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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壮族历史书写的壮族形象建构

2020-03-08欧宗启

广西民族研究 2020年6期
关键词:当代

【摘 要】历史是一个国家、民族的记忆,因而历史的书写常常肩负建构国家、民族形象的重任。当代的壮族历史书写,也同样起到了建构壮族形象的作用,从其书写中我们大致能感受到六种较为鲜明的壮族形象。随着时代的发展,以及面对由此产生的壮族形象建构的新需求,当代的壮族史书写已经到了需要转型升级的时候了,在研究路径、史料挖掘、书写方法上都应作出适应性的改变和提升。

【关键词】当代;壮族历史书写;壮族形象;

【作 者】欧宗启,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西南宁,530006。

【中图分类号】K281;D61 【文献识别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20)06-0136-007

历史是一个国家、民族的记忆,同时也是一个国家、民族的根脉与灵魂的重要载体,因而历史的书写常常肩负着建构国家形象和民族形象的重任。当代的壮族历史书写也不例外。据黄现璠先生回忆说,1956年6月全国人大会议期间,周恩来总理亲自对他讲:“壮族是中国少数民族人口最多的一个民族,可是至今还没有一部专门论述壮族历史的专著,您是历史学家,应该义不容辞地承担起这一学术任务。”[1]身为壮族人的黄先生也不辱使命,率先于1957年就写出了一本《广西壮族简史》,开创了壮族人写壮族历史的先河,同时也拉开了当代壮族历史书写的帷幕。而激发黄先生全力投入壮族历史书写的动力,就是那些用大汉族主义史观写成的所谓《中国民族史》和其他相关的历史文献,令他这个“‘原始的少数民族者几乎‘无地自容,愤愤不平,痛心疾首。”[2]由此可见,当代的壮族历史书写活动,其实从一开始就蕴含着重构壮族形象的诉求,只是没有明确说出罢了。自1957年至今,当代壮族历史书写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主要代表著作有黄现璠先生的《广西壮族简史》(1957)、“广西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编写的《壮族简史(初稿)》(1963)、黄现璠等著的《壮族通史》(1982)、张声震主编的《壮族通史》(1997)等。那么,这些当代壮族历史书写,建构出了怎样的壮族形象?为了取得更好的壮族形象建构效应,其在当下又面临着怎样的转型升级的需求?这就是本文拟要探讨的问题。

一、当代壮族史书写所建构的壮族形象

尽管张声震先生认为,即便是用通史的形式想要勾画出壮族的民族特征也是一件非同寻常的难事,[3]但不管怎样,只要是据实而写、凭实而论了,写出的壮族历史著作就一定能反映出壮族的某些民族特征,建构出壮族的某些形象来,差别只在于丰富、生动与否罢了。下面笔者主要以黄现璠等著的《壮族通史》和张声震主编的《壮族通史》为依据,分析当代的壮族历史著作所建构的壮族形象。在笔者看来,它们所建构出来的壮族形象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种:

(一)源远流长的壮族形象

像其他的民族史研究一样,壮族的族源也是当代壮族史研究和书写所不能绕开的问题,因为它不仅直接关涉到壮族从哪里来,而且也关乎壮族民族身份的合法性问题。而关于壮族源自哪里?学术界曾经出现过三种观点:一是壮族外来说,二是壮族土著说,三是壮族是外来民族与土著混合说。这三个观点,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就已经出现了,建国之后,当代的壮族史研究者又重新来审视这个问题,且依据相关史料和考古发现以及多学科的知识,都主张壮族是土著民族。黄现璠先生就从考古学、文献学、语言学、地名学、遗传学等角度多方论证壮族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土著民族,它以广西为中心,经过长期的历史发展而成为今天我国人口最多的一个少数民族。张声震主编的《壮族通史》则主要以考古学和体质人类学相结合的方法,通过比较分析,将壮族的渊源追溯到了旧石器时代晚期的柳江人。这样详实的论述,就将壮族是一个以广西为中心的源遠流长的土著民族的形象给建构出来了。

