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世清先生带我去读书
2020-03-09白谦慎
◇ 白谦慎
每年暑假到国家图书馆看书,都会想起汪世清先生。20世纪90年代初,第一次到北京图书馆(1998年更名为国家图书馆)看善本书,就是汪先生带我去的。那时看书和今天颇有些不同:古籍善本的缩微胶卷不如现在多,我需要看的清初文集大多需要从书库里提出来;看善本书要收费,收费多少和时代的先后和版本的珍稀程度有关;读者需出具厅局级机构的介绍信。我需要读的书都不是特别稀有,所收费用不高,我一天要读的书,大概花十几至二十几元就够了。只是那时我是耶鲁大学的研究生,学校无法出具厅局级机构的证明,所以每次都是请中央教育研究所的汪先生在他的单位为我开好介绍信。
汪先生是徽州歙县人,幼年失怙,家贫,靠恩师、著名画家汪采白先生的帮助,完成初中、高中学业。高中毕业后,同时考上北京大学和国立北平师范大学(现北京师范大学),因考虑到经济情况,选择国立北平师范大学。次年,又同时入北京大学哲学系。1949年后,长期在教育部的研究机构工作,专业是物理学史。年轻时,受乡贤黄宾虹先生的影响,关心乡邦文献,收集明末清初徽州籍画家的资料,加以研究,逐渐地扩大到同一时期其他地区的画家。数十年来,汪先生有空便到北京各大图书馆的善本书室读书,离休后,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多了,更是经常到图书馆查资料。
汪世清先生(1916—2003)
汪世清在美国作学术报告
汪世清夫妇访问哈佛大学访问(左一:严佐之;右一:白谦慎)
汪世清与妻子沈家英女士
在张充和家中(前排左起:汪世清、傅汉思;后排左起:白谦慎、张充和、沈家英)
我和汪先生通常约好在北图门口见面,办好阅览手续后,他看他的书,我看我的书。我遇到什么问题,可以当场向汪先生请教。那时,我看的书都和傅山研究有关,汪先生关心的艺术家多,收集资料的范围就很广泛。阅读中,如见到有价值的资料,他便用铅笔在小笔记本上抄下,回家后再用毛笔分类誊抄。日积月累,由汪先生辑录的资料集,本身就成了新的“善本书”。在广泛收集文献资料的基础上,汪先生发表了许多论文,解决了不少明清艺术史上悬而未决的问题。比如说,南昌青云谱曾被认为是清初画家八大山人的隐居之地,道士朱道朗也被误作八大山人。1959年,政府还专门出资在青云谱建立了八大山人纪念馆。但是,汪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连续发表了一系列论文,考证八大山人的身世和在清初的行踪,以大量的文献证明八大山人不是朱道朗,青云谱也不是八大山人的隐居之地,澄清了一个很重要的史实。
汪先生对明清艺术史的贡献,不仅在于他的个案研究解决了一系列的艺术史问题,更在于他极大地提高了书画史领域的文献学标准。以往书画史的研究偏重于艺术品的鉴定和赏析,使用的文献多为书画著录、书论、画论以及书画上的题跋,在涉及艺术家时,通常也只会查阅一般史书中的传记和艺术家本人的文集。总的来说,采用的文献十分有限。但这一情况在汪先生的研究出现之后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汪先生使用的文献包括各类史书、文集、笔记、手稿、金石书画题跋、方志、族谱和家谱、书画著录、图录、印谱、档案等等,涉及面极广。在汪先生的影响下,我在研究傅山时,也尽了最大的努力来收集所有相关的资料。
和汪先生一起去看书,通常都在暑假。不是暑假的时候,我便通过书信来向汪先生请教,汪先生总是有求必应,有问必答。1992年下半年,我在研究中发现傅山在清初曾经得到一个名叫魏一鳌的官员的很多帮助。1993年1月18日,我去信向汪先生请教。2月下旬,汪先生在北图查到了魏一鳌《雪亭诗文稿》的抄本,从中抄录了一些重要的资料寄给我,使我能够在较短的时间内完成长篇论文《傅山与魏一鳌》的初稿。从1993年至2000年,汪先生写给我的信共有二十余通,短则一页,长则可达四至六页,信写在四百字一页的稿纸上,字迹工整清晰。这些信大多是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如2000年9月19日给我的信长达六页,其中三页是回答我关于清初几个文人的生卒年问题,另外三页则是汪先生在北图善本阅览室为我抄录的晚明文人顾起元《懒真草堂集》(万历年间刻本)中的《白下游草序》和《金陵诗草序》。这些资料大都在拙著《傅山的世界》中引用了。汪师母沈家英女士在一篇回忆文章中说,汪先生每天早晨起来便是写信,回答人们的问题。其中部分信件已经由《安徽日报》的鲍义来先生整理编成《汪世清书简》(共969通信札,67万字,内部发行),很多信件等于就是篇幅不一的论文,有很高的学术价值。