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视野中的“女儿性”
2020-03-11房存史修永
房存,史修永
(1.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2.中国矿业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儿性;无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儿性的混合。”[1]经过对中国女性处境的长期观察,鲁迅得出了女性“三性论”,并成为广为引用的“警句”。目前,相比鲁迅视野中的母性、妻性,研究界对女儿性的重视不足,现有研究如何芬芳的《论鲁迅作品中女性形象的无妻性》[2]及隋清娥的《论鲁迅与钱钟书小说对中国女人“无妻性”问题的思考》[3]基本是在讨论妻性的时候涉及女儿性,还没有对女儿性的专门研究,鲁迅视野中的女儿性依然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作为性别征途的起点,女儿阶段是女性人生的基础阶段,它是妻性、母亲的先声,倘若忽略对女儿性的考察,对女性生命特质的理解便难以全面。为此,本文主要借助文本重读,挖掘鲁迅笔下女儿性的丰富内涵,剖析鲁迅笔下女儿性与妻性的关系,以期更全面、深入地认识鲁迅的女性观。
一、女儿性:在天性与社会性之间
顾名思义,“女儿性”就是指“女性在女儿阶段具有的性别特性”。“女儿”具有两层含义:一是就家庭中的成员身份而言,指由父母所生的女性孩子;一是就女性成长中的某一阶段而言,指未婚的少女和女性青年。基于此,女儿性也具有两层含义:一是指女性在父女关系、母女关系中形成的特性,如对父母的依恋性、反叛性等复杂特性;一是指女性个体在青春少女期呈现出的独特的生命特性,当然,这些特性的形成与父母营造的家庭成长环境密切相关,它背后是基于生理特征而形成的社会性别文化的支配。由于每个女性生来就是父母的女儿,并且具有天赋的女性生理特征,因此说女人的天性中有女儿性,但是女儿性的形成无时无刻不受到社会文化的影响,女儿性是天性社会化的结果,是女儿自然属性与社会属性的综合表现。
(一)传统女儿性的审视。女儿阶段是较为短暂、特殊的时期,女儿深居闺中未涉世事,既享有父母的庇护,又无须承担妻子、母亲的世俗职责。这样的位置在剥夺她们话语权的同时,也赋予她们有限的自由:她们可以在家族允许的范围内更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和身心,具有保留孩童天真的超功利性,成长的过程充满憧憬、幻想。提起鲁迅,我们率先想到鲁迅塑造了经典的母亲、妻子形象,事实上,鲁迅对女儿的生命情态也有着敏锐的感知,他的笔触在涉及少女时流露出不多见的细腻与温情。
《在酒楼上》中,母亲的缺席迫使长女阿顺早早地懂事,承担起照顾弟弟妹妹、服侍父亲的责任,她身上焕发出母性的关辉,一定程度上压抑了她的女儿性,但是其女儿性依然在不经意间流露。比如,她因为喜欢别人头上戴的剪绒花,自己试着做,还因为做不成而哭了许久,这是一位少女追求美的天性的一面,显示了少女单纯的愿望和悲欢。阿顺给吕纬甫冲了满满一碗荞麦粉,然后远远地站在屋角,带着害怕并希望的神情看着客人,当吕纬甫快速吃光她的“杰作”后,她边收拾空碗边微微露出得意的笑容。简单的情节勾画了阿顺这一农家女儿的朴厚与温柔,以及女儿未经成人世界浸染的活泼、天真、可爱的本色,这份纯真的女儿性是吕纬甫记忆中唯一的慰藉,也是整篇小说唯一的暖色。