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则
2020-03-04K.J.帕克狮兔
K. J. 帕克 狮兔
“对不起。”
他的爪子伸进我的胸膛,没有弄破一点儿皮肤。他在感受我的灵魂。
“真的很对不起。”他重复道,“但你的时间到了。”
我有些晕眩,但还是朝着沙漏的大致方向挥了挥手,“还没有。”我喃喃地说。他皱起眉,转过头。“还没有。”我重复了一遍。
他的爪子不再在我的身体里探索。“行吧,”他说,“严格意义上讲,你还剩15秒。时间到了,契约便终止了——你签的那份契约。”他淡红的双眼离我只有几英寸远,所以他的脸看起来有些模糊。“那份无懈可击的契约——”
“停下。”我说道。
“你知道规则。我很抱歉。”
“我想谈谈。”
通常,我会在那个节点醒来。十年来,我每晚都做同样的噩梦。自从我盯着那双淡红色的眼睛,用沾着自己鲜血的鹅毛笔签下了契约。而这次,我没有醒来,因为我不是在做梦。
十年后的第六周,我就这些梦向他的上司提出正式投诉。我争辩道,这些梦构成了对赠予的减损,并从根本上违背了安静享受的默示契约。如果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等待我的可怕命运,那如何指望能从十年契约中获得任何快乐?对此,他们回复:什么梦?原来,我们在睡梦中看到的任何东西(我不知道这个,你知道吗?)都和“他们”或“另外一群”无关。梦算是创造力,他们没有这个能力,就像他们没办法说谎一样。梦来自我们的内心,是无法控制的。而这无法控制的部分,构成了我们的本质(以下简称‘灵魂,第1条第4部分),我们要对其负责。他们对梦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显然,我们就是由梦组成的,有点奇怪,但的确如此。
“你想要什么?”
“谈判,做个交易。”
他当面嘲笑我,嘴里尽是硫黄的味道。“你只有五秒钟,然后——”
“我可以开一个你无法拒绝的条件。”
这就是为什么谎言是个混蛋,真正的杂种。他们所谓的父亲并不是真正的父亲。谎言是虚构的,而虚构是创造,他们无法创造,只能就现有资源进行重新分配。这也是为什么你问他们问题,他们得给出直接的答案的原因。“你们感兴趣吗?”
“你只有三秒。”
“你感兴趣吗?”
他大叹一口气,把手从我的胸口抽出来。“是的,”他说,“嗯,很感兴趣。但我非常怀疑你在拖延时间。”
沙漏里最后一颗沙子落下。“我想谈判。”我重复道。
“要么翻倍,要么退出?”他冲我笑笑,“你根本没筹码和我谈。”
“我有。”
“你一无所有,是个将死之人。众所周知,你连灵魂都不能带走,甚至不能说你的灵魂属于自己。别人都可以,但你不行。”
“我有个主意。”
看他脸上的表情,我都有点儿同情他了。我和他的组织打了十年交道,我很清楚他们不能容忍任何可能被认为是外勤人员无能表现的事。他对我一向很坦诚。我不想给他惹麻烦,不过……
他闭上眼,接着耸了耸肩,“说吧。”他说。
我想我就是那种你可能会称为“后进生”的人。我父亲是园丁的儿子,他在制革生意中发了财,自学了阅读,然后开始鉴赏优秀文学作品、哲学、艺术和音乐。晚年,他匿名出版了自己的散文集,一夜之间轰动一时,甚至被收录进了大学的课本。他还会画画、作曲、演奏五种乐器。我母亲是乡下校长的女儿,有很好的商业头脑。我父亲刚开始经商那阵子,特别缺钱,于是她抄写了一些初级语法书,在镇上卖得如火如荼,帮我父亲创建了第一间制革厂。我还有个英年早逝的哥哥,曾在接管生意的五年内让利润翻了一番。我的姐姐会吹笛子——她是为数不多在公爵面前独奏过的女人——她还教贵族们的儿女下象棋,他们为此付给她一笔高得离谱的佣金。而我的话——
我曾一直是家里最聪明的那个。那孩子会出人头地,如果把这样的头脑禁锢在肮脏的商业中,真是太浪费了;他需要的就是做自己,你们等著看吧——人们为我寻找各种借口。他们说,做一位有才华、有名气的人的儿子,是很艰难的;他们说,多给他点时间,时间有的是,总有一天他会做出非同凡响的成就,等待是值得的。
我曾在学校很出色。但到了大学,便成天酗酒宿醉。我不怎么管作业,唯一会看一下作业都是在早上导师检查之前。我会匆匆扫视一遍,然后套上一件干净的衬衣,晃悠着走去上课,再用我惊人的洞察力和独特的思维迷惑和震惊我的导师。当然,这一切都在我吃油饼和喝黑啤之前。如果他们在下午进行考试,那时候我完全清醒还没喝醉的话,我想他们得当场给我一个教授的职位。但这一切都太简单容易了,哪怕是对一个有半点儿脑子的人来说。毕竟,伟大的诗人和哲学家写作的目的是为了让人理解,他们可不是用密码偷偷泄露国家机密的间谍。你所要做的就是读懂他们的东西,这就给了你所有考官问题的答案。如此显而易见,就像在作弊。
最终,我因为在考场上所向披靡而不得不离开。这真是个以德报怨的好例子。我可不想走。贝洛伊萨有世界上最好的酒馆和旅店,你还能在哪里找到如此值得交谈或争论的酒友们?这里的建筑是极好的,就连下雨(诚然,连绵不绝的雨)闻起来也比其他地方的要香甜。但是不行,他们说我已经把该学的东西都学完了,所以我必须回家——回到梅尊廷,世界第二大城市,那里的墙被煤烟染成了黑色,那里即便是最贫穷的人也不会挨饿,因为总有做不完的工作,却没有足够的人手。我在那里无所事事了六个月,用改善经商的建议把我可怜的哥哥烦得要死;更糟心的是,这些还都是很好的建议,却全都是来自我这个放荡不羁鄙视贸易和工业的外行人。他礼貌地建议我去旅行,看看这个世界。钱不是问题,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只要我能离开。
我总是在压力下思维更活跃。当我告诉他我有个主意时,严格来说,我在撒谎。除非你愿意把这句话看作是自信的预测,而不是事实的陈述。
“洗耳恭听。”他说。
