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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朗普政府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背弃抑或支持?

2020-03-12

国际论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自由主义秩序特朗普

朱 剑

【内容提要】 现实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都认为特朗普正在破坏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现实主义者认为特朗普政府的所做所为将加速美国放弃对外扩展自由体制,自由主义者则担心这将削弱美国作为自由秩序领导者的合法性。但就事实来说,二者的判断都不完全准确。基于国内资本密集型部门的经济利益考量以及作为海洋主导性国家的地缘政治必需,美国其实不太可能完全背弃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就现实情况而言,虽然特朗普对促进民主、开放贸易以及全球霸权地位多有抱怨,他也确实正在较以往更加坚定地试图削减维护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成本,但特朗普政府的总体作为最终证明,美国依然是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支持者。因此,注定会令现实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失望的是,美国不会放弃对外部国际环境的积极主动塑造,同时也不太可能完全坚持国际机制和多边主义。

2018年12月4日,美国国务卿迈克·蓬佩奥(Mike Pompeo)在布鲁塞尔为美国的外交政策辩护。他声称:“我们正在采取行动,以此来维系、保护并推进一个由主权国家构成的,开放、公正、透明、自由的世界”,“这需要真正地,而非假装恢复国家间的自由秩序”。在他看来,特朗普政府绝不是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破坏者,相反,他们正在“创建一个新的自由秩序,以此来避免战争并实现更大的繁荣”。①David Brennan,“Donald Trump Building New Liberal World Order Despite Global Critics, Mike Pompo Declares,”Newsweek, December 4, 2018, https://www.newsweek.com/donald-trump-building-newliberal-world-order-despite-global-critics-mike-1243014.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认可这段辩护,尤其是对一些国际关系学者来说,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正处在混乱中,而特朗普政府正是造成这一现象的重要原因。②参见Robert Jervis, et al., eds., Chaos in the Liberal Order: The Trump Presidency and International Politics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8; Robert Kagan, The Jungle Grows Back: America and Our Imperiled World,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18。譬如,在约翰·伊肯伯里(G. John Ikenberry)看来,“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的本性与那些支撑战后国际体系的理念完全相悖……特朗普对自由秩序的挑战更加危险,因为他对自由民主体制本身的那些规范和价值不够尊重。”③G. John Ikenberry,“The Plot Against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Can the Liberal Order Survive?”Foreign Affairs, Vol. 96, No. 3, May/June 2017, p. 2.同样,阿米塔·阿查 亚(Amitav Acharya)亦认为,特朗普的上台证明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衰落,而且他进一步明确,“特朗普的掌权是自由秩序衰落的结果,而不是原因,因为它没能解决那些因全球权力转移而被落在后面的国内成员的担忧……即便是特朗普想要扭转自由秩序衰落的态势,他也不太可能成功。相反,他也许会把它推下悬崖”。④Amitav Acharya,“After Liberal Hegemony: The Advent of a Multiplex World Order,”Ethics &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31, No. 3, 2017, p. 272.

无论是作为原因还是结果,特朗普的上台将会威胁到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存续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共识。⑤参见Michael Anton,“America and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American Affairs, Vol. 1, No. 1, Spring 2017, pp. 113-125。不过,这是否就意味着蓬佩奥的辩护纯粹只是一种牵强的辩解?还是这段辩护确实存在某种真知?这些问题不仅涉及到究竟什么才是美国真正构想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而且还牵涉到美国的战略走向将会发生什么变化。而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于理解中美竞争的未来发展同样至关重要。为此,本文首先梳理现实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不同理解,以此来探讨二者如何评判特朗普所带来的威胁。其次,本文还会探究美国构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目标、挑战及方式,以阐明美国构想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并不完全等同于上述二者的理解。在此基础上,本文最后将研究特朗普政府对民主扩展、开放贸易以及全球霸权的态度及政策,以解释其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威胁究竟应该如何理解。

一、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现实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的理解

“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是什么?尽管这一概念被广泛地应用,但正如查塔姆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汉斯·昆德纳尼(Hans Kundnani)所说,它“并不是无需解释、一目了然的”。这种“精确性的缺乏”很有可能导致忽视这一概念内在的分歧。①Hans Kundnani,“What is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The German Marshall Fund of United States, No. 17, April 2017, p. 1.所以,我们有必要对这一概念进行厘清。

不过,在此之前需要澄清的是,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包含什么要素其实并无多少分歧。无论是现实主义者还是自由主义者,绝大多数都会认可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主要包括下列几项要素:即民主、建立在合法性权威基础上的等级制、制度约束、经济相互依赖、政治融合。其中,民主国家的存在被认为“有助于建立一种可行的自由秩序,从而产生合作、自我克制与和平”;建立在合法性权威基础上的等级制表明了尽管存在权力差距,但主导性国家仍然愿意依靠谈判达成共识,而不是单纯地依仗强制;制度约束除了可以帮助相关国家达成共同目标,促进合作外,还能约束霸权国的权力,从而缓解较弱国家对被统治或被抛弃的恐惧;经济相互依赖旨在使相关国家专注于各自的经济发展、促进相互繁荣,从而削弱国家走向战争的动能;政治融合则代表了这样一种信念:国家越融入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其在国际上就会愈发“负责”,在国内则会更加自由。正是这些要素的存在,使得一个和平、繁荣和自由的世界成为可能。②Charles L. Glaser,“A Flawed Framework: Why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Concept is Misguided,”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43, No. 4, Spring 2019, pp. 58-63; G. John Ikenberry, Liberal Leviathan: The Origins, Crisis,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American World Order,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 169-193.

(一)现实主义者理解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

尽管对于上述要素并不存在异议,但对哪种要素构成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核心要素,不同的学者判断不一。对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 J. Mearsheimer)、巴里·布赞(Barry Posen)等现实主义者来说,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核心在于它的内在扩张性。在他们看来,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是一种“意识形态秩序”。所谓意识形态秩序,指的是“单极国家拥有一种普世性的意识形态,并假定其核心价值和政治体系应该扩展至其他国家。”如果按照这种界定,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关键特征就在于试图推进自由体制的对外扩展,即“在全球拓展民主,同时推动更加紧密的经济交往,建立更加强大和有效的国际制度。从本质上来说,它的目的在于创建一种完全由自由民主体制构成的世界秩序。在这个秩序中,国家间彼此在经济上相互合作,并由于一系列的共同规则而被捆绑在一起”。正因如此,积极构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霸权国总是倾向于“政治扩张、高额防务开支以及战争”。①John J. Mearsheimer,“Bound to Fail: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43, No. 4, Spring 2019, p. 14: Barry R. Posen, Restraint: A New Foundation for U.S. Grand Strategy,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 67-68.

