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戏中的蜀汉叙事
2020-03-09李庆西
李庆西
三国戏大约宋代已有,今见最早著录者是元人陶宗仪所记金院本名目,而宋元南戏三国戏残曲和剧目则有数种,散见于《九宫正始》一类曲谱。到元杂剧这里,三国戏始有完整的剧本流传于今,如关汉卿《单刀会》、高文秀《襄阳会》等,计二十一种。元剧兴盛之时,三国故事是重要题材,今存剧本之外,另有残曲和剧目四十一种,合计存目六十二种。王国维曾据《录鬼簿》《太和正音谱》统计,元剧目录共五百余种(《宋元戏曲史》第八章),三国题材竟不止什一。
早期三国戏出现于《三国演义》成书之前,无疑对小说故事构成产生显著影响。当然,之前宋人说话也是三国文学叙事的一个重要源头,小说里更有许多情节取自《三国志》(包括裴注所引诸史)、《后汉书》等史书内容。值得注意的是,元剧三国戏主题取向及叙事情调与其前后之《三国志平话》《三国演义》基本吻合。从今存剧本看,除郑光祖《王粲登楼》、无名氏《周公瑾得志娶小乔》二种属才子戏,其余皆是尊刘抑曹、崇汉贬吴的蜀汉叙事。
一
元剧体制较小,没有综述三国历史的大戏,各剧单表一事,多为表现蜀汉君臣的正义、忠勇和智慧。如果将明清传奇比之中长篇小说,元剧则如短篇小说。王国维概括说:“元剧以一宫调之曲一套为一折。普通杂剧,大抵四折,或加楔子。”又谓,或有五折六折或其他变例(《宋元戏曲史》十一)。因其篇幅短小,元剧通常故事布局不大,动作情境具有时空紧凑的特点。譬如《单刀会》《西蜀梦》(关汉卿)、《三战吕布》(郑光祖)、《黄鹤楼》(朱凯)这些今存剧本,无一不是将核心情节定格于某个爆发性瞬间。即使叙说关羽护嫂的《千里独行》,也只是下邳被围、灞桥挑袍到古城会几个节点,而不是像小说那样有一个过五关斩六将的时空衍展过程。时空衍展并不一定意味着情势发生逆转,小说中过五关斩六将也只是艰险因素叠加而已,可是要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表现人物命运之前因后果,大抵需要一个衍展过程。元剧这种撇开了过程的呈示,乃将历史风云定格于某些瞬间,诉诸动作与场面之同时,则是遮蔽了三国史的叙事语境。其实,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 “去历史化 ”的讲史手法。
作为讲史性质的三国文学叙事,先天存在一个逻辑悖谬:因为要彰显刘备祚汉的合法与正义,须从不同角度陈述和渲染蜀汉的种种优越,如刘备与关羽、张飞亲如手足,与诸葛亮更是君臣相得,诸葛亮智谋天下第一,关张马赵黄武艺超群,从政治伦理到军事力量都盖世无双。可是,其诸多优势并未转化为正义的胜利,到头来还是输家。这是文学叙事与历史原型的抵牾。笔者在《〈三国演义〉的叙事悖谬》一文中對此有过讨论,《三国演义》作为一部完整叙述三国历史的大作品,自然不可能改写赓续曹魏的司马氏最后一统天下的基本事实,它是以诸多虚构的蜀汉军事胜利(尤其姜维九伐中原部分)持续操纵读者的审美反应,并适时注入虽败犹荣的悲情美学 —关羽、张飞之殇,刘备中道崩殂,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姜维羁旅托国独撑危厦,更使读者在悲慨的共情之中强化道义优胜之信念。
蜀亡之悲剧意慨沉沉,实让人掩卷心绪难平。悖谬仍是悖谬,却被悲情遮蔽,此中亦见小说家手段之高明。