这时,我确实有了一个想法:新鲜、润泽而且令人愉悦,就像名画里从鸡蛋中诞生的女神一样,完整且完美。我放松下来。刚才我还一无所有,但现在我全副武装、坚不可摧,是众多军团的统帅。我深吸一口气,冲他笑了笑。
“根据我们的契约,”我说,“你有权占有我的灵魂,我对此没有异议。”
“喜闻乐见。”
“我的灵魂,”我重复道,“一个普通的、毫无价值的样本。在正常情况下,必然会出现在你面前:一个放荡堕落的醉鬼灵魂,犯下了傲慢、愤怒和懒惰的罪——”
他皱起眉。“注意你的说辞。”他说。
“好吧,但你不能否认这点,对吧?面对现实吧,你,或者你的同事们,做了一笔糟糕的交易。他们花钱买了本可以免费得到的东西。”
我戳到了他的痛处。“我们喜欢做事有保障,”他说,“人们总能在你最不抱希望的时候做出改变。”
“你们就是做了一笔糟糕的交易,”我重复道,“你们为一个放荡浪子付出了十年无拘无束的放纵许可。我想你们的审计员到时候对此会颇有微词。”
他冲我笑笑,但我知道我得逞了。“啊,好吧,”他说,“那我们也付得起。”
我摇了摇头。傲慢会惹恼人,但也会让人聆听。他们会想办法抓住你的错误,牢牢抓住你的每一个字。“如果我父亲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大发雷霆。”我告诉他,“你要知道,他很懂经商。无意冒犯,但很显然你不懂。不赔不赚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而至于赔本买卖——”
“你继续。”他说。
我能感觉到身后的东西——阴影、形状、对光线的干扰——慢慢地向我靠近,急切地等待命令。但我之前也身处过困境。“在极少情况下,我父亲曾做过一些糟糕的生意,”我说,“他总是通过逢凶化吉来挽回自己的损失,这就是为什么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商人。他过去常说,这些总是能做到的,机会总是有的,你只需要通过智慧去发现它。”
他打了个哈欠,有些过于夸张。“所有这些花言巧语,”他说,“让我觉得你的真实提案应该很差。直接说重点。让我们不要再对你那位睿智又备受尊敬的老人过分夸赞了。我知道你瞧不起他。”
我有些不太高兴,因为事实根本不是这样。“恰恰相反,”我说,“他是一位比我好得多的人,我很敬佩他。你所知道的事实并不是真的,是谎言。你才是偏离重点的那个,你到底想不想听这笔交易?”
“还挺有脾气。”他得意地笑笑。那又怎样?我知道自己的缺点,在这种处境下,我对自己是没什么幻想的。“请记住,是你想跟我做交易,冲我大喊大叫是没用的。”
(正相反,那时表现出的愤怒恰恰表明了我对自己的提议是多么有信心。阿谀奉承和极端的礼貌只会显示出软弱。当然,他分不清措辞得体的推销——他称之为花言巧语——和拖延时间的区别。他显然不是一个熟练的谈判者,也不是抽屉里最锋利的刀。)
“我们重新开始吧,”我说,“我们已经达成一致,我的灵魂是个相当差劲的猎物,几乎不值得拥有。”
“我不觉得有那么差。”
“你过奖了。不过,让我们假设一下,我可以替你搞到一个价值无限的灵魂来代替我那可怜的小样本,而正常情况下,你没希望——对不起,是根本毫无希望能得到。”我顿了顿,好让他消化,“有兴趣吗?”
老实说,要是我早知道他是这样的话,我会把他骗去打牌,而不是在这里做交易。有些人,你能像读书一样一眼看穿。而他更像是公共建筑山墙上的镀金碑文。“或许吧,”他沉默了许久说道,“展开说说。”
“好,”我说,“要是我能帮你弄到萨洛尼努斯,怎么样?”
我是在大学时认识他的。他就是人们所说的特困生,或者仆从。他是个在学校里打一些杂工以换取进入课堂许可的穷孩子——在餐桌旁伺候,切胡萝卜,清洗礼堂台阶上的呕吐物。可怜的小家伙,活像一只落水小狗,眼睛又圆又大,粗短的鼻子和下巴,上嘴唇有两三根稀疏的胡须,才19岁就已经开始秃顶了。他没钱买酒,所以我经常请他喝,这就意味着他上班老迟到或宿醉不醒,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但惭愧地说,我觉得还挺有意思。他喝酒毫无节制,就像我抓鳗鱼似的呲溜就没了。但我教会了他像个绅士或学者那樣慢慢喝,因为在他清醒时几乎不能把两个词儿串在一起,而醉酒后的他会变得十分出色。你会嘲笑他,这个小醉汉天生就很风趣,但要真跟他混在一起,那就是十倍的快乐。因为他是如此幽默诙谐,如果你喜欢夹枪带棒、妙语连珠的讽刺的话。他谈话的主题通常是关于贵族的罪恶、堕落、腐败和既有秩序的败坏。可悲的是,第二天早上他一个字都不记得,真是太浪费了。不过我可以,我曾在回到住处之后抄记下了不少内容,整整一本笔记本。后来我把它作为生日和升天节礼物送给了他。
现在说到点上了。当然,在我认识他之前,他就很聪明,机灵地申请了特困生补助,那时候他父亲还是中邦某个地方的穷纺织工。但这些光辉的语言、流利的口才、神圣的辩论……是一直在那里吗,封锁在结结巴巴的舌头和半智半愚的目光之后?或者,这是他与生俱来的灵魂与酒精之间炼金术反应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他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写作,而且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如果我没把他灌成酒鬼,他还会写这些该死的玩意儿吗?
顺便说,醉酒——我查了一下——本身并不是一种正儿八经的罪恶,它只是加重罪恶严重性的一个因素,是罪恶的滋生地和温床,但喝酒本身并不是一种犯罪。理论上,只要你不做那些醉酒后几乎都会发生的事,哪怕是把自己泡在酒里腌熟,也还是能上天堂。相反,如果它能赋予你做善事、做伟大且光荣的工作的能力,那他们更不能因为醉酒抓你了。
“就这?”他说。
和我所期待的反应不太一样。“这还不够?”
他仔细思考着。“萨洛尼努斯,”他说,“他是写剧本的,对吧?”
