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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旧布新
——故都初期国民党人在北平的“党化”宣传*

2020-03-11王建伟

广东社会科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党部北平国民党

王建伟

1928年6月,国民革命军进入北京,“二次北伐”告成,“北京”改称“北平”,成为“故都”,以此为开端,一种全新的政治组织形式——国民党“党治”政权在北平建立并推展开来。几年之后,北洋旧人瞿宣颖曾将此视为北京历史上具有转折意义的一个变动节点,“整个的多年蕴藏之重器国宝,逐渐移转,而丧失其固有意义,其多年沿袭依赖的社会秩序人民生计,也是受绝大之波动……北平之历史意义,从此殆摧毁无余矣”。①而对很多国民党人来说,他们对北京的观感一直不佳,认为是帝制遗物、腐败温床,是传统官僚政治的物质载体与空间象征,故都民众普遍革命意识淡漠,思想不开化。因此,新政权建设的第一步亟须从改造旧京民众的精神世界出发,在思想与行为层面进行一番洗刷,实现文化改造,除旧布新。②

一、仪式展演:作为“胜利者”的自我宣示

北京作为长期的“帝都”,一直被国民党人批判封建色彩浓厚,革命空气沉闷,民众心理麻

木。刚刚率军进城的国民革命军第四集团军副总司令白崇禧就对此表示担忧:“京津之间,政治空气,阴晦太久。数百年官僚政治之余毒,三十年北洋军治之恶风,深中社会,几入膏肓。而此辈根本反对革命,又惯于纵横捭阖之伎俩,而惟恐新势力之不腐化不分裂。是以得到京津,固北伐之成功,而稍有疏忽,反演革命之失败。革命自珠江兴,而不至到黄河流域败,此又愿当局诸人于祝捷之余刻刻自砺者也。”③

检索当时国民党人的言论,白氏的这种认识很具有代表性与普遍性,“腐化”与“恶化”是当时国民党方面对北平出现频率很高的形容词,中央宣传部制定的标语中,多有“要把腐化分子盘踞的北平,变为革命化”、“要严防北平腐化官僚,侵入我们革命的势力”等条目④。基于这种认识,国民党人在进城之初集中举行了一系列旨在庆祝北伐胜利与“旧京光复”的大型民众集会与纪念活动,通过对集会程序、演讲内容、标语口号等方面的安排设计,以仪式展演的方式,高调宣扬新政权对旧政权的更替,传递国民党的官方意志,灌输主义,“运动”旧京民众,进行胜利者的自我宣示与书写。

发动大型民众集会是国民革命时期国共两党熟练掌握的一项重要的政治技术与看家本领。南京国民政府在北平确立统治之后,继续沿用这一手段,其中以祭奠中山最为典型,意义最为重大,内涵也最为丰富。北平为孙中山革命之重要对象,又为孙逝世之地,对于国民党而言具有特殊意义。国民党中央与北平市党部不仅举办规模空前的祭告大典,而且利用各种纪念日,包括诞辰日、逝世日,甚至伦敦蒙难日,开展纪念活动,重新塑造孙中山的革命形象,普及三民主义,宣扬党国观念,并以此为基础开展对孙中山的崇拜工作。孙中山作为无可置疑的象征符号,成为国民党执政合法性的重要来源。

1928年7月3日,蒋介石乘专列于清晨七时第一次到达北平,在陆军部稍事休息之后即赶往西山碧云寺,拜谒孙中山灵柩,“不忍见其遗体,不忍使其不安,故未启柩,俟正式祭告,再见万感交集,不知所怀,惟有忍泪而已”⑤。当日,蒋即宿于碧云寺含青斋。第二天一早再次冒雨前往中山灵前。此后一直到7月6日,蒋氏一直晚间居住在这里。

1928年7月6日,蒋氏联合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等几大集团军总司令在西山举行盛大的公祭大典,参加者还包括白崇禧、鹿钟麟、蒋作宾、周震麟、吴稚晖、方本仁、田桐、何其巩、何成濬、石敬亭、黄少谷、商震、张荫梧、楚溪春、陈绍宽、郭春涛、李品仙、方振武、陈调元以及所有在北平之二三四集团总部、战地委员会等处军政要人,河北省党部、北平市党部、天津市党部代表,各工会代表,孙学仕、冷家骥等商会代表以及各学校代表等,班禅喇嘛派大堪布罗桑为代表参与,全部人数超过千人。报馆、通讯社等均派记者参加报道,“全场气象严肃悲壮、诚不多见之盛举”⑥。