现实主义者认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显然还在构建过程中,除非自由体制能够扩展到全世界,否则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将永远带有进攻性和修正色彩。②因此,现实主义者更多地倾向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是一种局部秩序。与此同时,如帕特里克·波特、阿米塔·阿查亚等非美国学者也多认同这一判断。参见Patrick Porter,“A World Imagined: Nostalgia and Liberal Order,”Policy Analysis, No. 843, June 5, 2018, p. 1; Amitav Acharya, The End of American World Order,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4, pp. 37-39。这不仅导致了其他国家的恐惧和制衡,而且很难获得国内民众的长久支持。按照米尔斯海默的 说法:“民族主义和制衡政治会破坏旨在推进政权更迭的国家必要的社会动能。而且,民族主义也会对单极国家及其意识形态盟友的国内阵线带来很多严重的问题。当出现这种问题的时候,单极国家很有可能不再试图按照自己的意象来重塑世界,并事实上放弃对外输出意识形态。它甚至可能会连带地抛弃意识形态。”③John J. Mearsheimer,“Bound to Fail: 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p. 17.

因此,对现实主义者来说,特朗普的“美国优先”政策大体上是正确的。正如迈克尔·安东(Michael Anton)所指出的:“特朗普所掀起运动是被普通公民的这样一种基本意识所驱动的:即我们的外交政策没能很好地服务于美国的和平、威望和 繁荣。”④Michael Anton,“America and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pp. 113-125.所以,尽管现实主义者或许不会认同特朗普的其他诸多言论,但对于他否定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言辞和行为,他们无疑会深表赞同。①Randall Schweller,“Three Cheers for Trump's Foreign Policy: What the Establishment Misses,” Foreign Affairs, Vol. 97, No. 5, September/October 2018, pp. 133-143.如此一来,关键就在于避免特朗普被那些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支持者所“驯化”,从而再次试图对外拓展自由体制。为此,米尔斯海默、斯蒂芬·沃尔特(Stephen M. Walt)等建议应当抛弃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终将成功的“大幻觉”,转而采纳基于现实主义的外交政策。②John J. Mearsheimer, The Great Delusion: Liberal Dreams and International Realities,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18, chap. 8; Stephen M. Walt, The Hell of Good Intentions: America's Foreign Policy Elite and the Decline of U.S. Primacy, New York: Farrar, Straus and Giroux, 2018, chap. 7.

(二)自由主义者理解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

对自由主义者来说,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核心则是在于它的开放性和规制性。其中,开放性“体现在国家基于互惠原则进行贸易和交换”,并且还可扩展到人员、思想等层面的自由交流。规制性则更为重要,它主要表现为国家在处理国际关系时愿意尊重规则和制度,而这些规则和制度“至少部分是免于国家权力的影响而保持独立的”。③G. John Ikenberry,“The Future of the Liberal World Order: Internationalism after America,” Foreign Affairs, Vol. 90, No. 3, May/June 2011, p. 56; G. John Ikenberry,“Liberal Internationalism 3.0: America and the Dilemmas of Liberal World Order,”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Vol. 7, No. 1, March 2009, p. 72; G. John Ikenberry, Liberal Leviathan: The Origins, Crisis,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American World Order, p. 18.在伊肯伯里看来,正是这种规制性,使其可以区别于“统制秩序”(Command Order)。因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同样存在着统制因素。事实上,在伊肯伯里看来,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就是一个“带有自由主义特征的等级秩序”,“美国在提供秩序的规则和稳定方面扮演主要角色……美国是占据主导地位的国家,但它的权力优势被一系列战后的规则、制度和互惠的政治进程所柔化和调和,同时也为共同的战略利益和政治交易所支持。”④G. John Ikenberry, Liberal Leviathan: The Origins, Crisis,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American World Order, p. 7.开放性和规制性的存在,使得美国的霸权被各国所接受,而基于美国提供的公共产品,各国可以在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中生存、发展与繁荣。

自由主义者认为,特朗普的上台证明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出现了危机,但远没有达到失败的程度。事实上,在伊肯伯里看来,这是一种“成功的危机”。如其所言,“美国领导的自由主义秩序的危机可以追溯至冷战两极体系的崩溃以及随之而来的自由国际主义的扩展。危机的种子已在胜利的时刻种下”。也就是说,随着冷战的结束,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开始扩展到全世界。带有“新的愿景和议程”的国家参与了进来,新的、复杂的全球性问题不断出现。这些挑战的核心在于权威和治理问题,谁来买单?谁来调整?谁来领导?而且,由于不同成员的加入,原有的共同体意识逐步削弱,这就在一定程度上侵蚀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以及美国霸权的合法性。此外,西方世界内部的经济危机、贫富差距引发了其国内民众的不满,从而削弱了他们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支持。①G. John Ikenberry,“The End of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94, No. 1, 2018, pp. 17-21.然而,这种危机并不是完全不可避免的。即便美国的权力优势可能正在衰落,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足够具有“粘性”,因此,它终究还是能够留存下来的。在伊肯伯里看来,这种“粘性”主要基于这一秩序的开放性和规制性。这些要素的存在,使得包括崛起国在内的其他国家可以接受霸权国的权力优势,并能在这一秩序中维护并推进自身利益。况且,伊肯伯里认为,现在还没有一种富有竞争力的替代性国际秩序。所以,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还远未到达终点,它只是到了需要革新的时刻。为此,伊肯伯里建议将崛起国整合进这一秩序中,赋予其合适的位置,同时强化各国政府治理及其实现经济和安全目标的能力,通过合作解决随全球化而来的诸多问题。②G. John Ikenberry,“The Future of the Liberal World Order: Internationalism after America,” pp. 56-68.