有时候我对有些人感到绝望。“你可以这么说。是的,他是写剧本的。他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剧作家,最伟大的作家,最伟大的创作艺术家。他或许是最伟大的人类。”
他嘲笑我。“这么有激情,”他说,“你很喜欢看剧,是吗?”
“你认识我十年了。”
他耸耸肩,“我知道你平日挺爱玩儿的。”
他激怒了我,让我一时间不禁想赌一把。我通常不会有这种冲动,除非骰子是我自己做的。“这么说吧,”我说,“你能去一千年以后的未来吗?”
“当然可以,”他看著我,“什么,你是说现在?”
“是。”
我想他稍微有些动摇了。“好吧。然后呢?”
他与时间和空间的关系一直挺吸引我。我真希望有空能让他解释说明一下,但我一直没来得及。“找一家最近的剧院。我想它们还——”
“它叫‘财富剧院”他说,“我就站在门外。”
“抬头。”
他皱了皱眉,“我要找什么?”
“剧名。”
“《瓦伦思和奥瑟》。他眨巴着眼睛说:“萨洛尼努斯著。”
我点点头,“他所谓的问题剧之一。现在我们去另一个国家的剧院看看。”
“卡多兰。”他微微转头,双眼盯着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寡妇之殇》,《伟大的根泽里克》第一部分。”他闭上眼,呼出一口气,然后睁开。“我明白了,”他瞪着我说,“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很确定。我准备冒这个险。你知道我的,我只赌确定的事。”
“行吧。”他有些困惑,“一千年后,萨洛尼努斯的戏剧依旧存在,并在各地上演。其实,这真的相当了不起。”
“是吧是吧。”
“那是——”他扬起眉,“而我们——”
我笑了,“你没抓到他。”
他脸色有些难看,“我没有被授权获取这些信息。”
“你就是没抓到他。”
“没有。”他不开心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别告诉我这是基于某些概率的预测。那人是个酒鬼,一辈子泡在酒馆和剧院里,和一群混混搞在一起,接触各种恶行。”
“我上过大学,”我提醒他,“学过神学和教会法。我知道规则。”
他有些失望地看着我,这眼神我这十年再熟悉不过了。“与一般的误解相反,”他说,“勇气只有在善良有道德的人表现出来时才是一种美德。一个勇敢的罪人比一个懦弱的罪人更糟糕,因为他更胆大,敢做的坏事更多。你最好把这点记在心里。”
我笑起来,“我19岁的时候写过一篇关于这个的文章,”我说,“还获了奖。”
“我并不怀疑你年轻时才华横溢。”
哎呀。不过,一个好的剑客并不介意被刺伤,只要这能帮他刺穿敌人的心脏。“萨洛尼努斯,”我说,“一个真正伟大的灵魂。当之无愧被称为人类之光。而另一个反面就是我,承认吧,其实你已经决定好了。只可能有一种选择。”
他点点头,“插翅难飞。”他说,“现在,这可能会挺疼。”
对于一个过着如此优渥生活的人来说,我也有过不少害怕的时刻。其中大部分是摔落,或者说几乎掉下去——从窗户上判断失误跳下、爬排水管让管子从墙上剥离——而另一些则与其他人有关,大部分都是酒馆里那群疯子。有一次,我被一头公牛追赶;还有一次,我被四只猎狼犬逼到了一座封闭的院子里。
后来一种模式涌现了。首先是麻痹无力,有时会伴随着身体虚弱和一些症状,但不总是这样。然后是一段痛苦的极度清醒时刻,我接受了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如果这是必需的,那就这样吧。接着——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意外地活了下来,伴随着颤抖、恶心、冷汗直冒,最后庄严地发誓从此要永远放弃愚蠢和堕落的生活。
一旦我引起了他的兴趣,一旦谈判开始,我就从未想过我或许会失败。这是个好提议。它是合乎情理的,也是合法的。而他有权做这笔交易,不需要向上级请示。我唯一觉得可惜的就是没早点想到这一点,省得自己那么焦虑。
如果我处在他的位置,我会欣然接受。这就是我的问题,我会高估别人。
“这是基于,”他解释,“基于一个逻辑错误。如果你背叛了一个同胞的灵魂,一个如果不是因为你就能得到救赎的灵魂,那就是一种罪过。天可怜见,这就是我俩在干的事。所以,如果我和你做了交易,你就是一个罪人,我们还是会抓走你。你做与不做,都得下地狱。”他顿了顿,皱起眉,“这是一句谚语吗?”
“什么?”
“不,我想不是谚语。或许就是我的原创。”他耸耸肩,“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对你来说,这是一种徒劳无益的行为。”
一丝安慰像潮水般向我涌来。我考虑过这点。“不,”我说,“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点子如此高明。我将有资格获得最高利益豁免权。”
“引诱一个无辜的灵魂下地狱?我不这么认为。”
“你还没听到全部细节。”
萨洛尼努斯并不是他的真名。这么叫他是源自《对话》里的一个角色。人们听到我这么叫,便以为那是他的名字,而这个可比他的真名要好多了,他那个名字没有一个文明人能念出来。他的曾祖父是特奥德里克四世军队中的一名弓骑兵,所以他可能是阿兰姆·查塔特人或者诺·维伊人的后代,这也是他曾孙鼻子的由来。
他通过教区牧师的斡旋,在贝洛伊萨获取了特困生资格——这位牧师是一位后进生,和我一样。在贫困迫使他移居到荒郊野外的乡下之前,他曾是一位著名的学者。好在在世界的中心有那么几个好朋友,有些门路。他的想法是,萨洛尼努斯将获得足够的教育,然后在中邦的某个城镇定居,做一名抄写员或者公证员。再用他由此赚到的钱来养活他庞大的家族——都是一群又穷又懒的人。
而按照我最初为他制定的计划,他应该靠写讽刺小册子谋生,这在当时非常流行。这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工作。有那么一阵子,他孜孜不倦地干着。但他是清醒的时候写的,结果这些小册子也没什么特别。不过他做了一件事,就是在里面插入一些小的对话片段,这时我才明白,萨洛尼努斯可不是写小册子的,他是个天生的剧作家。
那时候,戏剧界比现在更加拥挤。有两个学说或者派系,互看不顺眼:一派是专业人士,大多是出身卑微的演员;另一派是贵族里的业余爱好者,他们的创作是出于对戏剧的热爱而不是为了钱。第二个派系大多无才无艺,但坐拥三分之二的剧院,并利用他们的影响力关掉了剩下的三分之一。然而,剧院被关掉的那群倒是有个恼人的诀窍,就是以不同的名字出现在城市另一端,治安官似乎永远找不到他们,但观众们却可以。而那群业余白痴的演出也座无虚席。人们喜欢去剧院看戏,可谁又愿意看两出同样的剧呢?