元剧处理三国题材,不常使用小说家那种悲情手段,却是另有一招。今存剧本中有十八种系蜀汉叙事,这些剧作无一涉及蜀吴覆亡之结局。另据剧名判识,四十二种今存剧目中演蜀汉之事亦有多半,但时间背景稍晚的只是王仲文《秋风五丈原》一种。诸葛亮病殁导致北伐受挫,但此距蜀汉之亡尚有时日,仍是正邪对峙的局面,而似乎一切又辄然终结。其实《三国志平话》就收束于这个节点,也算是恰到好处。元剧这种选择性策略,乃将剧情植于单一事件或某个局部过程,仅以片段叙事作为蜀汉人物之优胜记略,自是回避蜀汉败局的办法。哪壶不开绝不提哪壶,所以元剧完全不存在小说那种叙事悖谬。
所以,元剧中的刘关张自然皆为正剧表述,即使厄于困阻,终能峰回路转,不作英雄末路之悲剧。在今存六十二种剧目中,表现关羽忠义神勇的 “千里独行 ”竟多至五种,偏是不见 “走麦城 ”的关目。在今存剧本中以刘备为正末或冲末的剧目有八种,没有一种说到刘备兵败猇亭或崩殂白帝城之事。另外,唯独《西蜀梦》一种说到关羽、张飞之死,却是二人死后托梦于刘备,要哥哥为他俩报冤仇。如此将英雄殂落转化为一腔悲愤,不能说关汉卿不擅用悲剧手法,但这种悲剧或是脱离了悲剧情境的诉冤,更多表现为个人化叙事。
“去历史化 ”另一个特点,就是消除历史活动的间离感,接近普通人的情感认知。元剧侧重抒发个人情感,言情述事有意无意总将历史人物做日常化处理。原本是宏大叙事,却弄出闾巷人家的喜怒哀怨,自是消解手段。元剧爱用俗语俗字,不但对白如此,曲文因为有加衬字的便利,往往亦如口语,如旦本《千里独行》第二折,描述甘夫人对关羽降曹的误解,唱词里诉忧诉愁,都是一个 “怨”字,从头到尾直如宾白,其中唱道 “俺叔叔花也成蜜也就 ”,可谓眼见关羽被曹操优待的直观感受。这般阃闱视角见好见坏都是一股脑儿恣意倾诉,虽说亦见关羽忠勇本色,却多少将匡扶汉室的家国大义消融于叔嫂关系之中。
再如《秋风五丈原》,应是叙说诸葛亮病逝之事,剧情已不可知,今剩残曲 [双调 ·挂玉钩序 ]一支,整个儿就是诸葛亮弥留之叹 — “越越睡不着,转转添烦恼。我这老病淹淹,秋夜迢迢。抛策杖,独那脚。好业眼难交!心焦。助郁闷,增寂寞,疏剌剌扫闲阶落叶飘,碧荧荧一点残灯照。一更才绝,二鼓初敲。”这番言诉尽是病中烦恼、郁闷和孤寂,鞠躬尽瘁的老臣之心纯然化作油尽灯枯的生命感受。
二
明清杂剧、传奇的三国叙事大体沿袭元剧三国戏的话语方式,继续演绎蜀汉之优胜记略。然而,传奇篇幅充裕,今存明传奇三国戏剧本七部,大多在二三十折(出)以上,最长的《草庐记》(无名氏)有五十四折。这般体制自是便于拓开时空背景,使剧情不限一时一地,大可演绎一段波澜起伏的历史过程。
《草庐记》单看剧名似为刘备三顾茅庐之事,其实此剧几乎历述诸葛亮辅佐刘备的全过程。诸葛亮出山后,有博望烧屯、新野撤退、赵云救幼主、诸葛亮舌战群儒及赤壁大战前后一系列关目;继而是刘备身陷黄鹤楼及东吴招亲,诸葛亮一再施计使之脱险;又说到刘备入蜀,诸葛亮策反马超,灭了张鲁(此与《三国志》《三国演义》均不同),最后将刘备扶上皇帝宝座。杜诗有谓 “两朝开济老臣心 ”,先主这一朝,就差白帝城托孤未入此剧。整个剧情截取了三国一大段历史(按,《三国志》记事历时十四载),这与着眼于单个故事的写法完全不同,是以一种起承转合的文本结构改变了以前杂剧的叙事方式。不过,这里有一点仍是沿袭元剧手法,就是见好就收,结束于绚烂辉煌。
这种截取手法让人想起金圣叹腰斩《水浒传》,使梁山泊故事结束于排座次的胜利气氛中。因为金圣叹不欲 “强盗 ”从良,删去了后边招安部分,反倒弄成了一部英雄豪迈的绿林传奇。按鲁迅说法《水浒传》是“一大部书,结末不振 ”,蜀汉的历史何尝不是从辉煌坠入黑暗?剧作者撇开了白帝城,自是有意剔除失败和衰亡。
叙述刘备东吴招亲的《东吴记》(无名氏)同样如此,结尾是刘备安然脱身,埋伏于芦荡的张飞等人接着,大唱 “空用周郎小儿谋,今日个赔了夫人又折人马 ”,率众凯旋。明传奇今存剧本篇幅最短的就是这部《东吴记》,全剧八出,时间跨度不大,却亦非一时之景。刘备赴东吴之前,先是东吴为国太娘娘贺寿,踌躇满志的孙权放言