而收进此书的只是汪先生一生中所写的带有学术性的信札的一部分。汪先生多年和旅美八大山人专家王方宇先生通信,讨论八大山人研究问题,但王先生去世后,他的家人居然没有找到汪先生的信。汪先生也多年和居住在澳门的学术前辈汪宗衍先生通信,这些信件也不知所踪。汪先生生前不知花了多少时间、精力甚至钱财来帮助别人。以上面提到的他在2000年9月19日写给我的信为例,为了回答我的问题,他需要到图书馆去查书抄书,然后写出他对问题的分析,抄写原文,仅写此一信,起码就得花他一个上午的时间。可以说,他寄出的每一封讨论学术的信,都蕴含着很多的劳动。1993年,寄到美国的普通航空信邮资是2元,厚些的信还会贵些。随着邮资的调整,2000年9月的那封信,邮资为6元6角。虽说汪先生是教授级研究员,工资不低,但向他求助的人太多,加在一起,当是不小的开销。而汪先生所做的这一切都是无偿的。他是一个纯粹的学者,在学术的探求中,享受着无穷的快乐。对他而言,能看到晚辈学子在他的帮助下取得进步,那就是最好的回报了。1994年,汪先生收到我的论文《傅山与魏一鳌》的初稿后,来信予以充分肯定。我在倍受鼓舞的同时,也感受到了先生由衷的欣慰。
汪世清画史论文集《卷怀天地自有真》
《艺苑疑年丛谈》增补版
汪世清编著《石涛诗录》
汪世清辑注《明清黄山学人诗选》
2001年6月到北京,照例和汪先生通电话,请他为我开介绍信,并约好见面的时间。那天早晨在国家图书馆见面时,发现汪先生比一年前消瘦,而且汪师母也陪着先生来了。这可是头一遭,不同寻常。图书馆还没开门,我们在馆外等候,汪师母把我拉到一边,偷偷地指着汪先生,又指指喉部,轻轻地说了个“癌”字。我闻后大吃一惊,汪先生的身体一向都是很好的啊!图书馆开门后,汪先生带我去办完手续后,便离去了,没有留下看书。原来他化疗后,身体虚弱,汪师母不放心,才陪他一起来为我送介绍信。几天后我去看望汪先生,问他身体如何,他淡淡地回答“没事”,就和我谈起了学术上的事。此后,汪先生在中医的调理下,身体恢复得很好,我们以为他完全康复了。
2002年6月,我到北京参加米芾《研山铭》座谈会,逗留时间很短,但还是抽空去看望汪先生。以往和先生见面,他若有新发表的文章,常会送我抽样本,这次也不例外。谈话间,先生拿出一篇文章,说是新发表的,送我一份作纪念。我接过一看,是先生在中国物理学会主办的学术月刊《物理》2002年第5期上发表的论文,题为《谈普朗克质量》。先生知道我不研究物理,大概觉得我是少数几个对他的身世感兴趣又曾撰文向社会介绍他的晚辈,送我一本物理论文,也多少可以让我了解一下他学术生活中的另一个侧面。我翻了一下文章,从中见到如下信息:文章是在2001年8月投稿的,审核通过后作者做了修改,并在2001年12月寄回《物理》杂志。文章共征引学术著作五种,全是英文出版物,其中最新的研究成果发表于1999年。这些信息说明,先生一直关注着自己本行最新的研究成果。先生生于1916年,投稿那年85周岁。
汪世清 行书《题黄宾虹花卉册七绝》
汪世清 行楷书抄录《郑旻资料》1、2
汪世清 行楷书《喜得黄生一木堂诗稿七绝》
自2001年以后,我就再没有和汪先生通过信。因为,为傅山研究所做的资料收集工作基本结束,我已进入了写作的阶段。同时,从美国打长途电话到国内的费用降低了许多,我如有问题,就打电话给汪先生,隔洋聆听他的教诲。记得大约在2002年12月底或2003年1月底,我打电话给汪先生拜年,同时告诉他,我和一位老朋友准备研究一部清初的书信集。2003年的暑假,我要陪张充和女士回国在北京和苏州办书画展览,到北京时,我要去向汪先生请教书信集的研究。汪先生听后很高兴,说他熟悉这部书信集,里面有很多写信人和收信人是徽州人,他的乡贤。汪先生认识张充和女士,汪师母又曾是张充和的姐夫周有光先生的同事,展览开幕时,他们会去参观。可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不久,“非典”开始肆虐,张充和诗书画展的计划被迫取消。也就在这时,汪先生癌症复发,住院不久便于5月3日去世。临终前,他还为不能完成已经答应为台湾石头出版社撰写的《梅庚年谱》而感到遗憾。
汪先生辞世近十年了。近年来,在各方面的努力下,汪先生的书画史论文集、书信集、《石涛诗录》、《艺苑疑年丛谈》(增订版)、《明清黄山学人诗选》等先后问世。《汪世清全集》(包括他的物理学史论文、徽学研究论文和一些杂著、诗词等)和《汪世清辑明清书画史料集》也在编辑之中。这些都差可告慰汪先生在天之灵。如今,到国家图书馆去读善本古籍,不再需要介绍信,读者只要带着身份证件办理借阅证就可以看书。越来越多的古籍被拍成了缩微胶卷或扫描,借阅方便,也无须支付费用。这些都是可喜的进步。可是,我身边却少了一位可以经常请教的前辈,我们的学术界则少了他的那种纯粹、专注、诚恳和慷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