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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冷之战(下)

2020-03-04伊恩特里吉利斯朱佳文

科幻世界·译文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马什特尔克劳斯

伊恩?特里吉利斯 朱佳文

第八章

1963年5月28日

英格兰,伦敦,克罗伊登

克劳斯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愚蠢的道路,拒绝和他妹妹交流?装作她不存在?他们住在同一个地方,乘坐同一辆车。这么做毫无意义,而且——坦白说——很幼稚。只要英国人还把他们当成同一个存在来看待,这就是事实。他永远也无法摆脱格蕾特尔。

因此,当他坐在北大西洋跨文化基金会的门厅里,等待威尔和马什结束争吵的时候,那个想法的种子在他脑海里扎下了根。在乘车穿过伦敦的归途中,那颗种子发了芽。等他们回到安全屋的时候,它已经结出了果实。

马什的整个计划都以让威尔充当诱饵为中心。如果计划失败,克劳斯过上正常生活的可能性就会中途夭折。但如果计划在他的协助下成功……好吧,那就要看马什是不是守信重诺的人了。

等所有人都下车以后,克劳斯轻轻敲了敲马什的胳膊,“我能跟你谈谈吗?私下谈。”

他跟着马什穿过屋子来到花园里,留下派席克去应付格蕾特尔。马什鉴别出患病枫树的地方只有个空空的花槽。那棵树被移植到了花园南角那片墙壁相接处的小生境里。他很想知道這是不是马什干的。

等他们来到屋外,又关紧后门以后,马什交叠双臂。“怎么?”

“你们构想的计划。你们打算用皮克精困住那个刺客。”

马什的犹豫久到足以暴露出他的惊讶。他恢复了镇定,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也许吧。”

他不信任我。我也不完全信任他。

“他们清楚那个弱点,”克劳斯说,“我是指苏联人。他们占领帝国强化部的时候,就用它对付过我们。这就是他们俘虏我们的方法。”他指了指屋子,用这个含糊的姿势表示,“我们”指的是他和他妹妹。

“我们知道这回事。你想说什么?”

“你在战争中俘虏我妹妹的时候,拿走了她的电池,对吧?研究了它?然后根据它设计出了皮克精。”

马什皱起眉头。“她来这儿就是为这个?所以她才会自投罗网?为了给我们一块电池?”

克劳斯没想过这一点,但这说得通。他重新评估起马什来:这个人似乎认真考虑过格蕾特尔诡计的复杂性。这种行为已经近乎痴迷了。

“我不清楚。但是……”克劳斯的声音越变越小,随后摇了摇头。

“……听起来像是她会做的事?”

“是的。我们始终不明白她那次英格兰之旅的用意。它没有任何……战略目的。”

“唔。”马什紧皱眉头,深思起来。然后他说:“我把话题带偏了。你提到皮克精是为了说明什么?”

克劳斯说:“我知道苏联工程师的想法。他们料到了这种反制手段。他们已经——”他停顿片刻,努力思索合适的字眼,“——加固了电池和其中的电路。”他摸了摸头皮上伸出电线的位置。

“见鬼。”马什低声说,他摸了把脸,“恐怕你说得对,”他叹了口气,摇摇头,“克劳斯,你打算让我怎么做?这是我们手头唯一的工具了。”

“你错了。你还有一件工具。”

“什么?”

克劳斯深吸一口气。离我为此后悔还有多久?五年?五分钟?但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自行其是总好过受人摆布。克劳斯这辈子能有多少次改变人生走向的机会?的确屈指可数。

于是他说:“你还有我。”

“什么?”马什语气里的惊讶在花园的墙壁间回荡。它惊动了栖息在安全屋屋檐上的几只乌鸫。它们回以刺耳的尖声合唱。“我们把话说清楚。你是在志愿帮助我们吗?”

“是的。”

“为什么?

克劳斯犹豫起来,谨慎地挑选着字句。但他知道,只有彻底的坦白才合适。“等这一切结束,我想要正常的生活。”

马什皱起眉头,“正常的。”

克劳斯摸了摸电线,不自然地意识到了其中的讽刺意味。“对我这种身份的人尽可能正常的生活。”

“你想要情报局为你提供掩护身份,让你能永远居住在乡间。是这样吗?”

“是的,”克劳斯说,“只有我自己的平静生活。”他看着自己双脚之间的地面,“远离格蕾特尔。你能帮我实现吗?换取我的协助?如果这个国家陷落,我就不可能拥有那种平静的未来了。”

马什压响指节,脸颊随即抽搐起来。这似乎是他无意识的习惯。他在思索中眯起眼睛,凝视着克劳斯。“再多跟我说说你想提供的协助。”

“每一种能力都需要专门训练。我没法断言你们要找的人能做到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他需要接受对抗枪械、爆炸物、迫击炮、坦克、飞机、刀子、地雷以及普通士兵的训练。”克劳斯看向马什,强调着他的论点,“我熟悉他需要接受的那些训练。”

“你曾是训练的一部分。”

“是的。”

在冯·维斯塔普博士的农场里,数量可观的死者出现在最初的几周、几个钟头,或者是受试者初次尝试拥抱意志力的前几个瞬间。那个在获取穿越实心物体的能力方面略微领先于克劳斯的男孩,死于初次展现能力后不久,当时还没有人想到那种能力暗示着什么。他变成虚体,然后穿过了泥土,多半闷死在地底深处的某个位置。没有人——甚至是博士本人——考虑过穿透物质的能力还需要小心留意重力的影响。

技术人员始终没能找回男孩的尸体。克劳斯记得他的名字是奥斯卡。

管理阿尔扎马斯-16的人们明确告诉过克劳斯:为了他自身的利益着想,他应当预见类似的灾祸,并提醒技术人员和受试者。

马什说:“还有呢?”