《伤逝》中,刚出场的子君带着少女的清纯、孱弱、恬静,她是美和爱的化身,给涓生沉寂的生活带来明亮、清新的气息。“她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4]鲁迅运用一贯的“画眼睛”的方法,透过子君的眼睛,画出子君不谙世事的纯真与好奇。当涓生将壁上那张铜板的雪莱半身像指给子君时,她却只草草一看,便低了头,涓生认为这是子君还未脱尽旧思想束缚的缘故。这是涓生从启蒙视角出发的猜想,但他忽略了这也是自然的少女的羞怯,是子君刹那间女儿性的本能流露。
鲁迅刻画女儿形象从不实写外貌姿色,而是通过神态描写展示人物个性,避免了“物化”女儿,表达了女儿性的美丽与外貌无关,而在于女儿本性的纯真。然而,鲁迅也清醒地认识到美丽只是女儿性的一层脆薄的外衣,它背后是女儿们不为人关注的无奈、抑郁与惶惑。他在《灯下漫谈》中谈及中国古代“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但是最低等级“台”,“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妻子”[5]。女性和小儿处于社会最底层,作为两者交叉群体的女儿是“底层中的底层”,她们的兄弟尚且有升为主人的机会,她们却因与生俱来的女性身份而被永久地排除在主流社会之外,成长过程中受到家庭更多的框定。儒家文化推崇“父子相继”,儿子长大后会继承父亲的权威,被寄予光宗耀祖的使命,他们主要通过对父亲的直接模仿、学习来建立性别主体;女儿自出生就被冠上将来为妻、为母的使命,她们通过父亲的要求和女性长辈的示范,确认自己的性别角色定位,培养自己的女性气质。传统的性别角色期待造成了两性精神世界的差异,男孩形成了超越性的自我,女孩则是内在性的自我,所谓东方女儿的含蓄美,并不是未经打磨的璞玉的天然秉性,而恰恰是长期被打磨的结果。
《风波》中,七斤嫂为宣泄情绪随手痛打了女儿,并凶恶地辱骂她,六斤明明是受父亲的牵累,父亲非但没有心疼女儿,反而只关心摔破的碗,并打了六斤一巴掌。“怯者愤怒,抽刀向更弱者”,这对父母污毁了六斤本该纯净的女儿世界,而六斤没有提出任何抗议,默默消化了“奴隶”的待遇。小说的结尾处,时间的流逝没有改变他们的生存方式,一切“仍旧”,而六斤也渐渐成长着,缠足意味着性别枷锁正式套在她的身上,六斤也“仍旧”会成为下一个七斤嫂,成为下一个九斤老太,因袭着女性的宿命。《肥皂》中,学程和秀儿都遭受着封建家长四铭的压迫,但秀儿的待遇更低于她的兄长。四铭送儿子进新学堂、对他进行“庭训”,期待儿子成就一番事业,却发出女孩不必上学堂的言论,企图强迫女儿安于日常生活。父权力量渗透于女儿日常生活的具体细节,这种渗透是全面而不易察觉的,成为实际规范女儿性的隐形法则,它对女儿产生强烈而持久的精神杀伤力,预示着女儿的悲剧命运在劫难逃。
如果说童年时期父权力量对女儿性的虐杀还是隐而不见的,那么女儿成长到少女阶段,开始面对婚恋问题时,她们遇到了人生的第一个危机,正式踏上了人生的沼泽地。婚姻是传统女子最重要的事业,“在以男性血缘为中心的家庭结构中,女性被迫采取从夫而居的生活方式,女儿只是家庭中暂时和从属的成员”[6],唯有婚姻是女子谋求永久居住证的方式,但是这张居住证全由父母包办。《在酒楼上》中,阿顺因为伯伯的谎话害了心病,从此颜色憔悴,又不肯倾诉,常常默默哭泣,郁郁而终。在保守的乡下,对姑娘而言,婚事是神秘的、不可言传的,过问自己的婚事会被认为不检点、不纯洁,而长富竟也从未主动告知女儿她未来夫婿的情况,在他眼中,女儿不必有知情权,只需要届时送她出嫁即可。