鱼,铿华钟,登玉辂,乘时龙,凤盖棽丽,和銮玲珑,天官景从,寝威盛容。山灵护野,属御方神,雨师泛洒,风伯清尘。千乘雷起,万骑纷纭,元戎竟野,戈钅延彗云,羽旄扫霓,旌旗拂天。焱焱炎炎,扬光飞文,吐焰生风,欱野喷山。日月为之夺明,丘陵为之摇震。(汉·班固《两都赋·东都赋》)[4]发微子客游四方,无所适从。既倦游,乃崎岖邅回,造于中都。观土木之妙,冠盖之富,炜煜焕烂,心骇神悸,瞁郭而不敢进。于是夷犹于通衢,彷徨不知所届。(宋·周邦彦《汴京赋》)[5]近则东有潞河之饶,西有香山之阜,南有柳林之区,北有居庸之口。远则易河、滹水带其前,龙门、孤岭屏其后,混同、鸭绿浮其左,五台、常山阻其右。所谓子孙万世帝王之业,与海岳相为长久者也。(元·黄文仲《大都赋》)[6]
空间上的帝都中心论,时间上的万世帝王业,辅之以边陲外乡人对王都繁华威仪的慑服,展现的都是最高权力的无可替代和不可侵犯。这些京都赋所展现的城市涉及长安、洛阳、邺城、建业、成都、汴梁、北京等城市,但看似踵事增华、日趋繁复的铺叙背后,其实质都是对天子以及天子所象征的特权的驯服和讴歌。
建立在权力讴歌基础上的文学表达并不仅限于作为庙堂文学的大赋之中,事实上,只要涉及帝京或都城,便无一例外地陷入对权力以及权力所带来的奢华的赞美和向往。如果说曹植的《名都篇》对洛阳“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宝剑值千金,被服丽且鲜”的炫耀,还是出自身居权力金字塔顶的世子身份,那么初唐卢照邻和骆宾王对长安的讴歌,多多少少就带有对权力的艳羡了: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卢照邻《长安古意》)[7]
山河千里国,城阙九重门。不睹皇居壮,安知天子尊。皇居帝里崤函谷,鹑野龙山侯甸服。五纬连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横地轴。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桂殿嶔岑对玉楼,椒房窈窕连金屋。三条九陌丽城隈,万户千门平旦开。复道斜通鳷鹊观,交衢直指凤凰台。……(骆宾王《帝京篇》)[8]
城市文学的权力主题直到唐代中后期才有所改变,随着经济型城市的不断发展,城市(尤其是南方城市)的权力属性有所消退,文学对城市的表现也开始转向市井繁华和世俗生活:
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唐·王建《夜看扬州市》)
井络天开,剑岭云横控西夏。地胜异、锦里风流,蚕市繁华,簇簇歌台舞榭。雅俗多游赏,轻裘俊、靓妆艳冶。当春昼,摸石江边,浣花溪畔景如画。(北宋·柳永《一寸金》)
市廛杂夷夏之人,宝货富东南之物。讴歌嘹亮,开颜而莫尽欢欣;阛阓繁华,触目而无穷春色。宝塔悬螭,亭台驾霓。台殿光如蓬府,园林宛若桃溪。……风帆乍泊,酒旆频招。醉豪商于紫陌,殢美女于红绡。凝眸绿野桥边,几多风景;回首西江市上,无限逍遥。(南宋·应熙《青龙赋》)
扬州好,午倦教场行。三尺布棚谈命理,四围洋镜觑春情,笼鸟赛新声。(清·严廷中《望江南》)
值得玩味的是,文学中对大小城市商业繁华的表现,总是与歌吹艳冶、放纵享乐联系在一起。文学对城市的讴歌,从对权力的礼赞转化为对财富的艳羡,而后者又似乎总与欲望的放纵同体共生。发展到晚清,《风月梦》《海上花列传》等狭邪小说所展现的城市,日益成为欲望“恶之花”酝酿和盛放的土壤。芒福德对城市的发展曾做过这样的总结:
城市人类虽然超越了村庄社区的局限,但却不能克服自己忠实于自身肉体的这一弱点,而这一弱点则是由于他脱离生命的源泉,一味追求权力与财富的结果。甚至连东方早期的历代文明(大约尤其是它们),也难免受这种邪恶倾向之祸害,这种邪恶倾向现今又将要吞掉我们这个时代技术进步所形成的文明:丧失目的的实利主义。城市生活很早就已被这种错误禁限住了,这种错误在于将追求物质利益本身作为一种目的。[2]118
以京都文学和狭邪小说为代表的文学对城市的展现,不仅极大突破了“发乎情而止乎礼”的审美理想,冲击了强调秩序和理性的传统伦理思想,似乎也验证了芒福德的观点。但这并不是城市在文学中的唯一面相,事实上,文学对城市的批判更为广泛,也更为深刻。
