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歉意
2020-03-07田永蕾
田永蕾
从教十余年,与形形色色的学生不断相遇,自认从事着一份颇有成就感的职业;传道授业,言传身教;不敢说桃李满园,也自评没误人子弟。但回首从教之路,心中总有一份遗憾无法释怀,就是我对一位“差生”曾有过深深的误解。这份误解的来源,既有同班老师们的共鸣,也有我俩三年点滴相处的积累。多年来,我一直为没能向他当面表达歉意而自责,而这份自责随着教龄和年龄的增长也与日俱增。
我与明明的相遇,于我而言是一次“劫难”。明明是一名典型的“差生”——至今,我都不忌讳用“差生”这个词来总结评价他。
先不讲学习成绩的好坏,就连日常出勤和行为习惯,他也没有一天能达标的。几乎所有差生的特征他都具备了:玩世不恭,倔强反叛,从不学习,好事不做,坏事一箩筐。每天习惯性地迟到,上课能安静睡觉不闹事,就算给老师面子了;三天两头旷课,却从来不请假;至于打劫外校学生的生活费,宿舍卫生脏乱差,屡遭宿管投诉甚至被停宿等等,都是小儿科。更极端的“祸事”也不计其数、举不胜举。
他曾经邀请一伙社会青年,手持警棍到隔壁职业中学去打架,说是在那里读书的女朋友被欺负了,最后还是我去派出所把他领回来的。运动会期间,把十几个彩色安全套吹成气球,绑在一起摆成造型,挂在我们班的“大本营”里,并上传到朋友圈,在网络上迅速扩散,给学校带来极坏的社会影响。
因為有这么个“活宝”在,我班的德育量化考核成绩一直全校最低。不管班级同学怎么努力,象征文明班级的“流动红旗”从来没有挂过我班教室门口。当时别说我这班主任对他恨到咬牙,就是班里的学生都私下里称他为“老鼠屎”,搅坏了我们班的声誉。
那时候我每天都围绕他,运用各种方式,希望他能“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促膝长谈,攻心感化,软硬兼施,守着他补作业,还有停课教育、请家长、家访等等,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能说的,能做的,下至我这个班主任,上至三位校长,都和明明过过招,我们是苦口婆心,循循善诱,软硬兼施,黔驴技穷,明明却是油盐不进,被级长总结为“垃圾中的战斗机”“出了学校马上进监狱”。
我们班的老师都自嘲:明明是上天派来考验我们职业生涯的一个“劫”。我更是被他折磨得身心俱疲,甚至暗暗祈祷:哪天明明良心发现自己转学或者退学吧!但明明却铁了心地“混”到高三毕业。
高考结束的当天下午,明明来找我,第一次有礼貌地同我说话:“班任,我的手机可以拿回来了吧?”
“我什么时候收了你的手机?”我有点懵了。
“就在高三开学的第一个月,收集高考报名资料那个星期的体育课,我没去上课,躲在教室玩斗地主,却忘记静音了,你突击检查时给我收走了。当时教室里还有嘉钊和陈浩(他的两个‘跟屁虫),他们俩可以作证。你说高考结束后我才能拿回来,是一部苹果手机,被你没收时才买几天,你看这是手机的发票,8000块钱。”
我的大脑一片模糊,明明说的这个事情和教室里响起斗地主的声音,好像有,也好像没有,究竟有没有没收他的手机?我真的没有一个准确的记忆了。翻开我的记事本,如果有学生违纪或者没收学生违规用品,我都会记下来,但记事本上没有记录。按照学校规定,没收的学生手机应上交到学校的学生发展中心,由发展中心做记录并放在学校保险柜代为保管;结果发展中心没有记录,柜子里也没有找到他说的手机。会不会是我放在家里了呢?我在自己家认真翻找,也一无所获。
我心中焦急万分:究竟有没有没收明明的手机?如果这件事是真的,轻则我至少要赔偿他一部手机并向他赔礼道歉;严重点,明明可以向教育局举报、投诉我,涉及师德和侵贪学生财物,后果不堪设想。
鉴于明明这三年的表现和我们之间的师生关系(直至高考前一个月,因为一点小矛盾,他还用手指着我说:让我等着,他不会放过我),办公室的同事观点一致:这是明明毕业了还要最后一次“恶心”“敲诈”“报复”班主任,而且正好有且仅有两个与他同流合污的“人证”,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再说了,他这种坏学生怎么可能乖乖上交自己的手机给班主任?同事们要我坚决不承认没收他手机这回事,不让他的奸计得逞。
明明是不是真的趁要毕业了来找茬报复的?我也有些犹豫怀疑。考虑到我和他的相遇相处没有丝毫愉悦的回忆,思索了一晚,斟酌再三,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决定第二天还是对明明坦然相告。
“你说的手机这个事情我记不清了,但教室里响起斗地主的声音我是有印象的。可是我的记事本上没有写,学生发展中心和我家里都没有找到你说的手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和解决这个事情了!”