小说中提到父亲与女儿的两次互动,两次都是“女儿哭”与“父亲骂”,父亲只按自己的需求要求女儿乖巧、柔顺,粗暴地应对女儿的“反常”,完全漠视青春期女儿的心思和情绪。少女时期是女性心理发展的敏感期,阿顺的女儿性得不到正确的关爱和疏导,女儿性发生扭曲,一味强迫自己服从于“好女儿”的标准,她怕父亲担心而隐瞒病情,这种过分的懂事背后正是她对于父亲的隔膜和长期不受重视的自卑。随着婚期的迫近,前途未卜的恐惧将阿顺置于难以言说的焦虑,乃至吞噬了她青春的生命,而她的死亡换来的不过是人们对她没有好福气的惋惜,唯一对她惺惺相惜的吕纬甫,也在颓唐心境中将它称作“无聊的事”。
相比阿顺的被动,子君在婚恋道路上迈进了一步。子君与涓生萌生了真挚的爱情,在爱人的引导下,她为争取自由恋爱的权利,与父权家庭对抗,并且比涓生更坚决地无视社会偏见。然而子君并未彻底实现对女儿角色的超越,她在爱人引导的道路上亦步亦趋,强烈的反叛背后是情热的推动。在恋爱关系中,子君以近似女儿的姿态仰望恋人,我们看到涓生始终志在必得,子君却低眉垂眼,缺乏自信,羞于吐露自己的想法。被求爱时,“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7]。初涉爱河的子君像“孩子”一样热忱而敏感,内心交织着忐忑、脆弱、向往。长期偏安一隅,女儿缺少与外面世界的接触与沟通,个性向内发展,表现出内敛、爱幻想、不切实际的气质。一旦她们走出深闺遇到钟情的男子,她们往往不知所措,既不善于表达自我,也不具备理性地甄别爱情的能力,容易沉湎于爱河难以脱离。可以说,虽然两人是通过典型的西方仪式确立关系,但是在现代的外壳之下掩藏着实质上的不平等,不对等的恋爱关系为婚后的悲剧埋下伏笔。
引人注意的是,鲁迅笔下的女儿世界有一个共性:女儿的父亲“在场”,“父女关系”突出;女儿的母亲“缺席”,“母女关系”模糊。阿顺十多岁丧母,缺失母爱,反而是吕纬甫的母亲听说了她的遭遇,托吕纬甫帮她买花,体现了同性之间的互相体恤,近似于母女情;《伤逝》的叙事有很大的留白,只谈到子君的叔父(父亲的“替身”)和父亲,没有提及子君的母亲;《风波》中的七斤嫂是为数不多“出场”的母亲,却是“恶母”,没有传递出母爱的温情。母女之间本身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和共生感,但是母亲与女儿同样处在男权文化的钳制之下,她们起不到拯救女儿的作用,更残酷的真相是,母亲加入了父权阵营中,成为父权的代理人和执行者。在鲁迅笔下,女儿的“失语”与母亲的“缺席”互为镜像,寓意着女儿主体建立的艰难曲折,在此意义上,女儿是“父亲的女儿”,而不是“母亲的女儿”。女性主义精神分析学家露丝·伊里加蕾认为,父权文化通过种种手段谋杀了母亲,母亲没有独立的女性身份,女儿无法效仿母亲,只能摆脱和克服对母亲的依附和认同,转向父亲寻求主体性。“中国亲权重、父权更重”[8],作为一家之主的父亲,既是女儿的监护人、保护者,也是剥夺女儿主体的直接执行者。父亲对女儿的双重意义,决定了女儿对父亲情感的复杂,既有对父亲难以割舍的亲情、孝道与依赖,也有对父亲的疏离、恐惧,“恋父”与“弑父”的矛盾张力构筑了女儿性的暧昧,女儿难以走出父亲的阴影。
