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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谓“好的”马克思传记
——西方学者的马克思传记写作个案考察

2020-03-12赵珺宇

甘肃理论学刊 2020年1期
关键词:伯林梅林科尔

赵珺宇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把马克思作为传主的传记数量之丰令人咂舌。从1868年到2016年间(1)1868年恩格斯为《凉亭》报撰写了第一部马克思传;2016年盖瑞斯·斯特德曼·琼斯(Gareth Stedman Jones)出版了《卡尔·马克思:伟大与虚幻》(Karl Marx: Greatness and Illusion)。,世界各国的学者们,包括马克思主义创始人、马克思主义追随者、反马克思主义者、非马克思主义者等,都蜂拥为马克思著写传记。但同为马克思作传,不同传作对社会和学界的影响力及其自身的学术价值、学术魅力、作品命运都不尽相同。那么,究竟何谓“好的”马克思传记?为破解这一难题,重点撷取三组重要传记进行个案考察,从传记批评的角度入手,按照组别特征、传记独特性及组内传记承继关系进行评介。三组分别涉及德国学者梅林和滕尼斯著写的马克思传,英国学者伯林和麦克莱伦撰写的马克思传,及梁赞诺夫和科尔纽的马克思恩格斯合传。

一、从梅林到滕尼斯的马克思传

梅林和滕尼斯同为德国学者,与马克思有着天然的“血脉亲近”。梅林与恩格斯和劳拉过从甚密,这为撰写马克思传提供了现实及材料之便;而滕尼斯也与恩格斯相识(但他撰写马克思传的相当一部分材料来自梅林的传记[1]208-209)。

梅林是在进行了深入的马克思主义史研究,深度挖掘传记一手资料的前提下着手马克思传记创作的,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忠实还原了历史的”。其重要贡献之一就在于提出了处理马克思传记史料的两个准则:撰写的“完整性”和使用史料的“严谨性、客观性”[2]2。此外,另一显著贡献在于其卓著的“文艺造诣”。英译版译者菲茨杰拉德评论梅林不仅在革命和哲学层面继承了马克思的遗志,还在文化与文学领域填补着马克思的空缺。他提到“梅林对工人阶级革命最突出的贡献是他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实际地运用到了文化和文学领域。”他引用卢森堡为梅林七十大寿所写的贺词,“你是真正文化的代表……多亏有你的书和文章才使德国无产阶级能够不仅与德国古典哲学与康德、黑格尔保持紧密联系,还能与德国古典文学与莱辛、席勒和歌德联系紧密”,以此来渲染梅林在无产阶级文化与文学方面的造诣与贡献[2],而梅林这一重要贡献的杰出代表就是他的马克思传。

材料缺陷是梅林马克思传的一大不足,这一缺陷在随后梁赞诺夫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的映衬下愈加突出。但笔者认为史料的完备性不能静态的比较,因梅林的马克思传材料是立足其当下学术和文献材料的制高点而作,因而其学术贡献不容小觑。此外,国内学界普遍认为梅林对拉萨尔的推崇有失偏颇,甚至有学者称梅林是在“用拉萨尔的观点处理马克思的传记”,用拉萨尔主义之线串起了马克思[3],这是该传记又一公认缺陷。笔者看来这一评论不无道理,毕竟梅林在接触马克思主义之初,在他30岁时就预先成为了“拉萨尔主义者”,这一点显然对他准确判定马克思与拉萨尔的关系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干扰。

