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踏杨花过谢桥:记诗人何惠鉴先生
2020-03-05谢正光美国格林纳尔学院历史系教授
谢正光 美国格林纳尔学院历史系教授
艺术史家何惠鉴伉俪
何惠鉴给本文作者的题签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北宋晏几道这首《鹧鸪天》,收篇“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两句,流传至广,亦最逗人喜爱。无独有偶,我早年游伴张君尝取上句刻成一朱文图章,何惠鉴先生则酷爱独吟下句“又踏杨花过谢桥”。起初不明缘由,直到拜读他的旧体诗后,始知其故。
何先生(1924-2004),斋名响山堂,自号午梦千山阁主。广东中山人。1947年毕业于岭南大学,论文得陈寅恪指导,尝从冼玉清女史习诗文。1950年赴哈佛进修,越三载,取得中国史与亚洲艺术史双硕士学位。1959至1983年出任克利夫兰“东方与中国艺术美术馆”馆长。1984-1994年转任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特聘顾问。先生在中国绘画史与佛教美术史领域,堪称权威。晚年受聘为上海博物馆名誉馆长。所著《董其昌的世纪》(The Century of Tung Ch'i- ch'ang,1555-1636)获首届“岛田奖”。
我初晤何先生于1974年,蒙先生不弃,得侍先生杖履几二十载。论文谈艺,获益良多,尤以诗歌创作为然。犹忆一夕酒阑灯炧,先生忆写其《响山堂诗存》六题赠余,存之行箧,匆匆四十余载。今将之公之于世,兼志昔年忘年之交情。
《响山堂诗存》六题
一、无题(1941)
海风散发独行吟,已近低回子夜心。一夏繁华如梦寐,片帆婀娜记追寻。拂鬓星河沉醉后,映眉灯语说更深。我欲因之寄相忆,水天无语泪沾襟。
二、将别香港(1941)
层城寂历暮云沉,倦红不记海棠荫。绕屋青山如有待,倚风长剑咋微吟。参斗初横他日意,管弦已绝醉时心。十年梦落濠江冷,晓帆过尽又春深。
三、春夜有怀蜀中故人(1943)
倚枕残书说岷江,隔年灯影各苍苍。早知世乱轻盟约,欲觅华巅教睡方。好梦背人成独笑,晓窗和雨入微茫。梨冈几日春如海,留得繁花作雪妆。
四、北京即事(效辘轳格)
秋花门巷已雕零,更逐斜阳过晚町。一叶惊秋来朔漠,万旗如海祭清明。金樽北地歌长寿,烟雨南湖尚未名。停车莫问前朝事,灯火樊楼似汴京。
五、丁山晚眺
西风如待白门期,灯桨秦淮事已非。怒涛千古惊华发,沧桑一局变残晖。红落荷衣秋恋淡,雨昏江水夕帆微。危楼倚偏淮山远,古垒双双白鹭飞。
六、杭州
耦耕旧约知犹在,半生留学竟何成。孤愁冉冉来天末,客梦依依绕故庭。秋水欲暗三月暮,残荷犹借夕阳醒。箫鼓隔船秋未老,斜雨横风过断亭。
《北京即事》起句“秋花门巷”后,自注“菊儿胡同”四字,露尽沧桑之感。盖其地隐藏显赫的史迹,三号、五号与七号皆晚清大臣荣禄之旧居。三号是祠堂,五号是住宅,七号是花园。诗人熟识旧京,于此可见。
此题与《丁山晚眺》,当作于国共和谈结束之后。《杭州》有“半生留学竟何成”句,乃入哈佛后之作品。总之,六题作年当在1941至1950年代中期。
作年跨度不小,惟诗风皆取径于玉溪生《无题》诸什,咏事感概,皆有所指。骤看似与时政有关,然诗中亦皆有人。先生好举谢赫“经营置位”之说,不独绘画,于诗文尤然;诗心独具,由是可知,其独爱晏几道“又踏杨花过谢桥”句,殊非偶然。
响山堂作客的岁月
和何先生认识后两载,先生回哈佛作访问教授,我从纽约上州往访,蒙先生赐大著《蒙元统治下的中国艺术》(Chinese Art Under the Mongols:The Yuan Dynasty,1279-1368)。书乃何先生与其同寅李雪曼合作写成。其中“Chinese Under the Mon-gols”一章由何先生执笔,详论蒙元统治下儒生、官吏、医、卜、星、相及宋遗民等阶层对艺术的贡献。赠书前有何先生题签,记初识之经过云:
七四年秋,谢正光兄来克城授中国史于西储大学,遂获谛交。风辰雨夕,辄相过从。论文谈艺,几无虚日。翌年,正光兄移讲席于莎泉,此乐遂难为继。
正光兄乃福山牟润孙先生及门,清史后劲。近方从事明史编籑及清初学术集团之研究。时过予纵谈徐健庵史局幕僚及明遗民与明史例案诸隐秘,均可与宋濂王祎修元史经过相互发明,故以此书相赠,并及克城文酒之乐,聊志岁月。
七六年复活节日时客康桥
何惠鉴书于查礼士河莱佛烈学院之水明楼
签中所及明遗民之修史,可与宋濂、王祎之修元史事相互发明云,先生美言后辈,鼓励之意为多。盖时余方起此念着手于清初明遗民,到稍有成果而又有文字问世,先生已不及见,亦无从请益矣!