1928年8月13日,北平市总商会在碧云寺发起全国参谒孙中山总理先灵大会。11月12日,北平举行纪念孙中山诞辰63周年大会,蒋介石亦派代表参加。会后,阎锡山、李宗仁等率100多名政要再次赴西山参谒孙灵。同在这一天,北平各界在天安门内太和殿举行庆祝总理诞辰纪念会,参加者有有各军政训部人员、市政府八局职员、北平政治分会以及河北省政府代表、总商会及各行分会、平奉平汉等铁路工会、总工会等250余团体,民众近5万人。天安门搭建了彩色牌楼,太和殿前搭建了临时讲演台,端门、午门前均悬挂布质标语,讲台正中悬孙中山遗像,下悬总理遗嘱。北平市党部及各军政训部印制了总理诞辰纪念宣传品,如画报及小册子多种,当场散发,外团亦有赴太和殿前观礼者。⑦

1929年3月11日至13日,为纪念孙中山逝世四周年,北平市政府分别在西山碧云寺、中山公园社稷坛等处举行公祭,以资追悼。各学校各机关均放假,戏团电影院均停业,全市学校机关商铺均悬半旗,各校学生及党员挂黑纱、佩白花。此外,京津卫戍司令部、河北省政府等均各在公署设坛致祭,北平各中小学校学生也由本校校长及教职员率领,先在校中致祭,再往中山公园公祭。⑧

伦敦蒙难也成为纪念的题材。1929年10月11日,北平市党部开会纪念孙中山伦敦蒙难第三十四周年,市党部指导委员会主席张明经将1895年10月11日孙中山被清廷驱逐出境,蒙难伦敦并被诱捕的历史称之为“救国家救民族”的大无畏牺牲精神,“这次蒙难实给中国有志青年一深刻的认识,自是以后,一般同志舍身革命,前仆后继,都是受了这蒙难精神的影响,本党才有今日在民众中的地位与国民政府的统一”⑨。

综观那些大型民众集会,虽然举办主体不同,但在会场布置、具体程序及演讲内容方面大同小异。为维护会场秩序,防范共产党,北平军警以及宪兵需要与纪念活动的筹备方面接洽会商具体办法,如禁止群众游行,要求参加活动的各团体整队进出,军警及宪兵现场驻守、武装巡逻等,对于呼喊的口号也有规定。军政要人的演讲一般由两部分组成,一方面追溯孙中山的革命历史,歌颂其伟大人格,百折不挠的奋斗与牺牲精神;另一方面,不忘对现状政治进行影射,抓住机会大肆攻讦敌手,将纪念仪式转化为政治斗争的前台。往往强调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要求谨遵总理医嘱,恪守总理遗教,实现总理遗志,与各种“反动”势力不断搏战。至于何者为“反动”势力,则指向各异。有针对帝国主义及封建主义者,有针对西山会议者,有针对改组派者,有针对共产党者,不一而足,有时甚至在同一场和出现对立双方互指为“反动”势力的情形。

从国民党人的视角出发,对孙中山的大规模纪念一方面是对旧京民众进行“革命”意识的启蒙;另一方面,孙中山已经被塑造为一个具有绝对正当性的巨型政治符号,对这面旗帜的争夺相当于带上了一个“护身符”,“中山信徒”成为自我标榜的有效政治身份。⑩

与此同时,孙中山的痕迹也以其它方式渗透进故都人民的日常生活中,“革命”演化成“生意”,“自从国军入北平以后,因要悬挂青天白日旗,所以各成衣局里做了一批好买卖。那知近几日来,其他像洋服店亦大做中山服,扇铺亦大印中山扇,书局亦大制中山章,钟表行亦大买中山钟,眼镜公司亦大售中山镜……中山这个,中山那个,简直的闹了个不止,这亦可以看出京人崇拜中山先生的一斑了。”另据报道,8月4日至8日,北平艺专戏剧系计划在该校大礼堂连续上演话剧《孙中山》,此剧为熊佛西专为庆祝北伐胜利而作。不过,北平市党部认为,该剧“虽无侮辱总理之处,但剧情实有轻视国民革命首领之点,其中对于总理遗著与遗嘱,矫造模仿,任意以滑稽态度出之,实与中国国民党所主张之提高党权统一思想之旨相违……一面去函艺专,令其停止排演,一面对于编剧人员,加意侦察。闻将来对于市面一切戏剧,均须有一番调查改革。”

