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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父亲回忆录走来的“新世界”

2020-03-10郑国贤

闽南风 2020年2期
关键词:匪徒粮库春生

郑国贤

下半夜两点把全书读完,合上书本进入梦乡,醒来已经八点,立即去书橱翻到《杨廷英回忆录——过眼云烟》。这书是少衡前年来莆田给我一本新书捧场,带着它和自己的新书送我的。

我把他的书读完,他父亲的这本回忆录翻了一下,记得有长泰剿匪的记载,重新翻读,果然如记忆中的印象。不过杨廷英的记述仅五千字,少衡以此为出发点,构筑成一座二十七万字的小说大厦,令人叹服。

小说主人公侯春生的原型侯虎江,是杨廷英两个最好的战友之一。回忆录卷首還刊着三人“纪念南征一周年”的合影照。关于他牺牲的过程记载在《战坂里虎口夺粮》一节中:

“他的最后一战是感天地泣鬼神的。那天,袭击正达粮库的匪徒有两百多人枪,匪首是正达村的两个女恶魔,一个叫郭旦,一个叫汤秀东。两人的丈夫是国民党国大代表、县军事科长叶杨瑜,此人已潜逃台湾。郭、汤两匪是叶的大、小老婆,此时都自封‘司令,归属‘反共救国军总司令李子龙指挥。女匪首统领众匪乘夜色埋伏在村庄四周。郭旦鼓动众匪:‘占领粮库,粮食任你们挑,谁挑谁得。拂晓,侯虎江(三区区长)安排挑粮民工在两个武装班护送下出发。稍后,村犬狂吠。他发觉情况异常,立即赶回粮库,招呼区干部郝喜贵等十多人,紧闭门窗,分头扼守。霎时,门外枪声大作,粮库被围,电话线被剪断。匪徒在机枪掩护下,用大石猛撞大门。守门人枪声起处,子弹穿过门板,撞门匪徒被击毙。侯虎江为了减少被围人员的压力,取得外援,只身从侧门突围。他连发数弹,击倒几名匪徒,一口气冲出村口。前面就是九龙江支流杨淘溪的河滩,穷追不舍的匪众以密集的子弹击中了他。他倒在溪边的盘石旁,用最后的力气把心爱的手枪拆卸,将零件一一丢入溪中,他牺牲了。他与众匪的激战,掩护被围干部群众,靠一杆长枪、两只短枪严防死守,赢得了外援,保住了六十万斤粮食。”

杨廷英与莆田仅一饭之缘。南下途中,于1949年9月13日“晚上十一时,才到莆田县城。用餐后,继续前行。”但他在途中写的一首七绝,特别合我兴味,录于此,可供今日诗人好好学习:

松涛十里到黄华,此处黄华不是家。

烟雨江南行渐远,闽山伴我到天涯。

北京有评论家认为,这书在大事件背景与细节的加强丰富上可有进一步的作为。我认为,前者已无必要,大事件背景的历史著作与纪实文学已汗牛充栋,实无再添的必要;而后者的丰富,任何作品这样说都没错。关键是把细节丰富在哪里,哪几个人物身上。假如把几个主要人物都丰富一番,小说已有二十七万字,篇幅再加三分之一,读者也受不了,而且破坏了少衡快节奏推进情节发展的明快风格。

我意当在徐碧彩身上添衫增彩,还应给她心中添油加醋。现在小说都是从他人的眼光看她,从她自己看自己的文字极少,甚至没有,偶尔不多的话也称为“谎话连篇”。这样写可能是少衡在努力躲避自己对女人内心世界陌生的短板。我们且循着他的描述来梳理一下徐碧彩的故事历程——当然是她与连文正(后为林庆)的故事框架:起点是近年大热的西南联大,连文正弃学从军,远征军入缅,驻印军反攻,“军中之鹰”,抗战英雄归来,她爱上他,结婚怀孕,胜利还都南京,再上海,北上合肥、六安,到济南,济南战役被俘,返回故乡闽南长泰(小说没点明,但乡镇地名都是实写)。徐碧彩生了儿子红萝卜,战乱中失去家人和工作,一路寻夫也来到长泰,开始了一段与剿匪双方密切勾连惊心动魄的故事。

表面上看,为了使徐碧彩真实地呈现无辜可怜的神态——她与连文正见面时两人全无感觉,少衡在情节设计上把她一切为俩,即陈碧和王彩萍两个表姐妹。他让陈碧生下儿子自己难产而逝,让彩萍抱着她与连文正的儿子去千里寻父。深层次(或曰潜意识)的原因有二:当代文坛现代派呈压倒性优越之态,几十年来少衡坚持自己传统写实性叙事风格,但若说没有气馁、没有自我怀疑的时候那是假的,人都有软弱的时候,偶尔受点影响也是有的。这种把唯一的女角一分为二,让故事和人物“小径分岔”,其渊源是南美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它一直被当代风头作家们奉为经典。二是抱着儿子半个中国寻夫的徐碧彩(即彩萍),还保持一尘不染的女儿身,以便她与革命英烈侯春生谈恋爱(尽管只在遭遇悍匪枪击时把她的头勾到他的肩上),以此忠实地表达了少衡文如其人清白纯洁得可爱的婚恋观(我曾指为他全部作品最严重的缺陷)。

我建议,如有重版机会,应把徐碧彩“合二为一”。中校夫人富家小姐的她,在娘家难产而死的概率是很低的。生下儿子,家人因战乱而流散而亡而不知在何方都可以,再让她怀揣金条抱着儿子一路兵荒马乱、颠沛流离,吃尽苦头;可以让她站在济南城外眺望解放军攻城,该战役我军百炮攻城,作为中校的丈夫死亡的可能性极大,徐碧彩陷于绝境但不甘就此罢休,终一路追寻到闽南;她与丈夫在县府门外见的第一面极好处理,乍到异地的北方女人见青年男子来到眼前把头一低就可以了,这对夫妻在一起的时间极为短暂,分别近两年一时认不出也很自然。小说下半部连文正由英雄变恶鬼(名也改为林庆),让徐碧彩跟侯春生同时去五区,亲见黄水金一家三口惨遭林庆毒手,就可完成人生遽变的关键:她千辛万苦追寻的丈夫即使不是英雄,也要是个人啊。对丈夫的起码要求是有人性的人,而不是杀人如切瓜的恶鬼。凡人都如此,何况徐碧彩这样意志坚韧且花容月貌的女人(公安局长郑勇对侯说:“你可不要被她迷住啊!”侯审讯她之前让她洗脸,一洗,破衣褴裤的徐碧彩简直像变了个人——少衡写女人一惯用词吝啬)。

而徐碧彩眼前的男人侯春生不正是一个与自己同样品貌,大写的男人吗?这男人的背后还是美好的新世界呢!两人相爱,应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而侯的壮烈牺牲就构就了悲剧必需的三角要素。

少衡父亲回忆录中侯在老家有个新婚妻子,小说把她丢掉,十分可惜。她,我以为就是小说创作应有的“小径分岔”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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