“他应该没受过和同伴战斗的训练。他不会知道该怎么和我这样的人战斗。”

马什一脸怀疑,“你就知道吗?”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帝国强化部的气氛的。那儿可不是什么欢乐的地方。我们之间有不少摩擦。每个人都是。”

和从前的敌人讨论这样的私人问题,感觉很不对劲。他的性格成型期的细节,塑造他心智的事物,他与神电子的关系……这些是克劳斯人生中最私密的细节。是铸就他的火焰。把自己的性生活告诉玛德琳——从农场里的指定性交对象,到阿尔扎马斯的制度化妓女,再加上他除此之外体验过的所有羞耻的性幻想——都不会让他如此难堪。如此暴露灵魂。

但如果他继续这么严防死守,就永远无法成为他想要成为的人,过上他想要的人生。克劳斯强迫自己忍受那种自我侮辱。在这件事上信任马什,就是摆脱格蕾特尔的代价。

可能的回报完全值得这份付出。于是他不再犹豫。

“当我还年轻、还毫无保留地相信冯·维斯塔普博士的时候,我曾经决心出人头地。我花了很多时间构想与莱因哈特、鲁道夫、卡姆勒以及其他人战斗时的策略。所以如果那个时刻到来,我就能准备充足。

“每个人都一样。我们评价彼此,估量彼此。思考怎么和对方战斗,怎么杀死对方。

“我妹妹除外。没人能和她战斗。”

这句话激怒了马什,“没有人是不可战胜的。”

或许你对格蕾特尔的了解没有我想象的那么深。

一抹栗色吸引了克劳斯的目光。玛德琳站在厨房窗边,专注地盯着水槽里。她抬起头来,短暂地朝他露出微笑,然后继续忙碌。他觉得自己闻到了洗碗皂的气味。

克劳斯说:“我是不是又做了件蠢事?还是说你愿意帮我?”

“我不相信这不是你妹妹的安排。”

“是不是她的安排都不重要,”克劳斯说,“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她。我不打算顾及她的想法。”

一只渡鸦停在日冕上,大声叫了起来。它的爪子刮过坑坑洼洼的青铜。渡鸦的模样令克劳斯回忆起了一幅梦境般的画面。关于一辆森林里的干草马车。

这让他意识到了自己想画的东西。但不是画面,而是感受。某种预感。不祥的预感。他没法向自己表达清楚,但他知道它会如期而至。

“我要怎么确定你不会在拿到电池以后立刻逃走?”

“你没法确定。”

马什思考起来。然后他说:“我什么也保证不了,克劳斯。”

“我知道。”

“那样的话,”马什说,“我接受你的提议。谢谢。”

他伸出手掌。他们握了手。

1963年5月28日

英格兰,伦敦,骑士桥

对威尔来说,等待刺客到来的漫长过程与软禁无异。

回声和阴影填满了格温多琳离开后留下的空洞。这栋屋子——以其他贵族的标准而言颇为朴素——如今顯得又大又空。冰冷。空洞。阴森。就像一座陵墓,正在等待任性的住户安顿下来。

尽管与此同时,几位工人正在穿过从饭厅的西侧墙壁上开凿出来、与隔壁房屋相连的那条通道。那一边的邻居——阿什顿-克拉克夫妇——在日出前就被悄然疏散了。就像这排新月形别墅的其余住户那样,这次的托辞是煤气泄漏。威尔打发图穆尔太太回家的时候,也用了同样的说法。

等到下午后半时,威尔和格温多琳简直就像雇了成吉思汗本人来改造这栋屋子。马利筋的成员打破了每一面墙壁,挖出了电气主接线。格温多琳精挑细选的丝绸墙纸变得破破烂烂。一束束绿色与银色的细线随着难以察觉的微风上下摆动。石膏粉像小麦粉那样覆盖了地板,就像一位活跃过头的面包师的厨房;它在脚下嘎吱作响,更陷进了地毯里。就连食品储藏室都没能幸免。波纹状的长长沟壑暴露出橡木地板苍白的核心,描绘出那些马利筋研究员将板条箱拖到指定位置的路线。这些板条箱里装着弹簧、电线以及威尔不清楚名字和用途的电子设备。他们将设备组装起来,接到暴露在外的电气主接线上。这栋屋子曾经弥漫着格温多琳的制陶黏土的土味,如今却散发着锯末与石膏的臭味。

而住所遭受的物理性破坏正是他们婚姻状况的征兆。每一块破碎的地板都象征着破碎的信任;每一颗手雷都象征他对格温多琳隐瞒的重大事件。的确,马什的手下破坏了这栋屋子,但摧毁婚姻的人却是威尔自己。

他在读书角的阴影里,抱着膝盖坐在一扇凸窗的凹处,透过窗子可以俯瞰这排新月形宅邸包围的绿地。在这栋屋子里,他只有待在这个地方,才不需要时不时地避让他人,又或者出声道歉。格温多琳为这扇窗挑选了一块厚实的法式打褶窗帘。在掩盖拆除部位这一点上,它们表现绝佳。

他想起了洛里默制作的那些皮克精。将威尔的屋子开膛破肚应该也是出于相似的目的。

等马什抓住那个人以后,威尔心想,会由谁来支付修复这栋屋子的费用?谁会赔偿这栋屋子的主人呢?马利筋会允许他妻子保留屋子,还是说他们会出于国家安全目的而征用它?

威尔的茶凉了一半,还蒙上了薄薄的一层石膏粉。他还是喝光了那杯茶。石膏让它尝起来就像粉笔。他放下杯子的时候,茶碟咔嗒作响,就像将他的焦虑传达给全世界的一段摩尔斯电码。

将近日落的时候,工人们逐渐离开,他们匆忙穿过墙上的窟窿,消失不见,仿佛三月兔。最后两人将一只柚木餐具柜拖了过去,掩盖住了他们的逃脱路线。三个人留了下来:理所当然有马什;还有个名叫安东尼的马利筋特工,他是个脸上有痤疮疤痕的大块头;以及最让人吃惊的克劳斯。

“现在该怎么办?”