自由主义者认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正处在一种相对成功的状态,而这种成功状态的根基是秩序的开放性和规制性。正因如此,特朗普在自由主义者的眼中是完全负面人物,尽管他的上台确实揭示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存在某种危机,但他的应对方式却是完全错误的。他所推动的“贸易战”导致了经济民族主义的盛行;他决定美国退出各种国际组织削弱了多边合作体系的可信度;他对同盟体系的诋毁又侵蚀了美国霸权的合法性。可以说,“美国优先”政策使得原本只是应该进行改革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可能彻底走上分崩离析的道路。③G. John Ikenberry,“The Plot Against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Can the Liberal Order Survive?” pp. 2-3;相对来说,现实主义者更多强调的是俄罗斯、中国等新兴大国的威胁。参见Graham Allison,“The Myth of the Liberal Order: From Historical Accident to Conventional Wisdom,”Foreign Affairs, Vol. 97, No. 4, July/August 2018, p. 132。故此,约瑟夫·奈(Joseph Nye)指出:“我不担心中国的崛起,我更担心的是特朗普的崛起”。④Graham Allison,“The Myth of the Liberal Order: From Historical Accident to Conventional Wisdom,”Foreign Affairs, Vol.97, No.4, July/August 2018, p. 124.

二、美国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

尽管对现实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来说,特朗普正在破坏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似乎毫无疑义,但二者对待这一“事实”的态度却截然不同。现实主义者为此略感欣喜,但自由主义者则对此感到愤懑。不过,他们的判断依据均不够准确。就现实主义者来说,他们过分强调了美国对外扩展自由体制的意识形态色彩,而忽视了它的现实利益考虑。就自由主义者而言,他们则过度宣扬了规制性对美国的重要意义,而忘记了单边施压从来就是美国推进目标的一大手段。

(一)美国构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目标

尽管可能确实如现实主义者所认为的:美国对外扩展自由体制带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但这绝不是说这一行动没有现实利益的考量。譬如,马克·布罗利(Mark R. Brawley)认为,这完全是因为美国是资本密集型的共和国,对外扩展自由体制对它的资本密集型部门最有利。因为根据斯托尔珀—萨缪尔森定理(Stolper-Samuelson theorem),贸易的扩张会使密集使用充裕要素的行业获益;使那些密集使用稀缺要素的行业受损。因此,当资本密集型部门能够影响国家的对外经济政策时,它们通常会倾向于游说国家参加并组织国际自由贸易体系。布罗利认为,虽然从理论上来说,相对于自由贸易政策,寻租可能更有助于资本密集型部门获得收益,这是因为政治权力的支持使其可以更大程度地降低竞争成本。但问题在于,共和国需要应对竞争选举,必须尽可能获得广泛的支持。所以,它不可能将特权授予某些特定行业,而完全忽视其他行业。有鉴于此,共和国会倾向于选择次优策略,即推进自由贸易,而不大可能完全屈服于寻租的压力。当它具有国际权力时,共和国便会成为自由霸权国家,寻求利用权力优势和制度构建,去建设并维护一个“具有自由主义特征的国际政治经济秩序”。①Mark R. Brawley,“Political Leadership and Liberal Economic Subsystems: The Constraints of Structural Assumptions,”Canadi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 28, No. 1, March 1995, pp. 95-100; Mark R. Brawley, Liberal Leadership: Great Power and their Challengers in Peace and War,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93, pp. 6-14; 同时参见时殷弘:《国际政治的世纪性规律与马克布罗利的启示》,《世界经济与政治》1999年第3期,第5—7页;吴征宇:《霸权的逻辑:地理政治与战后美国大战略》,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04—106页。

布罗利的理论不仅解释了为什么美国试图构建带有自由主义性质的国际秩序,而且还揭示了它为什么愿意承担维护这一秩序的成本。因为在一个能够确保资本可以自由、安全逐利的世界,作为资本密集型共和国的美国最能获益。为此,美国要求其他国家确保经济“门户开放”,并维护海洋空间的自由开放。这样才能促使更多国家进入国际自由经济体系。如果某些国家不愿或不能进入自由经济体系,美国很有可能借助经济压力迫使这些国家参与其中;同时,通过维护海洋空间的开放和海上航行的安全,美国还要确保这些国家在进入自由经济体系时不至于成本太高。毕竟,海上运输是远程贸易的主要手段。

其次,美国还需要其他国家能够维护市场秩序的基本稳定。这一方面要求确保市场经济制度的健康有效,包括明确的私有产权保护制度,完善的自由竞争机制等;另一方面则要求维护政治秩序的稳定有序,避免政治动荡和社会冲突。毕竟,资本的获利不但有赖于市场的开放,并且还取决于市场环境的基本稳定。对此,美国的政府官员们就曾反复宣称,自由经济体系是不可能在混乱、动荡的情势下发展繁荣的,同样重要的是,混乱、动荡还会导致一些国家和地区重新封闭“经济门户”。①Christopher Layne, The Peace of Illusions: American Grand Strategy from 1940 to the Present,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6, p. 125.

(二)美国构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挑战

而要维护自由经济体系的开放和稳定,最大的挑战可能来自于试图创建封闭经济区的挑战者,因为这通常意味着它会将一大批国家带离国际自由经济体系。当原材料丰富或是市场庞大的国家和地区退出自由经济体系后,势必会对整个经济体系造成破坏。这种封闭的经济区还有可能导致各个国家和地区争相采取经济民族主义政策,从而导致相互关系恶化,甚至爆发战争。对此,二战后的美国决策者们就认为:“经济民族主义进一步刺激了大国间激烈的地缘政治竞争,并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战争——正如二战已经证明的那样”。②Christopher Layne, The Peace of Illusions: American Grand Strategy from 1940 to the Present, p. 44.因此,挑战者创建封闭经济区不仅会破坏自由经济体系的开放性,并且还会损害其稳定性。

