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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时期产业工人题材小说类型及文学史意义

2020-03-11张全之

广东社会科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新文学产业工人女工

张全之

一、产业工人与五四新文学

“工人”是“指个人不占有生产资料、依靠工资收入为生的劳动者(多指体力劳动者)”①,根据工作条件的不同,工人可分为产业工人、手工业工人、农业工人以及店员工人等。在这个群体中,“产业工人”具有特殊性。所谓“产业工人”是指“在现代工业生产部门中从事生产劳动,以工资收入为生活来源的工人”②。在恩格斯看来“产业工人”是产业革命的“初生子”,③是工人阶级的核心。毛泽东也指出:“工业无产阶级人数虽不多,却是中国新的生产力的代表者,是近代中国最进步的阶级,做了革命运动的领导力量。”④由此不难看出,产业工人在中国工人阶级中占有特殊地位,是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中的重要力量,也是中国革命的重要依靠对象。自五四运动以后,中国工人阶级便由“自在的阶级”变为“自为的阶级”,掀起一次又一次罢工运动,仅从五四运动爆发到1921年7月,全国共发生经济性质的罢工斗争为314次,在社会上产生了重要影响,随后的“京汉铁路工人大罢工”震惊海内外。正像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在20世纪中国的政治变革中,工人骚动起了重要作用。推翻帝制的辛亥革命、带来新的政治文化的五四运动、国民政府的兴衰、共产党的胜利,甚至1949年以后政治形势的发展,无不深受中国工人运动的影响。”⑤在这一背景下考察五四新文学就会发现,在工人运动此起彼伏的社会背景下成长起来的新文学,对工人运动几乎视而不见。五四新文学对工人运动的失语,是一个值得思考的现象,其中原因也不难理解:一方面,新文学以“人的解放”为主旨,关注的是文化启蒙而非政治革命,所以工人运动这类具有强烈政治性的事件没有引起作家们的注意;另一方面,五四作家尤其是青年作家,远离产业工人的生活,缺乏对产业工人生活的体察和了解,对此沈雁冰有着清醒的认识:“知识阶级中人和城市劳动者,还是隔膜得厉害,知识界人不但没有自身经历劳动者的生活,连见闻也有限,接触也很少。”⑥与其他题材的作品有很大不同,五四时期的产业工人小说明显分为两种类型:一是出自文坛主流作家的部分作品,主要有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庐隐的《灵魂可以卖吗?》、钦文的《工人朱有贵》等为数不多的几篇。另外一类是主流文坛之外,一些具有强烈政治责任感的文人为了宣传他们的政治主张,创办了很多面向普通大众的杂志,在这些杂志上,发表了大量的以产业工人为题材的作品,这些作品构成了五四文学产业工人题材小说的另一种类型。这两种类型的作品,代表了对待产业工人的两种态度,显示了中国文学介入历史发展进程的两种形式。

二、五四产业工人小说的两种类型

五四新文学与中国传统文学相比在社会价值层面有两个历来为人称道的趋向:一是走向民间,以写实主义的态度如实反映下层民众的生活,即周作人说的“平民文学”;二是以启蒙大众、改良人生为鹄的,并试图通过这一手段来改良中国社会。但事实上,主流文学主要在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之间流传,无法进入底层社会,尤其是那些在城市棚户区挣扎的产业工人阶层,所以所谓的“平民文学”是“写平民生活给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看的”文学,与真正的平民无关;所谓启蒙文学,是知识阶层自身进行的文学探索,真正需要启蒙的民众无法阅读这些纯正的文学作品。就像祥林嫂无法阅读鲁迅的小说一样,她只关心“人死后有鬼吗”这类与她的人生很切要的问题,而对这样的问题,作为启蒙者的‘我”是无法回答的。《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陈二妹,听说“我”的译稿可以卖钱的时候,就劝“我”说:“你若好好儿的用功,岂不是很好么?你刚才说的那——叫什么的——东西,能够卖五块钱,要是每天能做一个,多么好呢?”文学作品在她这里变成了“那——叫什么的——东西”,就更谈不上阅读了。所以文学尤其是文坛上的主流文学,与普通民众的距离是很遥远的。鲁迅也曾无奈地说:“……我的话也无效力,如一箭之入大海”⑦,所以主流文学的传播其实有很大局限。