“你照惯例来就好,”马什在饭厅的阴影里说,“在平常的时间吃饭,在平常的时间就寝。”

“你希望我吃顿晚餐,然后上床睡觉?”

“对。切卡辛的手下肯定会监视你的窗户,留意你在屋子里走动时灯是怎么开关的。如果他足够优秀,就应该已经监视了好几天,甚至是几个星期。”

威尔压下一阵颤抖。这个幻影杀手看着格温多琳进出屋子多少次了?

“他也许会从正门过来,假扮成访客。”阴影里的另一个声音说。那声音带着德国口音。

威尔说:“是他说服你来凑热闹的,对吧,克劳斯?”

“你不用操心他的事,”马什厉声道,“你应该感谢他和我们一样,想快点了结这件事。”

威尔独自进餐。他的晚饭包括搭配薄荷果冻的腌羊肉小腿,搭配杏仁片的青豆,以及甘薯蛋奶酥。在因为虚假的疏散要求返回斯温西之前,图穆尔太太预见到了这种状况,于是准备好了两份这样的餐食。如果威尔今晚没有死于梦中,明天就可以吃格温多琳的那一份了。

马什和安东尼在楼下的两个不同的房间监视,而克劳斯坐在威尔卧室一角的座椅上。他们的打算很明显:只要出现任何麻烦的迹象,克劳斯就会立刻把威尔拖去安全之处。

威尔不喜欢这个主意。

那两人之一不时会走上楼来,和克劳斯确认状况。威尔发现自己能从呼吸和踩踏楼梯的方式分辨出他们。安东尼烦躁不安,反复将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令地板嘎吱作响。克劳斯会在吸气时发出极其微弱的刮擦声。只有马什寂静无声,就像徘徊于黑暗中的影子。

威尔昏昏欲睡的那部分头脑惊异于状况的剧变。克劳斯是马利筋得以成立的理由之一;他是位强大的敌人,他的存在驱使马什和那位老人家寻求极端手段。克劳斯突袭海军部大楼并解救格蕾特尔的惊人行动促使威尔开始寻找和招募英国的巫师,让他们为战争出力。那段日子非常可怕;流逝的岁月并未减弱威尔的印象。当时和现在没什么分别:令人流汗的焦虑,在恐慌边缘踉跄而行的危机感。徒劳地担忧他们随时会被数十个克劳斯——以及塔拉戈纳影片上的其他人——那样的人物蹂躏。

但现在,威尔发现比起从前的朋友和伙伴,他宁愿让这位前敌人保护自己的安全。一部分的他暗自担心马什会屈服于愤怒,趁着夜深时割断自己的喉咙。别的姑且不论,纳粹党人是遵守纪律的。

威尔低声说:“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克劳斯?马什用了什么可怕的手段强迫你?”

“他没有。”克劳斯说。但他没有解释原因。

在那之后,威尔听到了一小段对话。

“我见过你。在安全屋那儿。”

“我想也是。”

“你跟我妹妹打过牌。连着几个钟头。”

随后传来了一声轻笑,以及多半是织物——像是灯芯绒——摩擦时的沙沙声。“是马什中校的命令。他想要我们测试她的极限。不过幸好赌的不是真钱。”

午夜过后的某个时刻,车头灯的光线穿透了窗帘,沿着他卧室的天花板舞动:有一辆车绕过了这排宅邸。睡得很浅——也可能根本没有睡着——的威尔笔直坐起身来。

克劳斯的无线电伴随着杂音响起。威尔认出了彭布鲁克的声音。“待命。”

寂静变得更加彻底,也更加沉重,因为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克劳斯接上了电池;那声“咔嗒”在意味深长的沉默中回荡。负责秘密监控街道的马利筋成员开始现场报导那辆路过的车子的状况。汗水顺着威尔的双臂流下。

“两名乘客……一男一女……他们在减速……他们停在二十三号屋子前面……他们在查地图,看起来像在吵架……他们把车开走了……解除戒备。解除戒备。”

在那晚剩下的时间里,肾上腺素的激增令威尔辗转难眠。但他最后沉沉睡去,而在次日醒来时,他略显惊讶地发现自己仍然活着。

威尔就连打起呼来都像个花花公子。马什上楼去跟克劳斯换班的时候,做出了这样的评论。朝阳透过威尔卧室的百叶窗照射进来。这个夜晚漫長而令人沮丧。

“休息一会儿吧,克劳斯。趁这时候睡上一觉。我们轮班休息。”

克劳斯站起身。他双臂和双腿的每一处关节仿佛都在发出响声。他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

“你一整晚都没挪过窝吗?”

“对。”克劳斯说。

好吧,马什心想。这就是你们纳粹党人的纪律。

“你可以去楼下的小床上打个盹儿。”他说。克劳斯点点头,又打了个呵欠,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楼去。马什拍拍威尔的肩膀,“喂。起来。”

威尔咕哝起来。马什拍得用力了些。“起来。”

威尔朝他眨了眨惺忪的睡眼。“皮普?”他花了点时间审视周围的景象。他用刺耳的嗓音说:“看来我还活着。”

“暂时是这样。”

“好吧。谢天谢地,昨晚很安静。”

马什站在主浴室的门外,等待威尔淋浴和剃须。他审视卧室,意识到威尔昨晚睡在那张有四根床柱的特大号床的丝绸床单上。光是这套床单恐怕就比马什家里所有的床单和毛巾加起来还贵了。

涌现的愤恨尝起来就像是沾在马什舌根处的胆汁。每一盏水晶灯具,每一把纯银茶匙,带来的痛楚都像是吹在开裂牙齿上的一股寒风。就在昨天早上,他和丽芙还为了是否要花钱雇佣水管工来修理厨房水槽而吵了一架。

