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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化的西方”遭遇“西化的东方”?

2020-03-09戴海斌

读书 2020年2期
关键词:两极政治

戴海斌

—略述邵循正先生的一篇政论文

邵循正先生是治元代史、中国近代史的大家,给人的一般印象,乃一位单纯、宁静的学者,少有出位的言论。张寄谦先生说他 “在政治态度上,观点敏锐,但严谨慎重,生活中沉默寡言 ”。目前可见一九四九年之前邵先生在学术著述之外的文字,几乎可说是空白。据《邵循正先生生平事业年表简编》“一九四四年 ”条,“在《中央日报》‘星期论文 栏上发表《论觇国》,指出日本已出现必败的预兆 ”,编者说明:“这是他唯一的一篇政治性论文。”不过,结合一些新发现的材料来看,邵先生在四十年代发表的政治言论,似尚不止此。

张寄谦很重视清华学风对于邵先生多方面的意义,指出 “清华大学给予邵循正的影响,当然不仅仅是学术研究的道路,而且也包括政治见解与态度,二十至四十年代的清华大学,崇尚政治民主、学术自由的校园空气深深地影响着这一代的教师和学生,邵循正也未能例外 ”,并且披露过一件少为人知的往事:

一九四五年夏,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邵循正正在英国访问。当时,正像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期间一样,厌恶战争的人们,提出对于人类世界前途的疑问。一九四五年七月二十六日至八月二日,在英国瑞亭大学(Reading University),由英国的社会学研究会主持召开一次以 “文明往哪里去?”为总议题的研讨会。……有关 “二战 ”后政治前途的议题,讲演人是由美国康奈尔大学英籍教授喀特林(George Catlin)和清华大学教授邵循正担任。这是一场针锋相对的讲演。喀特林以一个西方人,却带着东方人的幻想。他认为,人类文明由于在东西方文化相互交织中的发展,它已可能使人类转入一个新的合作型态,他高度评价了类似联合国这样的组织。而邵循正,以一个东方人,却提出了更为实际的见解。他介绍说,他认为中国人自历史上继承下来的解决矛盾的办法是不愿求诸太巫,采取直接干涉或暴力抑制,而是让时间不断推移后,使矛盾势力逐渐消磨去一部分,然后因势利导,觅取一个自然而直接的解决。至于世界局势,邵循正认为,目前英美的民主政治与苏联的共产政治所形成的一种两极性的对峙,是险象环生的。但我们未尝不可期待双方自动地做一番修正,使对峙局势减少其尖锐的程度。另外,我们也未尝不可促使其产生一个中立的带圈,或者产生更多的极点,使世界形成一个多极的而不是两极的系统。例如 ,法国在欧洲 ,中国在亚洲 ,都可以各自形成一个中立的极点。据张寄谦注明,以上据 “潘光旦《政学罪言》‘文明往何处去?

一节,观察社一九四八年版,第 15—22页。此文承潘乃穆同志见告 ”。抗日战争胜利后,邵循正与洪谦、孙毓棠、沈有鼎四位西南联大教授应英国文化协会之聘,于一九四五年夏赴英访问,至一九四六年冬归国。邵先生在英期间的一项重要文化活动,便是参加这次讲演。其观点鲜明犀利,并且与美国康奈尔大学政治学教授喀特林直接对话,颇引起当时知识界的注意,甚而带有了某些东、西方学人

“争鸣 ”的象征性意义。著名社会思想家、经济史家卡尔 ·波兰尼(Karl Polanyi,1886-1964)当时在会议现场,专门撰文在美国学术刊物上予以介绍;中国学者潘光旦也在《世纪评论》(第 1卷第 7—8期,一九四七年)上发表长文《文明往那里走:一个讨论会的述评》,表示 “邵氏的这一番见地,我不但无可訾议,并且完全赞同 ”,此篇后来收入《政学罪言》(文字略有改易),也即张寄谦上文所参照者。

一九四六年四、五月间,喀特林来华游历,并访问清华大学。不过,邵循正与喀特林虽然是思想交锋的对手,被时人并举,俨然一时瑜亮,实际上,二人始终缘悭一面。关于这一次东、西方文化的 “遭遇”,邵循正本人有其獨到的理解,甚而写过文章一抒其胸臆。约撰于一九四六年下半年、正式发表于一九四七年的《学术交流:送别葛德邻教授》(载《现代知识 [北平 ]》第 1卷第 2期,一九四七年)一文,起首追述了与喀特林的关系渊源:

本人和葛德邻(George Catlin)教授,虽然有些文字薄缘,但始终未能谋面。去年六月在英国一个相当大规模的演讲会,我和他一同被邀去讲一个同一性质的题目。他临时有事不能到会,请人代他宣读讲稿。我所讲的主要部分,他后来在另一政治学者卡尔 ·波兰尼(Karl Polanyi)的专文介绍(刊于美国 Commentary九月号)中才看到的。当时他新从印度返英,我正准备束装归国,均极匆忙,所以虽然有许多朋友,怂恿我和他作一长谈,讨论我们表面上很不同的见解,却没有这个机缘。大约是因为卡尔 ·波兰尼先生过分的把当时讲演情形 “戏剧化 ”的缘故罢,许多读他记录的人,都误认我和葛德邻教授在打对台。他说葛德邻教授 “东化的西方 ”遭遇着我 “西化的东方 ”了。他又说葛德邻号召 “东方神秘主义来协助我们重整欧洲政治均衡 ”,本人 “却运用东方最理智的政治科学来替我们解决问题 ”。我非常感谢他的盛意,同时钦佩他的虚怀,但是我总不免感觉到他在左袒我,所以我对葛德邻教授的思想渊源,在此有一申述的义务。

“葛德邻 ”与“喀特林 ”为 George Catlin的不同译名。其人以治现代政治学出身,但在 “文明往哪里去?”的讲演会上,论及 “二战”以后人类文明应进入一个新的合作形态,特别标举罗马天主教会组织与精神的意义,不免使听众感到 “浓厚的神秘主义的色彩 ”。这种玄学化语言,与邵循正从 “理智的政治科学 ”出发的 “更为实际的见解 ”形成了一种张力,不仅卡尔 ·波兰尼注意到喀特林的 “东化的西方 ”遭遇邵循正的 “西化的东方 ”,潘光旦的评述也强调了美国教授论调中与邵循正 “针锋相对 ”的一面:“一是西方人,而所论颇有东方的宗教意味与神秘色彩;一是东方人,而所论却很脚踏实地,实事求是。”不过,邵循正文章意在 “申述 ”二人的 “思想渊源 ”,并未过分夸张这种倒错性的东、西对立,反而提醒在喀特林醒目的

“神密思想 ”背后,有更值得注意的、作为现实基盘的 “尘俗 ”部分:当全场为他 “神密思想 ”所笼罩时,很容易使听众忽略了讲词中其他同样重要的主张,如他在开头所缕述的马克思以后若干年来各方面学者努力的总结果,使思想型发生了改变,使独占性的旧型式变为合作性的新型式。又如他在末后的结论,我们还要希望于 “联合国的武装执行部 ”。那就是说,他并不希望一个有组织的宗教,就能发生直接积极的作用,他的贡献也就在祛除人类心理的不安,使少的人们自己不觉得少,弱的人们自己不觉得弱,如此而已。有了健康的国际心理而后,他仍愿意有一个切实有效的保障。宗教之穷,仍是有赖于他所谓的“尘俗的刀 ”。果然如此,那神秘主义的成分,也就不太多了。喀特林认为当时人类文明正在发生由 “旧型式 ”转向 “新型式 ”的变化,其意义之大、影响之深,不在百年以前的亚当 ·斯密、边沁,以至于马克思所引起的变化之下,这种 “合作性 ”型式有赖于

“健康的国际心理 ”及类似联合国的组织保障,进而主张人类政治生活的和谐展开,须有宗教精神的协作,也在此意义上,统一的、有组织的罗马教会正可发挥其效用。今人对于邵循正的了解,多瞩目其史学研究成就,却几乎忘了

他是清华政治学系的科班出身。他在政治学、国际关系学方面受过严格训练,具有相当的素养(参阅邵循正译述:《物理与政治新论》,《政治学报》第 1卷第 1期,一九三一年;《拉斯基与罗素之政治多元说》,《政治学报》第 1卷第 1期,一九三一年;《傅斯德论美国外交官》,《清华周刊》第 35卷第 3期,一九三一年;《社会学派最近之发展及其将来》,《建国月刊》第 4卷第 3期,一九三一年),他当然不欣赏 “求诸太巫 ”一类解决矛盾的方法。只是此处邵循正与喀特林观念的不同,与其说是因为 “理智的政治科学 ”的训练,对于 “东方神秘主义 ”兴趣淡薄,不如说是出于中国人的现实立场,对所谓 “合作性的新型式 ”的未来世界图景抱有怀疑和警惧。他说:

我自己的讲词,并非为故意针对葛德邻教授的主张而发的。我在国外,最怕听中国人背中国书,特别是讲关于 “大同 ”一段。这在正式和非正式的聚会席上,几乎每次总可以听到。根本上我认为 “大同 ”的说法,是自欺欺人,我们明知没有希望看到他,何必总提他呢?原子弹尽可以毁灭世界,却不能就使世界大同。所以我说即使天下能成一国,仍然不能是一家,果然天下真成一家,那却没有成为一国的必要,国际上我们也该主张小家庭制度,不能主张聚族而居的。各小家庭尽可保持各小家庭中不同的风味和色彩,无须雷同。我们必须认清我们既处在许多现实和矛盾之间。这些现实和矛盾我们既不能抹杀,也不可以加以强制。在邵循正看来,喀特林欲使 “天下真成一家 ”的“新型式 ”,与