与之相比,那些试图以行动改变中国社会的政治型知识分子,他们深入工厂、社区兴办夜校给工人扫盲,并向工人宣传新的政治观念;创办杂志,发表政论及各种文学作品,直接面向工人发行。由于这些作品篇幅短小,直接取材于工人的日常生活,语言通俗流畅,在工人中起到了很好的宣传和教育作用,也极大地推动了白话文的普及。正是这些作品,以与主流文坛同类题材作品迥异的形式,填补了五四文学难以下沉到民间的缺憾,真正践行了“为人生”的文学主张,在社会动员和社会改造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出自主流作家的产业工人题材小说,思考的问题是知识分子与产业工人的关系,其中知识分子的情感和态度在作品中占据核心位置。郁达夫的《春风沉醉的晚上》与庐隐的《灵魂可以卖吗?》是这一时期最为重要的两篇作品,在主题上十分相似,可互文阅读。两篇小说都写了工厂女工的遭遇:《春风沉醉的晚上》中的陈二妹,随父在N烟厂做女工,父亲死后,工头欺负她,她因此痛恨工厂,劝“我”戒烟,至少不吸她们厂的烟。对于她作为一名工人的生活和收入,小说有详细的描写:“你在工厂里做的什么工作?”“是包纸烟的。”“一天作几个钟头工?”“早上七点钟起,晚上六点钟止,中上休息一个钟头,每天一共要作十个钟头的工。少作一点就要扣钱的。”“扣多少钱?”“每月九块钱,所以是三块钱十天,三分大洋一个钟头。”“饭钱多少?”“四块钱一月。”“这样算起来,每月一个钟头也不休息,除了饭钱,可省下五块钱来。够你付房租买衣服的么?”“哪里够呢!并且那管理人又……啊啊!……我……我所以非常恨工厂的。你吃烟的么?”“吃的。”“我劝你顶好还是不吃。就吃也不要去吃我们工厂的烟。我真恨死它在这里。”⑧这段对话将一位烟厂女工的工作强度、收入水平及其对工厂的态度写得十分具体清晰,而且父亲死后她还受到工头的人身骚扰,充分显示了当时女工的劳苦、贫穷和人身安全没有保障的状况。自五四新文学诞生以后,如此细致地描写一位工厂女工的生活,这还是第一次,所以历来引人关注,并获得普遍赞誉。但从当时社会的实际情况来看,烟厂女工的生存状况其实比这还要糟。烟草工业是在20世纪初才进入中国的,但很快就成为中国国民经济的支柱,“到20世纪中期,卷烟成为中国轻工业中的第三大产业,拥有8万多名工人。它在税收上可谓首屈一指,几乎占了工业生产所有税收的一半。”⑨烟厂以女工为主,工作条件极为恶劣,待遇极为苛刻。根据英美烟草公司的工人揭露:“天明七时前入场,晚八时散工。能手每日可得五六角之进欵,次手终日埋头屈躬,勤不释手,犹不能供一日之食用,且含胶粘贴,唇破舌裂。偶失手制错,立被辱打罚金。又当天阴风雨之日,不问寒暑,紧闭四窗,烟气直冲,脑为麻醉,衣为汗湿,虽云作工,实与身囚牢狱无异。”⑩而这些外资烟厂对女工的惩罚也令人发指:“伊们常常受罚。……就把伊叫到一个矮木台上去跪着,脸上(眉目之间)随意擦上红墨或蓝墨,嘴上画两撇子鬍,像这样朝着众人跪一点钟,或半点钟。若是不愿意这样罚,就痛痛快快地挨打,……打完之后,还要伊们向他作揖道谢,才准下台去做工。”不仅如此,下班的时候,还对女工进行搜身,借机肆意侮弄,有的女工还被逼着将裤子脱掉。相对于烟厂女工们的实际生活,《春风沉醉的晚上》只显露了冰山一角。很显然,郁达夫对当时烟厂女工们的实际状况缺乏更多了解。由于女工们不堪凌辱和剥削,经常举行罢工运动。有些是在共产党人的组织下发动的,有些是自发的抗议斗争。如1921年7—8月间,上海英美烟厂的工人举行过一次大罢工。在这次罢工中,英美烟厂的老厂和新厂工人联合起来,共同同资本家斗争,参与罢工的工人达到8000多人。罢工一开始是自发的斗争,随后共产党人李启汉对罢工进行领导,最终取得了罢工的胜利。之后在李的建议下,成立了“英美烟公司工会”,其办事处设在中国劳动组合书记处,到1922年被迫停止活动。随后上海英美烟厂的小规模工人罢工不断发生,并产生了较大影响。对于这些烟厂工人(含女工)的斗争状况,郁达夫显然也并无多少了解。郁达夫虽然说这篇小说“多少也带一点社会主义色彩”,但与现实中的工人状况也有差距,所以从反映产业工人角度来评价这篇小说的时候,不能过于拔高它的地位。说到底,《春风沉醉的晚上》描写的重心并不在陈二妹的身上,而是在“我”的身上。小说大量的篇幅描写我的失业、落魄、穷困以及身体和内心的疾病,陈二妹的健康、善良、单纯、质朴正好与“我”形成鲜明对照。但“我”比姑娘更可怜,所以“我”才是这篇作品的主角,仍然是一部知识分子自我审视、自我垂怜的作品,与郁达夫早期作品是一脉相承的,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产业工人小说。