(二)女儿性的现代重塑。父权文化造就了女儿性的“沉默”,当父性的价值被削弱,或者父性的把控松动时,女儿性的自我价值得以显露和施展。“五四”时期,部分女子获得受教育的机会,在新思想的陶冶下,她们以先觉者的姿态走出家庭,在社会上争取“人”的权利,表现出非凡的担当、勇气和才华,实现了精神上的“弑父”。鲁迅目睹了中国女儿性的现代转换,十分欣赏并呼唤这样的转换,他直言“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9]。鲁迅并非鼓励青年做无谓的牺牲,而是由衷地肯定与赞叹新女儿们的英勇气概。在现实生活中,他十分支持女子追求独立人格,给予白薇、陈学昭、萧红等挣脱专制家庭的女儿们父辈的关爱,扶助她们在社会上站稳脚步。鲁迅称赞白薇的吃苦精神,欣赏萧红“力透纸背”的坚韧。在他自己的生活经历中,共同的刚毅不屈的战斗性格使他与许广平结为知己,他也深深被许广平追求真爱的坦率、果断所打动。青年承载着进化、蜕变、新生的希望,而新女儿是中国女性重铸主体的关键力量所在。鲁迅期待中国的女儿从狭窄的闺阁中挣脱出来,将独立、自由、坚毅的“阳刚”之气融入自己的性别气质,达到“双性同体”的理想状态,就像他对陈学昭说的:“做一个中国女人,要能够忍受一切打击,提防突然间会从天空飞来的冷箭,要锻炼得像一个有弹力的橡皮垫子一样,坐下去固然会压扁了些,但一放松,它立刻又能弹起来,恢复原状,要坚韧,什么都要依靠自己,跌倒了不喊痛,自己爬起来。”[10]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鲁迅表示不喜欢林黛玉。就艺术而言,鲁迅重视林黛玉形象的价值,比如他推崇《红楼梦》人物形象的写实性,也曾批判梅兰芳扮的林黛玉形象与原著不符。不过,就女儿性而言,鲁迅看到林黛玉体现的是病态的美(包括身体与心理的病态),他一向不认同女子“柔弱娇媚”的传统审美标准,尤其在新旧转换的关键期,他十分警惕青年们盲目地追随、模仿林黛玉。
然而,现代女儿刚刚绽放的光辉刺痛了传统势力,他们企图扼杀这曙光,将女儿重新禁锢起来,一时间,女学生成为众矢之的,受到不公平的评价、侮辱和打压。鲁迅毫不留情地戳破社会各方力量对女学生的敌意,包括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反改革的教育家,禁锢女子的教育当局,等等。在压抑女学生的众多势力中,“寡妇主义”教育是鲁迅最竭力批判的对象。女子教育对女子的发展具有直接的影响,当年女师大的学生多是冒了千辛万苦取得受教育的机会,她们可以称为中国的娜拉。现代校园本该是为青年提供摆脱封建思想、追求个性解放、争取经济权的平台,校长杨荫榆却违背五四个性解放与男女平权理念,对学生施行封建家长式管理。鲁迅一针见血地道出:“青年应当天真烂漫,非如她们的阴沉,她们却以为中邪了;青年应当有朝气,敢作为,非如她们的萎缩,她们却以为不安本分了:都有罪。”[11]鲁迅指出教育者如同封建统治者,用龌龊的思想揣测青年学生,用残酷的手段压抑和扼杀青年的正常人性,导致“全国受过教育的女子,无论已嫁未嫁,有夫无夫,个个心如古井,脸若严霜”[12]。中国传统社会设男女大防,男女之间缺乏正常的交流,关于女性的性禁忌尤其多,这阻碍了她们体内生命活力的迸发,抑制了她们精神提升的可能性,女子收获健康的爱情更是无从谈起。鲁迅认识到女子只有在人身和精神上突破封建枷锁,才能绽放健康的女儿性,进而生成健康的妻性,不然即使已婚,也与“寡妇”无异,始终是“非人”。
二、女儿性与妻性的纠葛
随着女儿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女子会自觉或被迫地调整她的女儿性,生成妻性,以适应婚姻生活和妻子角色。鲁迅认识到女儿性与妻性有着密切的关系,指出“妻性是母性与女儿性的混合”,至于鲁迅笔下两者的具体关系,我们需要结合文本进行详细探讨。