第三点不足,即梅林根据相应的政治立场和革命目的选择性的取舍史料,他曾删去了很多展现马克思人格缺陷的内容。梅林既想追求对马克思“客观”公允的再现,又无法做到真正的无倾向性的“客观还原”。他拿捏的尺度是:材料的收集和使用是绝对“客观”“科学”的,对可用材料的处理也秉持严谨认真的科学精神,但必要时选择性忽略部分内容以维护自己和考茨基、伯恩施坦等人耗时巨大、倾力打造的偶像“马克思”的光辉形象。而他遵循的逻辑是:“马克思作为客观规律的发现者,作为确定性的来源,那么他本人必须是完全脱离主观性的”[4]2。这使得删节变得更理所应当。其实,在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者那里,删减和隐瞒“有损”马克思形象的史料的做法十分普遍。布鲁门伯格称梅林之后出现的各类传记很多都依据“马克思思想研究的发展和传记写作人态度的转换”,而“采用明亮或暗淡的色彩”进行。他发现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者几乎都陷入了一种尴尬处境,他们都深知“马克思本身真的不同于马克思主义”(梅林当然也深谙这一点,毕竟他可能是“最熟悉马克思的人”之一了。这种尴尬处境最鲜明的体现就在于梅林一方面深刻了解马克思其人,另一方面他撰写马克思传记所使用的材料又多来自经贝贝尔和伯恩施坦出于政治目的进行过删减的马克思恩格斯通信文献)。但是为了马克思主义事业,“所有的权威机构和主要的社会主义者都一致认为大量的删减是‘必要的’”,是出于“道德”和“革命宣传角度”[4]2考量的必然举措。

滕尼斯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和接受经历了一个过程,但从其第一次邂逅《资本论》起就再也无法摆脱马克思思想对他的影响,并时刻准备着为马克思的“睿智、博学和正直”辩护。滕尼斯始终警觉地与马克思保持一定距离,尽量避免引用马克思,以确保自身思想的原创性,但即使在滕尼斯关于“共同体”与“社会”概念的区分这一重要思想中,都深藏着马克思的影子(他对核心概念“公民社会”和“资产阶级社会”的阐发,显然受启发于马克思[5]142)。在这样一种与马克思的微妙关系下,《卡尔·马克思的学说与生平》于1921年出版。这本短短145页的传记写于1919年,紧随梅林马克思传的发表而作,是对梅林马克思传的直接回应。滕尼斯的马克思传记一个显著特点是他结合自身学科背景对马克思思想进行了大量的评论和阐发。他对作为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的马克思给予高度评价,而对作为“先知”的马克思则始终存疑。在他看来“马克思思想的核心是他对政治经济学的批判,特别是对古典经济学派如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和法国重农主义和重商主义者,如威廉·配第的批判”[6]532。他认为“尽管马克思试图超越乌托邦的幻想,努力追寻最严谨、纯粹的知识”,但其极具青春激情和混乱热情的个性使其思想既混沌又不成熟。他还指出“历史必然性”是马克思主义的一个弱点,他不赞同马克思提出的“两个必然”原则,而是强调个人做出的深思熟虑的选择的重要作用,强调个人的自主性[6]149-150。

总之,滕尼斯与梅林的马克思传有着很深的渊源[7]39:其一,滕尼斯写作马克思传记的初衷是对梅林所作传记的回应,也是为了响应当下“面对冗长的梅林马克思传,需要一个精缩版马克思传的出现”[8]136-162这一历史需求;其二,滕尼斯的马克思传记在材料上多借用梅林的马克思传记,并没有材料上的突破和新成果;其三,梅林的马克思传记对材料的取舍有一丝为马克思“歌功颂德”的倾向,而滕尼斯的马克思传则采取更为中立的价值取向。但是,我们知道梅林的马克思传记成为了马克思传记权威之作,而滕尼斯的传记则大有被忽视的趋势。两部传记之所以命运如此不同,原因就在于梅林传记的史料是站在当时马克思研究的制高点,这是高于滕尼斯传记而成为权威优秀传记的关键点。

二、从伯林到麦克莱伦的马克思传

以赛亚·伯林和大卫·麦克莱伦同为英国学者,二人分别于1939年和1973年出版了马克思传记,这两部传记同在马克思思想研究和马克思传记史上卓然超群。

伯林秉持着对“多样性”的信仰,涉猎领域广泛、著作等身。学者莫里斯·博拉(Maurice Bowra)曾声称“恰如我们的上帝和苏格拉底一样,他(伯林)不发表太多,而是想很多、讲很多并对我们的时代产生了巨大影响。”[9]53其实,这一评价并不属实,彼时的伯林已经发表了大量的学术文章,然而这些文章除了《自由四论》外大部分已经绝版。类似对伯林的误解和低估并不鲜见。毕竟伯林一生思索万千却仅出版过一部专著即《马克思传》。