除了祭奠中山之外,北平市党政部门也举行了一系列旨在庆祝北伐胜利、旧京光复的大型民众活动。1928年7月7日,北平各界在天安门召开祝捷欢迎大会,参加团体约200个,到会十万余人,包括李宗仁、鹿钟麟、吴敬恒、何其巩、何成濬、蒋作宾、李品仙、张荫梧、罗家伦等党国要人,且纷纷演讲,“诚北平空前未有之盛会”。市党部为此做了充分准备,“印就小册十万本,传单二十余种计三十余万张,标语十万张,计八十种,分贴全市,并邀蒋阎冯李出席。无线电公司义务装设放送机于天安门、前门、中山公园、北海及市党部等处,备放送讲演辞。”本次活动呼喊的口号包括“庆祝北伐胜利”“唤醒革命同志”“继续总理遗志”“打倒帝国主义”“肃清残余军阀”“扑灭共产党”等。

悼念阵亡将士也是不可缺少的环节。1928年7月9日,冯玉祥在南口追悼国民军南口之役阵亡将士,蒋介石、李宗仁等亲往参加。8月1日,北平各界与各集团军官长及各机关长官各团体代表等在北海公园天王庙举行国民革命阵亡将士追悼大会。同日,国民革命第四集团军前敌总指挥部在南苑举行国民革命军阵亡将士追悼大会,白崇禧及各部重要人员均到会,总参加人数万余人。

10月7日,北平市党部组织市民约5000人在天安门前召开庆祝克复津东大会,到会团体三十余个,市长何其巩参加。10月10日是国民党在北平确立统治之后的第一个国庆节,意义特别。北平市举办双十节扩大国庆纪念会,主席团由市党部、四前总部、陆大政训部、各界济案后援会、学联会、妇女协会、总商会、农民协会、市总工会等组成,北平市党部为会场总指挥,警备司令部、公安局、四前总部、总工会为副指挥。整个活动有很强的仪式感,其中程序包括奏乐、肃立、升旗、向党国旗行三鞠躬礼、向总理遗像行一鞠躬礼、恭读总理遗嘱、演说等。

1929年元旦被北平特别市政府认定是革命成功后第一次元旦,因此决定提升庆祝规格,“除举行各项游艺,以引起市民之新年兴趣外,并于府前高搭彩坊,其形式较昔年尤为完美。”北平全市各机关学校等均休假三天,并分别筹办游艺大会。天安门内历史博物馆亦开放三天,同时并将中山公园、太庙、古物陈列所各旁门开放,以便游览。

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这些仪式往往伴随着游艺活动。为此,北平市党部还曾专门设立民众娱乐革新会,熊佛西等七人被委任为委员,目的为“党化民众、革新娱乐”,推进艺术的革命化,训练观众有秩序地欣赏革命艺术,审查及编制各种民众娱乐材料,计划及设计各种民众娱乐场所与机关。为了吸引民众参与,组织者往往在纪念活动中安排娱乐项目。一般在天安门前或天安门内太和殿召开庆祝大会,在中山公园等地开游艺会,夜晚有时举行提灯会。

各种活动连续举行,令人应接不暇,会越开越多,烘托了北平的政治氛围。与此同时,还产生了另外的效果,在故都初期低迷的经济状态中带动了一些行业,成为北平的一点亮色点缀,“开会时附带所需要的,就是扎彩楼。扎彩牌楼也可以调剂一种手艺工人,所以据说穷北平八个月以来,只有他们棚匠行是对于开每一次会,是富有十足兴味的,其他的人只有慨叹!”

二、洗刷旧迹,溶发新机

除了仪式展演之外,国民党人还利用其它方式,在北平传播三民主义,普及党化观念。他们认为,北平民众缺少革命的启蒙与唤醒的环节,必须通过有效的宣传工作,进行文化改造,“北平克复,训政开始,党义宣传,最显重要”。国民党北平市党部建立之后,首先行动起来的就是宣传委员会。1928年6月29日,北平市党部召集各学校党团开紧急宣传委员会,讨论宣传工作,“谓北方民众,对革命思想,太觉迟钝冷静,宣传工作,有积极进行之必须要”,决定组织讲演队,分发内外城,讲演三民主义,提倡民众革命精神,各校组织的宣传队需要到宣传委员会登记,讲演之前还需事先通知卫戍司令部、警备司令部,“请其谅解,并随时保护”。与此同时,伴随蒋介石抵达北平,大批宣传品也从南京军事委员会总政治训练部同时运到,种类包括蒋总司令北上告民众书、总理及总司令像片、各项标语、各种画报以及宣传小册子,共计二万余件。或许是对宣传工作不满意,几周之后,市党部决定对各校党团宣传队进行改组,“凡宣传员须经党部审查,了解主义,认清党纲者,方合格,以后统受党部支配,工作独立。”