二、文学对城市的道德审视和社会批判
在中国文学的发展历史中,文学从来不只具有单纯的审美意义。孔子对《诗三百》“思无邪”[9]11的总结,宣告了文学的道德规范;而他对弟子们的“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9]183的建议,也为后代诗人以文学反映社会问题,抨击政治黑暗提供了合法性依据。这从源头上决定了中国文学的诗性追求是基于道德和审美双重标准之上的。文学对城市的批判也是如此,而且道德标准明显高于审美标准。大致而言,文学的城市批判大约有三种模式:
第一,“劝百讽一”的道德诉求。早在汉代京都赋的创作中,对城市的道德审视就奇妙地夹杂在城市的讴歌声中,大赋“曲终奏雅”部分,除了强调天子权威之外,无一例外地都归之于“汰奢从俭”“与民同乐”的道德诉求。如张衡《二京赋》中《西京赋》极力描写长安的奢华无度,《东京赋》则重在体现洛阳的俭约之德、礼仪之盛,以此与长安的“放心不觉,乐而无节”作对比,其以礼节欲、以俭约侈的意思是非常明显的。这样的立意几乎可以视为大赋的常规,然而大赋“劝百讽一”的结构安排,已经宣告了伦理批判在权力和财富面前的虚弱苍白①。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中,诗歌的最后,抬出同样是大赋作者的扬雄: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从表面上看,诗人以桑田碧海的时代变化,否定了长安“金阶白玉堂”的权势富贵,但扬子云的安贫守道也许能消解远离城市富贵的寂寥,却也并不能抵挡时间的流逝。他的批判无疑是牵强的,从艺术效果来说,也远不如诗歌主体部分对长安骄奢放纵的世俗生活的渲染。安贫守道的传统道德,在面对城市繁华时,难免有些虚弱无力和言不由衷,这种批判只是为文学的欲望书写增添一点合法性而已。有趣的是,类似的道德批判及其话语方式在明清两代以城市为主题或背景的小说中得到了继承。明代小说“三言二拍”对市民生活和欲望的展现,就必须以道德说教为点缀:
村夫稚子、里妇估儿,以甲是乙非为喜怒,以前因后果为劝惩,以道听途说为学问,而通俗演义一种,遂足以佐经书史传之穷。……事真理不赝,即事赝而理亦真,不害于风化,不谬于圣贤,不戾于《诗》《书》经史。若此者其可废乎?(冯梦龙《警世通言叙》)[10]
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虽小诵《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冯梦龙《喻世明言叙》)[11]
其间说鬼说梦,亦真亦诞;然意存劝戒,不为风雅罪人。(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小引》)[12]
晚清狭邪小说《海上繁华梦》也以“梦”为纲,以警醒误入繁华的世人:“仆自花丛选梦以来,十数年于兹矣,见夫入迷途而不知返者,岁不知其凡几,未尝不心焉伤之。因作是书,如释氏之现身说法,冀当世阅者或有所悟,勿负作者一片婆心。是则《繁华梦》之成,殆亦有功于世道人心,而不仅摹写花天酒地,快一时之意,博过眼之欢者欤!”[13]然而,不管是“三言二拍”还是《海上繁华梦》,对充满诱惑的城市生活的描写极其细腻入神,文字间的艳羡沉溺也不假掩饰,因此其“劝世警世”的效果恐怕也难逃“劝而不止”的命运。