(二)拥有独特文化的壮族形象

文化是体现一个民族灵魂、民族性格的重要载体,因而也常是民族史书写时重点介绍的内容,当代的壮族史书写自然也不例外。黄现璠先生在《壮族通史》中就专辟了第十章“文化艺术”、第十一章“生活习俗”来集中地介绍壮族的文化。而张声震主编的《壮族通史》则采用分散介绍的方式,在每个朝代都分设“社会文化”和“教育”两个专章来介绍该朝代壮族文化的发展状况。此外,以论文的形式,专题性地研究壮族文化的就更多了。总体上看,无论是专著,还是论文,对壮族文化的描述也很具体,并充分彰显了壮族文化的独特性。现将这方面的内容做个简要的综述,以便让大家对当代的壮族史研究和书写所介绍的壮族特色文化有个大致的了解:

壮族有自己独特的语言,但没有文字。服饰上壮族也有自己的特点,上身穿左衽、短袖、无领短衣,下身穿“通裙”(亦称“桶裙”,或称“贯头”“关头”),这与中原汉民流行的右衽服饰完全不同。此外,在壮族的内部,服饰也还有着鲜明的地方差异,因而可以依据服饰的不同而将壮族分为“斑衣壮”“红衣壮”“花衣壮”“黑衣壮”等。而“断发纹身”“雕题凿齿”“椎结披发”,则是壮族早期的装饰特点。在建筑上,壮族有独特的干栏民居建筑。在美食方面,壮族的特色美食也丰富多样,有煨南瓜饭、竹筒煨饭、玉米饭、生菜包饭、烧香猪、魔芋豆腐、五色糯米饭、“生血”“鱼生”等。其中“生血”的制作方法,是在宰猪、羊、鸡、鸭这些禽畜时,将血放在盆里,不断地搅拌,然后将肝、肺跟各种芬芳浓郁的去腥原料煮好趁热放入血中搅拌,待凝结时便可吃。由于调料是去腥杀菌的,所以吃惯了的人颇觉爽口,亦无害,有些地方甚至有“不得吃生血,等于未宰猪”的说法。而“鱼生”,则是将鲜嫩的生鱼块切成薄片,拌以花生油、米醋、黄豆粉、葱蒜姜及各种芳香的去腥杀菌配料,拌匀即可,味道鲜嫩酸甜。五色糯米饭,又称“五色饭”“花色饭”,更是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壮族饭食,制作时把糯米泡进枫叶、紫香藤、红蓝草、黄花的汁水里,分别染成黑、紫、红、黄,加上糯米本色,就成了五色,蒸煮即成饭。这种花色饭,不仅色彩缤纷,而且香味袭人,甘甜爽口,并具有清热解毒之功效。葬式上,壮族实行二次葬,也是与汉族不同的。壮族山歌文化盛行,而对歌择偶,曲调多样,则是壮族传统歌谣文化的特色之一。在宗教信仰上,壮族奉行多神崇拜。铜鼓、壮锦文化,也独具特色。通过以上简述,相信大家也大致能从侧面感受到当代的壮族史研究所建构出来的一个拥有独特文化的壮族形象。

(三)勇于反抗、爱国御敌的壮族形象

历史上,壮族人民反封建、反侵略的英勇斗争,也是当代壮族史书写所特别着力叙述的内容。在黄现璠先生的《壮族通史》里,这一部分内容分别被集中安排在第十二章“壮族人民反封反帝革命斗争”和第十三章“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壮族人民的革命斗争”。而在张声震主编的《壮族通史》里,则是分散到各个朝代里进行叙述,只不过在叙述的时候又分内部斗争和对外斗争两个方面来进行介绍。对其内部斗争方面介绍的有:东汉时期“二征”的起兵反抗,唐代的俚僚人起义,宋代的南丹、扶水、环州“蛮夷”的反抗斗争,明代的古田起义、府江起义和八寨起义,清代的太平天国起义,清末的孙中山领导的革命党起义和反对袁世凯复辟的斗争,还有新民主主义时期壮族人民参与建立的左右江革命根据地的斗争,解放战争时期的壮族人民反对国民党统治的斗争等;而对外斗争方面主要介绍的有:宋代的反抗越南李朝的入侵,明代的瓦氏夫人率领俍兵抗倭,清代的抗法斗争,民国时期的抗日救国斗争等。