他也想到,威尔是博克莱兄弟里较为贫穷的那个。马什不认为奥布里的生活方式——尽管他对社会主义很有好感——会比这儿朴素。他真该问问克劳斯“伪君子”这个词用俄语怎么说。

威尔穿着衬衣走出热气腾腾的浴室,头发湿漉漉的,刮过胡子的脸泛着红色。他昨晚没睡好;马什能从他眼底的深色皮肤看出来。但与威尔找到吗啡之后的那段日子相比,他的眼袋并没有那么明显。这是个沾染了内疚的无关念头,马什将它一脚踢开。

威尔打开一只衣柜。他筛选着挂在里面的衣服,挑剔地检查着每一条裤子以及衬衣。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一分钟。

“噢,看在基督的份上,”马什说,“你他妈今天又不是要去觐见女王。”

“那我今天该做什么?”威尔把一套衣服放到床上,开始更衣。他的动作很是笨拙。马利筋的医疗人员给威尔取下了吊带,但威尔依旧小心翼翼,避免让那条胳膊受力。马什翻了个白眼;医生暗示过,他顶多只是轻微扭伤而已。

“你的秘书会在几点去基金会上班?”

“我不清楚。”在马什不耐烦的哼声催促下,威尔补充道:“安吉拉每天都比我早到。”

“我倒是完全不意外。”马什说。

“你怎么突然对安吉拉感兴趣了?她对你来说年纪太小了。”

“你今天要打电话请个病假。”

“噢。”

“我们怀疑切卡辛窃听了你的电话。”

一阵停顿。然后他压低了声音:“我懂了。”

“如果他们觉得你一整天都待在家里,也许就会加快速度。”

“是啊。没有比迟到的刺客更烦人的东西了。像这样不紧不慢也太没礼貌了。”

“我一晚没睡。别考验我的耐心。”

威尔在沉默中努力穿着衣服。笨拙地扣上最后一颗纽扣的同时,他开口道:“我和你一样想看到这件事的了结。在那之前,我不会去见格温多琳。”

马什跟着他去了楼下。“我真想不通她看上了你哪一点。“

“我也一样,皮普。”

到了楼下,他们发现克劳斯躺在客厅的靠背躺椅上,睡得正香。鸡蛋和培根的气味从厨房飘来。安东尼为受困在此的众人张罗了早餐。马什的肚子叫唤起来。在将威尔的家打造成陷阱的忙乱中,他忘了吃晚餐。

“她能在那时遇见你,是你的运气。”马什说。

威尔说:“没人比我自己更清楚这点了。”

那天下午,无线电再次沙沙地响起,惊醒了正在读书角断断续续打着瞌睡的威尔和马什以及其他人——他们轮流小睡,又毫不吝啬地借助茶和咖啡来保持清醒——不同的是,威尔没有强迫自己醒着的理由。在早晨和下午前半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打盹儿。他狂乱的梦境组成了一段被人活埋的静物蒙太奇。

就像昨晚的误报那样,首先响起的是一阵静电干扰声,接着停在这排宅邸旁边的情报局卡车发来了信号。马什、克劳斯和安东尼绷紧身体,将注意力转向饭厅桌子上的那只双向式话筒,旁边是几颗米尔斯手雷。威尔颤抖着吸了口气。

“待命。”那个尖细而空洞的嗓音宣布。这次是派席克,而非彭布鲁克;或许那辆情报局的卡车里也有床铺。

一道阴影掠过凸窗的窗帘:有辆车停在了屋外的街道上。威尔压下了窥探的冲动。

“是辆卡车,”他们在外面的眼线说,“国家煤气的车。”煤气供应从40年代中期就国有化了。

“只有一名乘客。他正在下车。打扮得像个工人。”安东尼拔出了手枪;马什也掏枪在手,然后从克劳斯指向威尔,又指向楼梯。威尔跟着克劳斯去了楼上的主卧室,那里的第二只无线电话筒接收到了实况报道。

“他正在仔细打量这片住宅,左看右看……”

克劳斯接上了电池。威尔看着墙壁,吞了口唾沫。分隔博克莱宅邸和阿什顿-克拉克宅邸的界线——这些年来,偶尔会有下水管道的咔嗒声与模糊的人声从那一边传来——如今显得无法穿透。坚不可摧。

“他正在穿过街道,朝这扇门接近。”

克劳斯瞥了眼电池上的测量仪表。他皱起眉头。这一幕让威尔的膝盖软得好比果冻。“你瞧,”他说,“如果有什么问题,或许我们应该重新考虑——”

“上!上!上!”派席克嗓音里的紧迫和兴奋让无线电发出尖鸣。

克劳斯抓住威尔的胳膊。电流的刺痛在他的全身弥漫,令他的嘴里泛出仿佛在吮吸半便士硬币的味道。克劳斯把威尔拉到他身后。威尔试图反抗,试图挣脱,但克劳斯抓得很牢。墙壁吞没了克劳斯。

墙纸、灰泥、木料和油漆穿过了威尔的双眼、骨头、大脑和心脏。活埋。他陷入恐慌,幽闭恐惧症压倒了他。但他的尖叫只是将幽灵般的空气逐出了虚无的肺部而已。

接着他离开了墙壁,蹒跚着穿过邻居家的卧室。他需要喘息,但克劳斯不肯停下。他们穿过了另一面墙。然后是另一面。又一面。每个房间都会让威尔更接近情报局的卡车,也更接近昏迷。