(一)妻性与女儿性的契合。当女儿长大成人进入夫权家庭,“出嫁从夫”取代“在家从父”施加在她们身上,丈夫从父亲手中接过对她们的管辖权,她们也把寻求庇护的需求转移到丈夫那里,形成了与“恋父”类似的“恋夫”。“夫妻关系”与“父女关系”具有同质性,妻性中包含女儿性正是指“女性象女儿依赖父母一样对丈夫的依附性”[13]。
鲁迅笔下妻子的“恋夫”首先体现在物质上。中国传统社会对两性的活动范围有明确的规定,社会是专属男人的领地,家庭是专属女人的场所,“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人们只能在自己的领域各司其职。性别分工的起始具有配合男女生理差异的合理性,但是在后来的文化发展中,公共领域的价值被强化,家务劳动的价值被忽视,形成了男人供养女人的观念。《奔月》以“物质”为中心讲述后羿与嫦娥的婚姻,貌似嫦娥高高在上,后羿卑躬屈膝,但这并不表明男女地位的真正平等。嫦娥只能被动地等待后羿提供食物,后羿拥有的仙药代表丈夫随时可以抛弃妻子。后羿甘愿供养妻子与她的青春美貌有分不开的关系,嫦娥“嘴唇依然红得如火”“浅浅的酒窝”是激发后羿捕猎的动力,她每日光鲜的妆容不能说没有取悦丈夫之意,这与女儿表现得乖巧以博取父亲的宠爱类似,就像娜拉所说:“家庭实在不过是一座戏台,我是你的‘顽意儿的妻子’,正如我在家时,是我爸爸的‘顽意儿的孩子’。”[14]《伤逝》中,子君拿唯一的金耳环“入股”,此后她就丧失了生产力,两人只能靠涓生微薄的收入勉强度日,涓生的失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恐慌,也点燃了婚姻破裂的导火索。而贸然要求子君走出家庭也是不现实的,当时的环境为女子提供的从业机会很少,“贤妻良母”依旧是评价女性的最高标准,女子即使受过教育也不得不在婚后回归家庭。
鲁迅进一步探讨了妻子精神上的“第二性”地位。物质地位的不平等逐渐将妻子“物化”,妻子被视为男性的私有财产,女子一旦为妻,便脱离父宗加入夫宗,永远受丈夫的支配。为了巩固父系权力的绝对统治,必须确保父系财产的安全传承,男性血统的纯正受到极大的重视,相应地产生了对女性贞洁的要求。女性不仅要为在世的丈夫保持绝对的贞洁,也要为去世的丈夫守节,因为她们服务的最重要的对象不是作为个体的丈夫,而是丈夫承担的家族,即使丈夫不在,她们也要从事伺候公婆、抚养儿女的任务。守节是出于男性权力利益的需要对女子的单方面要求,而不是基于夫妇自然情感的双向要求,为了掩饰它的虚伪和不公正,男权制打造了种种思想措施使其合理化,牢牢地钳制住女性的身心。鲁迅不仅在杂文中坚定地批判节烈的非人性,也在小说中塑造了吴妈、单四嫂子、祥林嫂这些自觉守节的寡妇形象。值得一提的是,祥林嫂的情况更为复杂:一方面,按照性习俗,她要为死去的丈夫“守节”,不准改嫁,祥林嫂也信守这条戒律;另一方面,寡居后她仍要孝顺婆婆,不得违背婆婆的旨意,婆婆要将她卖出换一笔钱,逼得她“欲守节而不得”。这是封建文化体制内两股看似矛盾的力量,它们实则有一个共同的出发点——妻子是夫族的私有财产。祥林嫂在丈夫去世后人身权归婆家所有,婆婆将她卖一笔钱的要求甚于让她守节的要求,为夫家的利益服务是儿媳的唯一使命,祥林嫂有义务服从婆婆,因此所有的旁观者都对“卖儿媳”的荒谬行为熟视无睹。