第二,对城市黑暗的社会批判。城市作为权力和财富高度集中的空间场域,特权带来的贫富不均现象强烈刺激着文学作者。虽然他们的批判视角不可能进入权利的领域,但是文学对特权的抨击、对特权笼罩之下城市不公平现象的揭露却成为文学对城市最为深刻的表现方式。在很多文学作者眼中,城市是欲望“恶”之花孕育盛放的土壤,这种认知亦可追溯至汉代。汉乐府《东门行》《妇病行》《孤儿行》等诗歌对城市贫民生活的描写,为后人留存了当时城市生活的真实图景。这一图景有异于大赋自上而下的粉饰太平,更多的是市民角度的叙事,这是文学城市叙事的重大改变。与此同时,文人作家也开始从这一角度抨击城市的弊病。蔡邕《述行赋》“通渠源于京城兮,引职贡乎荒裔。操吴榜其万艘兮,充王府而纳最。……穷变巧于台榭兮,民露处而寝湿。清嘉谷于禽兽兮,下糠秕而无粒”,以京城趋于极端化的贫富不均,展开对特权的批判。唐代杜甫对长安的总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与蔡邕和杜甫将城市贫困归因于特权不同,魏末阮籍则直接将城市问题归咎于城市本身,他的两篇都邑赋《东平赋》[14]1和《亢父赋》[14]19几乎可以看作是对城市原罪的控诉。东平,今属山东省泰安市,位于鲁西南,汉魏有东平国,亢父亦当属东平,阮籍曾任东平相。这两篇赋都应为阮籍就任东平相期间所作,作者对城市的态度是基本一致的,“吾尝游亢父,登其城,使人愁思;作赋以诋之,言不足乐也”,“极道其风土之恶”。在《东平赋》中,作者的批判主要集中在三方面[15]:一是民风尚淫,“桑间濮上,淫荒所庐”;二是强权横行,“三晋纵横,郑卫纷敷。豪俊凌厉,徒属留居。是以强御横于户牖,怨毒奋于床隅……厥土惟中,刘王是聚”;三是好商逐利,“是以其州闾鄙邑,莫言或非。殪情戾虑,以殖厥资。其土田则原壤芜荒,树艺失时。畴亩不辟,荆棘不治……向气逐利,罔畏惟愆”。阮籍在东平相任上仅十余日,他对东平的力诋恐怕并非出于对东平风土人情的了解,而是出于对城市的厌弃。在他看来,城市交通发达,酝酿了浇薄奸诈的民风,“南望春申,东瞻孟尝,袤界薛邑,境边山阳;逆旅行舍,奸盗所藏。北临平陆,齐之西封;捷径燕赵,逃遁逍遥;故其人民侧匿颇僻,隐蔽不公,怀私抱诈,爽慝是从,礼义不设,淳化匪同”(《亢父赋》);城市空间逼仄狭窄,造成了民性愚钝卑下,“其居处壅翳蔽塞,窕邃弗章。倚以陵墓,带以曲房。是故居之则心昏,言之则志哀。悸罔徙易,靡所寤怀”(《东平赋》);“其城郭卑小局促,危隘不遐;其土田则汙除渐淤,泥涅盘洿……故其人民顽嚣梼杌,下愚难化”(《亢父赋》)。
第三,城市对原有社会结构的冲击和破坏。在传统文人的眼中,比社会不公更为严重的问题是城市经济的崛起对原有社会结构的冲击。唐宪宗元和年间,白居易在长安创作了标志性的新乐府组诗《秦中吟》,抨击当时权贵。然而,组诗最后一首《买花》的批评对象,却并不止于贵族:
帝城春欲暮,喧喧车马度。共道牡丹时,相随买花去。……家家习为俗,人人迷不悟。有一田舍翁,偶来买花处。低头独长叹,此叹无人喻: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在诗人的叙事中,家家不惜高价,争买牡丹的城市习俗,与“田舍翁”的长叹形成了鲜明对比,这一对比生动地展现了消费型城市与生产型乡村之间的紧张关系。而在诗人的价值体系中,很明显是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城市的。白居易对城市的批判基于自秦代以来就一直为统治者奉为圭臬的“重农抑商”思想,城市商业的繁荣和商人可观的经济收入,都冲击着“农为国本”的社会结构:
客行野田中,比屋皆闭户。借问屋中人,尽去做商贾。(姚合《庄居野行》)
年年逐利西复东,姓名不在县籍中。农夫税多长辛苦,弃业长为贩宝客。(张籍《贾客乐》)
随着城市商业的不断兴盛,受到冲击的就不仅是农民,更是一直被视为“四民”之首的“士”,以及居于权力金字塔最高层的“官”。南宋陆游的《估客乐》表现的就是这种忧虑:
长江浩浩蛟龙渊,浪花正白蹴半天。轲峨大艑望如豆,骇视未定已至前。帆席云垂大堤外,缆索雷响高城边。牛车辚辚载宝货,磊落照市人争传。倡楼呼卢掷百万,旗亭买酒价十千。公卿姓氏不曾问,安知孰秉中书权。儒生辛苦望一饱,趑趄光范祈哀怜;齿摇发脱竟莫顾,诗书满腹身萧然。自看赋命如纸薄,始知估客人间乐。
在陆游的叙事中,商人凭借财富的力量,可以漠视权力的傲慢,也可以无视文人的清高。在南宋另一位文人的虚构中,商人逐利行为的解构意义更为深刻:
昔有一士邻于富家,贫而虑空,每羡其邻之乐。旦日衣冠谒而请焉。……曰:“大凡致富之道,当先去五贼,五贼不除,富不可致。”请问其目,曰:“即世之所谓仁义礼智信是也。”[16]