与《春风沉醉的晚上》相比,庐隐的《灵魂可以卖吗?》虽然发表的时间比《春风沉醉的晚上》早,但对产业工人的描写具有更明显的文人化倾向。小说发表于1921年的《小说月报》,是新文学诞生以来出自主流作家之手的第一篇以产业工人为题材的小说,在文学史上应该占有一席之地。小说中的荷姑,一个在中学预科读书的学生,因为父亲病重,不得不辍学到棉纱厂做女工。刚到工厂的时候,她对机器充满好奇,为了掌握纺织技术,还需要她动用自己的脑力,她也觉得有些趣味。但时间长了,工作熟练了,就变得十分乏味,稍一走神,就受到工头的呵斥,这样的呵斥使荷姑意识到自己变成了机器的一部分:“我自己也觉得我实在是一副很好的机器。”这样的感觉促使她去思考“灵魂可以卖吗?”就主题来说,这篇小说具有很强的超前性。它思考的是现代工业生产过程中,工人被束缚在机器上,成为机器的一部分,而作为人的自由、个性、思维(也就是灵魂)等类本质在日复一日的重复运动中日渐丧失。这一思考实际上触及到了现在资本主义生产中的劳动异化问题。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指出:“劳动用机器代替了手工劳动,同时却把一部分劳动者抛回到野蛮的劳动,而使另一部分劳动者变成机器。劳动生产了智慧,却注定了劳动者的愚钝、痴呆。”荷姑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进了工厂之后,抱怨的不是高强度的劳动和低收入的盘剥,而是个人灵魂的丧失,这与马克思说的“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是一样的。马克思接着分析说:“对劳动者来说,劳动是外在的东西,也就是说,是不属于他的本质的东西;因此,劳动者在自己的劳动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并不自由地发挥自己的肉体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到损伤、精神遭到摧残。”马克思对劳动异化的深刻分析,与庐隐小说中揭示的问题有着相似性。而马克思讨论劳动异化的文章《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直到1932年才被公之于世,并相继引起广泛的讨论。在中国,劳动异化问题和人道主义的讨论是1980年代才开始的。所以说庐隐在该小说中涉及到的问题,具有巨大的超前性和预言性。对一位感觉敏锐的作家来说,她通过强烈的感性认知,触及到了深刻的哲学问题,这是一个奇迹。但就小说本身而言,则艺术质量不高,带有明显概念化倾向。无论是工头对荷姑的辱骂,还是荷姑对人生问题的思索,都显得脱离实际,成为作者的代言人。事实上,当时棉纱厂大量雇佣童工和女工,小说中的荷姑15岁就进厂,也属于童工。工厂的条件极为恶劣,待遇极差。例如1920年代前后,上海纺织厂的情况是:“单就年龄而言粗纱间之女工,约在25岁左右,细纱间即在20岁以下。织布之女工,年龄约在十二三岁至20岁之间,卷丝间女工以十三四岁为多……彼等所食食品,不外大饼一类物品,仅足果腹而已,最初曾有数工厂为女工设座位,嗣又撤去。夏日纱厂中热度高至(华氏)九十四五度,纤弱之妇女,终日继续工作,颇有不能抵抗者。此由署中女工之出勤者比率,降至3%可见一斑。彼辈大都面黄身瘦,脚部水肿,状态至为可怜。”童工的情况更为悲惨:“在分类车间里,童工们蜷缩着身体蝼蚁般地在地上蠕动,拣选棉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厂房里,花絮飞扬,尘埃扑面,东西都看不清楚,工人们一天要在此劳动12个小时。他们连吃饭时间都没有,可一天只得到20个铜板。”小说中作为童工的荷姑,在类似这样的环境和条件下工作,哪里还有心情去思考“灵魂可以卖吗?”这样奢侈的问题。所以小说更多表达了作者对产业工人命运的思考。虽然写的是产业工人,但主题跟庐隐同时期其他作品是一样的,她苦思冥想的问题仍然是“人生的究竟是什么?”