他们在某间陌生的主浴室踉跄着停下。有把安全剃刀旁放着一块皱巴巴的毛巾,白色陶瓷水槽里洒上了某人胡须的黑色碎屑。克劳斯放开了他。

“到外面去!”他说。

威尔弓起身子,大口吸气。“我希望不会有下一次了。”他喘息着说。

但克劳斯早已消失不见。

马什蹲坐在樓梯井后面的阴影里,这儿能清楚地看到门厅的景象。有个男人站在门前台阶的顶端,磨砂玻璃窗让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安东尼藏在客厅那张绿色粗呢椅子后面,勃朗宁手枪握在手中。

门前的轮廓转过身来,仿佛又在审视街道。门把手咔嗒作响。马什将一根手指贴到电灯开关上。

无线电命令克劳斯行动的同时,陌生人的手像幽灵那样穿过了门板。幻影之手在门框内侧四下摸索,然后转动了闩锁。

他和克劳斯一样,马什心想。我们的陷阱全白费了。

门开了。切卡辛的手下悄无声息地走进门厅。他穿着煤气公司工人的制服,外加工装连体裤和工具腰带。在午后的明亮阳光映照下,马什看不见他的面容。马什眯起眼睛,奋力寻找顺着那人的衣领蜿蜒而下的电线,却一无所获。或许那些电线植入了皮下,就像克劳斯警告的那样。

切卡辛的手下转过身,关上了身后的门,但瞥见暴露在外的电气主接线时,他愣住了。马什拨下了开关。

墙壁在震耳欲聋的嗡鸣声中颤抖了一瞬间,仿佛里面塞满了闪电和大黄蜂。门厅顶端的枝形吊灯在铁蓝色的闪光中央爆裂开来。破碎的水晶碎片洒落在入侵者身上。臭氧的气味充斥了房间,强烈到足以刺痛眼睛。

现在他知道我们对他的了解了。

马什飞快地眨眼;枝形吊灯的闪光在他的视野边缘留下了绿色的残留影像。他需要看清楚状况,需要判断临时打造的皮克精是否起了效。那个杀手摇摇脑袋,仿佛想要清空头脑。他掸了掸衣服,水晶碎片叮叮当当地落在地板上,制造出爆炸余波里的唯一响声。马什屏住了呼吸。

碎片没有穿过你的身体。你是失去了能力,还是仅仅吃了一惊?

那个杀手将注意力转向这栋昏暗屋子的阴影处。缓慢。谨慎。他没有头晕眼花,也没有撤退的打算。

真该死。皮克精需要将近一分钟的时间充电。马什伸手去拿腰带上的某颗米尔斯手雷,在头脑里回顾他和克劳斯确认过的那些事。只能来硬的了。让他维持虚无,直到他需要呼吸为止。

他听到客厅里传来椅子被人用肩膀推开的沉闷响声,然后安东尼说:“别动。”

炽热的微光包裹了那位杀手。安东尼尖叫起来。在突然出现的上升气流中,几块撕破的丝绸墙纸像薄纱三角旗那样飘动,紧接着便烧成灰烬。

“该死!”马什没能忍住这句咒骂。骂声吸引了杀手的注意力。他看着马什的方向,皱起眉头。

马什手忙脚乱地拨下了第二个电灯开关。它触发了镶嵌在苏联特工两侧墙壁上的两枚杀伤性地雷。倾泻而下的弹片化作闪烁着光芒的炽热蒸汽。

马什匆忙后退,躲进楼梯井里:一股过热的空气涌过了他的藏身处。它烧焦了墙壁上暴露的木头。他的鼻窦,喉咙和胸腔传来灼烧般的痛楚,吸入热到难以置信的空气烧伤了他的那些部位。泪水顺着他的脸颊留下。

这杂种还能办到什么?

他将身体紧贴角落,试着阻挡热浪的侵袭,却只是徒劳。怎么办?怎么办?痛楚令他的集中力烟消云散。

马什发现自己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他把自己逼到了绝境。因为他的思考方式像个惊恐的园丁,而非外勤特工。太多年过去了。岁月将他变得软弱、粗心。他想起了克拉斯诺波尔斯基,那个在西班牙酒店的大堂里被活活烧死的可怜人。而在将近二十五年后的现在,他即将遭遇同样的命运。

让他继续忙活……马什咳嗽的时候,某种带着咸味的滚烫之物裹住了他的舌头……他的能力并不重要……他喘不过气……让他消耗电池就好。无论用什么方法。

墙壁在火焰中爆裂开来。马什听到了工作靴在大理石上沉重、缓慢而坚定的脚步声,以及工具腰带的叮当响声:威尔的刺杀者正在接近。

马什拔出了手枪。它触感温热。

那个杀手说:“威廉·博克莱在哪?”

杀手轻蔑地瞥了眼马什手里的那支勃朗宁。枪管无力地垂下。马什丢下报废的手枪,免得灼伤自己的手。

“威廉·博克莱,”那杀手重复道,“在哪?”

马什摸出一颗米尔斯手雷,清楚自己没法在爆炸中幸存下来,但又指望能带那个杀手一起上路。他刚把一根手指伸进安全栓,克劳斯便猛然穿过天花板,仿佛一颗幽灵炮弹。

克劳斯把威尔留在这排宅邸远端的一个房间,让他有机会喘息。他朝马什和安东尼埋伏的地方折返回去。

他穿过墙壁,进入威尔宅邸那一刻,烟雾和热浪便刺痛了他的鼻子。这代表他们临时拼凑出的皮克精没能奏效。但这也代表克劳斯知道该怎么对付那个苏联特工了:运用他为了与莱因哈特对抗而钻研出的策略。在他被迫使用的那一次,效果相当不错。

他蹲伏在二楼楼梯平台的栏杆后面,透过从苏联特工身上涌出的发光热浪向下窥视。上升气流将猪肉烧焦的臭味送到了他这边;有人死了。

那个特工近乎闲聊的平静语气说:“威廉·博克莱在哪?”