不仅如此,更为重要的是,当这个挑战者能够控制范围足够广泛的经济区(如欧亚大陆),并因此能够获得区域内资源的时候,它就有可能会对美国的全球性主导地位发起挑战,这是因为欧亚大陆的总体资源一直远超美国的总体资源。所以,倘若这个挑战者能够控制欧亚大陆并汲取其中的大部分资源,那么它就会有足够的资源来挑战美国的全球优势地位,而美国就有可能因此遭受“军事失败的危险”。①参见吴征宇:《霸权的逻辑:地理政治与战后美国大战略》,第132页。

当然,在罗伯特·阿特(Robert Art)看来,核武器的出现,使得控制欧亚大陆的资源不再会造成像以前那样严重的威胁。“占领欧亚大陆大片领土本身不再对美国构成安全威胁,因为地缘政治逻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影响美国安全。一个欧亚大国即使征服了大片欧亚大陆领土,也不会比过去更容易威胁到美国的本土安全或削弱美国的政治主权。它由此获得的额外资源同样不会显著增强其危害美国的能力。相对于敌对国家,美国的安全主要基于它的核威慑能力,而占据别国领土既不会显著增强敌国的核威胁能力,也不会显著削弱美国的核威慑能力。”事实上,在他看来,挑战者控制欧亚大陆的威胁主要来自于它可能构建一个异质性的国际秩序。因为这一秩序“很有可能削弱美国的全球性影响力,并要求它花费更多,以便为仍处在其保护伞之下的国家提供援助和安全。而且,这一秩序还会对美国的海上力量和海上贸易造成严重威胁。”②Robert J. Art, A Grand Strategy for America,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57.这样一来,美国可能不得不承担更多的维护国际秩序的义务,但它承担义务的能力却因外部环境的恶化而大为减弱。

同样重要的是,一个异质性的国际秩序还有可能导致美国本身的异化。对此,美国总统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曾在1917年6月14日的“国旗日演说中”指出,德国发动战争的目的在于将其“军事力量和政治控制从欧洲的正中心扩展到地中海以至亚洲的中心”。③“A Flag Day Address,”June 14, 1917, in Arthur S. Link et al, eds., The Papers of Woodrow Wilson, Vol.42,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3, p. 501.该计划一旦得逞,那将不仅威胁到美国的和平与安全,甚至还有可能“改变美国文明发展的进程,使美国变成一个军事化国家”。因为即便美国没有直接面临德国入侵的危险,但在面对一个具有洲际规模和资源的强国时,美国也必然会为了自卫将大量原本用于促进国民福利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投向军备领域。这不仅会损害国内民众的福祉,最终还将削弱民主制度的基础。④Charles Seymour, The Intimate Papers of Colonel House, Vol. 1, Boston and New York: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 1926, p. 293;“An Address in the St. Louis Coliseum”, September 5, 1919,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Vol. 63, pp. 46-47.

因此,挑战者创建封闭经济区乃至异质性的国际秩序是美国面临的最大挑战。因为这不仅是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削弱,并且还会对美国的国土安全和制度安全造成威胁。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所有创建封闭经济区和异质性国际秩序的努力都会遭到坚决抵制。只有当这种努力同一定程度的权力威胁联系在一起的时候,美国才能完全感知到上述努力所带来的威胁。而权力威胁一方面来自于新兴大国与美国之间权力差距的缩小,因为权力差距的缩小将使新兴大国变革国际秩序的预期成本大幅降低,从而促使其开始挑战现有秩序;另一方面,权力威胁还来自于新兴大国与地区内其他国家之间权力差距的缩小。这一权力差距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地区权势的失衡很有可能赋予新兴大国足够的能力来控制周边国家和地区。这样一来,美国将再次面临上述两大威胁:首先,新兴大国可能会创建一个自给自足的封闭经济区,甚至是一个异质性的国际秩序,从而对整个国际体系造成破坏;其次,新兴大国如果能够控制区域内的资源,就有可能对美国的全球性主导地位发起挑战。所以,美国不仅关注新兴大国的权势增长以及与它之间的权力差距,并且还会注意地区权势的平衡与否。

(三)美国构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方式

要维护自由经济体系的开放与稳定,阻止新兴大国建立一个封闭的经济区甚或异质性的国际秩序,美国最根本的方式就是对外扩展自由体制。因为市场经济体系和自由民主制度的扩展被认为有助于确保国际经济体系的开放与稳定并能接纳和吸引新兴大国参与其中。因此,曾任国家安全顾问的安东尼·莱克(Anthony Lake)强调,美国需要“强化主要市场民主国家——包括我们自己——的共同体,它构成了以此向外进行扩展的核心。一旦有可能,尤其是在有着特殊意义和机会的情况下,帮助促进和巩固新兴民主国家和市场经济体,支持自由化并回击敌视民主和市场的国家的侵略,通过给予援助努力帮助民主国家和市场经济体在最需要人道主义关怀的地区扎下根去,以此来推进人道主义议程”。①Anthony Lake,“From Containment to Enlargement: Address at the School of Advanced International Studies,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U. S. Department of State Dispatch, Vol. 4, No. 39, September 1993, p. 660.

在自由主义者看来,为了实现扩展任务,美国主要采取的方式就是借助规则及制度的构建和扩展,来要求其他国家接受自由体制。譬如,通过创建关税与贸易总协定,并在此框架内推动消除关税壁垒,推广最惠国待遇原则,美国在二战后建立了一个更加自由的世界经济体系——尽管还留有许多例外、保留。①John Gerard Ruggie,“International Regimes, Transactions, and Change: Embedded Liberalism in the Postwar Economic Order,”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 36, No. 2, Spring 1982, pp. 395-396.对自由主义者来说,由于制度能够降低交易成本,减少信息不对称的情况,因此有助于解决集体行动的困境,促进国家间的合作。而且,通过构建一个基于规则和制度的国际秩序,美国的权力优势更容易为其他国家所接受。因为美国同样需要遵守这些规则和制度。而这种自我约束有助于提升美国及其构建秩序的合法性。与此同时,制度可以减少美国“为强制实现秩序和使其他国家按其意愿行事所必须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从而降低维护国际秩序的成本。最后,“一个持久的规则和制度体系可以在权力分配不利于主导性国家时,仍有助于维护它的利益和地位”。②G. John Ikenberry, Liberal Leviathan: The Origins, Crisis, and Transformation of the American World Order, pp. 102-109.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这并不意味着美国会任由其权力优势流失。正如“霸权稳定论”所试图指出的:霸权国的权力优势始终是确保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不会遭到破坏的保证。因为一旦权力差距缩小,就有可能引诱新兴大国发动霸权战争,改变由霸权国主导并拥护的国际秩序。③Robert Gilpin, War and Change in World Politic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1, p. 187.因此,美国始终强调要维持其权力的绝对优势地位。为此,它坚持在接触新兴大国的同时对其进行遏制。虽然美国在冷战后的主导政策是把中国、俄罗斯等吸纳进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但推进“北约东扩”,强化与亚洲盟国之间的军事联系,限制中、俄的军事力量发展也不曾被美国放弃。与此同时,美国坚持战后同盟的长期存在以及前沿性军事存在的经久巩固,这不仅是为了应付对手的挑战,确保盟友的安全,同时也是在规制强大的盟友,即实现所谓的“双重遏制”。④吴征宇:《霸权的逻辑:地理政治与战后美国大战略》,第174—175页。