“曹刘枉自空忙碌 ”,岂料刘备得了荆州,诸葛亮又让诸将拈阄取四郡,赤壁战后的微妙局面前头俱有交代。东吴招亲是根据《蜀志 ·先主传》“(孙权)进妹固好 ”一语虚构的戏谑性故事,刘备到京口见孙权本是 “绸缪恩纪 ”,而此剧或是受《三国演义》影响,将招亲故事塞入荆州之争的杀局。就本质而言,这种改写的历史情节倒是更真实地表现了双方关系。很明显,明传奇不再是 “去历史化 ”,而是有意识地对三国史做出自己的解读。
明传奇多为大戏,一部叙述关羽、张飞劫后相遇的《古城记》(无名氏),却是从刘关张徐州失散说起,演至第十出才出现关羽降曹的一幕。此剧有三十六出,其间穿插张飞古城落草、刘备投奔袁绍等关目,后半截则是关羽护嫂千里独行的全套故事。剧作者并不满足于关羽被张飞误解的戏剧冲突,而是要细述关羽忍辱负重、历尽艰险的整个过程。此剧出场人物众多,亦有各自的叙述角度 —传奇打破杂剧唱者每折只限一人(或末或旦)的法度,各唱各调,大有众声喧哗之妙,这种戏曲文本很有宏大叙事的特点。
杂剧延至明清仍沿袭元人章法,限于体制而未能扩大叙事规模,不过从今存明杂剧本子来看,似乎出现了另一种趋势,就是与传奇反其道而强化细节表现。明杂剧三国戏今存剧本五部,蜀汉叙事有周宪王(朱有燉)《义勇辞金》和无名氏《太平宴》两种。周宪王一剧,只取关羽斩颜良后辞曹而去一节 —从曹操赠黄金美女,到封金挂印护嫂出城,叙事十分紧凑。首折以仙吕宫十二支曲子叙述关羽受恩于曹操的万般感慨,其思绪绵邈不断,直是一番 “暂留许昌,心情悒怏 ”的倾诉。中间两折是斩颜良解白马之围,羁于曹营的心结已释,便马上想到刘备那边,“孤忠常把人心系,忆玄德空垂泪,欲待向曹公拜启 ”。饰演关羽的正末第三折扮探子上场,细述关将军临阵之神勇,却让曹操意识到关羽立功后必寻归旧主,故后边楔子中又是黄金白银厚赏,弄得关羽左右不是 —“正不知我心中好是艰难呵!”最后一折,关羽毅然封金而去,曹操得知消息,他已引车出城了 —
[转调货郎儿 ]凉时候秋风八月。向郊外车儿慢拽,远山遥望晓云遮。枫林赤,雁行斜,极目向天涯一望赊。
[二转 ]光闪闪晴霞晖照,清湛湛寒波浩渺。的溜溜风吹落叶飘,干些剌枯荷被霜凋。静巉巉遍野连天草,闹呀呀断鸿哀叫,急穰穰心随落日遥。
唱词里情景交融,秋风,衰草,天际孤鸿 ……关羽急穰穰奔刘备而去,也还有对曹操恩义的不舍。这远比小说叙述细腻而精彩。此者本事见于《蜀志 ·关羽传》: “……及(關)羽杀颜良,曹公知其必去,重加赏赐。羽尽封其所赐,拜书告辞,而奔先主于袁军。”史家只是作为 “各为其主 ”之例,而杂剧却提升到家国大义,文章尽往细里做,实是以伦理道义之教化 “去历史化 ”。
三
清代因花部各声腔新兴剧种崛起,杂剧和传奇三国戏未见有长足发展。杂剧存目只二十二种,存本十五种;传奇存目有二十五种,存本十三种。不过,无论杂剧还是传奇,戏路明显拓宽,不再集中于蜀汉叙事,如蔡文姬、洛神女、阮籍和竹林七贤等皆有多种剧目,甚至还敷衍荀彧、孔融之子的爱情故事。不过,这些边缘题材实已脱离三国史叙事范畴。
这一时期蜀汉题材出现了一种奇特的叙事方法,就是不再满足于元明三国戏采撷亮点或截取优胜时段的取材手段,而是突破史家叙事框架,以虚拟的历史情境重塑蜀汉英雄,完全改写了三国后期历史。这方面最具代表性的是传奇《南阳乐》(夏纶)和杂剧《定中原》(周乐清)两种,今俱有存本。