学校是国民党人争夺的主要阵地,青年学生是国民党极力争取的对象,蒋介石在1928年与1929年的两次北平之行中,在北大、陆大等地多次发表演讲。北平市党部也在各级各类学校中多次举办过党义演说竞赛。同时,总理纪念周也在北平出现了,据《申报》报道:“白崇禧率领第四集团前敌各军到达北京后,颇与民众接近。故久伏军阀专制下之北京人民,对之特生一种好感,而学生青年,亦渐有活气。白氏睹此情形,知北方民气受抑日久,殊有因势利导灌输三民主义革命精神之必要,爰于二十五日在中央公园开扩大总理纪念周大会。是日适值大雨,但到者仍达千人。”

1928年6月25日,国民党北京特别市党部指导委员会召开总理纪念周,布置一周的工作:(1)组织宣传队,赴各通衢及繁盛所在地,分别讲演;(2)党员赴内外城通俗图书馆,及各地方教育机关讲演,并宣传三民主义;(3)制就各种标语及传单,要求电影院、电车公司、代为悬挂演映;(4)通告各商店住户,须党国旗并悬;(5)通告北京内外城住户,每家须悬孙总理遗像一帧;(6)通告各界民众,废除长衫及马甲,一律须着中山装。此外,对于宣传部经费,亦有讨论。因北京政治分会尚未成立,无处可以拨款。当电南京中央党部,请速拨一万,划定作为宣传费。

除总理纪念周外,经北平党政军扩大官传联席会决议,定1928年10月1日至6日为三民主义宣传周,每日安排演讲,一日在中山公园对公众讲,二日对各团体请,三日对学生讲,四日在各街巷讲,五日在各游艺娱乐场,六日在四郊讲,“除普通讲演外,加化妆游艺戏剧等讲演,宣传品为三民主义问答等八种”。北平市党部为此专门召开会议,筹划布置。另据《北平日报》报道:“北平市指委会宣传部,近来编印革命歌曲第一集业已出版,取材丰富、装订精华。此外,三民主义图解、孙文主义表解、三民主义特刊,及双十节特刊等书,尚余甚多,各中小学校、各团体及各机关,均可前往领取。”

1928年9月15日,北平市党部成立党义教师检定委员会,对国民党“党义”的学习程度也被视为党员登记资格认定的重要标准。北平市党部利用暑假余暇,创办小学教师暑期党义训练所,“为党义教育之实施”。这一机构的宗旨就是实现思想的革命化与行动的革命化,打破个人主义,封建思想消及部落观念,除一切浪漫习气。同时,北平市党部宣传部还拟定了编辑《北平党务月刊》的计划。即使在北平教会学校也开设三民主义课程,做总理纪念周。北平佛教会呈党部,愿作纪念周,改着中山服,参加群众运动,请予立案。

标语口号是国共党人娴熟运用的一种宣传形式。国民党北平市党务公开之后,仍然延续了这种方式,“平市党部,迩来对于党务之工作非常努力,如标语一项,除于日前印刷数万张分贴各城外,现又制备大铅铁牌数面,上尽蓝漆,用白粉书‘平均地权’‘节制资本’等标语,张挂正阳、崇文、宣武各城门。此外又备有阔五尺高三尺余同样之牌十数面,界以粉格,用白粉恭录孙中山先生之建国大纲、拟即张挂于正阳门之东西两个双门洞中间,大概明后天即可挂出。”同时,对标语的内容及形式也有较细致规定,如规定一律用白话,“务使简单明了,字体放大”。北平市党部还曾决定发漫画交各影戏院宣传。

中央公园自民初建成之后,不仅是供市民日常游览的一处休闲娱乐空间,也是北京重要的政治空间,见证了一系列重大事件,如一战胜利庆祝大会、孙中山逝世等。1928年7月,中央公园董事会奉北平特别市政府令,改称“中山公园”,布置“党化环境”,“上书党化宣传文字”,在此连续多日举办各种活动,庆祝北伐胜利。中山公园由此成为国民党宣传党化、宣讲党义的重要空间,一时间“标语满园飞”:

国军入平后最足惹人注意者便是贴标语。标语贴于沿街各处,而以中央公园为独多。第一,中央公园由市党部改名“中山公园”,特制青底白字招牌挂上,又于大门左右墙上,刷蓝色漆,用白字,大书国民党党纲,固已令人触目惊心,深入脑海矣,而第四集团军政治训练部,又特制白布横标语,长丈许,或两丈许,遍挂各门口及大树上,东西两廊又有第十二军政训部及山西各界后援会所贴标语、市党部标语、总司令部警卫队标语,就中“打倒帝国主义”“肃清残余军阀”及“欢迎某总司令”“某先生”“某同志”之类,固无人不一目了然,妇孺咸解矣!至于“党权高于一切”“平均地权”之类,则已嫌陈义较高,每有不得其解者。而“破除男女间一切隔膜”一条,更时惹起一般俗子之误会,酒后茶余,每有引为谈笑资料者,即此可见北平民众思想幼稚,对于党义多欠明了,尚有待于党部之努力宣传,为之普遍讲解也。

