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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理性的丧失与拯救
——重思《启蒙辩证法》的内在逻辑

2020-03-12陈世锋

甘肃理论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海默阿多诺霍克

杨 冉,陈世锋

(1,2.武汉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武汉 430072)

“启蒙”本身需要被启蒙,这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所揭示的主题。在他们看来,旨在“祛魅”的启蒙本身与神话具有内在一致性。启蒙在祛除神话的同时,使自身陷入反启蒙的“悖论”,并造成了现代性的困境。二人从西方主体性哲学传统和资本主义社会现实双重视角展开了对启蒙理性的内在批判。首先,启蒙的过程是自我意识的主体性地位不断确立的过程。自我意识在以理性为核心的哲学传统作用下,以抽象的同一性和内在性原则确立起自身的主体性,从而为启蒙奠定了哲学基础。与此同时,这种抽象化主体哲学的产生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现实原则紧密相关。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抽象化了的主体以虚假的“平等交换”为原则,通过“牺牲自我”的方式来实现自我的持存。其结果是启蒙理性彻底异化为工具理性,思想本身也异化为丧失了批判性的意识形态。从启蒙变奏的这一内在逻辑,可以发现,现实的主体是启蒙得以拯救的存在论基础,对资本主义后工业社会的意识形态批判则为拯救启蒙提供了一条现实的路径。

一、启蒙的“悖论”与现代性的迷惘

早在启蒙运动发生的那个时代,康德就在《答复这个问题:“什么是启蒙运动”》中提出了启蒙运动的口号,即“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1]22启蒙的真意是要人们独立地运用自己的理智,摒弃旧的教条和准则,摆脱人类自己加诸自身的不成熟状态。通过启蒙运动的理性指引,人类得以破除以往对外在自然的恐惧,获得前所未有的进步,并勾画出一幅自由与解放的光明图景。正如安东尼·帕戈登所言:“启蒙运动的开始不是企图拯救神圣的过往,而是用未来的名义去讨伐过去时代。”[2]14在后来的几个世纪中,人类通过对启蒙理性的强力运用摆脱了一切旧的权威和束缚,确立了自身的主体性地位。

启蒙的力量是有目共睹的。自然科学和实证科学迅猛发展,资本主义经济齐头并进,一切外在的神圣力量也都消失不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启蒙运动成为现代性的真正起点。现代人在理性的运用中实现了对自然的全面征服,并因此陶醉于由启蒙理性所带来的硕果。然而,现实的苦难一次又一次打破了启蒙的幻想,与其所承诺的自由解放、公平正义相反,现实竟是如此的讽刺,现代社会的统一性基础丧失,冲突与压迫更是随处可见;人的高贵性和精神性也消失殆尽,以科学和计算为核心的启蒙理性成为新的主宰性力量。人类由此走入了现代性的迷惘和恐慌。

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来,这种由启蒙所造就的现代性之所以陷入困境,其根源在于启蒙自身的“悖论”。

启蒙以其自身的理性主体性力量摧毁了神话。启蒙的最初纲领是祛除“泛灵论”,唤醒世界,把世界还给人自身。人类从进入文明时代起就开始了与神话的斗争。色诺芬对众神的嘲笑、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对宇宙的渴求以及柏拉图通过理念将世界划分为逻各斯和现象界,等等,都彰显了理性对神话的反叛与抗争。到了启蒙运动时期,以理性为核心的主体性力量崛起,人类彻底揭示了由神话和上帝所标榜的世界的神秘面纱,它们只不过是主体自身因惧怕自然和外在他者而构造的想象,其本质是人因自身力量的弱小而向自然的屈服和人对自身主体性意识的蒙蔽。伴随着启蒙精神的深入发展,主体性的理性力量在自然界和现实世界中获得全面胜利,所有和神话等相关的神秘力量及其在精神层次的权威统治被抛弃,由理性主义发展而来的数字化和体系化成为启蒙精神的重要标识,世界呈现为一幅由科学所“祛魅”了的现实图景。

然而,摧毁了神话的启蒙自身却倒退成为新的神话。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来,启蒙在祛除神话的过程中,也吸取了神话的一切原则。启蒙与神话具有同构性。神话时代的认知是与巫术、语言以及祭祀等绝对权力紧密相关的。巫师通过对神意的直接掌握来实现对个体生命的绝对掌控。“宗教仪式不是祭祀某个神奇事件,它本身就是那个神奇事件。”[3]83在祭祀行为中,杀掉任何一个敌人的玩偶都同时意味着强者的真正杀戮。他们认为,这种在神话中彰显的绝对权力被启蒙完整地继承了下来。启蒙理性以独裁者的身份衡量世界,将万事万物都作为其统治的对象。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迅猛发展,这种形式的抽象理性与资本主义的拜物教内在融合,进一步将世界扁平化、个体同质化,实现对整个世界和人的全面统治。这使得人在破除自身的恐惧和迷信时,连带自身的意义性和精神性也一并否弃了。个体成了可复制品,历史变成了对过去的重复,自我不再能与自身确认,自由变成了幻象,现代性陷入了困境。

