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为政府参与的中国市场发育之路
2020-03-11林毅夫
林毅夫
20世纪下半叶以降,全球经济最引人注目的事件是继“亚洲四小龙”经济腾飞之后中国经济的快速崛起。根据世界银行的数据,以2010年不变价美元计算,中国GDP总量1978年排在全球第14位,仅相当于全球的1.1%和美国的4.6%。到了2017年,中国GDP总量达到12.25万亿美元,占世界12.7%,相当于美国的58.7%。①2018年,中国GDP总量再次一举突破90万亿元人民币大关,按现价美元计算,约合13.4万亿美元,位居全球经济第二位。
中国经济在长达40年的时间里实现了年均9.4%的增长奇迹,②不仅全球瞩目,更成为经济学讨论的热点。在一片“中国崩溃论”的叫嚣声中,中国经济一路精彩纷呈,行稳致远。诚如张五常先生在其《中国的经济制度》中所言:“这种持续三十年的高速增长,发生在人口众多、环境复杂的中国,近乎于不可置信。尽管这个国家有种种难如人意的地方,但是中国一定是做了非常对的事才产生了我们见到的经济奇迹”。③为什么国际主流经济学家对中国经济的走向缺乏信心,误判频频?客观地讲,他们并不是想“唱衰”中国,而是因为中国改革发展的道路与他们的理论模式不一样。在他们眼里,政府与市场是天然对立的,计划经济由于政府干预而存在大量的扭曲,政府失灵无处不在,要向市场经济转型的话,政府必须尽快从市场中退出,并一次性地把市场经济应该有的制度一步到位全部建立起来,让市场竞争来决定价格,由价格引导资源配置,并且企业要私有化,政府不给予保护补贴,才会发挥企业家精神并对价格信号做出正确反应,实现市场激发创新和有效配置资源的功能,同时,政府财政预算必须平衡,避免财政赤字货币化和通货膨胀,维持宏观稳定。这些药方也就是所谓的“华盛顿共识”,并主张以“休克疗法”一次到位落实。④不幸的是,所有用了这个药方的国家,其经济转型不是夭折,就是大幅波折。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是以一种完全不同于西方主流转型理论的面目呈现于世人面前的。“渐进式改革”、“自主性开放”、“双轨制价格”、“积极有为的政府”,这些中国改革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标志性特征,在西方主流经济学家看来均属于一种不彻底的改革和不彻底的市场经济。所以,只要中国的经济增长稍微一放缓,“中国崩溃论”就不绝于耳。但是,中国不仅发展事实胜于雄辩,而且是过去40年中唯一没有出现系统金融经济危机的国家。个中原因在于,西方主流经济学理论的产生和发展,一直是建立在以西方发达国家经验的基础之上,自觉不自觉以发达国家的发展阶段、社会、制度安排为明的或暗含的前提条件,发展中的转型国家条件不同。这导致那些简单按照西方主流经济学家的设计来选择发展道路的国家,其政策实践不可避免陷于“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窘境,而且,以这样的理论为参照来看转型中的中国经济,难免看到到处是问题,难以理解其成功的道理。
从计划到市场的转型,潜台词是在没有市场的经济体系中催生出一个市场来。因此,市场的发育必然是一个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的过程。市场建设不仅表现为建立一套运行规则,诸如价格机制、产权机制等,也包括重塑交易主体、提供交易的基础设施、提供足够大的交易规模等。此外,从风险控制的角度看,从计划到市场的改革还需要直面诸多风险,比如,如何确保新生的市场主体以及原有的国有企业能在面对外来强大对手的激烈市场竞争中存活下来,并稳健成长?如何确保新生的市场体系尤其是脆弱的资本市场体系能够应对外在市场体系以及掠夺性资本的毁灭性冲击?转型中如何克服旧制度的路径依赖,在打破旧制度与建立新制度之间取得动态平衡,既有效解决市场成长过程中的风险和制度性交易成本过高问题,又确保转型的顺利推进,从而防止改革夭折?这些,远不是简单照搬一套规则就可以万事大吉了。甚至可以说,没有政府的主动引导和孵化,市场很难自然发育起来。没有政府对风险的控制,经济转轨随时会夭折。
广东省社会科学院《中国道路与广东实践》课题组尝试将发展中国家的追赶阶段背景引入到市场经济分析框架之中,提出了一个关于解释中国道路的重要观点:市场发育并不必然排斥政府介入。相反,如果发展中国家想要尽快孵化出一个有效市场的话,必须要有一个有为的政府来帮助。这个判断是符合中国改革开放实际情况的。更进一步讲,中国经验也极有可能适用于当今绝大多数的发展中国家。世界银行曾经归纳过二战后超过7%增长率持续增长25年以上的13个经济体,发现这些成功经济体有五个惊人的相似之处:一是有效地融入了全球化;二是维持了稳定的宏观经济环境;三是有高储蓄率和投资率;四是坚持以市场体系来配置资源。五是建立了守信、可靠、有能力的政府⑤。在更多经济体的赶超阶段,我们看到的是政府积极干预经济活动,用包括税收、信贷等各种政策手段,帮助幼稚的私人经济部门进入到原本他们难以进入的经济领域之中。政府集中有限资源,在局部地区优先提供基础设施。政府主动在具备比较优势的部门积极吸引外资,尽快提高技术,扩大国内国外市场规模。政府大力扶持具有潜在比较优势的产业,转化为竞争优势,为经济起飞积累宝贵的金融和人力资本,从而快速跨越发展中国家普遍面临的因人均收入过低、投资量小和资本形成不足所形成的“低水平均衡陷阱”。等等,显然,包括中国在内的跨国发展追赶实践有力地证明,政府的积极干预行动不仅没有扼杀幼嫩的市场,反而是有效解决了普遍困扰发展中国家的市场失灵难题,加速了市场的发育。这就像一台锈迹斑驳的机器,我们要想让他畅顺运转起来,就必须滴入足够的润滑剂。这个润滑剂,就是有为政府的市场干预。