《春风沉醉的晚上》通过一个落魄的书生去观察烟厂女工,从女工身上似乎找到了“同时天涯沦落人”的千古慨叹;《灵魂可以卖吗?》则通过一读书人与纱厂女工的对话,在女工身上发现了对人生价值的诘问,二者都表达了知识者与产业工人之间充满同情与理解的关系,反映了新文学视点下移、关注民生的总体倾向。与这两篇作品相比,钦文的《工人朱贵有》则另辟蹊径,反映了工人生活的另一个侧面。

小说写靠近大工厂的浦村,住着大量在工厂做工的工人。徐先生和陈先生在这里办了一个夜校,一开始来听课的人很多,后来人数逐渐减少。两位先生以为自己的讲课出了问题,便精心准备,但工人还是在不断减少。经过询问才知道,这个地方的工人,内部分为很多阶层,如学徒、帮工匠、正工匠、领班、头目等等,各阶层之间界限分明。刚开始来听课的人多,是因为小工和学徒都来了,那些比他们阶层高的人自然不甘落后,纷纷前来听课。但他们到了教室以后,发现他们跟小工、学徒坐在一起听课,没有给他们设立专门的雅座,他们觉得很不体面,于是工头、领班等都不再来了,最后只剩下小工和学徒。而浦村的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做事喜欢“援例”,无论做什么事,只要有例可援,他们就会尽力做去,所以当有一个小工提出退学以后,其他小工学徒也跟着退学。在这个过程中只有一个工人从不旷课,就是外面有应酬或下暴雨,也按时听课,这个人就是朱贵有。人们不解其中原因,他的弟弟说出了其中的隐情:“我的嫂子不是在去年死了么?现在我哥哥定的媳妇是在高等小学校里念书的,所以他……”。这个结尾有点出乎预料,略带喜剧色彩。说明作者没有刻意去虚构一个斗转百折的故事,而是写出了普通人最普通的情感。这篇作品最为可贵的地方,就是揭示了工人群体内部壁垒森严的等级制。工人看上去都是受压迫、受剥削的群体,其实他们不是铁板一块,他们自身是等级制的受害者,也是等级制的坚定维护者和实践者,这是最为悲哀的发现,也是残酷的现实。如果说《春风沉醉的晚上》《灵魂可以卖吗》反映了知识分子与工人之间的相互理解甚至同病相怜的人生际遇,那么《工人朱贵有》较为深刻地揭示了工人身上的文化劣根性。以上三篇作品,都是典型的文人立场,对工人在工厂里的实际生活状况都很隔膜,对工人遭受的种种剥削、压迫甚至是虐待,以及他们身上已经萌发的阶级反抗意识,都缺乏深入细致的描写。与之相比,五四时期产业工人小说的另外一种类型——非主流作家们创作的产业工人小说,为五四新文学提供了产业工人小说的新形式。