以儒家之“五德”为商家之“五贼”,其中对商业行为的否定和揶揄意味是非常明显的。可见,城市商业经济对传统道德和社会结构的破坏性,引发的忧虑远比社会不公要深切得多。必须承认,即便是今天,这样的忧虑也依然存在于当代城市文学的创作之中。这也是城市“原罪”论的深层原因。
三、城市的失语和城市精神的召唤
城市不仅是具有空间意义的存在,更具有时间的意义。中国城市与西方不同的发展史,加重了它现实境遇的困顿。城市要面对的不仅是城乡范畴中的自我定位,也不仅是全球化语境中的未来走向,更是作为历史存在的逻辑自洽,这种逻辑自洽是构成城市自我身份认同的重要依据。然而,传统文化语境一直未能给予城市这样的可能性。一方面,直到今天,城市文学还在追问城市的历史,叶广芩的《采桑子》之于都城北京,王安忆的《长恨歌》之于现代城市上海,贾平凹的《废都》之于故都长安,都建立在城市自身历史的怀旧之中,每一座城市的历史赋予了它存在的合法性,而对城市的集体记忆,则构成了市民作为城市主体的意义所在。然而,必须承认,绝大多数被记忆的城市历史(包括历史和文学),都不是城市市民的记忆,其中除了政治话语的叙事方式,也不乏来自城市以外的想象和虚构。另一方面,传统城市文学中对特权的讴歌和欲望的沉溺从来不可能构成文学的道德支撑,而经济型城市作为具有解构农耕社会危险的异类,更被推上了道德的审判台,历代文学作者对城市黑暗极具感染力的描绘和穿透力的批判,形成了城市欲望渊薮、罪恶温床的整体印象。文学作者在城市叙事中的困惑、矛盾乃至自暴自弃,说到底都是身份认同的缺失、偏差或错位,城市文学面相的浮夸、怪诞、冷酷甚至丑恶,多少与此相关。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城市对于文学从来是被审视的对象,它不像乡村,从一开始就与诗歌结缘,《诗三百》的大部分篇章都是对乡村生活以及建立在乡村基础上的贵族生活的记录。不管生活难易,也不管主人公喜怒哀乐,乡村本身展现的却总是温情和美满的一面: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周南·关雎》)[3]3-4
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小雅·白华》)[3]729-730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小雅·采薇》)[3]468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魏风·伐檀》)[3]300
即使是爱情的失落和婚姻的破灭,即使是战争的残酷和压迫的深重,乡村的自我叙事却总是舒缓美丽的。在《诗经》造就的乡村空间中,社会的动荡不安、主人公的命运多舛从来没有破坏过乡村自身的丰茂完整,或者说,相比于不断发生变化的人事和社会,乡村以土地和土地上的乡人为依托,总是稳定可靠的,它生生不息,是一切生命的最终皈依。因此,可以说,中国传统诗性文化的根本是由乡土经验产生的乡土文化。也正是这样,我们所理解的故土往往是田园乡村,而不是城市。城市恰恰是作为乡村的对立面而存在的。这种对立不仅来自生活方式和活动空间的差异,更基于对城市的否定性判断。阮籍对城市的批判就一直是与类似于理想之境的乡野相对比的:
伶伦游凤于昆仑之阳,邹子噏温于黍谷之阴,伯高登降于尚季之上,羡门逍遥于三山之岑。上遨玄圃,下游邓林。凤鸟自歌,翔鸾自舞。嘉谷蕃殖,匪我稷黍。
是以其州闾鄙邑,莫言或非。殪情戾虑,以殖厥资。其土田则原壤芜荒,树艺失时。畴亩不辟,荆棘不治。流潢余溏,洋溢靡之。(《东平赋》)