《南阳乐》有三十二出和二十九出两种传本,故事差异不大。虽纯然杜撰,情节倒是纷纭欹出而丝丝入扣。剧中诸葛亮并未病殁五丈原,而是禳星得以延寿,祁山战局亦随之逆转。先是司马师往祁山劫寨,被马岱杀死。之后魏延与马岱分兵出子午谷、斜谷,干掉司马昭,又生擒司马懿。蜀军趁势杀入中原,直捣许昌,曹丕和太尉华歆欲逃亡东吴,被姜维活捉。诸葛亮命魏延发曹操七十二疑冢,掘取尸骸示众。蜀军又从水路大破东吴,孙权投降,陆逊自刎,终于报了先主和关羽之仇。刘备的孙夫人在小说中被孙权骗回东吴,这时亦被迎请归朝。蜀汉灭魏、吴二国而一统天下,乃诸葛亮未曾明言的梦想,隆中对所谓 “汉室可兴 ”的大目标就这样得以实现,真是厉害了我的蜀。之后诸葛亮功成身退,归隐南阳陇亩之间。
此剧虽以诸葛亮 “再造皇图 ”大业为主线,显然又考虑到后主刘禅实难副 “中兴 ”之名,故另设一个重要人物,就是北地王刘谌。开场第一出,刘谌即奉父皇之命启程赴祁山探望丞相病体。诸葛亮对这位北地王寄予厚望,得知东吴与曹魏结盟,陆逊从水路来犯,便与之约定:“伐魏之事,老臣任之;吞吴大事,大王任之。”但蜀宫内监黄皓已暗通司马昭,派人刺杀后主嫁祸刘谌,幸赖侍中费祎、蒋琬察访实情,还刘谌清白。这场虚构的王室风波几乎置刘谌于死地,剧作者借此刻画后主为君不君之相,最后让刘谌受禅做了皇帝。
如此改写 “分久必合 ”的结局,实际上替换了《三国演义》一百零四回以后的全部故事内容。道光年间,周乐清所撰杂剧《定中原》(正名《丞相亮祚绵东汉》)亦大致相仿,不过周剧将诸葛亮禳星作为谋略,诱使司马懿引兵入葫芦谷(小说亦作上方谷)以火攻围歼之。而后蜀军分三路杀入中原,攻破洛阳,会师于邺城。曹魏既灭,东吴遣诸葛瑾奉表称臣,蜀汉终而一统天下。此剧亦有后主禅位北地王,诸葛亮归隐南阳诸事。但杂剧仅以四出剧情表现这样一个宏大叙事的过程,颇显捉襟见肘,多半是借宾白草率交代。显而易见,作为一种重写三国史的反转叙事,这跟元明杂剧 “去历史化 ”的套路正好背道而驰。
夏、周二剧均以刘谌作为中兴之主,是一个颇有意思的话题。刘谌其人《蜀志》无传,事略仅见《蜀志 ·后主传》及裴注所引《汉晋春秋》,亦只寥寥数语,谓魏将邓艾兵临成都之际,蜀汉大臣都劝后主出降,唯刘谌愤而自刎。据《蜀志 ·二主妃子传》裴注引孙盛《蜀世谱》,后主子六人,刘谌为第四子。稍后钟会之乱,太子刘璿为乱兵所杀,其余数子皆随后主降魏归晋。刘汉嗣息唯独刘谌有此哀国伤怀之举,因被剧作者作为想象中具有承祧汉室资格的明君。早先《三国志平话》有刘谌谏帝背城一战,而《三国演义》亦作哭庙死孝之述。
其实,编造 “祚汉 ”的故事,并非全然出自清人想象。《平话》叙说诸葛亮归天后,竟以刘渊兴汉续貂 —刘曜俘晋怀帝、愍帝,灭了西晋,亦被认为是替蜀汉报仇雪恨。将后汉立国作为汉业之赓续,怎么说也不合情理,却是压不住重新建构历史的冲动。
当然,清人重构历史的想象更是出奇,除了夏、周二剧,乾隆时庄恪亲王允禄所撰传奇《鼎峙春秋》亦是一部奇作。这空前绝后的二百四十出连本大戏(有乾隆内府抄本和嘉庆本等存本,以下据乾隆本),剧本就有四十多万字。全剧从桃园结义演至七擒孟获,大部分情节与《三国演义》相仿,但关键是,与小说或历史记载相关的叙事只到诸葛亮南征归来为止,恰好结束在蜀汉最辉煌的时刻。其后还有四出,则是十殿轮回的大结局 —董卓、曹操等反派人物都被打入阴曹地府,董卓变龟,曹操变鳖,曹操手下郭嘉、程昱、贾诩、荀彧、荀攸、许褚、张辽等人都变作鸟兽虫鱼;之前献帝和伏后、董妃已登仙籍,那些忠臣义士,如关羽和伏完、董承、马腾等衣带诏诸公,此时亦超升天府。此剧不表诸葛亮、姜维徒劳无功的征伐,也没有邓艾、钟会破蜀、王濬楼船下建业诸节,是非成败皆付与轮回报应。
一切都终结于某个辉煌时刻,或者说悬于一种未完成时态。这种文学叙事自有其审美心理根源:一切皆从想象中变易和轮回,因为想象本身具有重构历史的无限可能。
〔《三国戏曲集成》(全八卷十二册),胡世厚主编,复旦大学出版社二○一八年版。本文讨论的杂剧、传奇作品见于元明清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