与此同时,北平市政府还下令北海公园在园内添设标语布告栏牌,“专备党部暨政训机关之用”。北平到处被各种宣传品、标语覆盖。至于宣传效果虽未可知,但对旧都风貌却多有冲击,“现在各处公共地方,除掉了宣传品五花八门地贴得到处皆是外,但不能增进人们的美感,把原有的美观,反都失却不少。即如中海南海,开放过后,本来很可供人游览,但是墙头树梢,满贴传单……令人一去之后,未必还想再去……就是中央公园,从前何等风雅,现在也变成了宣传品大观园,名园景色,远不如前”。

对于各地出现在大街巷口的各种标语口号,蒋介石对此并不支持,曾电令北平政治分会:“幽燕甫定,残敌待清,外交悬案既多,地方秩序未复,各种标语口号,仍应停止张贴”。北平政分会闻此之后,即训令市政府及其他各机构,要求停止粘贴标语。此举遭到了北平市党部的“严词驳复”,“谓特别市党部除中央命令外,一概不能接受”。经过各方疏通,允许在党部内部以及一些冲要地点之墙壁张贴,涂以蓝底白字,并在内容上有所取舍,“其范围限于三民五权各项,其较为广泛者,概行摒绝”,其是一些所谓可能伤害“友邦”感情的标语被明确禁止。

国民党人在将标语贴满北平城的时候,也在极力铲除一切带有旧日帝制痕迹的遗物与遗风,“前清宫之红墙,现已改涂蓝色,并拟撤去黄瓦”。中央公园的红墙也被要求改为蓝色。虽然北平市政府与市党部之间多有分歧,但对此问题则形成了共识,据《新晨报》报道,北平市政府工务局也曾有粉刷皇城城墙的计划,“工务局长华南圭,因皇墙红砖黄瓦帝制遗物,不但有惹起帝王思想之危害,且阻碍党国主义之进行,拟改刷青白色以兴青天白日之观感。此事业经市政府批准,惟文物维护会曾有保护红墙主张,尚须一度接洽,即可动工”。市政当局试图通过此举传递驱逐专制气息、振刷士气的意图,从而再造匹配党治政权的新气象。不过,正如后来外来者所反思的那样:“在北平蓝底白字差不多把满城的黄墙都盖没了,黄墙果然是封建思想的表示,但是青墙又给了我们什么呢?”

与城墙颜色一同发生变化的,是北平商业中心的橱窗。在廊房头条几家相馆的玻璃橱窗里,在此之前那几年曾先后摆出过曹锟、吴佩孚、冯玉祥、张作霖等人的照片,北平市党部为此向市内各照相馆发去函件:“据本部调查员报告,贵馆悬挂反革命份子像片甚多。查反革命份子,本系民众之公敌,社会之蟊贼,党国之罪魁,凡属国民,莫不同心戮力,铲除此种败类。贵馆现仍悬挂反革命份子像片,殊属不合,兹特函达,务希将该项反革命份子像片,自行焚毁为要。”之后的几年,白崇禧、阎锡山、张学良等人照片被陆续挂出,代替了前面那些所谓的“反革命”。不过,北平城早已习惯了政潮起落,“这不过表示这刹那间这华北局部之地位是谁的天下而已。七年前的北京是曹琨的地,目前的北平是张学良的天下,这可以算是大同小异的变动”。

不仅相馆里的悬挂的“反革命”照片被要求焚毁,现实中的“反革命”也要拘捕。北平市党部建立之初即标举打倒“反革命”的旗帜,并致函北平市公安局,协请“查办学界反革命机关”,“反革命”成为一项罪名。至于何者为“反革命”,判定的标准又过于随意,“凡穿制服,佩徽章,在外冶游,及旁站护兵,中坐妓女姨太,插有党国旗汽车者,应即拘捕,并扣留其车,交所属机关严惩,以儆腐化”。

对北平“封建”旧迹的刷新还包括那些含有“帝制”色彩的街巷名称,“北平街名之有帝制臭味者,均将更改。”“北平市地方,多有含蓄帝制作用者,如王府大街、内宫监、司礼监、学院、按院等巷,以及大高殿、帝王庙、宗人府等,亟应从新更改地名。”一些含有“封建意思”的街名被清查出来,如王府仓、石驸马大街、武王侯胡同、二龙坑、郑王府夹道等,被列入更名行列。1928年12月,北平市政府正式颁布:“本市街巷名称,雅俗杂见,重复尤多,公安局局长赵以宽,前呈市府,拟将含有封建思想,及鄙俗过甚,毫无意义者,酌加变易,或取同音文雅字样,以壮观瞻,计共有92处之多,现经市府参事室,详晰审核,酌加改正,已令公安局遵照办理”。将近一年之后,北平市第六区党部还提议,“本市各街巷名称,为八王子胡同,定王府大街,等等,均系专制时代之命名,拟呈请市党部转咨市政府,尅日撤换,以免民众思想之错误”。