从这些壮族人民反抗斗争事迹的叙述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壮族人民的反抗斗争几乎每个朝代都有,一方面反映了壮族人民所受的阶级压迫和民族压迫都很沉重,另一方面反映了壮族人民很能战斗,也敢于斗争,即便是在面对烧杀成性、蛮横的外国侵略者面前也总是敢于拿起武器,进行抵抗,由此我们不难从中感受到一个敢于反抗、爱国御敌的壮族形象。

(四)不断发展进步的壮族形象

通史是当代壮族史书写的一个重要方式,而且书写时各个书写者也都习惯于以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类社会发展的五个社会形态来作为整个叙述的框架。这种全视角的贯通式书写方式,比较有利于展示壮族历史发展的整体性和过程。这无论是在黄现璠先生的《壮族通史》中,还是在张声震主编的《壮族通史》中,都可以体会得到。现以这两部书关于壮族的历史治理模式演变的叙述为例,来做一简要的说明。所谓壮族历史上的治理模式,实际上就是中央王朝对壮族所实施的治理模式。从两书的叙述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壮族的治理模式经历了这样一个历史演变的过程:秦朝的郡县制─隋唐五代十国时期的羁縻制─宋代的土司制度─清中叶的“改土归流”。对于各朝代施行的这些治理方式的优缺点,书写者都进行了较为详细的分析说明,但总体上看,这些治理模式之间的更替过程,反映了中原和边疆壮族地区之间的交流和融合程度以及壮族的社会文化和生产力发展的不断提高。所以,从这些关于壮族治理模式更替的叙述中,我们不难感受到一个不断发展进步的壮族形象。当然,其他方面的壮族史内容的叙述如经济方面,也同样体现了不断发展进步的壮族形象。可见,当代的壮族历史书写以通史的方式建构出了一个不断发展进步的壮族形象。

(五)不爱经商、男闲女劳的壮族形象

关于壮族的民族性格,是过去的历史文献最经常提到的,只不过其中常常夹杂着某些片面和歧视的成分。在当代的壮族史书写中,比较重视这一方面介绍的是黄现璠先生。他常采用文献资料与实际调查资料互证的方法来进行书写,以便剔除历史文献中的歧视性成分,保留其客观的部分,以便能够更客观、公正地反映壮族的民族性格。

关于壮族不爱经商的性格,黄先生先是引用历史文献的说法,如《大明一统志》(卷八五)说到,左江之江州(今崇左县)“不知商贾,惟耕种”,右江之奉议州(今田阳县)之壮人,也是专门“耕种纺织,讴歌娱乐。”清代的《大清统一志》也说到,思恩府(今武鸣)“居民力田,不事商贾。”清初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也说壮人“男妇专事耕种,无别生活”。然后,黄先生再佐以自己民国时期调查左江全茗州全茗街的经商情况来做补充说明。他经过走访调查发现,清末民初全茗街做生意的全是汉人或官族,这印证了上述相关历史文献说法不虚。对于这一壮族性格形成的原因,黄先生归纳为:壮族社会生产落后、地方贫瘠、人民购买力低、没有文化、与外界接触少、不懂经商常识,以及“寸金不如寸土”“香料不如盐,商贾不如田”的轻商重耕的观念。

而关于壮族的“男闲女劳”民族性格特征,黄先生也是先引用《岭外代答》的说法:“为之夫者,终日抱子而游,无子,则袖手安居”,“城郭圩市,负贩逐利,率妇人也”。然后再援引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所见所闻来加以补充。他说,在农村,壮族妇女不仅要纺织、刺绣、管理家务和护理小孩,还要同男子一样插秧、割谷、犁田、耙地、赶集等,有的地方挑水是妇女干的事情,男人是不干的,再晚都要等老婆耕田种地回家挑了水才煮饭,所以,背着小孩挑着担子的妇女,在旧社会的壮族农村是最常见到的现象。而旧社会右江流域的不少地方,如果一个妇女的劳动力养不了自己的丈夫,还会被别人说成懒妇女。通过上面的有关撰述,我们不难感受到一个不爱经商、男闲女劳的壮族形象的存在。