这部马克思传作在西方流传甚广,影响巨大(伯林的马克思传在英语世界共发表了五个连续的版本。分别是1939年版,1948年版,1963年版,1978年版和2013年版。伯林在世时一直对该书的再版十分重视,并在第三版、第四版进行了一些实质性的修改,对其他版次也做了多次增补,包括根据当下新近出版的马克思作品和研究成果而加入的新反思。关于译本,传记第二版于1959年译成德文,1962年译作法文;第三版于1964年译成西班牙语,1965年译到瑞典,1966年译到挪威,1967年译到意大利,1968年分别译到荷兰、芬兰和德国,1974年译到希伯来和日本,2002年译到韩国;第四版于1980年译到荷兰,1982年到韩国,1984年到日本,1991年到葡萄牙,1994年到意大利,1998年到希腊,1999年到波兰,2003年到西班牙)。伯林把马克思的生平和思想放在“思想史语境”中进行研究,绘制了其令人难忘的思想肖像。这一传记的特点在于它更多的是一个“思想史的考察”,一种“语境回归式”的探究,是一种传记体的史学研究。艾弗里·劳(Avery P law)也曾明确指出:“正如标题所暗示的,伯林的重点,是要对马克思所处的社会知识环境进行想象性重建,并论及该社会知识环境的形成及促使它形成的思想家和思想内容。”[10]

本传记有这样的显著特点,原因有二。其一,与伯林学术研究的思想史倾向有关,这不仅是其学术逻辑的基点,更是一条贯穿始终的红线。他在传作中着重剖析马克思所处的历史环境和思想环境,不遗余力地阐述与马克思相关的思想家及他们之间的关系。例如,传记开篇描写了马克思出生时的德法英三国现状,详尽分析当时社会的经济、政治、文化状况[11]35。当伯林谈到《德意志意识形态》里的一段重要的文本时,阐述道:“这一段文字写于1846年;如果马克思的生活环境没有在1841年遭到一场灾难性的变故,那么,他很有可能仍然生活在这个荒诞的世界里,侧身于这个大量扩展和制造语言概念的行列之中……”[11]79可见,伯林是把马克思真正放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从现实、历史和思想三个维度进行思想史的考察,以求尽量保证研究的客观、真实和可靠。

其二,已出版的《马克思传》是作者删节后的版本(2)从8.5万字删到6万字左右。。伯林在其信件中称:“我必须完成《卡尔·马克思传》,它现在还需要再删除7000字。这绝对是一个可恶的过程,每晚我都忍痛搜寻不得不删除的心血之作,以凑够删节字数:所有华美的段落都不见了,现在情况变成这样,我怀着一种报复心理,带着一种扭曲的快感删除它们。”(3)这段话出现在伯林1938年8月28日给Cressida Bonham Carter的信中,并被收录在伯林未删节版的《卡尔·马克思》一书之中。[12]2原始文稿显示,伯林忍痛删除的多是关于马克思思想的反思和评论。质言之,伯林大量删除传记中的“马克思本身”,而留下许多关于现实环境、历史环境和思想史的考察,以便这些考察像容器一样盛放“马克思”。一个典型的例子,在传记第三章“精神哲学”章中,伯林颇赋激情的详尽介绍了柏林大学占统治地位的黑格尔哲学,从思想史的角度耐心地阐释了洛克等一大批17、18世纪重要思想家,而直到章节的最后一段后半部分才终于提到传主马克思,他称:“因此,社会自由的问题,以及为获得自由而失败的原因问题,很自然地成为马克思所有早期著作的中心主题。”(4)这样的写作方法在其他马克思传记中是绝无仅有的,虽然比例上有些失衡,容易有“偏题”和游离的嫌疑,但它有助于从思想史的角度真正深刻地理解马克思思想的缘起,毕竟马克思是在以往思想的熏陶和哺育下才得以成长的,而这一先研究其思想生发的土壤,进而梳理其思想根源和脉络的方法十分值得借鉴。但回到原始手稿参阅第三章删节的部分可以发现,被删除的均是接着这一评论直接反思马克思思想的内容(5)包括“在马克思30岁时,其知识发酵的过程已经结束。他创建并阐述了自己的原创思想,并为此提供了强有力的辩护。他有着惊人的事业和无与伦比的持续阅读的能力。正如他一个最大的敌人后来谈到的,他有着令人吃惊的天赋快速吸收同化新材料以及迅速感知新信息于自己尚未成熟的信仰之间的直接联系。他的能力无人能及,可以如此迅速地把杂乱的固有材料协调并系统化,转化为可以立即投入战斗的工具”。 (以赛亚·伯林的马克思传未删节稿《卡尔·马克思》)。