霍克海默与阿多诺通过对启蒙与神话同构关系的反思,向人们揭示了为何在经过了启蒙运动的洗礼和科学技术的高度发展的今天,人类反而深陷“野蛮”的真实原因。但有人认为他们这种将现代启蒙与神话直接同构的做法,不仅不能使人得到拯救,反而会导致现代性问题的无解。哈贝马斯就曾指出,“在霍克海默、阿多诺最悲观的著作《启蒙辩证法》当中,他们加入了‘悲观’作家行列,把启蒙的自我毁灭过程加以概念化。据他们分析,人们不可能再对启蒙的拯救力量抱以希望”[4]109。对此,下文将指出,《启蒙辩证法》是有其内在的思想逻辑和哲学基础的。只有深刻地把握了这一内在逻辑,才能真正找到拯救启蒙与现代性的现实路径。

二、主体意识与内在同一性的哲学基础

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来,现代性的内在困境是与整个西方工业文明背后的启蒙精神密切相关的,而对启蒙精神的剖析则必须深入其内在的哲学根基。由此,二人把焦点定位于西方意识哲学传统。他们通过对启蒙辩证逻辑的揭示所凸显的也正是在意识本体论根基处的批判。

从思想史的视野出发,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西方哲学的发展史既是人的理性能力不断彰显的历史,也是启蒙不断完成的过程,更是人的自我意识从展开到自觉、再到确立自身的过程。在古希腊的神话时代,人对自我的意识是十分模糊的、混沌未分的状态。神与人同形,精神与自然尚未分离。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开始就以概念化的逻各斯将世界把握为一种本质性的存在,“所有神话中的魑魅魍魉都被理性化为存在本质的纯粹形式”[5]3。神话人物成为抽象化的纯粹形式,自然与精神的分离也在这些纯粹形式中开始形成,但这种分离还是以不自觉的方式进行的。

如果说古希腊神话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发现启蒙精神的起点,那么,近代主体哲学和启蒙运动则是他们关注和批判的核心。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在确立主体性的“我思”时,也以一种抽象的主体性造就了以主体对客体的绝对统治为主导方式的主客二元对立。康德看到了这种抽象主体在认识和支配自然方面的内在缺陷,以理性为尺度对自我意识进行了反思,进而将自我提升为具有内在批判性的“先验主体和逻辑主体”。但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来,这种主体也只不过是伴随着众多表象观念的“我思”,虚无化是其发展的必然结果。由于真正的主体是理性,它成为衡量一切的审判员,在其现实性上就成为启蒙运动的主导性原则,正如黑格尔所说:“康德哲学的最后结果是启蒙思想。”[6]257黑格尔发现了康德启蒙哲学的主体性逻辑之内在矛盾,即从主体自身而来的先验理性是无法真正发挥批判功能的。于是,他以绝对精神的“否定之否定”的环节,使自我意识对象化,然后又使对象成为对象化的自我意识,这就从意识的角度真正将客体纳入主体之中而实体化自身。但黑格尔所主张的自我否定最终也只是绝对精神完成自身的一个环节而已,意识主体“又使自身陷入了神话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哲学被认为是形而上学的最终完成,它标志着主体性哲学的彻底实现。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启蒙运动正是这种主体性意识哲学精神的现实展开。在西方近代哲学中,主体或表现为笛卡尔式的抽象主体,或是康德的先验的批判主体,抑或是黑格尔式的绝对理性,但它们都不是真正现实的主体,而只是抽象化的自我意识。在以理性为核心的启蒙中,自我意识实现了对对象他者的绝对统治。这种主体性意识哲学主要具有如下特征:

首先,以内在性原则为基础。随着启蒙理性的发展演进,人的自我意识经历了一个从外在统一性到内在同一性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以理性为中介的主客体分离是其转变的关键环节。“主体和客体之间的距离是抽象的前提,它是以占有者与其通过占有物而获得的事物之间的距离为基础的。”[5]9主体通过自身的理性不断将自身从客体中抽离,并实现自身的独立性。科学知识的形成过程就是认识不断抽离于存在本身的过程。然而,自我在确立主体地位的同时,也产生了与存在本身的断裂和分离。自我成为外在于一切的抽象主体,这种抽象化的主体在觉醒时把一切都确认为自我的内在想象物。“启蒙运动推翻神话想象依靠的是内在性原则,即把每一事件都解释为再现,这种原则实际上就是神话自身的原则。”[5]8主体自以为通过启蒙运动便能摆脱自身的不成熟状态,但这只是一种独立性假象。当真正的主体还尚未得到启蒙时,抽象化的主体不得不将自然界和其他一切存在物都内化为自己的构造物,并作为自身统治的对象,从而赋予主体自身一种自由的力量。

其次,以同一性逻辑为前提。马克思指出,“只有对象对人来说成为人的对象或者说成为对象性的人的时候,人才不致在自己的对象中丧失自身”[7]190。在马克思那里,人是在人的对象化和对象的人化过程中获得和实现自身的。换言之,人是在与对象的活生生的现实关系中确立起自身的同一性的。因此,对象化是人的自我确证活动的核心。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来,马克思意义上的对象化活动经过理性主体的中介化和内在性的宰制后早已消失,对象化成为一种无对象的对象化过程。虽然主体以内在性原则获得自身的同一性,但“并不能在与他者的同一过程中丧失自身,而是要永久地拥有自身,而且常常戴着一副深不可测的面具”[5]7。也就是说,主体从未真正深入到对象和自然之中,因而也就从未丧失过自身。因而,这种主体性地位的确立是以对对象的虚假占有为前提的。主体的这一虚假占有受抽象的同一性逻辑控制。同一性逻辑使自然界丧失“质的多样性”,成为无实质区分的统一物,从而使无所不能的自我陷入对对象的抽象占有之中。在理性的同一性逻辑中,主体的同一性成为自然同一性的基础,并且它的这种同一具有绝对性力量,能将他者彻底同质化。从本质上讲,同一性逻辑是主体的内在性原则在现实化自身中的逻辑后果。实用主义的形式科学率先接受了这种同一性原则,将经过了同质化过程的所有存在进行简单的区分,从而使世界只剩下两种存在物,即抽象的理性主体和外在的对象物。

由此,二人从自我意识的角度揭示了启蒙理性和现代性的主体哲学基础,并深入剖析了这一哲学的内在特征。自我意识以内在性和同一性确立了抽象化的理性主体,这一主体又进一步将客体单一化、同质化,并以此完成对整个世界的统治。质言之,他们从本体论层面找到了启蒙理性走向自身反面的哲学根基。

三、自我持存与工具理性的现实架构

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从本体论层面揭示了启蒙理性走向毁灭的主体性哲学基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只是停留于一般哲学层面的理论批判家。相反,他们是在理论与现实、哲学与实践的互构中思考现代性问题的,这也是他们被称为“社会批判理论家”的重要原因。在他们看来,仅仅只从抽象的形而上学层面思考人的存在、自由和价值问题,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由启蒙所造就的现代性难题,因为以主体自我意识的确立为基础的启蒙理性是与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历史、牺牲原则和交换原则相互内在并融为一体的。正是在资本主义发展的现实中,启蒙理性才彻底异化为工具理性,并使之内置和固化于现代社会的基本架构中。

启蒙理性的主体性哲学基础并不是凭空产生的,这种主体性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根源于人们的现实生活。换言之,资本主义产生和发展的过程是启蒙精神发展的现实基础,也是资产阶级得以确立自我的过程。资产阶级是在生产力迅速发展和社会化大分工的条件下产生的,是使自给自足的封建经济走向资本主义经济的现实力量。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眼中,以理性为核心的资产阶级的崛起和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过程同时也是非理性的“神话化”的过程。

首先,自我持存是现代人的唯一目的。现代资产阶级最初是从封建农业经济中脱离出来的商业群体。他们最先离开传统的农业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在与土地分离之时,意味着他们对自然的征服和自我的确立过程的开始。主体自我意识的觉醒同时也意味着主体要求现实的自我确证和自我持存。当面对外在自然的绝对力量时,个体作为一种有限的自然存在,得以确证和拯救自己的最切近的方式就是将自身软弱性的一面转化为一种欺骗性力量。这一转化过程是理性主体通过对自然客体的模仿将自身首先塑造为一种与自然同质化的外在自然,再以非理性的欺骗手段将自我从自然的力量中拯救出来,其目的是获得自我的同一性。然而,正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所言,“非理性主义在英雄身上得了自己的原型,而英雄则通过牺牲自我的方式摆脱了牺牲”[5]54。主体的这种自我确证是以牺牲内在自我(人的自然生命本性和精神的丰富性层次)为代价而获得的,是以非理性的方式来实现理性自我持存的普遍目的。