明明有点惊讶,显然没有想到我如此坦白。思索片刻说:
“找不到就算了,其实我早就买了新手机了,那部手机差不多有十个月没有用了,就算拿回来估计电池也不能用了。我只是觉得自己的东西还是拿回来比较好,你说找不到就算了。”说完就转身离开了,望着他玩世不恭的背影,这下轮到我惊讶了。
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但我的心中始终有一个疑团。有时候甚至我也在想:明明是否真的是想趁毕业了用手机做噱头来找我麻烦?毕竟这三年我们的相遇对彼此都是折磨,我这个班主任也没有让他悠闲地度过高中三年。是否真的是最后一刻他良心发现,收手了?我班的科任老师也均持这个观点。
几年后,因为换房子搬家,我收拾外甥的房间(姐姐读四年级的孩子,因为成绩太差,被特意送到我这里上学),在他书柜的最里面发现一个用卫生纸层层包裹的苹果手机。孩子承认:那时候刚来我这里上学,还没有“收心”,整天只想着玩游戏。有一天上午去办公室给加班的我送饭,正巧我不在,他在我的办公桌上看到这部手机,就偷拿走了。偷玩没有几次就被他不小心摔坏了屏幕,可是他没钱去修,也不敢把手机还给我,就藏起来,时间久了他自己都把这件事忘记了。
我恍然大悟。我当年应该是没收了明明的手机,大概当时手头上正忙着做事,就随手放在了办公桌上。那段时间高三班主任工作繁重,杂事多如牛毛,我一时大意就忘记了这件事。
辗转曲折,我微信联系上了明明(明明是台山人,没读大学,高中毕业后跟随同村华侨去墨西哥从事杂货店零售行业,在异国从底层做起,听说经济并不宽裕)。告知他事情的原委并进行诚挚的道歉,希望赔偿他手机的钱,这个曾经让我气到发狂的、家境并不富裕的家伙只回复了寥寥三字:“不用了。”
事情到此才算结束,但我总觉得内心不安静,如鲠在喉,总想对这件事说点什么,不吐不快。
教育是一种生命的相遇。也许,遇见的不一定是美丽的风景,却能激荡彼此的生命。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曾说:“未经审视的人生没有意义。”回头看,我的教育生涯也需要审视。我遇见了明明这種让老师头痛的学生,最终也没有将明明引导到“正常”的成长之路,这是我们师生二人共同的遗憾。
但我最大的遗憾与愧疚,是因他日常表现太差给他贴上了“人性恶”的标签。
《窗边的小豆豆》讲述了作者小时候第一天进巴学园,校长小林先生耐心地听她这个被别的学校退学的孩子说了四个小时的话,在后面的求学生涯中更是不停地重复对她说“你真是一个好学生”,没有给她贴上“坏孩子”的标签,这让作者感动、庆幸、感恩、也受用一生。明明和我相遇时是高中,或许他已经“定型”。我也遗憾,假如当年我有小林校长的方法和耐心,或许明明也会是“一个好学生”。或者,如果当初我们这些老师没有把他归为“另类”学生,明明的很多出格行为会不会减少或者表现得“柔和”些?又或者,我们多把注意力放在发现和肯定他“好”的一面,明明是否也会优秀一点点?少发生一些令我们师生双方都不愉快的事情呢?
最近读了佩纳克先生的《上学的烦恼》,让我读懂了:任何一个“坏学生”都有值得肯定之处,都有不为老师所知的一面,也许他的坏只是一时的坏。教育是一门科学,也是一门艺术,更是一种责任。我和明明高中时代的每一次相遇,如果不是以我为主体、他为客体,对他惹事后进行批评教育,而是隔三差五以他为主体,谈谈心、说说话、聊聊理想,我们是否会彼此安好?现实中老师很难做到充分了解每一个学生,但至少有一点可以做到,那就是尽可能不以先入为主的、特殊的眼光去评价学生,希望以后的自己能做到。珍惜教学生涯中的每一次相遇,善待出现过的每一个学生。佩纳克说,差生才是最正常的学生,差生才能充分证明老师的职能。不管怎样,既然他/她在你的生命中出现,那就善待每一次相遇,而且不遗余力。
有生之年若我还能见到明明,我一定要当面向他道歉,不是因为没有赔偿他的手机,而是因当初对他的误解。虽然我至今仍然无法释怀当年他的种种恶劣行径,但这不是我以“恶意”来揣测他动机的借口。这件事也让我在以后的教育生涯中,尽可能去带着“善”的情怀、“仁”的宽厚、“真”的希冀,做一个有博大宽容心的教育者,去珍惜教学生涯中的每一次相遇。
(作者单位:广东佛山市顺德区杏坛中学)
责任编辑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