(六)热情好客、团结互助、包容性大、重孝道的壮族形象

这是黄现璠先生在《壮族通史》里介绍的另一组壮族民族性格:热情好客、团结互助、包容性特强、重孝道。

关于壮族的热情好客特点,他也是先引证历史文献的说法,如明人邝露的《赤雅》说壮人,“人至其家,不问识否,辄具牲醴,饮啖,久敬不衰。”明代徐霞客在下雷(今大新县)路遇一老人,老人热情地把他请到家中,“请少憩以候明晨”,并“煮蛋献浆”来招待他。到达向武土司(今天等县)考察时,“土州守黄君,一见如故,遂欢饮十日。”然后黄先生又以自己的所见来补充说明。他说,在有的壮族村庄,宰杀年猪时,村人共食一餐。在喝喜酒时,连妇女怀中的婴儿也有一份菜食,并由母亲打包带走。壮族人崇尚待客以礼,谈吐文明。食饮入席时,要请客人坐尊位。在一些壮族地方,像春节这些大节日,往往是一家来客,各家招待,客人要轮圈吃一遍,不吃者不礼貌,只要各家都尝一点,便是领到了情,尽到了礼。壮族有一谚语云:“千金难买客登门,杀牛难得亲友来。”

关于团结互助性格,他也是先引证历史文献的说法,如明人邝露《赤雅》说:“有无相资,一无所吝。”光绪《镇安府志》(卷八)也说壮人:“凡耕获,皆通力合作,有古风。”然后,黄先生又以自己在生活中的观察来加以验证。他说,在壮族农村,一户人家砌新房子,全村大人都来帮忙,有的平整屋场,有的上山伐树抬木,有的舂墙、上梁、盖瓦,直至完工。有的地方各人都回家吃饭,不用主家招待,以后大家都依此惯例相互帮忙就行了。遇上婚丧事情,全村人和亲友,几乎有钱出钱,有米献米,有酒捐酒,有力出力,使当事人能顺利地把事情办妥。村里有人生孩子的,家家都主动登门送鸡、送蛋、送酒、送肉,給产妇滋补身体。对于族房内鳏寡孤独的人,不管是否负有直接赡养的责任,都尽力设法照顾。壮族人民自古就形成了“一家有事百家帮”的传统习惯。时至今日,在壮族不少地方,哪家有子女上中学、大学读书而其父母又无力供给费用时,亲戚、族内、叔伯都量力给以资助。

关于壮人绝少排外心理,具有包容性格的特点,黄先生从成因和表现两个方面来加予说明。他认为,这一包容性格的成因,是由于秦汉以后,汉人逐渐进入广西,壮族与汉族和其他兄弟民族杂居,逐渐突破了民族文化的局限而形成的共同民族心理。具体表现在,对于外来的汉人,壮人绝少排斥心理,还广泛地与之杂居、交往、通婚;对于汉族先进的精神文化和生产工具,壮族也是积极地吸收,比如,在铜鼓的纹饰上就借鉴汉族流行的纹饰,镌刻体现汉族文化理念的文字;在生活习俗上,壮族也有仿照汉族的饮食、衣着、礼规、房屋、节日、婚姻、丧葬等风俗习惯的;在民间文学的创造中,壮族也吸取了很多汉族题材的故事,如汉族民间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经过壮族化的改造之后亦广泛流传。也正是由于有这样一种包容的心理与性格,才使得在壮族聚居区虽然住着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但却很少发生尖锐的大规模的民族冲突。