如果我们认为有效市场的发育需要有为政府来孵化的话,就存在一个政府如何能够正确干预的问题。在我倡导的新结构经济学中,我提出政府干预应该遵循一国比较优势原则,实施因势利导的“顺势而为”干预策略,具体的操作可以根据和世界产业及技术前沿的差距而划分的追赶型、领先型、转进型、换道超车型和战略型五种不同类型的产业转型升级所面临的瓶颈限制来施策。但是,如何保证政府不会“逆势而为”呢?正如人们常说的,“道理都懂,但做起来很难。”广东省社科院的研究人员引入了政治学中的国家能力概念,试图回答政府为什么能的问题,提出政府实施正确市场干预需要建构以学习能力为核心的学习能力、财政能力和法治能力这三种国家能力。从全球经验来看,任何成功的现代经济增长都是在其实现了现代化国家建构之后才出现的,政治建设失败的国家不可能取得成功的经济增长。显然,这对中国道路给出了一个政治经济学的新分析视角,无疑是一个极具启发性的研究。中国没有按照“华盛顿共识”的药方来推进改革开放,无疑与中国共产党强大的治国理政能力密不可分。从这个意义上讲,从基于国家能力的市场孵化这个视角来研究中国经济发展道路,是一个应当肯定并值得继续深化的研究问题。
广东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发源地、近代革命的策源地,其悠久的商业文化传统以及毗邻港澳的优势,使其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先行地。先行一步的广东,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发展奇迹,为中国改革开放探索了诸多经验,是观察中国市场孵化的绝佳案例。以广东为样本来解读中国道路背后的政府与市场关系演变,其事例丰富,素材鲜活,更具现场感和亲切感。课题组许多成员既是广东改革开放的见证者,更是亲历者。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能提出一些独到观点。
“行百里者半九十”。今天的中国依然处在通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奋斗征途中。中国经济正面临着新常态下的可持续发展和发展方式转变挑战,无论是深化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还是持续完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都需要有正确的理论指引。这种理论不可能出自书本,源于书斋,只能来自于我们深入、系统地总结建国70年尤其是改革开放40年的经验得失。进一步来说,我们总结中国经验不仅仅是用于指导中国自身发展,还要将其融入到现代经济学理论框架之中,丰富完善现代经济学理论,为广大发展中国家发展赶超提供理论借鉴。作为一门经世济民之学,经济学在中国的发展一方面必须坚持现代经济学逻辑严谨的研究范式,同时又必须大兴调查研究之风,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在对中国经济现实有扎实掌握的前提下,从具体经济现象中抽象出更具解释力的经济理论,这是中国哲学“知行合一”的伟大传统,也只有这样才能使理论在指导实践时实现“认识世界、改造世界”两个目标统一的“知成一体”,这是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必由之路,也是时代赋予这一代中国经济学人的历史使命和机遇。
①蔡昉:《中国经济发展的世界意义》,北京:《经济日报》,2019年6月11日。
②林毅夫:《中国的新时代与中美贸易争端》,武汉:《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 年第 2 期。
③张五常:《中国的经济制度》,北京:中信出版社,2009年,第117页。
④诺姆·乔姆斯基:《新自由主义和全球秩序》,徐海铭、季海宏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
⑤林毅夫:《繁荣的求索-发展中经济如何崛起》,张建华 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95~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