伯林的删节,受其同时代传作《马克思:人与斗士》的影响。尽管伯林对这本早3年出版的传记评价较低,但他曾感叹,也许“应该效仿该作者避重就轻的特点,尽量少分析讨论马克思的理论思想部分”(6)翻译自以赛亚·伯林的《卡尔·马克思》未删节稿。[12]175-176。而这种“避重就轻”被伯林适当采纳了(7)这极可能是一个年轻学者的“谦逊之举”,把更需要大量阅读、深入理解的内容删节掉、回避开,是为“保险之举”。。同时这一删节本身也体现着他最深层的学术逻辑和倾向。留下的内容是作者更想要呈现给大众的部分,即一个关于马克思的思想史的考察,而不是单纯的马克思文本解读、思想探究或者简单的人物生平介绍。这凸显了伯林马克思传最与众不同也是最闪光的地方,即不是把马克思当作思想世界的“孤堡”去看待和攻坚,而是把他看作思想盛宴中的“沧海一粟”,通过呈现马克思与其前人、同辈的交互来公允的、深入的呈现马克思其人其思。

伯林首次拓宽了马克思思想的“源头活水”,扩大了影响马克思思想形成和发展的观念史视野,跳脱了拘泥于就马克思论马克思或至多延展到简单讨论康德、黑格尔、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为止的马克思传记写作窠臼(8)伯林梳理的对马克思思想有影响的思想家,还包括洛克、休谟、边沁、伏尔泰、狄德罗、爱尔维修、罗伯特、欧文、赫德等,这一闪光点足以引起我们的重视。。

正如伯林的马克思传在国外学界引起轩然大波一样,麦克莱伦的马克思传在国内影响巨大,甚至被定位为继梅林马克思传之后最权威的传作。这一作品不仅弥补了梅林创作时史料不足、陈旧的弊端,充分使用了包括MEGA1在内的丰富材料,而且他本身致力于从事严谨的马克思主义学术研究,使得传记的专业性、学术性、思想性较高。其最显著的两个特点:其一,对新材料的掌握及内容的完整充实。特别是由于麦克莱伦严谨的学术训练,他的传记每一章结尾都有一个详尽的注释,可以发现注释中涵盖了当时马克思主义研究的绝大部分理论成果:语种上包括德语、英语和法语文献;材料上涵盖马克思恩格斯的文集、选集和全集(MEGA1),马克思恩格斯的各种书信,当时发表的马克思主义评论性专著和文章以及现有的马克思传记作品等。其二,他立足当时的学术环境,对热议的“两个马克思”等学术问题给予高度关注,并将自己的观点写进传记之中。斯威齐·保罗( Sweezy Pau)评论到“麦克莱伦已做好了处理‘青年马克思’的充分准备,他十分明白,在青年马克思和老年马克思之间有一个有机结合。他为了使这一点更明晰而在文本中对马克思一生中的思想发展历程进行深入分析的努力是最值得我们感激的。”[13]61-62当然,对这部传记的批评也很多,比如乌尔门(G.L.Ulmen)就认为:“不幸的是这本传记唯一的优点就是它的完整和史料丰富……麦克莱伦在本书中尝试覆盖马克思一生中三个重要的内容——个人生活、政治生活和思想理论,但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其前两个环节做的差强人意,但对思想理论的处理则是模糊、拙劣和具有误导性的。”[14]404-406