我的绝妙主意是讓萨洛尼努斯站在富家子弟这一边。那个时候,顽固的专业人士们创作的大多是历史剧——国王和高尚贵族们的辉煌成就,对叛乱和造反农民的镇压,以及由这两者构成的喜剧。而富家子弟们写的复仇剧本,都是以王公贵族的宫廷腐败为背景,以充满讽刺的不满情绪推动情节发展。我觉得萨洛尼努斯拿脚都能写出来。所以,当他喝了几杯酒,打了几次架,脸还被踢了一脚(他是个无可救药的斗士),他便能开始写了。但是,你们都知道,他最擅长的就是语言创作:最崇高的诗词,最强而有力的故事线;还有那些角色,那些你觉得已经认识了一辈子的人:有血有肉的人,被置于极度困苦的境地,就像笼中的鸟儿被放在阳光下折磨,只为让他们歌唱。而剩下的,你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这一生都将永远被称为‘萨洛尼努斯时代,我们这些生活在这个时代下的人也将成为配角,当前人和后人都已消失在晦暗的黑暗中时,他的光芒照亮了我们。萨洛尼努斯改写了我们的语言,改变了我们的思维方式,给我们的梦想和希望赋予了居所和名称,他也赚取了大笔金钱,尽管大部分都揣进了他富有的赞助人兜里。
不是说他很在乎钱,这对出身卑微的人来说很是不寻常。通常他们对每一分钱都精打细算,他们越有钱,就越在乎。而萨洛尼努斯却不怎么在意。我曾问过他一次,他只是看着我,仿佛我在说一门外语。我似乎总是有足够的钱,他说,对话结束。
这是一件险象环生的事。他坚持把这件事交给他的上级处理,由他们投票表决:99票赞成;98票反对。通常,他事后告诉我,在投票表决的情况下,极少能一致通过。“你给大家惹了不少麻烦。”他难过地对我说。我想我应该为他们感到抱歉。事实上,我确实挺愧疚的。我有我的缺点,但我总能换位思考,从别人的角度看问题。这也让我成了一个令人生畏的谈判者。
萨洛尼努斯出现在我预料的地方,在南门那间“贫穷与顺从酒吧”的角落里。他们什么人都招待,天才也不例外。
他有一只黑眼圈,从脸颊中间到嘴角有一道愈合了一半的伤口,下唇肿胀开裂。两只手的指关节红得看着就疼,被人踩过的四个指甲都是黑色的。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瓶喝空的劣质威士忌,正在阅读泰格林努斯的《牧歌田园诗》。
我清了清嗓子,他抬起头来。“哦,”他说,“是你。”
我坐下来,拿他的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怎么样了?”
嘴唇肿胀的话,你不会想说话,因为很疼,而且听起来很蠢。“你想要啥?”
“真不错。”
“你只有在想要啥的时候才来找我。”
我冲他笑了笑。“让我猜猜,”我说,“对方有六个人,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袭了你。否则,他们早躺地上了。”
“就一个。”他酸不拉几地说,“他都七十多岁了,拿拐棍打的我。”
“而你绝不会让自己对一位老人动手。”
“那时候我已经躺在地上了。你到底想要啥?”
“想让你开心。”我说,并示意再来一瓶酒。
“认识你之前就我就很开心。”他说,“你最近到底去哪儿了?我听说你惹上了不少麻烦。”
我皱起眉。“我出国了,”我说,“旅行。”
新的一瓶酒送来,是更好的货。我给我俩满上了酒。“其实,”他继续说,“我一直听到关于你的各种奇怪的传言。”
“真的吗。”
他看着我,眼睛也红红的。真是巧了。“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惊讶。”
我耸耸肩,“我最近的一些行动可能会造成误解。”我说,“你在捣鼓什么?”
“就平时那些破玩意儿。”他食指猛戳那本书,就好像要弄痛它似的,“浪漫喜剧。牧羊人和牧羊女,男扮女,女扮男的戏码。”他叹了口气,“我刚开始写的时候还有点儿意思,后面就开始混乱迷茫,现在就只是走走过场了。我恨不得把剧本扔火里烧了。”
“别这样。”我赶紧说,“赛尔达诺怎么看?”
他拉长了脸。“哦,他还挺喜欢的。反正他说他喜欢,你也不晓得他到底咋想的。再说了,他只关心能不能得到顾客的青睐。他就喜欢这些垃圾。”
“唔,还有很多要做吗?”
“再演一场,谢天谢地,结束了我就再也不用看了。该死的东西。”他叹着气,“这样下去只会越写越糟。这是练习,也是问题所在。我做得越多,越容易上手。我学会了很多技巧和回避方法,让它看起来很像样,其实是一坨屎。这些天来,我一直循着阻力最小的那条剧情线走。技巧,这是我最擅长的。我想我应该停下来,认真思考自己真正想表达什么,但我只会看到哪里可以投机取巧,或搞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发展。再或者,我甚至可以用五年前写的东西重新加工一下,除了我没人能认出来,我还真就这么做了。这是因为我只要一开始创作,就会把它搞得一团糟,然后我就只想着赶紧做完它,好开始下一部。徒劳地希望我不会把另一部也搞砸。”他停下来,瞪着我,“我晓得,”他说,“‘别再抱怨了,想想自己多幸运啊。可你晓得吗?我多希望自己回家当个普通的纺织工就好。”
“你太矮了,脚都够不到纺织机的踏板。”
“你晓得吗?你在帮倒忙。”
他的话语对我来说是美妙的音乐。我很清楚它们的意思。“你就是卡住了呗。”我说道。
“你说得好像——”他又喝了一口,“是的,哪儿哪儿都卡。你知道描写蠢货有多难吗?一堆傻乎乎的该死的小兔崽子。我不喜欢他们,我觉得他们非常讨厌。”
该换个话题了。“我前几天才重读了你的一部剧本,”我说,“我觉得那是你最好的作品。”
他闭起眼,垮下脸,仿佛我拧了他的耳朵。“让我猜猜,早期的某部。”
“记不得什么时候的了。《魔法师的悲剧》,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作品。”
这不是他期待的。你还会回想起这剧公演时,观众嘘声四起,演员被轰下了台。然而五年后重演,就被誉为经典之作了。“是的,好吧。你知道那句老话:每个人都喜欢它,除了大众。”
(我给你讲讲吧,万一你是山里长大的呢。这剧讲的是一位伟大而博学的学者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恶魔的故事。二十多年后,他浪费了许多机会,对各位国王和教宗高官们搞了愚蠢的恶作剧,于是他被尖叫着拖去了某个苦寒之地。你明白为什么我这么喜欢它了吧?)