除了权力优势,美国同样试图维护其在经济领域的领导地位。对此,曾任美国财政部长的雅各布·卢(Jacob Lew)便曾指出:“需要维护我们的经济领导地位,并使其适应我们时代的挑战”。为此,“我们需要在全球经济舞台上接纳新的参与者,确保它们符合我们创建的体系标准,并保证我们对任何新的标准都会拥有强大的话语权”。为了实现这一目标,美国积极寻求主导对现有国际经济体制的改革进程,并拒绝赋予新兴大国在这些国际体制中更多的话语权。①Jacob J. Lew,“Why U.S. Economic Leadership Matters,”Council on Foreign Relations, April 11, 2016, https://www.cfr.org/event/why-us-economic-leadership-matters.为维护国内某些产业的利益,美国在打压其他国家时也会毫不犹豫。譬如,为了确保其半导体产业的领先地位,美国在20世纪80年代对日本发起倾销调查并威胁征收反倾销税和报复性关税。最终,日本同意终止倾销并开放国内市场。②Douglas A. Irwin, Clashing over Commerce: A History of U.S. Trade Policy,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7, pp. 607-609.

(四)对现实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的反驳

无论是现实主义者还是自由主义者,他们的理解都不是完全准确的。首先,对现实主义者来说,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核心要素在于它的进攻性和修正色彩。尽管他们或许不会反对美国维护自由经济体系,但对于美国积极对外扩展民主政体,维护全球同盟体系,现实主义者普遍表示反感。对他们来说,这些任务的负担太过繁重,而反噬又过于严重。在现实主义者看来,美国完全可以经由“榜样”的方式,去吸引其他国家接受自由民主体制,而不是强制推行“民主改造计划”。同时,美国应当放弃沉重的同盟负担,由其他地区大国先去制衡新兴强国。如果它们无法完成,美国可再介入其中,即推行所谓的“离岸制衡”(offshore balancing)战略。

然而,对美国来说,尽管其不时试图推进“民主改造计划”,③Robert Jervis, “Understanding the Bush Doctrine,”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 Vol. 118, No. 3, Fall 2003, pp. 366-369.民主政体的扩展总是困难重重。④Fareed Zakaria,“The Rise of Illiberal Democracy,”Foreign Affairs, Vol. 76, No. 6, Nov/Dec 1997, p. 22.而且,相对于资本密集型部门对开放贸易的追求,扩展民主政治远未取得经久的国内支持。对此,曾任加拿大自由党党魁的米哈伊尔·伊格纳季耶夫(Michael Ignatieff)就曾指出,民主国家的性质使其国内民众无法长时间地支持耗时颇费、耗资巨糜的“民主改造计划”。依其所言:“过往的大多数帝国在国内并不具有民主性质,在国外也并不追求使其殖民属地民主化。而国内的专制统治将有助于长时间持续地对外殖民统治。民主帝国则具有短期性质……没有一个当代的现任在职者会希望在选举年承受帝国失败的负担,尤其是当他面对一个要求军队撤离回国的挑战者时……这些新帝国的命运最终取决于选民的忍耐力,而民主社会的成员往往是浮躁易变的帝国主义者,他们并不总是确信这场游戏是值得的。”①Michael Ignatieff, Empire Lite: Nation Building in Bosnia, Kosovo and Afghanistan, London: Vintage, 2003, pp. 115-116.因此,现实主义者不需要担心美国会经久地陷入“民主改造”陷阱。

同样,现在的美国也不太可能采纳“离岸制衡”战略。相反,它不仅会继续要求确保全球同盟体系的长存,保持永久性的前沿性军事存在,而且还在积极试图阻止新兴大国的快速崛起。换句话说,美国仍会积极主动地塑造外部国际环境,从而守住“单极时刻”。在迈克尔·马斯坦多诺(Michael Mastanduno)看来,这主要是因为“延续单极时刻以及它所提供巨大收益的诱惑极大”。而且,延续这一时刻的成本也不会太大,因为“美国相信它的权力不会威胁到其他国家。美国领导的国际秩序提供了足够的利益,以至于其他国家无需寻求削弱这一秩序”。此外,惯性构成了美国延续单极时刻的又一理由。②Michael Mastanduno,“Preserving the Unipolar Moment: Realist Theories and U.S. Grand Strategy after the Cold War,”International Security, Vol. 21, No. 4, Spring 1997, p. 51, p. 86.