与嘉谷蕃殖、凤鸟翔舞的乡村相比,田园荒芜、污水横溢的城市无疑是面目可憎的。而文学作者逃离城市的行为选择,也就意味着对城市的批判。东汉末年张衡在其《归田赋》中云:“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虽未涉及对都邑的描述或评价,但将城市与“埃尘”“世事”相联系,而后文对“于焉逍遥,聊以娱情”的乡居生活的理想化想象,就可见在城市与乡村的对立中,作者的态度是极为鲜明的。类似的情况如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归去来兮辞》,都把城市比作“尘网”,为官比作“羁鸟”“池鱼”;把“见用于小邑”的决定和回归田园的选择视为“今是而昨非”;陆游《鹊桥仙》:“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城门之内即是红尘深处。归隐之人自持清高,在道德上是有制高点的,远离城市就意味着远离权力、名声、财富等等,换而言之,他们对乡村与城市的差别理解成理想与世俗的区别,理解成诗性空间和欲望空间的对立。当然,我们作为诗性表达时的“乡村”概念并不等同于“农村”。两者的区别在于农村是实指,而乡村则是虚指,也就是说,是理想化了的虚拟空间。即使当诗歌不再成为文学主流样式时,乡村仍然“被想象成为物质欲望城市的批判者,乡村文化中所隐含的诗化和田园美感则因此而得到突显,在文本中就表现为文本叙事对乡村生活的美化。”[17]
如果说诗歌是乡村的代言人,那么小说理应是城市的代言人,但可惜的是中国小说对城市似乎并不友好,或者可以说,作为城市文学的小说,代表的仍然可能是乡村伦理对城市的审视。“回顾城市文学的相关作品,大多数作品所呈现的‘总体性’特征,仍然没有超出‘乡土文学’所能触及的范围。而不得不承认,城市文学在书写时又往往是以反城市的内涵出现的。”[1]文学之于城市,就像初进城的农民,好奇而猎奇,逐梦而梦碎,但他对“奇”的理解,对“梦”的想象,更多属于乡村,而非城市。可见,与“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并不一致的城市文学面相很大原因来自城市的失语。本文之前的分析已经展现了城市叙事的两难境地:所有物质层面的展现,都有权力讴歌和财富炫耀的嫌疑;而对城市的反省,又不由自主地陷入基于乡土经验的自我否定。城市的文学叙事到底应该以何种身份、何种口吻展开?城市叙事主体的缺失,促使学者们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城市精神:“在乡土经验及其话语权利的影响下,中国城市文学一直包含着与生俱来的矛盾性:一方面是站在乡村立场质疑、批判城市,一方面是推崇城市文明却缺乏真正的城市精神。”[1]
四、城市的自主叙事及其身份认同
德国评论家克劳斯·谢尔普(Klaus Scherpe)曾将城市叙事按照发展阶段分为四类模式:第一种模式是表现“乡村乌托邦”和“城市梦魇”的直接对立;第二种表现城市中的阶级斗争以及个人和群体的对立;第三种表现审美主体对城市的审美凝视,但这种审美凝视属于“巴黎浪荡子”式的猎奇眼光;第四种模式则是让城市成为自己的代理人,在文本中自由地展开自我叙述[18]。毫无疑问,前三种模式都无法让城市获得自主叙事的可能,只有第四种,当“城市因其商品和人的剧烈流动而被重新构造为‘第二自然’,这一新构造据其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自给自足,相辅相成的方式而产生”[18]时,城市才能进行自由的自我叙述。那么,能够真正代表城市展开文学叙事的,就只能是城市居民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因为只有在他们那里,城市才不是异己的存在,就像土地之于农民,包括街道、建筑、社会关系和生活方式等在内的城市结构,成为市民的现实生活空间,同时也成为他们的精神依托。小说家池莉曾在她的“汉派小说”中真实还原了城市与市民的关系:
这时刻,大街静了,静如原初,真好。水塔街的夜是她独自的夜。蜜姐听得见自己的脚步声,格达格达,一步步坚实有力地在汉口回荡。这是她祖孙三代的街道,她熟悉得没有一点点怕,只有亲。更不能离开,除非死。[19]243(《她的城》)②
活得像不像一个人,就是来自于成就感的。大人物的成就感来得还容易一些,因为他们欺世盗名很方便;卖鸭颈的来双扬取得一点儿成就感,实在太不容易了。来双扬只能在吉庆街拥有成就感,所以来双扬是不会离开吉庆街的。[19]143(《生活秀》)③