克劳斯发现那个人说话的对象是马什,后者为了监视门厅而藏在楼梯井后部。克劳斯的电池线束的读数刚好停在绿色与黄色之间;拖着威尔穿过半排宅邸让这块老式电池消耗很大。

那杀手继续前进。他把问题重复了一遍。马什走投无路了。

克劳斯拥抱了意志力,随后跃向那个苏联特工。他让自己穿透了墙壁、天花板、栏杆、楼梯平台和绝大部分热量。但地板除外。他落在那杀手身后几步远的位置,满是灰烬的大理石让他脚底打滑。

杀手猛地转身,面对着他。热浪的涟漪扭曲了他脸上的表情。但他臉上的恼怒转变成了惊讶,然后是不屑,仿佛认出了克劳斯。克劳斯不认识这个人,但阿尔扎马斯-16的规模这些年来变得很大。比旧帝国强化部大得多。

克劳斯咬紧牙关,忍耐着指尖无法避免的烧伤。他冲向前去,伸出手臂,五指张开,准备在穿过对手身体的同时抓住他的电线。他知道,苏联人把电线植入了皮下。马什和彭布鲁克想要活捉失去能力的杀手,以便审问。克劳斯觉得这种想法乐观过了头。他瞄准了那人的脖子;就算错过电线,他也有机会拉扯对方的颈动脉。

杀手看着克劳斯步步逼近。闪烁的热浪骤然消失——

——而他的整个身体变得虚幻不实。克劳斯的指尖穿了过去,没有遭遇任何阻碍,也无法抓住任何东西。

他能做到和我一样的事?该死!

克劳斯再次停住打滑的双脚,转身面对那个杀手,同时思绪飞转。这个人肯定代表了阿尔扎马斯技术的巨大飞跃。在一具身体上展现两种意志力?让一份神电子发挥双重作用?就连疯狂天才冯·维斯塔普都从没提过这种事。

我该怎么和自己战斗?重新评价和重订战略的需要让克劳斯心烦意乱,不由得向后退去。他和另一个幽灵拉开了距离:根据他的估算,对方飞扑过来也碰不到他。两人面对彼此绕起圈来,对墙壁、火焰和其余障碍视若无睹。

疲惫的最初几条触须,压抑呼吸带来的缓慢灼痛,这些都在折磨克劳斯的胸腔。在很久以前,他曾经每天都能连续屏息好几分钟。但他将自省赶出脑海,专心应付胸腔内逐渐增长的压力。

如果他和我有相同的能力,也就会有相同的弱点。他像那样是没法呼吸的。

马什跳出了藏身处。在前往饭厅的途中,他穿过了化作虚体的克劳斯,以及同样仿佛幽灵的杀手。他什么也做不了。

克劳斯和杀手评估着彼此。他们相持不下。首先屈服于肺部的隐痛,进而冒险匆忙换气的人,喉咙或是心脏将会多出一只幽灵般的手。

克劳斯穿过一道燃烧着的墙壁。在裸露的横梁上燃烧的金色火焰与他胸腔的灼烧感同样迅速增长。屏息所花费的力量令他的额头冒出了虚无的汗珠,后者刺痛了他的双眼。

苏联特工看起来并不吃力。他以平静而坚定的双眼看着克劳斯。如果立场倒转过来,许多年前的克劳斯或许也会这么看着对手。

脸颊开始泛红的时候,他轻咬舌头,抿住嘴唇。旧帝国强化部的训练全无用武之地。他学过的所有技巧——计算自己的心跳,强迫四肢的鲜血流向头脑——在对抗自己的复制品时毫无用处。而岁月早已侵蚀了他年轻时的体能训练带来的益处。

苏联特工皱起眉头。他看起来满不在乎。就在这时,克劳斯注意到了对手胸膛的起伏。

这狗娘养的在呼吸。化作虚体,但仍能呼吸。他们对上了目光。那特工叹了口气,仿佛觉得很无聊。

该死。

克劳斯俯身穿过了燃烧的墙壁。倒在隔壁屋子的地板上之前,他放开了神电子,呼出一口爆炸般的长气。

清脆的枪声从隔壁传来。

由于情报局在日出前就疏散了这排宅邸的居民,百叶窗和布帘都是拉上的。它们覆盖了窗户,就像灯火管制期的窗帘那样有效。

威尔冲向主卧室的门,打算前往本该在门后的走廊,然后撞上了一张扶手椅。他脸朝下地趴在坚硬的地面上。砖头?它刮破了他的皮肤,扯烂了他的裤子。椅子翻倒下来,重重砸在他身上。

他拼命挣扎,满以为是切卡辛的手下按倒了他,但很快恢复了理智,设法挣脱。他奋力起身。翻倒的椅子旁边是一張茶几和摇晃不止的台灯,在阴影中依稀可见。威尔扶稳了它们。他拉下灯链。(天蓝色蜻蜓形状的蒂凡尼玻璃。在危急时刻,人们总会被奇怪的细节吸引。)

灯光持续的时间只够让他发现,这排宅邸的最后一栋屋子进行了大规模的改建。但紧接着,灯光伴随着一声清晰可闻的“啪嗒”熄灭了。这让威尔吓了一跳。那盏灯在地板上摔了个粉碎。

威尔找到了走廊。他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遭受活埋的恐惧仍旧令他膝盖发软。他的脚步声在庞大的前厅里回响。他随时可能被人发现。被人杀死。

他笨拙地开了锁。但那扇门仅仅向内打开了几英寸,然后便撞上什么东西,停了下来。威尔用力拉扯那扇门的时候,宝贵的时间又过去了好些秒。它纹丝不动。他又猛拉了好几下,这才意识到那条防盗门链。他将链子扯出链槽,推开大门,被门槛绊了一下,接着蹒跚走到屋外。

马什蹲伏在饭厅里,无助地看着德国和苏联的两位超人绕圈对峙。转动脑袋,吞咽口水,甚至是呼吸——他受伤喉咙的任何活动都会带来剧痛。但工作尚未完成。

该死,该死,该死。这杂种能办到多少件事?他既是克劳斯那样的幽灵,又是莱因哈特那样的火蜥蜴。接下来呢?他会隐去身形?飞上天空?或者用心灵力量拆掉这栋屋子?