一方面是铲除,一方面是新立。1928年8月,北平市工务局向市长呈文,建议对天安门至中华门南北一带以及天安门前东西道路命名。市政府采纳了相关意见,“查自中华门内至天安门外,拟即定名中华路,比之天安道名称似较允协。又东西长安门间原定中山街,拟改为中山路尤觉冠冕”。国民党新政权的痕迹开始在北平的街巷道路中得到体现。

与此同时,北平市政府也开始筹备建设各类革命纪念物,从而将自身历史以建筑的形式镶嵌在城市空间之中,一方面“显革命成功之伟绩”,一方面“除封建之余臭”。据《申报》报道:“方振武请市府在东车站,建吴樾铜像,已奉中央核准,市府又决在西城建彭家珍铜像,又决在什刹海银淀桥汪精卫炸摄政王处,建一纪念塔,并在总理病疫之地,汪精卫幽禁之狱、秋瑾题诗之陶然亭,均标证革命史迹。”依照国民政府的训令,北平还计划建筑革命专祠,“春秋致飨”。李石增也曾起草北平革命纪念区章程。其中,彭家珍的纪念堂以及陵墓建设计划有实质性推进,“彭家珍,清季舍身炸贼,视死如归。去岁冬间,国民政府准于烈士死事地方,筹建彭烈士纪念堂,又令准修造坟墓,建立专祠。市政府奉令后,即分饬公务土地两局,规划建堂地址,估计用款,呈核并令公安社会教育三局,详查烈士生平事绩,嗣经择定北海万佛楼为建堂地址……由省市政府会同酌拨专款办理。前由市府令饬工务局勘定农事试验场内畅观楼前空地为新墓”。但后来受限于各种因素,上述这些计划大多无疾而终。

三、旧京依旧

南京国民政府接管北平之后,在短时期内密集举行多次大规模的庆祝与纪念仪式,国民党军政要人纷纷走上讲台发表演说,一方面是胜利者对自身历史进行的一次重新书写与建构,是对胜利者身份的再确认;另一方面利用这些重要场合,传播党义,宣扬党化。与此同时,国民党的党化触角还波及到北平的教育、日常生活等多个领域,不仅是一种新意识形态的宣示,也是一场文化改造运动,表明了国民党人将北平这座昔日帝都全面纳入国民党党治政权轨道的政治意图。

北京虽被国民党人攻击为封建巢穴、腐化渊薮,但实际上改旗易帜的转换速度并不慢。早在国民革命军进城之初,古都上空立即大范围飘扬起了青天白日旗,“晋军之商震部,则八日已实行入京,中外人心,遂见安定。八日上午十一时以后,青天白日旗已遍布京市,即小街僻巷亦见党旗与新国旗之飞扬,投机者且沿街叫卖,每旗一面,索值四五角不等焉!”《申报》也报道:“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孙楚军三团,8日上午时时由广安门入城……沿途欢迎新入城军之人,拥如山挤,市内遍悬青天白日旗,表示欢迎。”在京各高校对此更是反应迅速,“时局转机,京学界顿呈活泼气象,尤推国立各大学校行动露骨,积极将学生会次第恢复,并努力从事复校运动。六日晨法大北大师大等校门前,已高悬青天白日旗及党旗,以示欢迎革命军。北大法大两校,且将京大校名根本除掉,各校面目陡然一新”。

翻看当时的报纸广告、墙壁招贴或是商店门口的大标牌,“中山布、中山呢、中山眼镜、中山餐,几于一切的货物都是中山”。而那些昔年骂孙中山的,“现在都改成‘先总理’了”。曾经在京都市政公所工作的吴瀛回忆,1928年6月初国民革命军兵临城下,尚未进入北京之时,所内一位素以识时务著名的某先生忽然收起长衫,改穿中山装。他感叹“气候要变”,随后张作霖被炸皇姑屯的消息就立刻传来。

在故都初期的北平,选择什么样的装束确实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表现个人的政治倾向。《大公报》曾刊出一篇《旧都新闻见》,内中提及,在那些新式投机分子与旧式官僚之中,白崇禧作为一“崭新人物”,“最讨厌是穿马褂的人”。他见过一次这样的人物之后,“决不愿再见第二次”,这一点竟然成为白氏不喜欢北京的重要原因。不过,那些所谓的“中山布”实际就是以前的“芝麻布”、“树皮布”,只是名字变换了而已,连旧观都不曾改变。