关于尊老、讲孝道的性格,黄先生认为这是壮族的一种礼规习俗。壮族的《十劝歌》中的《劝孝顺歌》就是教导年轻人孝顺老人的:“我劝晚辈们,孝顺老年人。老人若生病,服侍要殷勤。早端洗脸水,晚端洗脚盆。口渴帮倒茶,风冷要关门。”在用餐时,最年长的老人不到就不能开饭,一定要等他入席了,才能开饭,而且尊位都要留给老年人。吃饭过程中,幼辈都要争相给老人挟好菜,过节杀鸡总是留出胸脯、肝脏、鸡椎给老人吃。路上遇见老人手拿东西或肩挑重物,必定代拿(或代挑)一程,甚至送到老人家里。就是骑马赶路,遇到老人时,也须下马向老人问候。在村子里,那些经验丰富、德高望重、通情达理、见多识广的老人,更是深受尊敬,被尊称为“都老”。“都老”是壮语“老者”的汉音记音,意译为“头人”,是壮族村民对其族长和头人的尊称。如果儿辈结婚后不跟老人住而让老人单过的话,定会受到全村人的谴责,让你在村里抬不起头来。

从上述关于壮族民族性格的叙述中,我们不难感受到一个热情好客、团结互助、包容性大、重孝道的壮族形象的存在。总之,以上六种壮族形象,就是笔者从以黄现璠等的《壮族通史》和张声震主编的《壮族通史》为代表的当代壮族历史书写中,所感受到的主要壮族形象。这说明当代的壮族史书写较好地完成了历史书写所应该具有的形象建构任务。

二、面向壮族形象建构新需求的当代壮族史书写的转型升级

当代壮族历史书写虽然已经完成了阶段性的壮族形象建构任务,但如今随着时代的发展,当代文化正在向着图像化、可视化、数字化、娱乐化、碎片化方向发展,相应的受众也在向着这些方向转变。当代壮族史书写要想赢得更多的读者,进而取得更好的壮族形象建构效果,就有必要进行适应性的转型升级,具体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着手。

(一)由通史式的书写向专题式的书写转型

综观60多年的当代壮族史书写,其代表性的成就主要体现在通史式的著作上,黄现璠等的《壮族通史》和张声震主编的《壮族通史》,是这方面的代表,但在今天若是继续以这种方式来书写壮族史,显然已经很难了,因为张声震先生曾经说过:“我们可以负责地说:几乎凡是可以说明壮族发展史的重要文献史料,我们基本上都挖掘引用了,凡是前人研究壮族史的积极成果我们都基本上继承吸收了。”[4]笔者认为,这实际上就是等同于宣判了通史式壮族史书写的方式已经走到了尽头,因为材料都没有了还怎么新写呀。再说,“通史”或“断代史”,就像余英时先生所说的那样,一般都是作为教学用的教科书,“每隔几年便必须修订,甚或完全改变,……作为读本,它的生命大约很难在著者身后继续流传”,所以,“史学研究不能长期停留在写贯通全程或概括一代的史书上。”[5]那么,既然此路不通了,又该怎样转型呢?

在这个问题上,笔者觉得余英时先生的说法也很有启发性。他说:“史学研究不能长期停留在写贯通全程或概括一代的史书上。接下来当然便是走专题研究的路。唯有如此,研究才能逐步深入,不断创获新的历史知识”,而“所谓新的历史知识是指史学家辛勤研究后的原创性结果,是以前的人所不知的。”[5]这就启示我们今天的壮族历史的书写也应该走出通史式的研究书写路径,而转向专题式的研究书写方式了。而这样的专题式转型,实际上在壮族史研究中早已开始了,只是近年来特别的显著,就以关于侬智高和广西土司的研究书写为例,专题性的研究专著就不少。关于侬智高方面的就有黄现璠的《侬智高》(1983)、韦一凡的《壮族英雄侬智高》(1994)、白耀天的《侬智高:历史的幸运儿与弃儿》(2006)、农贤生的《侬智高考释》(2014)、罗彩娟的《千年追忆:云南壮族历史表述中的侬智高》(2012)、卜童巴翰的《南天霹雳侬智高》(2013)等。而关于广西土司方面的著作也同样很多,有覃桂清的《忻城土司史话》(1990)、谈琪的《壮族土司制度》(1995)、黄家信的《壮族地区土司制度与改土归流研究》(2007)和《历史人类学视野下的土司信仰与士兵》、蓝武的《从设土到改流:元明时期广西土司制度研究》、黄维安主编的《忻城土司志》(2005)、蓝承恩的《忻城莫氏土司500年》(2006)、潘学明的《广西忻城莫氏土司官族诗文赏析》(2006)、韦顺莉的《清末民初壮族土司社会研究——以广西大新县境为例》(2008),郑超雄和黄继先的《土州、土治、土司制度面面观》(2009)、胡牧君的《南丹土司史》(2015)等。应该说,著作数量是不少了,但大都学术性较强,普及型且有较大读者群的著作还是比较稀少的,而这实际上也都影响了这些著作的壮族形象建构效果的充分发挥。在这方面,四川作家阿来值得我们学习。他以康巴藏族土司为题材写就的长篇小说《尘埃落定》,不仅获得了矛盾文学奖,而且还成了畅销书。笔者认为,如果哪位作者也能够像他那样以广西土司为题材,写出具有同等影响力的作品,那么,我们壮族史的专题性研究才算是达到了转型的目标了。