而且电磁脉冲对他无效。

火焰自门厅蔓延而来。它们在栏杆上起舞,爬上楼梯。热气拍向马什的脸;他推倒饭厅的那张桌子,暂时为自己挡开了火焰。克劳斯发起攻击的那一刻,他正在思考自己看到的景象。

那个苏联特工切换能力的时候,电晕消失了。而且不止如此。他闪烁了一下……就好像在从火蜥蜴变成幽灵之前,他有那么一瞬间恢复成了正常形态。

他没法同时成为两者。

马什低垂脑袋,用家具掩藏身体,同时爬向客厅。安东尼的尸体倒在圆环状的灰烬中央,一半烧成了炭,散发着猪肉烧焦的气味。他在死前拔出了手枪。酷热收缩了他的血肉,让他的手指蜷曲紧握;几条白色的骨头从焦黑肌肉的裂缝间伸出。杀死他的高温也点燃了窗扇。窗帘掠过松弛凹陷的窗璃,落入地板上燃烧的碎屑里。

勃朗宁手枪很烫,就像安东尼的残骸那样。但枪管没有弯曲。那股热浪瞄准的是他的身体而非武器。马什掰开死者的手指,在必要时将其折断。

他回到门厅的时候,恰好看到克劳斯俯身穿过旁边的一道墙。马什开了枪。

那颗子弹穿过了苏联特工。它嵌入了克劳斯穿过的墙壁,扬起了一团灰泥,后者消失于升腾的烟雾里。那特工转过身,皱起眉头。他看到了马什。他闪烁起来。

马什再次开火,却迟了几分之一秒。马什扣动扳机的同一瞬间,闪烁的电晕便包裹了对方。子弹在闪现的紫罗兰色光芒中蒸发了。苏联特工后退几步,努力稳住身体。

“威廉·博克莱在哪?”他说。他语气平静,但电晕上升气流的嗖嗖声,以及屋子燃烧时的劈啪声模糊了他的声音。

马什向后退去。他再次开枪,然后又是一枪。他错失了杀死这头怪物的机会,如今它正朝他逼近;他所能做的就只有试图耗尽对方的电池。烟雾让他受创的喉咙发痒。他咳嗽起来。新的一轮痛楚几乎令他失去意识。

“我玩腻了,”那个魔头说,“告诉我。你对威廉做了什么?”他跟着马什走进了客厅。

马什摸索着腰带上那颗米尔斯手雷的安全栓,从安东尼的尸体旁边跌跌撞撞地走过。那个苏联特工耸立在他身前,全身包裹着火焰,仿佛一头恶魔。

屋外的某处,轮胎与人行道摩擦的尖鸣传来。那特工猛地抬起头。他的目光越过马什,看向破碎的窗户与窗外的街道。

“噢。算了,”他说,“在这儿等着吧。”然后他转过身,跑向门厅。

马什咒骂起来。他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

“威尔!”他嘶声喊道。烧伤让他的嗓音粗哑,仿佛掺了沙子的威士忌。痛楚迫使他跪倒在地,“当心!”

街上空无一人。

“活见鬼。”威尔喘着气说。

那辆该死的卡车在哪儿?

彭布鲁克会在那儿等你,他们告诉过他。只需要跳上车,然后到安全的地方去。轻轻松松。

这排新月形宅邸长而笔直的“腿部”停着几辆汽车。但没有一辆能藏下监视小队。威尔看向另一边,目光越过空无一人的联排别墅平缓的马蹄铁型曲线。

在那儿。在这排宅邸的另一边。在另一头的那栋屋子外面,停着一辆绿色的莫里斯牛津,车身漆有园艺服务的广告。

克劳斯带他去了错误的那一头。要不就是彭布鲁克出现了失误,把位置搞反了。总之,威尔发现自己正站在开阔处,距离能轻松前往安全之处的交通工具足有好几百码远。

而在这两者之间,是他自己的住处。火光正在窗户里闪烁。一缕缕烟雾从敞开的前门涌出。

威尔晃动双臂。“嘿,嘿!”他喊道,“我在这儿!”

那辆厢式货车一动不动。

“全都见鬼去吧。”威尔飞奔着穿过街道,“干得好,皮普,”他咕哝道,“干得太棒了。”

占据这排宅邸中央那片空地的公园旁边,有一道低矮的铸铁栏杆。他被栏杆绊倒了。装饰性的尖刺勾住了威尔的裤腿。他磕磕绊绊地穿过公园,拖着扯烂的裤脚管,双臂挥舞不止。

“嘿,嘿,在这边!”

零星的枪声回音从公园那一边传来。威尔扑倒在地。他双手抱头,尽可能蜷起身体。就像许多年前的十二月,他在德国那个可怕的夜晚所做的那样。

枪声逐渐消失。威尔壮起胆子瞥了眼公园对面。那辆厢式货车没有动。

“噢,是啊,你们干得真是太棒了,不是吗?”

他深吸一口气,短暂地想起了格温多琳,然后再次飞奔起来。威尔才刚经过自己从前的宅邸——它此时正像水晶宫那样熊熊燃烧——那辆厢式货车终于在引擎声中向前冲来。它呼啸着转过弯道,绕过一辆停得离路沿太远的汽车,车身险些侧翻。

它在威尔和燃烧着的联排别墅之间刹住了车。车子的侧门砰然打开。彭布鲁克探出身子,向他招手。

有個陌生的嗓音喊道:“威尔!当心!”