“有人告诉我,”我继续,“这是基于一个真实的故事。”
他点点头。“是的,确实发生过。大约一百年前,在佩尔米亚。我在一本书上读到过。”
我一脸愁容。“你不会真的相信那些东西吧?你可是读过书的人。”
他瞪着我。“别这么说。不管怎样,有很多证据确凿的案例。事实上,就在这儿,这座城市里,十年前就有一个。”
“不是吧,是我认识的谁吗?”
“没具体说是哪个,”他承认道,“但这些报告来自非常可靠的人,他们都认识这个人。其实这是件挺麻烦的事儿,因为帘幕剧院的那群那时正讨论要复演《魔术师》,但后来某些流言蜚语传开了,他们怕惹到那位大人物,引火烧身。”
我探过身,好在他耳边低语。“那些流言是真的,那个人就是我。”
他扭开头,“不好笑。”
“不,”我说,“但确实是真的。”
他认识我挺久了,是为数不多了解我的人之一。而且,他很聪明,能把关于我的各种小事串起来,那些事至今都没几件能说得通。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接着试图站起身。我抓住他的胳膊,他挣脱开冲我喊道:“放开我,离我远点儿。”
大家都注意到了我俩,能在贫穷酒馆吸引大众的目光还真得有两下子。“坐下,闭嘴。”我用最平缓的声音说道,“否则我就让他们把你变成一只青蛙。我是认真的。”
他出生在中邦,那里的人相信女巫的存在,还有不给牛奶就搞死你家牛的小精灵。他坐下来,“你真恶心。”他说。
我耸耸肩,“我这儿有笔交易。”我说。
其实,女巫的存在才是一件荒谬可笑的事。至于小精灵我不太清楚。但现在没什么事儿能惊讶到我了。
我知道女巫,是因为我见过几个。我在骑马回家的路上穿过一片荒地,她们三个就在那儿。这块地之所以荒凉,是因为它属于我,而我下令砍伐掉所有树木,卖给烧炭的人。现在,这里只是一片荆棘丛生的荒野,埋藏着十二平方英里的腐烂树桩。不过,伐木队开辟的道路还是很宽阔的,如果你能在被他们的车轱辘碾出的两尺深车辙之间找到路的话。我就是在这条路上遇到女巫的。
她们在路边扎营,用一口大铁锅熬汤。我感觉她们在等我,虽然并不清楚她们是怎么知道我会经过这里的。她们叫了我的名字,跟我打招呼。我倒是不太惊讶。毕竟我是土地所有者,认识我的人比我认识的要多得多,如果你懂我什么意思的话。“你们想干什么?”我问。
三人中的一个开口说道:“当然是为了帮助您。”说真的,我不太喜欢她的语气。
“行吧。你们对我最大的帮助就是从我的地界上滚出去。你们把这儿搞得乱七八糟的。”
她们都笑起来。我得说,她们的年纪也就三五十岁——乡下女人真不好分辨——衣着朴素,没有剧院里那些梦幻的长袍或者动物的骨头、羽毛什么的。“您想来点儿汤吗?”说话的那个女人问。
“里面加了什么?”
“啥啥都有。”
“不了,谢谢。”
她耸耸肩,“我们可以帮到您,”她说,“如果您愿意的话。”
“我很怀疑,不过无所谓。你们打算怎么帮?”
“我们可以给您算命。”
我咂了咂嘴。“你们会因此蹲大牢。”我说,“快滚吧,在我行使地方法官的权利之前。”
她似乎并未受到我的拒绝或威胁的影响。“您活在刀刃上,”她说,“您还能救自己,但时间不多了,您快来不及了。一旦到了那个时辰,只有我们能帮您。”
“你们到底想干吗?”我问,“要钱?”
她摇摇头。“我们不会索取您的任何东西,天知道它们是从哪儿来的。听着,因为这个——”她停顿了一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像那种手臂动作夸张的鞠躬,“当一切都无法拯救您时,您依然能被救赎。当然,您的拯救便是您的诅咒,对此我们无能为力。您可能会再见到我们。告辞。”
然后三人打了个响指,消失了。
这一切,都是在一个大圆周手势后出现的。好神奇,当整个生命在你眼前闪烁时,你便会突然想起这些事情。
直到他在我胸膛里戏谑,摸索着我的灵魂的那一刻,我都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接着,突然一切都变得清楚明了。我真笨,没能早点弄明白。
“你所需要的,”我说,“是一段好的故事情节。”
他笑起来,“这倒不假。”
“正确的情节,”我告诉他,“一个能让你有机会写出这些年来你内心深处一直没能表达出来的故事;一个不会跑题,不会变成陈词滥调,也不会变成垃圾的故事。这就是你需要的。”
他看着我,“大人,我可不需要鬼魂从坟墓里爬出来告诉我这些。你这是对我怀恨在心。你明知道我寻寻觅觅了一辈子,啥都没找到。”
我摇了摇头,“那是因為你找错了地方。相信我,你在书里可找不到。这简直就是在茅厕里找新鲜的梨。你在那里所能找到的一切,都已经被别人消化,变成了屎。你需要的是完全原创的东西。”
他皱起眉,“我当然想原创。一个街角的瞎乞丐最需要的就是有人给他一百万泰勒。不过,这种情况几乎不会发生。”
“喝完吧。”我倾斜瓶子,“那么,此时,我们的主角骑着马穿过一片荒原,遇到了三个女巫。”
他微微皱眉,“你继续。”
“女巫们告诉他,他的叔叔谋杀了他的国王老父亲,篡位成了新国王。我们的主角想要相信她们,但他不那么确定。于是,他让演员们上演了一出戏:一位国王谋杀了他的兄弟。主角的叔叔吓得脸色惨白,罪证确凿。”
“继续。”
主角杀死了他的叔叔,夺回了王位。他担心会被报复,于是连叔叔的妻子和孩子也一并杀掉了。他举行了宴会,叔叔的鬼魂现身,可只有主角能看到他。
“噢,我喜欢那个。”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主角找到女巫,她们告诉他,只要那片森林没有伫立到你的城门口,你就不会受到伤害。主角开心地回家了。与此同时,复仇的大军用森林里砍伐来的树枝作为伪装,悄悄爬上了主角的城堡。主角意识到自己被耍了,发了疯。他带着那群宫里的弄臣跑去了狂风大作的荒野,遇到两个挖坟的小丑。然后便是照例的血腥屠杀。谢幕。”我停下来,冲他微笑,“怎么样?”