北京这座古城也是如此,虽然改成了北平,挂起了青天白日旗,“但一切还都是从前的样子,什么都没有变革”,身在此地的周作人因此认为,这不是“北京的革命化”,而是“革命的北京化”,“本来这革命也就只是招牌,拏到北京来之后必然要更加上一层油漆了”。后来上海的报刊评论:“我们革命军到了北平,已经三月有余,只纸上谈兵的吹了一阵大话,实际上一点也未做到,何能收拾人心?”《大公报》也质疑:“不能说,挂靑天白日旗,多几个穿中山服的便是新气象啊!”阎锡山在北平市党部的演讲中明确表态:“我们要改革北平,并不是把北平的腐化分子赶出北平,是要改变他们的行为。假设他们的行为改变,那就是新北平了。穿着长袍马褂来欺骗敲诈,固然叫土豪劣绅。但是穿着一身洋服,说上一口样话,终日奔走权势,倚势凌人,也叫土豪劣绅,也是要打倒的”。

国民革命军进城,经历短暂的热闹之后,北平又逐渐复归其本色,“北方民众沐浴党化之日本浅,其于理论之争,更非寻常人所能定其黑白”。“有一人他自称他是党员,问他党的主义,他答是三民。再问他三民是什么?他瞪目而视,不能答了”。《申报》记者透漏,北平党务指导委员黄国桢曾在私下场合表示,“北平社会,了解主义者不多,且旧环境不易脱,故指导与宣传非常吃力”。上海的一份刊物评论:“试思北平民众脑筋,简单已极,无论你‘五色旗’‘青天白日旗’,只要不妨害他们的本身利益,减少他们的担负,他们便表示欢迎”。周作人也坦陈:“我们故京兆人的多数,心目中只知道这件东西,皇帝,洋人,奉军。革命的招牌,现在虽然不能不暂挂,否则不能投机,心里一定是痛恨不置的”。揆诸故都初期国民党人对北平的党化宣传,多停留在仪式层面与党义灌输,带有疾风骤雨色彩,表面文章做足,实质内容空洞。

北平作为具有近千年历史的悠久古都,传统的基因已经深深嵌入了城市的骨髓,不会轻易被外力改变。1930年代初期,从南京来的诗人钱歌川看到北平城里卖一个烧饼,上面都有苍龙出现,于是得出结论:“封建思想原不专在帝王家,而竟浸润到寻常百姓的行为举止间了”。因此,虽然经过国民党政权大力扫除与洗刷,但旧日痕迹仍无处不在,“北平既系旧都,故封建思想犹未尽脱”。

几年后,一位记者观察到北平仍然“封建残余十足”,“所谓‘忠臣孝子’的旧势力还深深地印在劳苦大众,手工业者,小商人,甚至大部份青年的脑子里,因为所有的生产力大部份都是停留在半封建生产关系的缘故,因之上层建筑的意识形态,也多半残留在旧的基础上。在这里一般民众的表现,在觉悟的程度上说,是比较的落后。”一位外来者参观大名鼎鼎的“前外”,“我所感觉出来的便是中国的古建筑物的艺术化和雄伟化,此外我所最容易发生出来的反应,便是这座古城他的封建彩色太浓了。”

作家张向天当时也有同样的感慨,北平虽然“闹过新运动”,“掀起过风飚全国的新思潮”,“熔炼出许多各式各样的新人物”,“到底北平这古城是座彻头彻尾的老城池,不但前门各处的城砖是老灰色,城内的旗民拘守着旧日王谢的生活,保守着老念头,就连在年节的岁时上,也是依然谨守旧制”。旧习尚依然畅行,正如老舍在《骆驼祥子》末尾所描述的那样,迁都之后的北平虽然衰落了许多,但过去的一些排场还在,“红白事情在大体上还保存着旧有的仪式与气派”,“出殡用的松鹤松狮,纸扎的人物轿马,娶亲用的全份执事,与二十四个响器,依旧在街市上显出官派大样,使人想到那太平年代的繁华与气度。”瞿宣颖后来对故都初期北平风俗的变迁脉络进行了一番梳理:

北伐的革命军初到北平,对于北平旧政府下的人们有视作俘虏之概。一切都认为要不得。不独满洲妇人之髻与阴历之庙会,连马褂也是打倒的。漫天匝地都要变成蓝白色的标语。甚至于黄色的殿瓦,也有人提议加上一层蓝漆。可是民国二十年以后,标语一律撤消。蓝色的漆与粉也自然销退。而马褂反变为公务员必须备的礼服。乃至大人老爷的称谓,请安的礼节,前清服制之丧事仪仗,前清官衙(衔)封典之讣闻等等,也无一不若有若无的出现了。