本国人津津乐道的 “大同 ”话语,其一厢情愿、自欺欺人,如出一辙,并无稍异。借用潘光旦的总结,他的主张,不同于喀特林 “统于一尊而强人 ‘既同且和 ”,毋宁更近于一种 “不同而和的原则 ”。而察其由来,除了自由主义政治观的底色外,更直接的现实因素,在于他对 “二战 ”结束后,世界一分为两大阵营以及中国国内国、共两

党激斗的对立格局的担忧。邵循正文章径言道:

我们眼看 “民主 ”和“共产 ”形成两极对峙,假如两极的关系继续尖锐下去,“小家庭 ”无术图存,两极也难幸免浩劫。所以唯一希望是在两极觉悟,为他们自己继续生存起见,他们须留余地给缓冲的人们,使得繁殖孳息等,世界的秩序逐渐得到新的平衡和纪律,这个新的平衡,不是武力和一切强制的努力所可觅得的。我们不要使后人说:“民主!民主!或是共产!共产!多少罪恶,皆借你名以行。”因此我主张西欧和中国须相急得拯救,必须成为强力的缓冲地带,甚或使两极世界,变为多极世界。关于 “多极 ”的具体设计,他把中国提到了一个特殊位置:“在

欧洲,法国的形势特殊,可能利用希腊拉丁文明旧有的传统,加以整理培植,负起一种领导的责任,而形成一个中立的极点。其在亚洲,中国度德量力,也就当仁不让了。”

与邵循正观点近似,潘光旦也意识到 “一切乌托邦思想与一视同仁的理想的危险之所在 ”,他对前述主张评论道:“邵氏的这番认识是很具体的,因此,他對于目下世界的危机,前途文明的展望,所持的结论也是很具体的。他认为在目前讲天下一家,或天下一国,是不可能的,不可能而加以高谈阔论,或满心以为咫尺可期,是一种危险的奢望。”在看待这一种 “危险 ”时,潘光旦对前景尚抱有一些乐观,认为 “也是人的理性所控制得了的 ”,只是,现实压力过于急迫和巨大,他在一九四七年说这番话时,已显得自信不足,坦言 “至于把中国作毛遂自荐,历史虽很可以帮邵氏的忙,现实却未必,特别是这一年以来的政治现实 ”。邵循正对此有所回应:

潘光旦先生在《世纪评论》第七期批评我的讲词,给我许多的教益。他说我把中国作毛遂自荐,恐怕现实未必许可。这是明眼人所共见。我当时讲着世界两极,并没有忘记国内的两极,我一样的盼望我们两极之间多留些余地。现在我们的两极,已是一爆而不可收拾,可是两极之外,仍然有许多人相信他们自己不是少者,不是弱者,虽然没有上帝站在他一边。他们仍是努力在繁殖孳息中,希望国家之秩序,终能得到新的平衡和纪律。在这里,邵循正清楚表达了对国内政治的关心和期待。其实,他在海外讲演 “文明往哪里走?”时,所谓破 “大同 ”、树“多极 ”,何尝不是针对 “国内的两极 ”而言?他深知欲使中国在国际上发挥作用,前提仍在于国内政治的进步,并相信 “两极之外 ”的建设性力量,“不是少者,不是弱者 ”。尤具意味的是,文中主张中国在国际上 “必须成为强力的缓冲地带,甚或使两极世界,变为多极世界 ”,然而又加但书:

我觉得这希望并不渺茫,但是我也郑重声明 “中国要经惨痛的蜕变,方可负起一个领导者的地位 ”。我讲词中对于此点不愿多所发挥,因为我很佩服邱吉尔游美对新闻记者的一句话:“我在国外,从不公开批评本国政府。”虽然他深恨工党的政府。张寄谦的纪念文章,已意识到邵循正当时谈到的世界局势,“正是‘二战 后延续数十年,直到不久前才大体结束的冷战局面 ”,并指出:“邵循正所持的对世界局势的主张,也正是他对一切两极性矛盾激化的政治区域所持的基本态度,毋庸讳言,包括对中国的局势在内,在当时社会高等知识界中,这是带有一定普遍性的看法。”邵先生在国外,恪守 “不公开批评本国政府 ”准则,但其打破两极格局、在国共路线以外探寻第三条道路的 “大胆 ”呼声,在国内知识界确有基础,并引起回响。潘光旦便顺着他的话头,加以申说:“二十年来,中国的政治局势始终是一个两极性的矛盾,至最近而愈见变本加厉,若干建立多极性系统的努力,到现在还不能说有几许着落 ……邵氏

那一番当仁不让的话虽说得对,却也说得真大胆,不过邵氏既把这大胆的话说了出去,我们也正好借此机会自己省察一番。我们姑且不问 ‘文明往哪里走?而要问 ‘中国或中国的文明往哪里走?对于中立带围的产生,多极性系统的建立,也姑且不问大规模的世界的,而先问小规模的、中国的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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