鲁迅认识到,长期被动地接受男性的庇护,在养成妻子奴性的同时,也很可能消磨她的意志和责任感,将她塑造成可怜又可恨的存在。通常来说,女性心目中的完美丈夫是能够庇护自己的“男子汉”,当她们的丈夫远逊于自己的期待时,便容易产生失落、憎恨的情绪,下意识地通过歇斯底里、逃离等方式来抵抗。细究起来,“恋夫”是一种同“恋父”一般复杂的情结,它不仅体现为对丈夫的顺从、爱慕,也包括对丈夫的幽怨、冲撞、报复,此时女性从“孝女”变成“逆女”,表现出“恋夫”的极端形式——“弑夫”。《奔月》中,嫦娥嫁给了比自己年长的英雄后羿,长期接受丈夫的豢养,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形成了懒惰、虚荣、自私的个性。事随时迁,后羿英雄迟暮,不再能满足嫦娥的需求,她没有与丈夫同甘共苦的意愿,绝情地离家而去。同样,《风波》中七斤嫂对丈夫的态度取决于丈夫的地位,当丈夫失势的时候,她给他的是鄙视、辱骂,当丈夫的地位回升时,她恢复了对丈夫的顺从、恭维。《风波》的结尾处,七斤嫂“暂时坐稳了奴隶”,《离婚》中的爱姑却是“欲做奴隶而不得”。在中国历史的多数时期,妇女没有离婚自由,男子可以“休妻”“出妻”,女子一旦被丈夫抛弃,所受到的伤害是致命的(包括物质与名誉)。爱姑生活的时代虽然时兴离婚自由,但她毕竟是缺乏应对婚变能力的传统女子,“反抗离婚”是她的一场外强中干的“表演”,为的是将自己的清白、无辜昭告天下,维护自己妻性的名节。爱姑的诉求不出意外地遭遇阻碍,激起她心理的失衡、扭曲,“表演”一发不可收拾地演变为对夫家的疯狂报复。这三位女性身上都匮乏健康的妻性,她们做久了丈夫的奴隶,当丈夫失势时,她们一反成为施压的奴隶主。可见,男女双方都是父权文化的受害者,“由于压迫女性,男性也丧失了在男女平等的环境中生活的经验”[15],每一条针对女性的规约都会相应地反噬在男性身上。封建文化把妻子逼成“女儿”,丈夫就须得像个“父亲”,具有“父性”,他们要扮演坚不可摧的保护者、供给者、真理持有者,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家庭的稳定。
妻子的“恋夫”还体现在对丈夫的情感依赖上。中国传统婚姻不以爱情为本位,但是不可否认有些夫妻之间也有爱情,“五四”时期,恋爱至结婚的现象增多,女儿的恋爱情怀随着她们进入婚姻而融入妻性。没有爱情基础的婚姻是畸形的,但是在男权依旧强盛的环境中,女子人格独立的前提没有实现,男女的爱情并不完全对等,爱情很容易成为规训妻性的新权力。《伤逝》中,婚后子君努力学习做饭,一遍遍地喊丈夫吃饭,她既是在履行妻子的责任,很大程度上也是为爱情而自愿付出。子君没有聊以寄托的事业,人际关系简单,只能将人生的意义押在爱情上。不同于子君对爱情的专注,涓生拥有更广阔的天地,他的人生意义与民族、国家相联系,在霸权地“读”遍了子君的身体和灵魂后,他很快暴露了男性易于疲倦的本性,乃至萌生了摆脱子君寻求新生的渴望。感情的破裂对子君的冲击远大于涓生,当涓生亲口说出不再爱子君的时候,“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16]。这是鲁迅第二次用“孩子”来形容子君,强调了子君的弱势地位。子君的经历与鲁迅视野中的另一位女子相似,她就是鲁迅曾为其遗信作序的金淑姿。金淑姿受到新思想的熏陶,自由恋爱至结婚,不久即被投身事业的丈夫冷落,抑郁而死,生前将满腔的热情与幽怨付之纸面。金淑姿将妻性附于“等待”,“为情而生,为情而死”,因袭了历史上千篇一律的“痴心女子负心汉”的故事。据许广平在《同情妇女》中回忆,鲁迅读完书信后深为淑姿抱不平,之所以采用骈体文作序,是为了隐约其辞地批评男人的负心。《信》是一部用情至深的女子的“望夫诗”,它虽是用现代白话文写成,但精神根底是传统的,鲁迅所作的古体序文正与其古典气息相合。爱情不能保证人生的幸福,女子婚后应该适当调整自己的女儿性,相对收敛起幻想和依恋,锤炼自己独立的人格,才能在挫折中葆有自我。