自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以后,一部分受其影响的进步知识分子开始将目光转向城市工人阶级,尤其是队伍庞大、人员集中的产业工人群体。为了教育这些工人,并将他们组织起来发动共产主义革命,早期这些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知识分子(包括部分受无政府主义影响的人)在全国各地成立了共产主义小组。这些小组到工厂里去发动工人,在工人居住区开办夜校,免费对工人进行识字教育,同时灌输阶级斗争观念。在这一过程中,他们还创办杂志,发表通俗的演讲、浅显的说理文章、报道工人生活状况,还刊登为工人所喜闻乐见的文学作品。尤其是上海创办的《劳动界》几乎每期上都有文学作品,大部分都是以产业工人的生活为素材。而《民国日报》在1919年6月16日创办《觉悟》副刊,主编是邵力子,1920年陈望道参加编辑工作,与上海共产主义小组联系密切,并深受影响,使该刊表现出强烈的社会主义倾向。该刊设有文学专栏发表诗歌、小说、剧本等作品,成为借助新文学传播新思想的重要阵地。1921年,广州创刊《劳动与妇女》周刊,也刊登了部分作品,但涉及产业工人的作品不多,其中一篇写富贵家庭厨师的小说《一顿饭》,堪称佳作,放在整个五四文坛上也不逊色。小说中的厨师亚福,给女主人准备好了饭菜。但女主人要洗完澡后再用餐。一个多小时以后,女主人用餐,所有饭菜都凉了,女主人斥责他:“下次再这样时,给我滚!”阿福很气愤,认为女主人不把下人当人。他回到家,妻子自己吃了几个冷饭团,将给他做好的饭菜端上来,他看到菜已经凉了,便斥责说:“下次再这样时,给我滚!”小说不只是写出了工人遭受有钱人的欺侮,还写出了他们内心的扭曲。虽篇幅不长,情节简单,却足以让人感到震撼。此前广东出现了一份劳动周刊《劳动者》,主张工人起来为自己的权利而斗争,一般认为也是早期共产主义小组创办的,事实上这分刊物出自无政府主义者之手。该刊发表一些反映工人疾苦的白话诗,没有小说。真正刊登大量产业工人题材小说的刊物,是上海的《劳动界》和《民国日报》副刊《觉悟》。

《劳动界》周刊的发起人是陈独秀、李汉俊,主要撰稿人还有陈望道、沈玄庐、陈为人等,由上海《新青年》社发行,共出版24册,1921年1月23日终刊。该刊发表了不少以工人生活为题材的作品,具有浓郁的工人生活气息,是真正的接地气的工人文学。《民国日报》副刊《觉悟》1919年6月16日创刊,主编邵力子,上海《民国日报》社发行,属于综合性日刊,与《时事新报》的“学灯”、北京《晨报》的新副刊、北京《京报》副刊一起被称为五四时期四大副刊。尽管《觉悟》有很大影响,但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并没有得到充分重视。综合来看,《劳动界》和《觉悟》上的产业工人题材小说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这主要表现在:

第一,语言极为通俗晓畅,近于口语,与同时代作家们的创作语言比起来更为浅白。如小说《阿二的儿子》开篇对天气热的描写:“猛太阳像撑了一把火伞,在头上镇天罩着,露天的工作,不消说是热极了;就是工厂里,也和干闷在火炉子里一样。一颗一颗的汗,变成一条一条的汗,从头发根子上出来流到脚后跟,流干了,又变成又臭又腻的油和煤灰尘土敷满一身。”另一篇小说中的这段对话,也有鲜明的生活气息:“滚出去,否则我就告诉厂主,停你的生意了”,一个工头恶很很(狠狠)地说。“头脑老伯伯,请你留些情罢!我家中有七十多岁的父亲,六十多岁的母亲,还有一个三岁的小孩子呵,多是靠着我一双手寻钱去开销的!”一个很苦恼的工人哀求着说。“你为什么不来孝敬我呢?你看别的工人,月饼呀,火腿呀,鸭子呀,糖藕呀,个个来孝敬我的。你岂不是工人吗?你晓得你的生意,是靠着什么人福气,给你做的?浑账,王八蛋,岂有此理!”这种采自嘴上的口语化语言,是五四白话文运动的最好注脚,真正做到了胡适说的:“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

第二,在形式内,小说情节简单、完整,叙事简洁,就像独幕剧一样,基本上只有一个悲剧情节。在这个情节之前,会有一些铺垫,随后悲剧发生,故事随之戛然而止,给人留下感情上的冲击和无尽的想象空间。沈玄庐的小说《工人的滋味》写上海铁厂工人陆阿东,学徒出身,有一幅钢筋铁骨,却性情温和,所以深得厂主和工人们喜欢。阿东做日班,但由于工厂忙,厂主让他加半班夜班,答应多给他酒钱,阿东高高兴兴地做到半夜。半夜,外面风雨大作。他从厂主手里接了多挣的两角钱,一头扎进狂风暴雨之中。跑到自家门口,他发现自己家的房子不见了,他大喊一声:“哎呀!房子倒塌了。拆烂污……他们都哪里去了?”小说到这里就结束了,留下了巨大的空白:阿东说“他们都哪里去了”中的“他们”是谁?他的父母、妻、子?有几个人?是在房屋倒塌前躲出去了,还是被埋在了废墟里?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但不祥之感已经弥漫开来,让读者动容。类似的作品还有《阿二的儿子》,作者也是沈玄庐。小说写工人阿二下班后,买了一点米回家。他的儿子小二看到父亲下班,就高高兴兴地跑着去迎接父亲,结果被一辆快速驶来的汽车撞死了。小说中的突然事件,将小说推向高潮。

第三,在内容上,这类作品直面工人生活之困苦,写出了工人遭受的非人待遇,强调贫富不均及严重的两极分化。小说《不平》写风雪之夜,“一间狭小的草棚子,里面龌龊不堪,一只三脚的破柜子上面,放来盏半明不灭的豆油灯。草铺上面,躺着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时常发出一种呻吟的声音。”这个孩子病重,在床上喊冷,而他的母亲——一位工厂工人连吃饭的钱都没有,遑论去买被子。无奈之下,这个妇人穿着单薄的衣服,冒着风雪去恳求厂长老爷给点施舍。等她到工厂门口向守门的说明来意,得到的回答是:“厂长老爷今天没来,大概同姨太太们在家赏雪咧!”穷人求告无门,富人糜烂奢侈,将阶级社会中的贫富悬殊反映得十分清楚。《可怜的工人》写一名工人因为没钱孝敬工头,面临着失业的危险,只好连夜借钱给工头送礼。这类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情节是贫穷的工人或是他们的孩子,在大街上被资本家的汽车撞死或撞伤。汽车撞死(伤)人后扬长而去,有时候陪点钱了事。前面提到的《阿二的儿子》中儿子小二为了迎接下班回家的父亲阿二,被汽车撞死。巡警来了,抄了其车号牌,雇了一辆人力车将血淋淋的小二拉走。开车的司机还在骂“小鬼,小鬼”,车里做着两个雪白红嫩的小孩子,那正是阿二做工的那家工厂的老板的孩子。《劳工的命》写工人阿福下班的路上边走边愁,就中有老母、妻子和两个孩子,等着他买米下锅,可他没有挣到几个钱,正在忧愁间,被一辆汽车撞死了,资本家陪了30块钱了事。《龙华路上》写资本家的车压死一个农民,给了他50元的丧葬费,认为比饿死要强。《新年底祷告》虽然也是通过一个车祸的细节来揭示工人之苦,但小说篇幅较长,描写细腻,反映了农民王小二最初进城时的兴奋和后来贫病交加被车撞伤的悲惨经历。小说对人物心里的描写颇为翔实,极大地增加了小说的感染力。“车祸”事件的频繁出现,说明在当年繁华的上海,“汽车”作为现代工业的产物,被视为资本家奢侈生活的象征。汽车在街上飞驰而过,正好显示了资本家的傲慢、骄横和残暴。穷人在车轮底下辗转、挣扎,极为生动地展示了贫富悬殊的畸形社会形态。小说对旧上海两极分化的叙事,是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理论向文学的渗透,也是中国近代社会变革的内在动力。