对比伯林和麦克莱伦的马克思传,发现他们在传记写作原则上有本质区别。伯林在写作过程中也对马克思的政治生涯和思想内蕴进行了一定评注,但后期却重点将相对主观的评论和反思进行了删改。他追求传记的客观公允,在减弱个人色彩的同时更减少了对阅读者(特别是学者型读者)先入为主式的思想导引(当然也一定程度上弱化了理论风险)。而麦克莱伦与此不同,他在写作中并不避讳个人学术观点的阐发,虽与麦氏其他马克思主义学术专著相比传记已尽量客观,但他显然是把马克思传记也视作自己学术研究的一部分,并把相应的学术成果和观点特意加之其中,对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各个环节和内在逻辑进行了学术解读。

相较而言,麦克莱伦的马克思传的显著优势在于它是“马克思学”推动下的学术成果,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科学性,是学术制高点的优秀果实;而伯林的马克思传是一部足够客观冷静地立足思想史考究最终以思想见长的传记作品,对马克思思想内在逻辑、马克思的存在本身都有独立的思考和定位。对于一部“好的”传记,学术功底见长和思想立意见长,都是显著的闪光点,麦克莱伦和伯林的马克思传研究者络绎不绝就是最好的明证。至于学术性和思想性哪一个更富有价值,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麦克莱伦之马克思传的经年大热和伯林马克思传近几年在国内关注度的逐渐升温,或可成为体现国内学界兴奋点的风向标之一。

三、从梁赞诺夫到科尔纽的马克思传

梁赞诺夫和科尔纽的马克思传是两部十分严谨和严肃的思想传记,二者最直观的共同点在于都是马克思恩格斯合传,都在材料上十分重视古斯达夫·迈尔的《恩格斯传》。

梁赞诺夫认为梅林对马克思思想没有彻底理解,为此多次与梅林发生争论,并决意为马克思重新作传。梁赞诺夫对“第一国际史”精通的优势也在传记中得以体现。例如,传记中作者安排了对“英国的革命产业和法国大革命对德国的影响”这一问题的论述,介绍了共产主义运动的起源、1848年革命、马克思恩格斯与拉萨尔和巴枯宁的论战、巴黎公社时期以及马克思与恩格斯的晚年等问题。

梁赞诺夫的马克思传记,有一个显著特点,他在马克思思想的内在逻辑问题上,深受“两个转变”的影响,可以说是“两个转变”运用到马克思传记写作的最初尝试。梁赞诺夫已明确地使用“激进的民主主义者”的表述和“一个激进的民主主义者进化到共产主义者的路径”这样的论证语言。他指出,马克思在《莱茵报》时期“绝不是一个共产主义者”,而“仅不过是个激进的民主主义者”,而在离开《莱茵报》时,虽不是共产主义者,但对共产主义发生了兴趣[15]38-39。《德法年鉴》是马克思走向共产主义者的站点,为证明马克思转变为共产主义者,梁赞诺夫还详细分析了马克思在“共产主义同盟”的组织上所参加的程度[15]66。为证明马克思从唯心主义向唯物主义的转变,他不惜用较大笔墨详尽介绍了法国唯物论、科学社会主义的哲学渊源、以及康德与黑格尔的思想;指出黑格尔的哲学是马克思思想的“泉源”[15]52;探究费尔巴哈哲学对马克思哲学的影响,认为马克思不同于费尔巴哈建立的“新的人学的或人的教旨”,而是反对费尔巴哈对宗教的批判路径,不同意费尔巴哈把人看作“纯全的被动者”,在费尔巴哈的“消极哲学”中加入了革命的行动的因子,主张哲学的任务“不只在解释世界,还在变革世界”[15]58-60。显然,梁赞诺夫已经开始受到列宁“两个转变”理论的影响,这是第一次将列宁这一思想延伸到马克思传记作品的尝试,是“苏联模式”的马克思传记的开山之作。