城市给予她的子民以安全感和成就感,让他们“像一个人”,同时也造就了城市居民之间基于共同记忆的相互信赖:
汉口之所以成为汉口,水塔之所以在湖荡子之中拔地而起,是宋家厉家以及许多家有识之士,拿出自己祖祖辈辈积累的财富,开办水电厂,油脂公司,建筑水塔,建筑联保里,永康里,永寿里和耕辛里,就这样形成了城市。宋江涛和蜜姐的祖辈父辈,开创了汉口这个城市和最先进的城市文化。居民们的深深信任,就是这样来的。(《她的城》)
不再是乡村,而是城市,才是能够给予城市居民归宿感和发展可能的故土。王安忆长篇小说《富萍》中,“上海嫂嫂”夫亡子幼,回到丈夫的老家,最终伤痕累累,一无所有,是上海再次接纳了她和她残疾的儿子,获得了活下去的可能。在池莉的小说中,遭遇生活挫折和情感伤害的市民,都是在生养他(她)的里巷中,获得新生。来双扬靠在吉庆街摆摊,养活了弟弟妹妹,获得了人生尊严(《生活秀》);蜜姐在水塔街的擦鞋店,让她走出生活的阴霾,重新过起滚汤滚水的生活(《她的城》);陆武桥回到洞庭里十六号,才能从被情人背叛的痛苦中恢复过来(《你以为你是谁》)……可见,从市民的视角展开的叙事无疑更贴近城市本身。
正如列斐伏尔所云:“日常生活是一个‘平面’,它同社会的其它‘平面’相比,各有其自己的意义。在现在,日常生活的平面,要比生产场合那个平面更加突出,因为‘人’正是在这里‘被发现’和‘被创造’的。”[20]53摆脱了欲望书写和道德批判的框架,回归日常生活成为当代一些文学作者不约而同的选择。如果说王安忆的《长恨歌》还是将王琦瑶的故事架构于大上海不可思议的传奇性发展之上,那么《妹头》《富萍》就完全是市井生活的展示,作家把笔触深入到上海密如蛛网的里弄,并以女性的耐心一点点将上海市民的生活抽丝剥茧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池莉笔下火热的《汉口情景》,也是原汁原味的市民生活的真实写照。在她构筑的“汉口城”④,生于斯、长于斯的市民是这个城市的主体,他们的身份可以是餐馆老板、擦鞋女、公交车司机、退休工人、卖鸭脖的小贩……总而言之,都是为生存打拼挣扎的城市平民,小说的叙事框架也是围绕这些普通市民的日常生活而展开,这让池莉的小说充满了浓厚的烟火味和地域性。铁凝《永远有多远》里的北京,与老舍、叶广芩的北京全然不同,它是由胡同里的“快乐的、多话的、有点缺心少肺的女孩子”们构成的……这些城市中的“常人”和他们的“日常生活”构成了城市特有的气质和韵味;而且更重要的是,当一轮又一轮的城市更新,打造了日趋精致却面目模糊的同质化城市面貌,这些小说中的城市却在市井和市井生活中活跃着各自不同的文化基因和个性特色。
与哲学家寄希望于诗、艺术或美学以救赎日常此在的沉沦不同,小说家还试图直接将日常生活的意义聚焦于日常生活本身,着力在日常生活中寻找生命的价值所在。池莉小说中的主人公,生活在嘈杂而破败的老街区,照例有永远解决不了的生活难题,“就像一个巨大的蚁冢,挤满了不起眼的、盲目的、无名的生命和行动”[21]184;王安忆笔下的上海,是盘根错节、如同迷宫一样的里弄,拥挤而逼仄的阁楼,充满了流言和猜忌。然而,在单调乏味又充塞着焦虑情绪的平庸状态里,在为生存而挣扎打拼的现实生活里,作家却看到了生命的力量。王安忆笔下精明过人而又斗志昂扬的上海女人妹头,“越过了那么多的各不相同的脸,飞翔起来,很多脸都落到了她的身后。她飞翔,飞翔,一直飞向,布宜诺斯艾利斯”(《妹头》)[22];在上海帮佣一辈子的吕凤仙,坚定地相信,“真实真正的劳动吃饭的生活,没有一点愧对内心的地方”(《富萍》)[23];池莉笔下丧夫破产的汉口女人蜜姐,从心如死水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不但重建了“热饭热菜、滚汤滚水”的生活,而且还成为他人的依靠:“原来心死了只要人悠悠一口气还在,心还是要活过来的。人的心比人自己以为的要强健得多。”(池莉《她的城》)。倔强地以自己的方式活着,成为王安忆和池莉在城市日常生活中,最早找到的精神核心。而城市历史也并非只存在于书面记载,更是活跃在市民口中心上的传奇故事、熔化在日常生活之中的共同记忆,并且由此构成了城市伦理的基础。池莉对此有极为清晰透彻的表述:
只要水塔街的街巷还在,只要联保里最后一根柱子还在,城市居民之间那种因袭了几代人的无条件信赖就在。那是一种面对面的大义与慷慨,一种连借了一勺子细盐都要归还一碟子咸菜的相互惦记与诚信,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灵与情感联盟。(《她的城》)
在城市的自我叙事中,“人情世故”不是市侩,不是钻营,而是相互守望、相互守信的“盟约”。可见,城市“常人”的城市记忆和生活体验,成为城市文学发现自我的重要突破口。
然而,接下来的问题是,日常生活是否就能构成城市精神的全部,或者更确切地说,当文人化的理想主义从城市生活退场之后,文学作为人类诗意栖居的最后堡垒,其意义又如何实现?日常生活的“异质性”,即便是号召“日常生活,应该成为一种艺术作品”[21]184的哲学家都无法否认。在他们开出的“良方”中,包括文学在内的艺术则是拯救日常生活异质性的主要对策。但是如果文学自己都已经放弃诗性追求,日常生活的意义又如何实现?在池莉写定于2019年春天的长篇小说《大树小虫》里,作家曾经在蜜姐、来双扬们身上看到的市井的力量似乎再次隐退,在以市民为主体的城市小说中,“一地鸡毛”式的日常生活再现仍然是最主要的叙事方式。必须承认,面对城市的快速发展,文学的更新显然是滞后的,因此也显然有点力不从心。
结 语
在漫长的发展过程中,城市一直面对着文化冲突和文化整合,这固然使其不断受到质疑和批判,但也恰恰成就了城市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城市主体身份的获得和自我叙事的展开,并不意味着城市文学只能是对城市的合法性自证。美国学者丹纳·维拉在《苏格拉底式公民身份》一书中,“勾勒出了公民身份类型的新观念,不是沉迷于习俗和传统之中对自身文化和嵌入性极力赞美的公民身份观念,而是一种要求理智觉醒、持续不断怀疑和反思的个体性公民身份类型”[24]。城市的自我叙事,也只有依靠不断的反思和自省,才有可能避免从他者视角下的“异端”滑向另一个极端:自我陶醉的封闭性存在。匈牙利哲学家阿格尼丝·赫勒对“有意义的生活”做过这样的解释:
有意义的生活是一个以通过持续的新挑战和冲突的发展前景为特征的开放世界中日常生活的“为我们的存在”……过有意义生活的个体,并非是一个封闭实体,而是一个在新挑战面前不畏缩,在迎接挑战中展示自己的个性发展的实体。[20]302-303
在全球化背景和城市的生活化转向中,城市主体的多元化决定了城市历史的复杂性和城市记忆的丰富性,因此,城市文学的价值不仅在于其反映的生活广度,是否能够覆盖城市不同阶层、不同群体的生活,更在于对伴随着城市发展的价值冲突的敏锐把握,以及城市个体在不断适应变化、应对挑战过程中体现出来的主体性的深入发掘。从这一意义而言,城市与文学的真正结缘也许才刚刚开始。
注 释:
①班固《汉书·扬雄传下》:“雄以为赋者,将以风也,必推类而言,极丽靡之辞,闳侈巨衍,兢于使人不能加也,既乃归之于正,然览者已过矣。往时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赋》,欲以风,帝反缥缥有凌云之志。繇是言之,赋劝而不止,明矣。”参见《汉书》,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575页。
②池莉《她的城》,参见《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以下所引《她的城》均出于此。
③池莉《生活秀》,选自《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143页。以下所引《生活秀》均出于此。
④池莉自云:“我虚构了这本小说集的五篇小说,构筑了我自己的汉口城,有点与建筑设计师相似,这幢建筑的名称就叫做《汉口情景》。”参见《池莉精选5部小说合集出版〈汉口情景〉》,《长江日报》2014年0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