三、五四产业工人小说的文学史意义

我们过去研究五四新文学的时候,只考虑主流作家的创作,将五四文学的主题定义为文化启蒙、个性解放的文学,忽视了那些来自底层的文学形态,忽视了五四时期工人问题在社会和文化变革中的巨大作用。当时进步知识分子将工人问题看作是中国社会变革的核心问题:“工人问题,是社会的根本问题,是生产和分配的问题。生活的来源是生产,生活的消费是分配。现在社会的制度,所以不良的原因,就是分配不得平均。由工人手中做成的产品,不能听凭工人自由分配,却要特设一种非生产阶级,不必劳动的,来掌管消费的分配权,我们相信这种制度,是生活问题的祸根。”小说正是以此为立足点,通过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严重对立,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了资本主义制度,为今后的无产阶级革命进行了早期的铺垫。

这类直接面向工人阶级的作品,其实是五四文学革命的倡导者们期待已久的收获。1918年,刘半农提出“我辈要在小说上用功夫,当然非致力于下等社会之实况之描写不可”,他还提供了两种方法:“第一,便是自己混入下等社会,求直接的经验;第二,求之于下等小说,间接的以他人之经验为经验。”五四作家缺少的就是直接经验,自然间接经验也不多。胡适也同样强调:“即如今日的贫民社会,如工厂之男女工人、人力车夫、内地农家、种(各)处小负贩及小店铺,一切痛苦情形,……都可供文学的材料。”所以,那些早期进行革命宣传的期刊,成功地将新文学输送到社会最底层,让新文学在工人罢工、阶级斗争等社会动员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可以说,新文学可分为一体两翼:一翼是思想启蒙,一翼是社会动员。前者代表了主流文学的基本方向,后者就具体体现在这些政治型知识分子们创作的产业工人题材的小说上,这些小说成为新文学介入社会事件的重要触角。所以当我们讨论五四新文学的时候,不能只盯着那些文坛上的主流作家,还应该视点下移,从社会动员层面打捞出那些虽已被岁月淹没但却在社会动员中发挥过重要作用的作品,因为正是这些作品,真正发挥了“为人生”且“改良人生”的效用,为五四新文学提供了扎实、丰厚的底子,才使新文学得以顺利地占领社会阵地并得以绵延流长。

①②现代汉语大词典编委会:《现代汉语大词典》,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年,第695、466页。

③[德]恩格斯:《英国工人阶级状况》,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版)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5年出,第299页。

④《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8年,第8页。

⑤⑨[美]裴宜理:《上海罢工——中国工人政治研究》,刘平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导论”第2、189页。

⑥郎损(沈雁冰):《评四五六月的创作》,上海:《小说月报》,1921年第12卷第8号。

⑦鲁迅:《答有恒先生》,上海:《北新》,1927年第49、50期合刊。

⑩上海:《民国日报》,1917年7月27日第11版“纪事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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