(二)扩充壯族史史料的挖掘方向

当壮族史书写由通史式转向专题式之后,壮族史史料的挖掘方向相应地也跟着发生变化。通史式书写追求史料的广度,而专题式书写则追求史料的深度,即向着一个方向深挖和广积材料,其具体方法大致有以下几个方面:

1.以新观念来发掘旧材料。就是以当下现实所激发的新观念去观照旧材料,逼出新问题和新意义来,进而使人人所知的旧材料转化为新材料。意大利著名史学理论家克罗齐所说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说的就是这样的道理。

2.开辟采集新材料的途径。鉴于张声震先生所说的所有能够找到的可用的重要文献史料基本上都挖掘引用了,因此,采集新材料就要开辟新的门路。而所谓新的门路其实就是过去常被大家忽视的材料资源。一是族谱资料。族谱作为记录宗族血缘谱系的资料,在我们研究某些壮族历史人物时会很有用处,以前总是认为壮族的族谱作为私史因出于攀附的心理而在追溯祖先来源上常会有假托的成分而不敢大胆地使用,但实际上从传统史学的眼光看,族谱本就是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所谓的“国有史、方有志、家有谱”,我们不应因某一方面的瑕疵就完全弃之,只要在使用时多征引和参照诸如分子人类学、比较历史语言学、民族社会学、考古学之类的知识,那么,族谱资料还是有其不可替代的用处的。二是挖掘和利用壮族的民间资料。这里的民间资料主要是指民间创作的各种资料,如民间传说、神话故事、口述史诗、民间宗教文本等。壮族由于没有自己的正史,所以,从这些民间资料中发掘历史事实不失为一種补救的方法,比如《布洛陀经诗》就给我们提供了壮族由蒙昧社会转到文明社会的某些确实的信息。

可见,专题式研究书写有与其研究相适应的史料挖掘方向,只要我们做好仔细甄别的工作,那么,凭借源于族谱和民间的材料的形象性、亲和性以及浓厚的生活气息,还是很有利于写出对读者有吸引力的作品,进而充分发挥作品的壮族形象建构效果,助推当代的壮族史研究顺利转型。

(三)采用故事化的历史书写方式

综观60多年的当代壮族史书写,可以发现其书写的风格大都偏向学术性,更看重学术贡献,而不是社会影响,因此,著作多是面向专业性的读者或者有一定文化水平的爱好者,这自然也就限制了著作的壮族形象建构功能的充分发挥。为此,当代的壮族史书写方法有必要进行转型。而这个转型的方向就是北美汉学家们提倡的文学化的讲故事的书写方式。

北美汉学家都主张用讲故事的方式来书写历史著作,像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韩书瑞就说,历史学就是讲故事,就是要用新材料讲新故事,只要把故事讲好,讲得精彩,讲得人家愿意来读,就算尽了历史学家的责任,至于这个故事背后有没有意义,那不是历史学家的事情。[6]哈佛大学的孔飞力教授则对她的后半句不满意,并修正说:“历史学当然要讲故事,没有故事很少人愿意看,不愿意看的话就完全没有用处。但历史又不能仅仅是讲故事。如果你讲的故事没有意义,那人家为什么要来听?如果这个故事对社会无益,对读者无益,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来讲?”[6]这些北美汉学家不仅只是倡导而已,而且还身体力行,变出不少用讲故事的方式书写中国历史的花样来。