从现实的角度来看,这种对外在自然的模仿式欺诈在本质上是自我以理性欺诈的方式所完成的虚假交换,这种交换的具体表现是市民社会中的“虚假”等价交换原则,它掩盖了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生产方式这一根本剥削内容。在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力的迅速发展使社会劳动分工体系全面建立,这意味着个体价值的实现必须以其劳动产品的交换为前提。现代个体如果拒绝交换,便意味着死亡,意味着自我生存的失败。由此,资产者经过理性主义的计算和考量,把这种交换作为可以生存下去的唯一方式和攫取利润的现实借口。在交换的过程中,现实的个体变成了抽象化了的经济人,对他而言,任何合乎理性的事物和行为都是同质的。除了对资本利润的追逐,任何其他存在都丧失意义。当以“虚假交换”为核心的资本主义发展到后工业社会时,不仅主体丧失了自我,就连思想本身也变成了牺牲品,成为维护资本主义社会的“总体性”意识形态。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来,这种“总体性”不再只是马克思意义上的以生产领域为核心的异化境遇,在更大程度、更深层次上是蔓延在思想文化领域的工具化、形式化,这成为笼罩着资本主义后工业社会的现实图景。理性主义的狡诈利用思想与作为思想的表达工具即语言之间的模糊性边界,使得原本表达思想的批判理论本身不再表达思想,反而成为控制思想和现实的意识形态工具。由此,启蒙理性彻底异化为工具理性,理性走向了非理性。

其次,工具理性造就了现代性的全面困境。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自我持存的理性本能驱使主体以同一性逻辑将自然非精神化,进而主宰自然。原本追求自身的理性反而造成了绝对的非理性。理性个体在进行欺诈的同时,也将自身变成无内在的自然,这正是理性本身的内在缺陷。“个人只是把自己设定为一个物,一种统计因素,或是一种成败。他的标准就是自我持存,即是否成功地适应他职业的客观性以及与之相应的行为模式。”[5]25人的整个异化过程越来越实现为一种普遍的“社会化”过程。彻底的“社会化”意识意味着思想本身的彻底异化。原本发挥批判功能的理性和哲学思想异化为工具理性和普遍化的社会意识形态,这进一步加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统治架构。现代社会成为一架依据资本主义生产逻辑并使自身不断合理化运作的机器,身处其中的人之价值性和意义性维度彻底消失。

从对主体性哲学基础和资本主义发展现实的双重剖析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到了启蒙理性异化所造就的人的悲惨境遇和现实困境,得出了“启蒙向神话的倒退以及它的自我毁灭”的论断。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与他们对当时社会现实的关注密切相关,但这并不代表启蒙本身就无可救药。恰恰相反,在《启蒙辩证法》一书中,他们将启蒙置于资本主义社会历史背景中去考察其产生的现实原因和造就的历史影响,这更加凸显了他们力图拯救启蒙的迫切愿望和现实努力。

四、现实的主体与意识形态批判的拯救路径

从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对启蒙理性的批判可以看出他们拯救启蒙的强烈意图,这正是启蒙辩证法所凸显的另一层内涵。在《启蒙辩证法》的“前言”中,二人就明确主张他们对启蒙所做的批判目的不过是要将它从“盲目统治的纠缠”中拯救。换句话说,对启蒙理性的强烈批判,本身就是对理性思想发挥积极作用的一种有效肯定,也是对现实社会困境解剖的一种根本方式。尽管他们没有明确提出拯救启蒙的具体方案,但从启蒙变奏的内在逻辑中,可以窥探出拯救启蒙的可能路径。

首先,在存在论根基处确立现实的主体。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看来,启蒙理性走向自身反面的形而上学基础是抽象的主体性哲学。在启蒙理性的主导下,主体只凭借抽象的“自我意识”来确立自身的根基,这就导致人的生命向度在这种自我意识的虚假欺骗中被遮蔽了。对此,他们主张启蒙自我拯救的关键是重新发现科学的根本发源地即“自然”,唤醒自然内在于主体自身中的记忆,从而实现抽象自我的扬弃。但是,二人并未具体阐明“重新发现自然”的真实意涵,这也正是哈贝马斯等人对其批判路径的规范性基础产生质疑的原因。