(二)妻性与女儿性的冲突。鲁迅非常注重婚姻对女性人生的影响,他在女儿到妻子的生命蜕变中揭示女性气质的内部流动,不仅透视女儿性与妻性的契合,也透视女儿与妻子两种伦理身份的冲突,女儿性毕竟不同于社会性的母性,在妻性发展的过程中,女儿性不可能完全化为妻性,而是隐秘地与妻性发生融合与碰撞,这使鲁迅的女性思考显得细致而深邃。
《幸福的家庭》中的女主人和《伤逝》中的子君都曾是天真烂漫的新女性,但是琐碎、重复的家务劳动消磨了她们的才情与自由。与此同时,她们的困境遭遇丈夫的忽视,犹如脆弱的花朵遭遇冰霜,催化了女儿性的凋零。《幸福的家庭》和《伤逝》都是男性视角的叙述,我们看到男子在婚后没有及时调整心态,他们既认定“妻职”的理所当然,又依然以女儿的标准苛求妻子。他们虽然也是社会的受害者,但是在家庭内部,他们一面享受妻子的劳动成果,一面又不自觉地将妻子作为“他者”进行观察,甚至品头论足,“阴凄凄的眼睛”“短发都粘在脑额上”“竟然胖了”等描述,暴露了他们对妻子的埋怨多于同情,嫌弃多于体贴。涓生发出的“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的言论,固然一语道破了婚姻的真谛,但是“更新”理应是相互的,涓生所谓“更新”的标准却是由他自己制定,单方面要求女方适应他的理想,忽略了女方获得自我更新、自我超越能力的难度。妻子的牺牲、个人权益、心灵落差无人问津,人生态度自然变得消沉,女儿天然的灵性也黯然失色。女儿的青春美丽,柏拉图式的纯粹爱情,浪漫的梦想,总是经不住日常生活的浸泡,完全不被日常生活改变的“女神”,或许只存在于拜伦《海盗》里康拉德安置爱人的高塔之中。与鲁迅思索“革命的第二天”一样,庐隐的《前尘》《胜利之后》,凌叔华的《绮霞》等也探讨“胜利之后”新女性的处境,表现她们婚后疏离理想的苦痛与不甘,这些从女性视角出发的叙述可以作为我们理解子君们的补充和参考。
新式妻子女儿性消磨的过程令人痛惜,而对于传统妻子来说,女儿性更是久被遗忘的遥远记忆。祥林嫂、单四嫂子、四铭太太、爱姑……她们是彻彻底底的传统女性,她们或者丧夫守寡,或者夫妻感情淡漠,少有爱情的滋养;她们忘我地投入操劳家务与抚养儿女,本就淡薄的自我意识几近消弭。在她们身上,清纯、灵动、可爱的女儿情态几乎消磨殆尽,妻性只局限于母性或对妻子名分的固守。透过文本中的细枝末节,我们看到她们作为天性的女儿性偶然闪现,犹如流星划过天际,短暂地照亮妻性的天空,旋即被漫漫的黑夜吞没。《离婚》中爱姑的言谈举止十分粗俗刁蛮,正是贾宝玉口中沾染了男子之气,完全失去了女儿的清爽。当她看到紧挨着墙站着的丈夫和公公时,感到他们“分明都见得苍老了”,涌动出一种女儿怜惜父亲的感情,但柔软的女儿性旋即被强大的报复心压抑。《肥皂》中,四铭与四铭太太这对中年夫妻之间感情倦怠,这种倦怠被突然出现的肥皂打破。当四铭太太打开丈夫买来的女性“奢侈品”时,鲁迅特意详细描绘了肥皂诱人的触感与香味,凸显了肥皂对她的感官冲击。从她不让女儿碰肥皂,将肥皂放在高处,殷勤地帮丈夫喊儿子这一系列举动,可以窥见四铭太太此时内心充满了甜蜜、欣喜和对丈夫的感激,只是这对中年夫妻之间没有亲密交流的习惯,因此她继续做手工,摆出一副与平时无异的模样。可见,只有当丈夫流露出爱意,主动制造惊喜时,四铭太太才流露出久违的少女情态,但也被自己极力掩饰。当丈夫讲出关于孝女的见闻时,凭着女性的直觉,她感知到丈夫的欲望心理,立刻恢复了泼辣的样子。出人意料的是,四铭太太从此形成了使用肥皂的习惯,对此,有研究者站在女性主义立场上指出这是四铭太太媚夫的表现。结合四铭太太对收到肥皂与听说孝女两次事件的反应,笔者认为她有意“媚夫”的可能性不大,“录用”肥皂更有可能是源于女性对美好事物的难以抵制。可以说,寓意着美的肥皂如同投入疲惫生活的石子,引起了四铭太太内心的波澜,激发了她久违的女儿爱美天性的重现。