耶鲁大学的汉学家史景迁被认为是最会讲中国故事的汉学家。他讲中国历史故事不仅聚焦于历史人物个体,而且还带点文学的细腻性。很强的文笔能力,赋予了他能将枯燥生涩的史料酝酿发酵成一个个鲜活生动故事的能力,因而在史学的通俗化、大众化方面贡献很大。他的作品不仅是学术著作,更登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拥有大批读者粉丝,他的代表作是《王氏之死:大历史背后的小人物的命运》。

黄仁宇作为一个美国华裔汉学家,能借鉴中国传统的纪传体模式来讲中国的历史故事,所以,读他的史书有时恍如读小说的感觉,以至于他的《万历十五年》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国内出版时,曾让国内读者大吃一惊,惊叹原来历史也可以这样写呀!他讲述的历史故事,着眼于有感情、有欲望的人,着眼于历史细节,所以,显得生动有趣,全然没有了一般历史书的那种平铺直叙、四平八稳、理所当然的逻辑,完全颠覆了一般历史书在人们头脑中的枯燥形象。

北美汉学家的这种旨在追求通俗化、大众化的故事化历史书写方式,也逐渐得到了国内学者的认可。像清华大学历史系张正刚教授就借鉴这种方式来写他的《〈资治通鉴〉与家国兴衰》一书,他说通过“这本书,讲比较通俗的历史。一个专业历史学工作者,用通俗的方式给大家讲解历史和文化,也是在为社会大众服务。”[7]同理,用故事化的方式来书写专题性的壮族历史著作,也能有助于发挥当代的壮族史书写为社会大众服务的功能,进而实现其壮族形象建构效益的最大化,促进当代壮族史书写的转型。

综上所述,当代的壮族历史书写的确发挥了历史书写在壮族形象建构方面应有的优势和长处,尽其所能地实现了重构壮族历史形象的使命。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和读者的接受趣味与接受方式的改变,当代的壮族史书写也面临着向大众化、通俗化方面转型的需要。实现这些转型,不仅有助于促进壮族史研究的发展,而且也有助于扩大当代的壮族历史书写的壮族形象建构效应。

(本文系广西民族文化传承与发展中心资金资助项目资助成果)

参考文献:

[1] 黄现璠.民族调查与研究40年的回顾与思考(下)[J].广西民族研究,2007(4).

[2] 黄现璠.民族调查与研究40年的回顾与思考(上)[J].广西民族研究,2007(3).

[3] 张声震.在《壮族通史》首发式上的发言[J].广西民族研究,1997(4).

[4] 张声震.关于《壮族通史》的若干问题[J].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1).

[5] 余英时口述,何俊记录.余英时谈治学经历[J].东方早报周日副刊·上海书评,2014-06-30.

[6] 周武.孔飞力谈中华帝国晚期的国家与社会[J].东方早报周日副刊·上海书评,2016-02-28.

[7] 宋晨希.张国刚:中国现在连“痞子文化”都没有了[EB/OL].(2016-10-20)[2016-10-22].http://cul.sohu.com/20161020/n470752394.shtml.

Abstract:History is the memory of a country and nation, so the writing of history often shoulders the important task of constructing the image of a country and nation. The Contemporary historical writing of the Zhuang Nationality also played a role in constructing the image of Zhuang nationality. From its writing, we can roughly feel six distinct image of Zhuang nationality. However,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imes and the new demands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image of Zhuang nationality arising therefrom, the contemporary historical writing of the Zhuang Nationality has reached the time for transformation and upgrading. Some adaptable changes and improvements should be made in the research path, historical data mining and writing methods in order to get a better effect in constructing the image of Zhuang nationality.

Keywords:contemporary; historical writing of the Zhuang nationality; image of Zhuang nationality

〔责任编辑:黄润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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