更为关键的是,“由于地理政治的变迁,导致大陆均势与海洋国家安全间的联系已经变得密不可分。因此,海洋国家要维持其原有地位,就无法继续游离于大陆事务之外;战争技术和战争规模的变化导致了海洋国家不再可能有充裕时间来应对大陆事态的变化。因此,即使在和平时期,同样也必须干预大陆均势的发展”。③吴征宇:《霸权的逻辑:地理政治与战后美国大战略》,第19页。也即是说,对美国而言,避免新兴大国成为带有敌意的霸权,并建立一个封闭的经济区或是异质性的国际秩序极为重要。但技术的发展又使新兴大国控制欧亚大陆如此迅速和容易——正如“闪电战”所揭示的。因此,美国无法任由其他国家处理大陆事务。因为一旦其他国家应对失败,美国可能根本没有时间再对大陆事态产生影响。故此,注定会让现实主义者失望的是,美国不会轻易放弃构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

对自由主义者来说,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核心要素在于它的规制性和开放性。但是,为了维护其在军事和经济领域内的领先地位,美国并不介意放弃它对国际制度的支持,因为这终究只是美国实现目标的其中一种手段而已。同绝大多数国家一样,当国际机制符合自身的利益时,美国便会给予其支持,否则就会拒斥。美国与联合国的关系即是典型。尽管在创建联合国的过程中美国发挥了领导性的作用,但当它发现联合国已经无法尽如其意——尤其是在许多摆脱殖民地处境的国家加入其中导致美国在联合国的话语权削弱的情况下,美国与联合国的关系便大为恶化。到了20世纪70年代初,美国人对联合国的支持率仅有35%。与此同时,尽管最初领导了国际环保事业,但由于无法缓和国内利益集团的反对,从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政府开始,美国便已开始放弃这一领导角色。此外,由于不曾得到豁免起诉权,美国对国际刑事法庭也始终抱有敌意。①参见Mark Mazower, Governing the World: The History of an Idea, 1815 to the Present, New York: Penguin Books, 2012, chap. 11。

不仅如此,美国对多边主义的态度也多有保留。2002年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就曾指出:“美国将会继续寻求国际社会的支持。但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也不会在采取单独行动时有所犹豫。”②The White House,“Th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September 2002, p. 6.事实上,从里根政府开始,美国在遇到多边贸易体系发展不畅时,就会“采取单边行动以施行贸易规则,解决国外贸易壁垒,同时启动双边和区域谈判以进一步开放贸易”。这一做法被前美国副国务卿罗伯特·佐利克(Robert B. Zoellick)称作“竞争性自由化”(competitive liberalization),即以双边和区域贸易协定倒逼多边贸易体系的改革和发展。③Douglas A. Irwin, Clashing over Commerce: A History of U.S. Trade Policy, p. 615, p. 674.与此同时,为了对抗恐怖主义,乔治·W·布什(George W. Bush)政府强调其有权对世界上任何地区的恐怖主义势力进行“先发制人”打击。而各国必须给予支持,否则就将被视为美国的敌人。④G. John Ikenberry,“Woodrow Wilson, the Bush Administration, and the Future of Liberal Internationalism,”in G. John Ikenberry, et al., eds., The Crisis of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Wilsonianism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9, pp. 7-8.

显然,美国在构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时,远不如自由主义者想象的那般尊重国际机制和多边主义。事实上,正如“竞争性自由化”政策所揭示的:单边主义是美国构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必要手段,且可以作为促进国际制度和多边主义生效的一种动能。因此,至少对美国来说,否定国际组织,背弃多边主义并不一定意味着它会拒绝构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相反,这只是构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其中一种方式罢了。

三、特朗普政府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

从表面上来看,特朗普确实正在破坏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对于自由民主制度,他似乎根本无意给予尊重。他公开鄙弃宪法规则——一旦输了,就准备拒绝接受选举结果;威胁将他的政敌关进监狱;支持威权对手而不是民主同盟。特朗普的当选似乎就是“民主危机最显著的展现”。①Yascha Mounk, The People vs. Democracy: Why Our Freedom is in Danger and How to Save It,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p. 2.与此同时,他也不愿给予开放贸易体系支持。他使美国退出了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主张要对那些将工厂迁至海外的企业征税,与各国开展“贸易战”,并威胁退出世界贸易组织(WTO)。②Douglas A. Irwin,“The False Promise of Protectionism: Why Trump's Trade Policy Could Backfire,”Foreign Affairs, Vol. 96, No. 3, May/June 2017, p. 45.而这也似乎注定特朗普不会花费精力对外扩展自由体制。事实上,他甚至试图削减针对民主促进(Democracy Promotion)的援助资金。

不仅如此,特朗普对国际主义同样满腹怨言。他质疑美国全球安全同盟存在的意义,威胁退出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和《美日相互合作与安全保障条约》。对特朗普而言,如果维护盟国安全和地区稳定需要花费太多成本,那么美国就不应该再浪费资源成为全球的稳定者。③Doug Stokes,“Trump, American Hegemony and the Future of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94, No. 1, 2018, pp. 133-134.因此,他在各种场合敦促盟国增加投入,分摊成本。对于诸多国际机制,他也无意给予支持。自特朗普上台以来,美国退出了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权理事会、《巴黎协定》并威胁退出北约和WTO。这些举措似乎同样证明了特朗普绝非多边主义的支持者。因此,无论是从最终目标来说,还是就行为方式来看,特朗普好像都不是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支持者。正如多数学者认为的那样,“特朗普是一个鲁莽的破坏者,闯入了国际外交的精密体系中。他无视政治家的风范,撕毁国际协议,并肆意破坏全球政治体系架构”。④Jon Herbert, Trevor McCrisken and Andrew Wroe, The Ordinary Presidency of Donald J. Trump, Gewerbestrasse: Palgrave Macmillan, 2019, p. 185.

(一)特朗普政府与民主扩展

然而,如前所述,至少从美国的角度来说,这些行为很难被看作是破坏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证据。首先,尽管特朗普不时试图挑战民主体制,并且无意对外推广这一体制,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完全否定民主扩展。确实,相对于前几任美国总统,特朗普在民主促进方面兴趣寥寥。他还试图削减民主促进援助资金。然而,这只是外交事务预算总体削减计划中的其中一个构成部分,况且特朗普政府表明其会将援助资金用于具有“最大战略意义的国家”。①Jeet Heer,“Trump's Disdain for Democracy Promotion,”The New Republic, March 6, 2018, https://newrepublic.com/article/147290/trumps-disdain-democracy-promotion;Pippa Norris,“Trump's Global Democracy Retreat,”The New York Times, September 7, 2017, https://www.nytimes.com/2017/09/07/opinion/trump-democracy-state-department.html.因此,这至多只能证明特朗普正在试图削减对外扩展民主体制的成本罢了,而无法说明特朗普完全不会支持扩展民主体制。