科尔纽也曾对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发展历程进行过细致的研究和考察。他在传记的德文版序言中疑似引用了德克尔(G.Decker)于1937年为二战后的三部传记所做评论中的观点:“二战后伴随之前一系列革命的发生,马克思主义研究也逐渐深化,越来越多的文献被挖掘出来并经受了检验……许多东西已经开掘出来暴露在阳光下……为了能够理解运用这些材料并将它们之间的联系完整地呈现出来,一个人首先要进行大量的初步研究。而能够不朽的马克思传几乎不可能由单个人完成,定然是要作为一个集体的工作来实现的。”[17]165-170科尔纽不仅在其序言中谈及这一问题,更直言本书主要考察马克思和恩格斯青年时代的思想发展,只为将来更令人满意的马克思传提供一个“开端”。

德克尔认为,科尔纽的这部传记“在外观上或许可以作为不朽的马克思传的一部分,即第一部分,因它是从马克思的童年开始到1845年结束的”。科尔纽尝试给青年马克思著写一帧完整的肖像,并深度分析青年马克思思想发展历程。本传记最显著的一个特点就是作者对青年黑格尔派的详尽考察、对马克思与黑格尔及青年黑格尔派关系的论述,他细致地揭示了马克思是如何一步一步从黑格尔主义和青年黑格尔派中剥离出来,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是怎样一步一步形成的。这里作者是将黑格尔对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影响作为一条线索,将青年马克思的生平和思想串联起来。德克尔还指出这部传记的不足之处,即科尔纽只是从单一的线索出发得出《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结论,却忽视了马克思本人不仅是哲学家,除了黑格尔哲学这条线索,还应有“历史学线索”,而由历史学线索探究则有可能得出不同的结论,比如历史唯物主义不是一种哲学思想和结论而是一个重要的历史研究方法[16]272。这一评论非常深刻。此外,科尔纽所写的传记还有一个特点,即他所使用的材料里大量地收集了青年黑格尔派成员的文章和著作以及他们与马克思的互动。科尔纽对青年黑格尔派的深入研究值得尊敬,只有对影响马克思思想形成的学者和社会环境有着全面深入的把握,才可能真正理解马克思,而科尔纽在这一点上做出了尝试和贡献。

在此基础上,还有一个特征,即科尔纽的马克思传与伯林的马克思传颇有几分相似,都关注观念史、属意考察影响马克思思想形成和发展的思想因子。科尔纽的马克思传大量地挖掘了马克思同时代与马克思进行思想交锋的思想家的材料,实现了对鲍威尔、卢格、赫斯等人,以致对19世纪思想界的全面把握。传记中使用的很多材料十分珍贵,诸如《秘密国家档案,内务部》关于施泰因的报告[17]510等材料,而他扎根鲍威尔、赫斯等人的著作和信件寻访他们与马克思之间的渊源的方法和意识十分值得尊敬。这是科尔纽为马克思作传的全新角度和原创性成果的突出体现。

前述梁赞诺夫的马克思传受“两个转变”的理论结果影响,将这一逻辑用作串联马克思思想脉络和著作的红线,开创了整个苏联模式马克思传记的先河。而科尔纽则是这一模式的高度阐发者,他的马克思思想传记已经开始明确地使用“革命民主主义”“自由主义”“激进民主主义”等称谓。这两部传记是对当时马克思思想研究理论成果进行运用(9)科尔纽的著作中已将梁赞诺夫的文献学成果MEGA1作为重要的传记材料进行使用。,站在当时马克思研究思想制高点地基之上的传记作品,是“好的”马克思传记作品。