1981年春,重访何先生于响山堂,又承赐赠其新著《八代遗珍》(Eight DynastiesofChinesePaint-ing),八代者,指八至十四世纪。时先生已转任堪萨斯城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书实克城与堪萨斯城两馆所藏中国名画联合展览之图录。
赠书前亦有先生之题签:画录一册敬赠
渐舎吾兄,聊作荒村课余闲窗销寒之具,并卜他年宣南载酒,再论金源遗民故事。
弟何惠鉴
八一年孟春三月十二日味爽识于伊丽湖上之响山堂
我于1978年转往爱荷华州任教,学校坐落于一个人口不到九千的小镇。气候夏则炎炎可畏,冬亦苦寒苦长。我尝在一篇短文里写道:“年来荒村课童,寄身耕稼人家之中,动定仿佛乎顺康间遗民。然笠下酒钱易得,隐湖典籍难求。”
签中“聊作荒村课余闲窗销寒之具”一语,即指此。
至于“并卜他年宣南载酒,再论金源遗民故事”,亦有所指。宣南指我的少作,成于京都,台北《大陆杂志》为刊出。犹记1974年克城初次与先生通话,报上名字后,先生毫不犹豫回话:“呀,《宣南诗社考》的作者!”
厚赠抄本《虞山钱遵王诗稿》
我平生较像样的作品,要算《钱遵王诗集校笺》一书,先后有香港(1990)、台北(2007)、北京(2018)版。书之底本《虞山钱遵王诗稿》乃何先生所赠。在北京版的后记里,我写道:
一九七四年,余年三十三。春间谋得一临时教职于克城之西储大学,九月赴任,因得与先生奉手。时余方有意于研治清初之明遗民,先生则于其力作《蒙元统治下的中国艺术》一书中对蒙元初年赵宋遗民,论析精详。先生与余忘年论交,当与此有关。
犹忆是载一冬夜访响山堂,先生出所藏抄本《虞山钱遵王诗稿》,示余其中《读宋遗民录泫然题其后》一题。随即嘱余以整理稿本之责。
此本乃武进盛宣怀旧物,卷首钤“愚斋图书馆”及“武进盛氏所藏”朱文印各一方,其下钤白文“程伯奋图书记”长方章。
程伯奋名琦(1911-1988),号所居曰萱晖堂。安徽歙县人。《中国第一古玩家族秘史》的作者张永芳在《〈我的父亲和我的祖父》〉中记程氏有云:
我回到上海后。想起一个朋友程伯奋,他早年留学日本,其父程秉泉是大古玩商。一九五〇年,程伯奋移居日本开古玩店。程琦与盛宣怀的第七子盛升颐应该关系极其密切,盛老七晚年到达日本之后,穷困潦倒,手里那些长物,大概很多都卖给了伯奋。
惠鉴先生以公务,每东游,必与程氏相见。就余所知,先生严格遵守博物馆管理规则,凡书画、古物、及一切美术品,从不购作私藏。惟抄本遵王诗,不在博物馆收藏之列。先生慧眼逢缘,信手得之,诚遵王之隔世知己也!
依然文酒如旧
回想起来,自定居爱荷华后,由于种种原因,八一年重过伊丽湖上之响山堂,竟是我最后一次在何家作客。由是之故,先生最后一本大著《董其昌的世纪》,寒斋虽藏有一册,独缺题签。
其后,先生和我仍偶尔见面。1985-1986年,我携家往上海度学术假,为期一载,先生每访上海博物馆,必到寒舍聚首。先生厨艺精深,得心应手;绛云为他作苏帮菜,他亦品尝如怡。我们文酒如旧。
和先生最后一面,年月日均已忘。只记得二人碰面地点,竟是芝加哥国际机场。当时谁从何处来、谁往何处去亦失记。只记得彼此惊魂甫定,即把臂往酒吧里走。依然文酒如旧!
附记
本文初稿完成后,重新细读《响山堂诗存》,大有感于诗中随处可见乱世中的遗民情怀。如《北京即事》之“一叶惊秋来朔漠,万旗如海祭清明。金樽北地歌长寿,烟雨南湖尚未名。”又如《丁山晚眺》中“西风如待白门期,灯影秦淮事已非”,再如《春夜有怀蜀中故人》“早知世乱轻盟约,欲觅华巅教睡方”。不久,先生即收得抄本《虞山钱遵王诗稿》。及不惑之年,着手研究蒙元统治下之金源遗民。晚年复倡明遗民与宋金元遗民可相互比发明之说。如此一连串的情事,仿如前定,岂先生于1949年后,即亦以胜朝民国之“遗民”自居耶?后人视先生为美术史专家、中国文人,皆无不可。独其舍大树之厚根,而斤斤于枝叶之茂盛,先生有知,未必首肯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