他没说话。他在思考,或者在做梦。
“怎么样?”我重复道。
“好吧,”他说,“我想就是这个。那就是我想要的——”
“只不过,”我继续道,“这是有代价的。你刚喝下的那瓶酒里下了药。五分钟后,除非你获得解药,否则你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包括那段情节。只有我有解药。”我从口袋里掏出瓶子给他看了看,又塞了回去,“你帮我做件事,我就把瓶子给你。否则——”
他脸上的表情,肯定和我听到我那恶魔朋友说‘插翅难飞时的表情很像。“那是——”
“是的,你没有选择。我们达成交易了?”
“你想要我干啥?”
“签了這个。”
我拿出了契约,一支笔和一个便携式墨水瓶。他伸手去够笔,我拿开了笔。“抱歉,”我说,“你得先读一下,否则不符合法律程序。”
他读了它。脸上变得毫无血色。
“流言是真的,”我说,“就是我。”
他看了看我,又瞅了瞅那瓶下了药的酒,低头望着契约。接着,他夺过我手中的笔,签了字。
我之前顺便提到了压倒性利益豁免权。这是《恶魔宪章》中鲜为人知的一部分,是授权恶魔部门开展工作的统一法规。我只是偶然发现了它,我可是站在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这边,是恶魔法律方面的权威人士之一。
事情是这样的。如果一项罪行能给人类带来巨大益处,那犯罪的人就可以免受惩罚。当然,实施罪行的时候你必须清楚益处在哪儿,但光这样还是不够。益处必须切实出现。通常的例子是一个(假设的)自然人,在斯克里弗拉还没来得及夺取政权和发动第二次赛贡廷战争之前就将他暗杀。谋杀是一种罪,但阻止人类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战争,是一种巨大的、压倒性的好处。嗯,你不能否认这点,对吧?
很少有人提出豁免要求。因为从事物本质来看,潜在的被豁免人几乎永远无法知道他的行为在未来所带来的后果。我不能因为有一天他们会成为残暴的独裁者,就到处去刺杀别人。只有能天使能透露未来,但他们被命令禁止这么做,除非有特殊情况。我承认,我当时有点调皮,我骗他透露出萨洛尼努斯会成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剧作家,好吧,这不算透露,是确信。但如果重新谈判一份从未发生过的契约不算特殊情况的话,那什么算呢?同样的,他也只是去确认了一下,并未透露什么。一旦我告诉了萨洛尼努斯那些情节,那他接下来的要写的剧本就是他的创世杰作,对邪恶本质的透彻思考,将改变人类对道德的思考方式,因此这是一个压倒性的巨大益处。仔细想想,虽然这个豁免权自始至终都在宪章里,但我想我是唯一一个申请成功的人。谁才是最聪明的那个,嗯?
把这位天才朋友交到了人类公敌手中后,我回了家,发现房子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烧毁了。
我没法靠得太近,因为有一群投机倒把的人,仍在灼烧的余烬中摸索着搜寻融化的黄金和白银。这些金银财宝曾是我的应急金。这就像新公爵加冕时的仪式一样,内政大臣在广场上洒下热气腾腾的钱币。我懒得管,随他们去了。
奇怪的是,你会因做了好事受到惩罚,而不是干了坏事。十年前我签下契约时,我觉得我不需要家族的这些资产和地产。毕竟我有精灵们从地底深渊为我取来钻石和宝石。做生意对我来说毫无意义,简直在浪费宝贵的时间,我真的不想看到我父亲获得的一切都付诸东流。于是我把农场给了佃户,把船只给了海员,把工厂给了里面劳作的工人。他们在我父亲手下过得很艰苦,我父亲前半辈子是他们中的一员,因此没什么同情心。而且,只要不花你一分钱,你就能很容易地摆出宽宏大量的姿态。当然,我已经把家里储藏室90加仑的大桶装满了钱,以备不时之需。除了这些,我就只有几身像样的衣服,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不过,当你从永恒的诅咒中解脱出来时,它给了你一种看透一切的感觉。我想我可能会对这群掠夺者和拾荒者说:“保佑你们,我的孩子们。”但我想他们没听见,也不知道我是谁。于是我在附近溜达了一会儿,便来到五王桥下,那是乞丐和流民常去的地方。经过这一整天,我已经精疲力竭,我给自己找了个安静的角落,闭上眼睡了过去。当我醒来时,阳光灿烂,有人偷走了我的鞋。
萨洛尼努斯的新剧总能成为一年的焦点。但我可以诚实地说,没有人比我更热烈地期盼着它。诚然,它诞生的周遭环境不算完美。尽管如此,对这部剧的期待是我在接下来三个月里唯一能坚持下去的东西。仅仅是活着,我就心存感激。可感激不能当饭吃,也不能用来遮风避雨。而靠比我好点儿的人施舍来维持生活,并不是一种令人满意的谋生方式。但这部新剧——随便你怎么看——如果没有我,根本写不出来。有时候夜深人静,一个人会忍不住仰望星空,扪心自问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即便我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我想,世上再无人可以这么说。
而且,我不停告诉自己,他没必要签那个愚蠢的契约。我可没拿刀架他脖子上。他拥有的一切,所有人都想得到:财富、身份、社会各个阶层的阿谀奉承,在他的职业中无可匹敌、至高无上的地位。人类所能确信的,就是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名声。这些他已经有了。他想要更多,他想要一个情节。因此,都是他自找的。我不过是一个神圣且正义的代理人,道德上中立,做着惩罚狂妄和贪婪的工作,这种事总得有人做。我把自己看作机器中必不可少的齿轮。我被引诱到自己的诅咒中,因为除我之外没有人会想到那段情节,而只有那段情节能够诱惑到他。真的,如果你从正确的角度来看,我已经遭了不少罪(所有的焦虑、恐惧和噩梦),并且还在继续受苦,只为了能带来永恒的意志和正义。如果说这一切有个受害者,那只能是我。
当然,首场公演我没法去看。有一个愚蠢的传统,想要进剧院,你得付给门卫一便士。而我身无分文。
所以,我只能坐在门边,观众们纷沓而至,他们吃着橘子,有说有笑,而我只能傻等,竖起耳朵期待掌声。最后,门又打开了,他们开始涌出来。我抓住一个人的衣尾,他转身怒瞪着我。
“剧怎么样?”我问。
“一堆陈词滥调的垃圾。”他说着从我指尖抽出外套。
我不相信他的话。但他身后那人是我以前认识的,尽管我俩有十年没说过话了。他径直从我身旁走过,我叫住了他。他转过身看着我。
“是你?”