四、结语

总结上述对马克思传记的个案考察,可以得出结论,即“好的”马克思传记作品应该具备以下四个关键点:第一,我们应该呼吁的“好的”或“令人满意的”传记首先应该是客观公允的传记,而不能是歌颂或扭曲马克思的传记,纯粹为意识形态和政治目的服务的歌功颂德或在偏见基础上的扭曲诋毁的传作都很难成为“令人满意”的传记作品。就这一点而论,伯林的马克思传记十分瑰丽,不同于梅林的马克思传记,他做到了口号上、写作原则上的客观公允;不同于麦克莱伦,他做到了写作逻辑和写作立场的客观冷静;不同于梁赞诺夫和科尔纽,他更做到了学术和政治立场的客观无倚。第二,“好的”传记应该是站在作传当下的马克思学术制高点的“顺势之作”,是吸收和撷取了包括MEGA文献学最新成果、马克思理论研究最新成果,能够将考证和研究结果及时运用到传记作品中的“即时”之作,是与学术研究相一致的,除上文论证过的梅林、伯林、麦克莱伦、梁赞诺夫等人的传作有此鲜明特点外,费彻尔的马克思传不仅运用MEGA2的文献学研究结果,并将学界对于《巴黎手稿》的学术讨论结合自己的解读进行呈现和运用,也构成很好的例证。而所有那些材料陈旧的“拼拼凑凑”或不加甄别的新旧材料混杂的作品,都不能构成“好的”马克思传记,滕尼斯的马克思传记差强人意,的命运恰与此有关。第三,作者在进行马克思传记写作时,必然面对材料的取舍和对其思想的把握,能够对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内在逻辑进行有价值的、独创性的研究和解读,能把珍珠用“合适的线”串起来的传作,才能在众多传记中脱颖而出。这里,能够对马克思思想形成逻辑提出合理新观点或有力论证的传记作品是“令人满意”的,而人云亦云的直接借用关于马克思思想理论和理论逻辑的作品,如后来铺天盖地的“苏联模式”的传作,就总是差强人意,很难被认可为“好的”传记。伯林(10)伯林在传记中倾力梳理了马克思思想发展的内在逻辑,他从思想史的角度,从马克思与黑格尔、圣西门、傅立叶以及鲍威尔、恩格斯、费尔巴哈、巴枯宁的观念史的逻辑线进行探究,将马克思思想放置在思想史的整体图景之中。他还从哲学、经济学、政治学一体的逻辑架构出发对马克思及其历史唯物主义进行细致考究和深入勾画。、梁赞诺夫、科尔纽等人的马克思传因为其对马克思思想内在逻辑的独立思考和厘清而价值卓著。第四,思想传记无疑是更能令人满意的主流传记。以往基于史料对马克思私人生活、生平的挖掘已经较为完备,但是对马克思思想的探究还只是个开始。通过对马克思思想材料的取舍与剪裁,对马克思思想的把握与反思,体现传记作者马克思理论研究的功底,将是“好的”马克思传记的一个可期方向。

经过之前的马克思传记个案研究,我们认为一部“好的”马克思传记,一定要有扎实的文本文献根基,是在马克思文献编纂和马克思思想研究有了相当进展,在新学术成果的滋养下“应运而生”“水到渠成”的作品;而那些出现在马克思文献研究无新进展、马克思思想研究范式死板僵化的时期,由一些对马克思充满敬意、盲目崇拜,或对马克思有着“天然的”和“想当然的”抵触情绪的作家所写的马克思传记则很难被视为“好的”传记,更难以流传和被铭记。进而我们认为每一次马克思文献编纂有了新成果、新进展,都不仅为马克思思想研究提供了扎实可靠的新材料,同时也为“好的”马克思传记的写作提供了新视角、新史料、新思想。显然,只有以此为根基的马克思传记方能避免淹没在众多传记作品之中而熠熠闪光,文中诸多优秀传记,典型的如梅林、梁赞诺夫、伯林、科尔纽、麦克莱伦和费彻尔等人的传记都可以证明这一点。尽管不同传记的材料可能“新”在不同的领域,例如,梅林的材料新在他自己整理和探寻的、以及马克思的女儿提供的许多一手材料,梁赞诺夫新在其编纂的MEGA1,伯林新在他对影响马克思思想发展的观念史文本材料的挖掘,科尔纽新在对鲍威尔、卢格、赫斯等马克思进行直接交锋的思想材料的挖掘,麦克莱伦新在对当时学术界“马克思学”研究和讨论的新成果,费彻尔新在对MEGA2材料的运用等,但这些优秀的马克思传记都是经过独立思考和精致的材料筛选的“运思”之作,把握新材料和新学术动向的“即时”之作,是谓“好的”马克思传记。总之,一部“好的”马克思传记应该是作传态度客观、能立足当下学术制高点(包括文献编纂和思想研究)、能够对马克思思想及其内在逻辑生发出深刻理解和解读的思想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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