余 论

南京国民政府建立之后,力图把政党、军队、学校等领域置于党化的规范之下,三民主义逐渐被构建为整个社会的主导意识形态。但对于北平大多数民众而言,始终视国民党为外来政权,缺乏政治认同与文化认同,三民主义在北平一直市场空间不大,影响有限。北伐告成之后新建立的北平特别市政府是在原京都市政公所、京师警察厅以及京师学务局等机构的基础上整合而成,原有成员很多在新政府继续任职,北洋时期旧有的一套运行体系基本得以承继。更重要的是,南京国民政府初期的北平,各地方实力派在此盘根错节,党、政、军之间互相牵制,北平市政府被阎锡山、冯玉祥等掌控,二人与蒋介石貌合神离,北平与中央的关系非常松散,南京国民政府对北平的统治只是名义上的,这种状态严重制约了国民党政权对北平的掌控与渗透程度。

另一方面,作为承担国民党“党化”宣传任务的重要主体——北平市党部,在故都初期北平拥挤的政治空间中一直处于非常边缘的位置,处境尴尬,自身组织建设薄弱,不仅与地方军政部门处于对峙状态,而且不能得到中央党部的有力支持。这种局面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国民党对北平的 “党化”效果。

在国民党官方的宣传与阐释中,北伐胜利,旧京克复,并非是简单的政权转移,而是对封建势力的彻底铲除,对被压迫人民的完全解放,是国民党“主义”的最终胜利。国民党虽然在形式上确立了对北平的统治,但并没有从根本上触动既有的社会和政治权力结构,疾风暴雨式的“党化”宣传并未能与北平的文化传统形成有效衔接,导致隔阂严重,水土不服。北平作为一座具有数百年历史的国都,在城市属性、气质与市民性格等方面经历了长时段外力与内力的深厚沉淀,不仅无法在短时期内强行骤改,而且对外来者还具有强烈的同化作用;虽然在南方的革命者进城之初,很多人从长衫马褂换成了中山装,但不久之后,长衫马褂反而成了北平公务员必备的礼服。当时代的洪流退却之后,古城依然是古城,依然在既定的轨道上按照自身的节奏缓慢前行。

① 铢庵:《北游録话(七)》,上海:《宇宙风》,第26期,1936年10月1日。

②学界对于南京国民政府在北平确立统治初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与本文论题相关的“党化”宣传改造等涉及不多。一些成果关注到了这一时期南方与北方在文化上的往还互动以及北方民众对南方国民党人的观感,其中论及的一些问题与本文有较密切的关系,参见高郁雅:《北方报纸舆论对北伐之反应:以天津大公报、北京晨报为代表的探讨》,台北:学生书局,1999年;林志宏:《北伐期间地方社会的革命政治化》,台北:《国立政治大学历史学报》,第36期,2011年11月;李在全:《北伐前后的微观体验——以居京湘人黄尊三为例》,北京:《近代史研究》,2018年第1期。

③《珠江流域之思想与武力》,天津:《大公报》,1928年6月14日,第1版。

④《中央执行委员会宣传标语》,上海:《申报》,1928年12月8日,第5张第17版。

⑤《蒋介石日记》,1928年7月3日。

⑥《严肃悲壮之祭灵典礼》,天津:《大公报》,1928年7月7日,第2版。蒋介石在7月6日日记中记载:“八时祭告总理。余率各总司令、总指挥谒灵前主祭。秩序整然,哀乐悠扬,虽欲遏止悲哀,不知泪自何来?体力不支,及观遗容,哀痛更不自胜,全堂几亦下泪。呜呼,悲哉,三年半中之冤曲不知何自声诉矣。”不过,亲身参与祭奠的李宗仁则在回忆录中称蒋、冯、阎等人的举动为“矫情”的表演:“窃思总理一生,事功赫赫,虽未享高寿,然亦尽其天年。如今北伐完成,中国统一于青天白日旗下,功成告庙,也足慰总理和诸先烈的英灵于地下。抚棺恸哭,抆泪相陪,都似出于矫情,我本人却无此表演本领”。李宗仁口述,唐德刚撰写:《李宗仁回忆录》(下),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580页。

⑦《太和殿盛大庆祝会》,上海:《申报》,1928年11月13日,第4版。

⑧《中山逝世四周年北平纪念会详志》,天津:《大公报》,1929年3月13日,第3版。

⑨《伦敦蒙难 北平省市党部昨开会纪念》,天津:《大公报》,1929年 10月 12日,第4版。

⑩李恭忠:《“党葬”孙中山:现代中国的仪式与政治》,北京:《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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