这里,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是否给出一条具体的解决方案,而是要明晰他们提供这种思路的意图。换言之,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当然不是要人们倒退到史前时期,更不是要人们拒绝现代性。与之相反,他们是要从存在论角度即启蒙主体的根基处为现代性的自我确立一种真实的主体。“重新发现自然”是要求主体在对象性存在中确立起真正的自身,而非一种内在的自我设定和对外在自然的盲目统治,因而,他们的目的不过是要重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启蒙主体。从根本上讲,自我持存与自我批判都是主体的自我关涉活动。作为同一个主体,自我持存也具有形而上学的根据和存在的合理性基础。因此,启蒙悖论问题的解决并不在于是否要消灭主体的自我持存性,而在于能否将自我批判与自我持存统一,并在形而上学领域和经验世界的统一中保持二者的张力。而保持这种张力的关键就在于真正主体的确立。这一主体既具有现实性,又是自由自觉的;既是主体性的,又是对象性的;既是具有形而上学本性的主体,又是具有理性能力和运用理性行为的现实主体。对此,从马克思的哲学中,或许可以发现这一主体的可能性模型。

马克思曾指出:“一个种的整体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恰恰就是人的类特性。”[7]162人的本性在于人的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马克思将自由与人的内在意识结合,即对人的自我存在的自觉性体认。但这种向内的自觉意识是以人的实践活动为前提的,离开了与自然界打交道的实践活动,主体的内在意识也就不存在了。“意识在任何时候都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而人们的存在就是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7]525在现实的实践活动中,一方面,人确立起自身的主体性地位,将自身的自由本性实现出来;同时人的自由本性与批判能力又是以对象性活动为前提和依据的。在基本的生存需要得到满足后,主体的自觉意识和批判精神将自身的活动引向超越性的阶段。理性的批判精神与现实的否定性经验在这一现实的主体中得到融合,主体的同一性也在自我批判与自我持存的有机张力中得以实现。如此,对启蒙理性的拯救才有现实的可能。当然,现实主体的自由自觉活动之实现是一个渐进式的上升过程,它既要求启蒙精神的不断反思,也需要实践经验的不断确证。

由此,马克思的思路为我们跳出启蒙的悖论,拯救启蒙理性提供了一种可能方案,但这种方案从来都不是现成的模式,它要求主体在现实的生存中通过不断地反思和批判来塑造自身。正是在对人类现实生活的不断审视、对现代性进程中问题的不断反思中,现实的人的自我发现、自我持存和自我发展才成为可能。

其次,立足于现实层面展开意识形态批判。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对启蒙理性的批判是立足于资本主义后工业社会现实的历史谱系学分析。在他们看来,真正的理论必须发挥批判现实和指引现实的功能。如果说重建现实的主体是他们从存在论根基处为启蒙的自我拯救奠定的根基,那么对文化和思想意识形态的批判则是他们从社会层面的普遍理性角度为其打开的一条现实的路径。

批判并不意味着否定和消灭,它本身就是启蒙的精神。思想要想真正发挥批判功能,首先应划定界限,澄清所要批判对象的现实前提。对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而言,这一前提就是资本主义发展的新现实。在他们看来,20世纪的资本主义发展到了后工业社会阶段,这与马克思所面对的现实有着很大不同。以资本逻辑为核心的社会对人的控制是以一种更加全面和彻底的方式进行的。原本发挥批判功能的哲学和思想都成为后工业社会的隐秘意识形态,大众文化作为统治阶级意志的代表使得社会批判的主体彻底丧失了自我意识和反思精神。基于此,霍克海默和阿多诺认为当时苏联的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传统社会理论,已不再适用于对西欧资本主义社会的新阶段进行批判和指导,因为以资本生产逻辑为核心的哲学批判无法直面和完成对丧失了理性批判能力的现实主体的拯救。由此,对启蒙理性的拯救就必然要展开对后工业社会的意识形态批判,对作为社会规范的普遍理性进行批判。在资本主义后工业社会中,由先进生产力所代表的意识形态并不是真正现实的主体理性之批判结果,而是被抽象化和形式化了的工具理性之现实表征。质言之,这一时期代表理性批判精神的哲学文化主体成为资本权力宰制社会的有力同谋。因此,对作为现代社会规范的思想和理论本身展开彻底的批判就成为拯救启蒙的迫切任务。

综上,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从抽象的主体性哲学和资本主义发展现实的密切关联中揭示了启蒙理性走向自身反面的内在逻辑,并开显了拯救启蒙的可能路径。一方面,在存在论根基处重建现实的理性主体成为拯救启蒙的哲学基础;另一方面,对后工业社会的文化和意识形态批判打开了拯救启蒙的现实路径。不论是对“启蒙”悖论逻辑的揭示,还是由两种路径所开显的启示,都凸显着启蒙精神的自我批判和自我拯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启蒙的事业尚未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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