“是的。”我说。
“我就知道你没好下场。”
“罪有应得。”我说,“这出剧,怎么样?”
他抿了抿嘴。我知道他是个品味颇高的人,也很欣赏萨洛尼努斯。“屎。”他说。
我大张着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混乱不堪。”他继续道,“让人迷惑。华丽的台词和表演完全不搭调。又臭又长,太多无意义的转折,太多夸张的表演,却没有足够的真情实感。无可救药的自我放纵,角色都呆若木雞,情节比从佩尔米亚搞来丝绸还要粗糙。我想最好忘记它曾上演过。”他翻了翻口袋,找出一分钱又放了回去,又翻找了一会儿,掏出一法新,“去给自己买点儿喝的吧,”他说,“以后,离我远点儿。”
在门卫把我赶走之前,我又征求了五个人的意见。他们都没什么好话。一个说服化和灯光还行;另一个替演员们感到不值。我去了“贞观维新”,那是所有戏迷都会去的地方,我在那里闲逛、偷听。有一个人(我没看到他的脸,但他声音洪亮,在院子里都能听见)说他挺喜欢那出剧,他认为很明显这是萨洛尼努斯的自我嘲讽,是对他之前的所有作品和(暗指)所有曾公开宣称喜欢它们的人的无情抨击。他说着冲听众们竖起两根手指,他似乎认为这是一件好事。除了他之外,观点似乎很一致:在剧院里浪费的三个小时生命,他们宁愿待在家牙疼。
第二天,我疯狂乞讨,几乎走遍了整个城镇,只得到了三个法新,但已足够了。加上前一晚拿到的那个法新,我凑够了一便士,能进剧院了。可当我到那里时,门已经关了。
“剧什么时候开始?”我问门卫。
他们笑起来。“不演了,取消了。他们在里面排演《妓女的悲剧》,反正跟妓女相关的准没错儿。昨晚惨败之后,他们确实需要打个翻身仗。”
如果是别的时候,我会有点受宠若惊。因为20年前,我写了《妓女的悲剧》——嗯,我和另外三个志同道合的小流氓一起写的。我们跟人打赌,看能不能胡乱拼凑一出戏,并让它上演。打赌的点是,公众们会去看任何老掉牙的垃圾。于是我们没当回事儿地把它写成了一出滑稽短剧,一段戏谑的笑话,把我们所能想到的陈词滥调都写了进去,搞出了厚厚一本。然后我们杜撰了一位剧作家,署上他的名字,把剧本卖给了鹰头狮那边的人,得到了六个安吉尔和一桶苹果酒。
五年后,我真坐下来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其实,写得还不错。
我认识一个演员。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他会在哪儿遇到他的妻子,以及她当时收了他多少钱。这可是他不希望被广泛宣传的。他给了我他那份剧本。留着吧,他说,我不需要了。他建议如果不是很挑剔的话,还是可以读一下的。
我读了剧本,他们是对的。真是太糟糕了。
所以我不得不去见他,跟他道个歉。倒不是因为传统道德使然,而是我想这么做。因为我感到非常非常难过。
我循着一缕烟找到了他。他在凤凰酒馆背后的一片荒地上,烧着一大叠纸。都不用问那是什么。
“对不起。”我说。
他望着我,露出一个灿烂而脆弱的微笑,“对不起什么?”
“我让你陷入的困境。这一切,我真的很抱歉。”
他摇摇头,“没什么好道歉的。事实上,我一搞完这边,就打算去感谢你。”他用一把扫帚柄搅了搅那堆玩意儿,“我从来都不怎么喜欢你,但不可否认,我欠你许多。所以,谢了。”
这是嘲讽?我不觉得。“你个白痴,”我说,“因为我,你将永远被地狱之火灼烧,为了什么?一颗柠檬?一只火鸡?这都是我的错。”
“不,不是的。”他瞪着我,“这是我做过的最棒的事。你不会以为我真在乎他们说啥吧?”
“行吧——”
他摇了摇头,“一群傻逼,”他说,“全都是。他们都喜欢我的其他作品,这就证明了这点。不,去他们的吧,我就从来没考虑过他们怎么看。”
我看得出来,他又打了架。他身上有新的淤青,门牙还少了一颗。为什么一个总是输的人却老去打架呢?可我又知道什么呢?“你看剧了吗?”他问。
“没,但我读了剧本。”
“这就是我想要的,”他说,“它很完美。它表达了我曾想说的一切。我得感谢你。”他笑了笑,“真的很奇怪,你这样的混蛋居然能想出这么棒的东西,真搞不懂这种事情是如何运作的。不过,谁在乎呢?它们确实有用,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认识他挺长时间,对他了如指掌。他是认真的。“那么,”我说,“不难过?”
“一点儿都不。只有真诚的感激。”
一阵风吹来助长了火势。火焰升腾,在空中张牙舞爪,一片片灰白的灰烬在滚滚热浪中舞动。这提醒了我,“你知道你的下场吧。”
“是的,”他耸耸肩,“我读过契约,没有写得很含糊。”
“那你相信吗?那些神祇?天堂还有——”
“我当然相信。”我惹恼了他,“我一直相信。当证据摆在你面前时,很难不信。”他说。
我深吸一口气,放下心来。“而你一点儿也不——不生我的气?”