事实上,特朗普政府也对一些威权国家采取了强硬立场。国家安全顾问约翰·博尔顿(John Bolton)将古巴、委内瑞拉和尼加拉瓜称作“暴政三巨头”。特朗普则 宣称:“当委内瑞拉自由了,古巴自由了,尼加拉瓜自由了,这将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自由的半球”。为此,2017年,特朗普政府重申要对古巴实行禁运,限制旅游,并将古巴军方的经济实体列入限制名单。针对委内瑞拉,特朗普则试图通过制裁以迫使尼古拉斯·马杜罗(Nicolas Maduro)接受民主过渡。同时,美国还正式承认了胡安·瓜伊多(Juan Guaidó)为临时总统,并为委内瑞拉民众提供人道主义援助。此外,特朗普政府指责丹尼尔·奥尔特加(Daniel Ortega)政权腐败、侵犯人权并试图解散民主机构。为此,特朗普政府对奥尔特加的儿子进行了制裁,签署了《尼加拉瓜人权与反腐败法案》,并呼吁尼加拉瓜尽早举行自由、公平的选举。②Marian L. Lawson and Susan B. Epstein,“Democracy Promotion: An Objective of U.S. Foreign Assistance,”Congressional Research Service Report, January 4, 2019, p. 18; The White House,“President Donald J. Trump is Taking A Stand for Democracy and Human Rights in the Western Hemisphere,”U.S. Department of State, April 17, 2019, https://translations.state.gov/2019/04/17/president-donald-j-trump-istaking-a-stand-for-democracy-and-human-rights-in-the-western-hemisphere/;同时参见李永成:《特朗普对美国自由霸权主义的继承与调整》,《现代国际关系》2019年第5期,第29—30页。因此,很难说特朗普政府已经完全抛弃了对外扩展民主政体的任务。

(二)特朗普政府与开放贸易

同样,尽管特朗普政府似乎正在拥抱经济民族主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完全放弃了开放贸易。事实上,随着西欧和日本经济在20世纪60年代的逐步恢复以及“亚洲四小龙”在20世纪70年代的经济腾飞,美国已经开始对开放贸易抱持怀疑态度。里根政府时期,美国开始大规模限制汽车、钢铁行业的进口,并采取各种手段要求日本开放市场。正是在这一时期,美国“增设的贸易限制超过了取消的限制”。①Douglas A. Irwin, Clashing over Commerce: A History of U.S. Trade Policy, p. 574.特朗普的经济民族主义政策只是这种怀疑的延续,尤其是在2008年金融危机导致美国经济增长放缓以及其劳动力市场经历了10多年的低迷的情况下。因此,“有关中产阶级工人困境的抱怨才会在今天引起如此多的共鸣”。这种抱怨揭示了一种社会契约的崩解,即“在以市场为基础的社会中,表现良好的人承诺确保那些因市场力量而处在不利境地的人不会落在后面太远”。②Jeff D. Colgan and Robert O. Keohane,“The Liberal Order Is Rigged: Fix It Now or Watch It Wither,”Foreign Affairs, Vol. 96, No. 3, May/June 2017, p. 38.这不仅导致了民粹主义的兴起,并且最终促成了特朗普的上台。而特朗普的经济民族主义政策正是为了回应这种崩解。

然而,就事实来说,造成工人阶级的困境主要原因是自动化和生产率的提高,而不是外部竞争。而且,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贸易并没有严重干扰美国的劳动力市场,因为进口没有再大量增加。③Douglas A. Irwin,“The False Promise of Protectionism: Why Trump's Trade Policy Could Backfire,” p. 47.此外,就整体上来说,多边经济体系依然有利于美国,④Michael J. Mazarr, Ashley L. Rhoades,“Testing the Value of the Postwar International Order,” Rand, 2018, pp. 23-40.尤其是对精英阶层来说更是如此。所以,他们更倾向于维护开放经济体系。而精英阶层通常拥有比普通民众更多影响决策的权力。⑤Martin Gilens and Benjamin I. Page,“Testing Theories of American Politics: Elites, Interest Groups, and Average Citizens,”Perspectives on Politics, Vol. 12, No. 3, September 2014, p. 576.事实上,特朗普政府就被视作“富豪内阁”。他所制定的国内经济政策——减税、放宽金融监管——也在很大程度上是有利于精英阶层的。因此,同样很难相信特朗普政府会从根本上否定开放经济体系。⑥参见Robert B. Reich, Saving Capitalism: For the Many, not the Few,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2015; Doug Stokes,“Trump, American Hegemony and the Future of the Liberal International Order,” p. 148。

特朗普政府之所以会同中国、欧盟展开“贸易战”,退出TPP,并威胁退出WTO,除了回应国内的保护主义诉求,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构建一个更有利于美国的自由经济体系。在特朗普看来,其所面对的是一个存在严重缺陷的贸易体系。这一体系有利于“从事不公平和扭曲市场的贸易活动的国家”以及“劳工和环境标准明显差于美国的国家”,既不利于自由贸易体系的顺畅运转,更无助于维护美国经济的主导地位和美国工人的利益。针对于此,特朗普政府着力打击所谓的非市场经济体,重新修订双边和多边贸易协定,并试图改革WTO机制,其目标就是进一步打开外部市场——如要求韩国同意美国汽车进口数量增加一倍,来为美国产品开拓市场;要求发展中国家实行更加严格的劳工和环境标准,限制国有企业补贴,打击汇率操纵,保护知识产权,从而为美国工人及经济赢得更加有利的竞争条件;主张WTO应限制发展中国家以“自我宣称”的方式获得“特殊和差别待遇”,解决非市场经济体带来的挑战。①“2019 Trade Policy Agenda and 2018 Annual Report of the President of the United States on the Trade Agreements Program,”Office of the United States Trade Representative, March 2019, p. 2, pp. 4-27.