鲁迅还看到,妻性会压抑自由、纯真的女儿性,有时候,强烈的女儿性也具有瓦解妻性的力量,典型的例子就是子君。虽然子君在婚后通过“做饭”努力培养自己的妻性,但他们组建的是二人小家庭,没有公婆和子女的限制,子君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固执、自尊的女儿性。她不爱花,任由涓生买来的花草枯死,但她爱动物,坚持喂养阿随,这些行为冲撞了涓生的意志,引起了涓生的不满。子君在阿随身上倾注的感情,既出于孩子般的纯真,也是寂寞中的自怜自惜,未尝不可爱、不动人,“然而这种委婉的悲哀的女性的心理,似乎涓生并不能了解”[17],甚至嘲讽这是从官太太那里传染的庸俗。在子君身上,女儿性与妻性一直在发生融合和对抗,“回去”标志着子君女儿性占上风和妻性的终结。当她终于明白爱情破碎后,她选择主动离去,走之前将全部家当整整齐齐地留给涓生,这是一种无言的倔强。子君的“走”与金淑姿的“等”、爱姑的“不走”形成对照,她的行为体现了女性独立意识的萌芽,但它不同于新女性许广平“如果真是轻蔑之极了,那我们可以走开”[18]的自觉意识,它很大程度上是因自卑而自尊的强烈女儿性的直觉选择。背叛父亲选择丈夫的子君,在丈夫变心之后重新回到父亲的怀抱,“女儿”与“妻子”身份在她身上形成有意味的回环,显示了她始终无法斩断对男性依赖。残酷的是,父权家庭是女子的庇护所,也是女子的受难处。可以推测,回家后子君的处境凶多吉少,“私奔”过的女子蒙上污点,难以避免家长的惩罚和乡邻的非议,很难再获得一段圆满的婚姻,除非放下女儿的骄傲和理想,向世俗礼教妥协,才能找到生存之道。子君的突然死亡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病逝,且无疑与心病有关;一种是自杀。子君的死亡与金淑姿不同,她已经选择了回去而不是等待,说明她可以承受爱情破碎的事实,她的死亡更近似倔强过后追求自由的壮举。理性上,鲁迅批判盲目的自由恋爱,企图点醒当时的青年男女,但是在叙述的字里行间,鲁迅对子君纯洁的女儿性充满了同情、怜惜,他给子君安排了死亡的结局,用她的死亡保全了女儿性的纯粹,制造了“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的悲剧力量。
三、结语
鲁迅的女儿观不是审美的、理想化的,而是严肃的、现实的,这使他的女儿关怀迥异于传统文学的“女儿崇拜”情怀。拿最典型的《红楼梦》来说,贾宝玉将极大的热情倾注到女儿身上,甚至将女儿提高到与诸神并列的位置,极大地肯定、提升了女儿的价值。但是他对女儿性的理解是片面的,他所看重的仅仅是少女的美丽、柔情,甚至是性的纯洁,实际上限制了女性人生的拓展和提升。废名等现代乡土作家延续了传统文人将女性审美对象化的思路,他们关怀的不是女性的本身,而是附加在女性身上的美的想象。对于女儿性,鲁迅所持的不是“男性审美”的眼光,而是“女儿的现代父亲”的眼光。鲁迅充分理解女儿的希冀、痛苦、悲哀,充分估计女儿初涉公共生活领域的艰巨性,尽力为女儿的现代人生征途保驾护航,同时在女儿到妻子的生命蜕变中揭示女性命运,透视父权制下婚姻的本质。所以,鲁迅关注女儿,是为了在进化的意义上“救救女儿”,寄希望于女儿身上的朝气、纯真、希望,实现中国女性人格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