这让他笑起来,“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要不是因为我,你就会上天堂。”
他哈哈大笑。自打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开心。“那你凭什么认为我想去那儿?”
我想对于过度紧张的我,这有些过分。我往前一步,打算冲他挥挥拳头,却把脚正好踩进了火堆中间。我往后跳起来,又哭又叫,接着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了。
接下来的事,是我睁开眼,他正凑向我,用一块湿毛巾擦拭我的前额。“没事儿了,”他说,“只是有点儿肿,你血流得跟一头被宰的猪一样,不过头皮受伤就是这样。只是擦伤而已,你会没事儿的。”
我试着起身,但却晕晕乎乎的。“你不想去天堂。”
“不想。”
难以置信。“你信奉神,但你却不想——”
“看着我的口型。不,我不想。”
“为什么不?”
“我相信神,但我不赞同他们的观点。我们在一些观点上存在根本分歧。我不喜欢这个世界的创造方式,也不喜欢事情的运作方式。我真的不想和一群与我意见相左的白痴们一起,被永远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就算没看过那份契约,或许也没什么不同。反正如果祂们现在想把我送去天堂,我是不会去的。”
我皱起眉,“我觉得你不能……拒绝他们,我是说。”
我让他有些震惊。“这可太过分了。你必须能拒绝。否则,这——这太不公平了。总之,这些都是理论上的。我肯定要去别的地方,大约八十个小时之后,所以无所谓啦。你为啥这么看着我?”
“你不想上天堂,是因为你不同意神的旨意?”
“对。”
“你不能这样,祂们可是神。”
“所以呢?”他笑起来,“祂们有祂们的观点,我有我的。祂们或许比我强大得多,但这并不意味着祂们是对的。”
我想说点儿什么,但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真是太不小心了。
“和昨晚的观众一样,”他说,“他们不喜欢我的剧,没什么大不了;他们总会喜欢我别的剧,也没什么大不了。他们错了,我是对的。神也一样。祂们有祂们的价值观,我有我的。我恰巧知道我的是正确的。”
“我们把话说清楚。你相信神,却不同意他们的观点?”
“当然。就像我相信公爵,但我绝不同意他的观点,任何事情上。但他比我强许多,他可以就这么杀了我。这是我准备付出的代价。”
我呻吟着躺回坚硬的地上。他继续说着,仿佛我不在那里。他说了很多关于伦理道德和价值观的事儿,说这些基本就是时尚玩意儿,就像裙摆、花边袖口和衣领。跨越一个国界,价值观就完全不同了。等过了一个世纪,过去的善会变成恶,反之亦然。他说,他有自己的价值观,作为一个凡人,他的价值观是唯一能称之为自己的东西,所以自然是他最不忍心割舍的。最后,当我的头不再那么晕眩时,我爬起来走了。有两类人,如果你有理智的话,根本不会想和他们争论:一类是疯子,一类是碰巧正确的那个。而他两者皆是。
第二天,他们发现了他的尸体。躺在用他的剧本烧成的火堆旁。公爵为他举行了国葬,这是有史以来最隆重的葬礼。街道两旁站满了伤心难过的市民。我想那天全城唯一一个待在家里的人就是我。
恶魔来见我。“我希望你为自己感到骄傲。”他说。
我帽子里有十个法新,一朵剪下的玫瑰和半便士。那天早上的大众们都挺慷慨。“让我给你买杯喝的。”我说。
“我不能喝酒,”他回答,“你知道的。即便可以,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款待。我有我的标準,我要和你划清界限。”
“随你便。”我说。一位富裕的布商走过,朝我帽子里扔了一枚硬币,疑惑地看了我的同伴一眼,然后加快了脚步。“不,我并不骄傲。我非常惭愧。”我的左腿有些发麻,我把它从身下挪开。传来一阵像针刺般的感觉,倒也不是特别痛苦,但对我来说有些无法忍受。我要是在地狱里,连五分钟都撑不过去。“你升职了吗?”
他笑起来,声音不太愉悦。“他们把我调去了档案室,”他说,“他们说我的才能显然不适合户外工作。”他在我身旁坐下,“我想这也只能怪我自己。我相信了你。”
我耸耸肩。“对不起,”我说,“真的,我为所有的事情感到抱歉。”
“你清白且自由了。”他说,“我查过了,只要你别惹是生非,等着你的就是天堂。”
“这似乎不太公平。”
“这是规则。跟公平有什么关系?”
我做了个含糊的手势,“你喜欢那出剧吗?”
他点点头。“最后那段,”他说,“他抱着膝盖上死去的女儿,我哭惨了。”
有人走过,掉落一枚法新。它落在了帽子外面,他修士袍的褶皱里。他捡起来揣进口袋。我并不羡慕他,这是他应得的。
在一份官方声明中,公爵说调查显示萨洛尼努斯死于心碎,因为他的剧本遭到了非议。当然,任何人都无法让他再活过来。但至少我们可以确保他的剧作家伙伴们得到他们应有的认可和支持,而这显然是萨洛尼努斯未能得到的。因此,他宣布了一系列措施和倡议,旨在促进和推广戏剧的发展,包括一整套管理创作者报酬的规定。从此以后,无论剧作者和演员之间的合同条款如何,每上演一出剧,剧作者都能获得一定比例的报酬,大约是门票收入的百分之二。
我提到这个是因为这算是我的救命稻草。我在《妓女的悲剧》中所占的四分之一,让我每年至少有六个安吉尔的收入,有时甚至多达八个安吉尔。大致相当于我父亲皮革厂里,非技术工人过去挣的钱。如果你要求不高,像我这样的话,生活是足够了。我得感谢萨洛尼努斯,我真的很感激。毕竟,伤口上让你刺痛的盐是对你有好处的。
这个故事的寓意是什么呢?只有时间会告诉我们。他死后,这出剧又上演了一遍,大家都很喜欢它。他们说,这是他最好的剧。他们怎么可以如此盲目?我去看了演出,很糟糕。一千年以后——但这也只是一个任意的时间间隔——他们可能会对它爱不释手,而一年后又说它是垃圾。他们都是对的。
我知道自己无法忍受地狱的痛苦。我身体羸弱。牙疼都能让我想把头砍下来,好让它停下。但我也并不期待天堂。我该找谁说理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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