(三)特朗普政府与全球霸权地位

此外,特朗普政府也未曾打算放弃地区稳定者的角色。在就任总统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特朗普政府就因化学武器袭击事件而对叙利亚的空军基地发动了导弹袭击。随后不久,特朗普又批准美军向“伊斯兰国”的一个地道设施投掷炸弹。针对朝核问题,特朗普则试图通过口头直接威胁,与韩国、日本进行大规模军事演习,施压中国和其他国家加大制裁力度等措施,来迫使金正恩政府放弃发展核武器。②Jon Herbert, Trevor McCrisken and Andrew Wroe, The Ordinary Presidency of Donald J. Trump, pp. 198-200.

对于地区大国,特朗普政府同样积极试图加以遏制。伊朗被认为正在“利用地区冲突和不稳定,以此来积极扩大其地区影响力”。它不仅威胁到了美国及其盟友,并且还残酷地对待自己的人民。③The White House,“President Donald J. Trump's New Strategy on Iran,”U.S. Department of State, October 13, 2017, https://translations.state.gov/2017/10/13/president-donald-j-trumps-new-strategy-on-iran/; 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 p. 2.因此,特朗普重启了对伊朗的经济制裁,退出了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并试图联合地区盟友共同限制伊朗的影响力。与此同时,特朗普政府还将中国、俄罗斯称作“修正主义大国”,认为它们正在试图“塑造一个与美国价值和利益不符的世界”。④The White House, 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 p. 25.为此,它试图通过“航行自由计划”宣示行动、推出“印度洋—太平洋战略”、加强对俄制裁、推进在中东欧的军事部署,从而阻止两国意图的实现。⑤参见张蕾蕾:《美国特朗普政府南海政策分析》,《国际论坛》2019年第1期,第89—93页;毕洪业:《特朗普当政以来的美俄关系》,《国际论坛》2019年第1期,第78—80页。

虽然特朗普政府对美日同盟、北约等同盟体系多有抱怨并要求其同盟分摊更多费用,但这并非特朗普上台之后才开始出现的情况。无论是小布什政府还是奥巴马政府,都曾要求盟国增加支出、分摊费用。在2008年的布加勒斯特峰会上,小布什就呼吁欧洲盟友增加防务投入以支持北约和欧盟的行动。同样,奥巴马在2016年指出:“如果我们采取的是集体防御,那就意味着每个人都要出资。我对我们在北约的一些伙伴的防务开支出现下降感到担忧。虽然不是所有,但确实有诸多盟友的防务开支正在下降。”①Jon Herbert, Trevor McCrisken and Andrew Wroe, The Ordinary Presidency of Donald J. Trump, pp. 201-202.因此,要求同盟分摊费用,降低维护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成本早已成为美国近来的共识。而这并不意味着美国将会抛弃同盟体系。

因此,特朗普政府并没有放弃承担美国作为自由霸权的任务。②美国学者艾略特·艾布拉姆斯直接将特朗普称作“传统主义者”。参见Elliott Abrams,“Trump the Traditionalist: A Surprisingly Standard Foreign Policy,”Foreign Affairs, Vol. 96, No. 4, July/August 2017, p. 16。它的确比以前的美国政府要更加坚决地试图削减秩序维护成本,而且对某些任务确实不感兴趣。但这并不意味着特朗普政府会完全放弃承担这些任务。因为对美国而言,构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既是出于意识形态的自信,也是基于经济利益的考虑和地缘政治的必需。因此,特朗普政府依然试图打击威权政体,拓展市场经济,维护地区稳定并试图规制地区大国。尽管认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存在严重缺陷,但他抱怨的只是这一秩序允许非自由体制获益,同盟能“搭便车”。它并未放弃自由主义国际秩序,而只是试图通过改革使其更有利于美国。虽然特朗普政府采取的改革方式倾向于单边主义,但这从来都是美国推进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一种手段。

余 论

对美国来说,构建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既是一种信念,也是一种必需。因此,注定会令现实主义者失望的是,美国不会放弃全球霸权地位,转而满足于“离岸制衡”。同样,令自由主义者不满的是,美国不会完全忠诚于国际机制和多边主义。事实是,单边主义是美国推进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必不可少的一种手段,甚至是倒逼国际机制和多边主义取得进展的一种可行选择。因此,尽管从特朗普的鲁莽言辞和行动中,人们似乎发现美国正在破坏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但就其政府的总体作为来看,美国仍然是这一秩序的支持者。

对中国而言,这一支持的连续性解释了为何中美之间的竞争会是长期性的。因为中国既是美国眼中的非自由体制,又是可能成为大陆霸权的新兴大国。无论是基于何种原因产生的竞争,似乎都是在短期内难以解决的。其中,可能最为紧迫的就是中美两国在经济领域的竞争。尽管人们通常认为经济往来是中美关系的“压舱石”,但其成立的前提在于中国能够以其廉价的劳动力成为美国经济的有益补充。这样,两国的经济往来才会实现互补。然而,随着中国在某些高新技术领域成为美国的积极竞争者,中美经济之间的竞争性已经大为提升。在这种情况下,中国首先应该做的就是进一步深化改革开放。这一方面是因为全球价值链发展和中间品贸易盛行所产生的必然要求,另一方面也有助于安抚在开放经济体系下被落在后面的各国民众。与此同时,尽管必要的妥协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但发展高新技术产业,推进经济结构升级同样不可放弃。只有这样才能确保经济持续健康发展并减少对外部市场、资源和技术的依赖。

此外,最为危险的则是作为海洋大国的美国对大陆强国的经久担心,尤其是随着中国与其他地区强国的实力差距不断扩大,以及在南海的填海造岛,美国更加担心中国有能力去构建一个封闭的经济区或是异质性的国际秩序。而“亚洲是亚洲人的亚洲”的表述,则又被认为证明中国不仅有能力,还确有意图。因此,美国“重返亚洲”,巩固与亚洲盟友之间的关系,并不断加强“航行自由计划”宣示行动的力度,以此来保证其能够自由干涉东亚事务。面对这一情势,中国还是应该尽量避免“排挤”美国。至少就现在来看,“排挤”很难成功。因为美国的存在不仅是其为了保证干预地区事务的能力而主动选择的结果,而且还是周边国家因疑惧日益强大的中国而邀其入内的结果。所以,中国更应构建的是一种开放的地区秩序。在这种情况下,关键便在于如何缓和东亚各国的疑惧,赢得它们的信任和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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