威尔再次跳过栏杆,冲过街道。他离厢式货车几步远的时候,脚下的沥青变软了。它拉扯着他的鞋子。他踉跄了一下。彭布鲁克抓住了他的手。闪闪发亮的热浪涌过车身,令远处的新月形宅邸仿佛海市蜃楼。

克劳斯无力地靠着墙壁,挣扎着想要平复呼吸。他的胸腔发痛。墙壁的温度每一秒都在升高:火势的蔓延已经失控了。

他咳出一口血。它飞溅在地板上。粗重的呼吸刺激到了他受损的鼻窦。

在虚体状态下呼吸。他又吐了一口。多重能力。他站起身。妹妹,你还有什么没告诉我们的?

又是一连串枪声。克劳斯知道那是马什在试图给苏联特工制造麻烦,迫使对方持续消耗电池。但切卡辛的手下汲取神电子的方式堪称肆无忌惮;从阿登尼斯森林的事过后,克劳斯就再也没见过像这样夸张地展示意志力的景象了。那个杀手的电池肯定储量惊人。

克劳斯瞥了眼自己的电池。指针停在与红色区域仅有一线之隔的位置。这代表电量很快就会耗尽。

但是。如果马什能把他们的对手再拖延那么几秒钟,让克劳斯悄然摸到他身后……

他将耳朵贴在温暖的墙上,留意着下一声枪响。这会让他知道马什的大致位置,假设那家伙还活着的话。至于对手站着的位置,克劳斯就只能猜测了。

砰。又一声枪响。克劳斯深吸一口气。但紧接着,情报局的厢式货车伴随尖鸣停在了外面的街道上。

这本不该发生的。它应该早就离开了才对。

他看到威尔正朝那辆车跑去。这就意味着那个杀手也肯定会看到他。

迈开步子的同时,克劳斯呼唤了自己的意志力。铜的味道再次充盈他的口腔。他化作鬼魅之风,穿过陌生的饭厅,在街道上变回实体,朝那辆厢式货车跑去。

每一步都是对抗昏迷的挣扎。痛楚渐渐令马什无法忍受。但他仍旧蹒跚着离开屋子,跟着那个苏联特工走下台阶,来到街道上。

那杀手此时闪烁强光,只剩下灼热冷光包裹的模糊人影。火焰从木制窗框喷出,窗内的金盏花也枯萎发黑。他身后的铁制扶手松弛垮塌。他所过之处,就连花岗岩台阶都烫得吓人。

他正在走向那辆厢式货车。威尔也一样。

马什掷出了一颗米尔斯手雷。它消失在那片电晕里。爆炸物毫无意义;就算热浪没能摧毁手雷,弹片也会在碰到那个混蛋之前蒸发。马什需要更大的东西。

他上下打量这排新月形宅邸,拼命寻找用得上的东西。

那杀手大步走到了路边。沥青在他靴底泛起气泡。一道闪烁着的空气墙壁自他的电晕扩散而出,朝厢式货车的方向涌去。它撞上那辆车子,像波浪那样四下飞溅,令车漆焦黑起泡。

克劳斯跳入了那座熔炉。

神电子涌过克劳斯的身体。他经由伸出的手指将神电子导入保险杠内。他用意志力让那辆厢式货车与人类乘客转为虚体,令地狱般的袭击穿透了它。

那只是暂时的喘息。

他看着计量表上的指针深入红色区域。克劳斯电线里的电流变得强弱不定。他努力维持神电子的流动,紧抓着奄奄一息的电池不肯放手。他从阿尔扎马斯把这块电池一路带到了这儿,但它就要耗尽了。

苏联特工用上了更强的力量。克劳斯和那辆厢式货车成了冒着气泡的沥青湖泊里的一座孤岛。

没有克劳斯在内,那辆车就无法离开;它会在和他分开的那一刻起火燃烧。但他动弹不得。从垂死的电池中榨取剩余电流这件事就耗尽了他所有的集中力。

做点什么,马什。而且要快。

指针更加深入。

快点。再快点。

更加深入。

在那儿。

马什经过一排停着的汽车,朝那个标有大写字母“H” 的黄色指示牌飞奔而去,同时给安东尼的手枪重新装弹。它标出了街上的那块金属板,以及它下面的消防栓的位置。

消防栓盖板上有个为消防员扳手设计的狭窄开口。马什把枪管塞进洞里,开了三枪。接下来,他扭动手枪,向上抬起,用它充当掀开盖板的杠杆。周围弥漫着沥青融化的臭味。

他把一颗米尔斯炸弹丢进消防栓井里。然后他踢开了一辆黑色软顶敞篷凯旋汽车的驾驶座车窗,用那扇车门充当掩护。

模糊的轰鸣声震撼了街道。三十英尺高的喷泉从粉碎的总水管喷出。马什护着身体来到路边,掀起消防栓盖板,调整水柱的角度,将它对准那片焦土。激流降下冰冷的雨水,打湿了街面,也让蒸汽的云雾吞没了那个苏联特工。

人工雨水滂沱而下。水滴落在货车底部的沥青上,发出嘶嘶响声。它间歇式地落在克劳斯身上:他的电池正在断断续续地吐出剩余的电量。

他用力敲打车身,用仅剩的力气喊道:“快走!趁他现在看不见!”

那司机发动了引擎,随后迅速换挡。车子冲向前去,变回实体,突然转为慢速前进。克劳斯纵身跳出了这片翻涌的蒸汽,免得它填满自己受创的肺部。

着火的轮胎翻搅着软化的沥青。有那么一瞬间,这辆车似乎无法挣脱路面了。但它获得了足以缓慢前进的摩擦力。它开始加速。残破的轮胎“啪、啪、啪”地敲打在坚硬的道路上。在抵达这排宅邸的另一头之前,他们就得靠轮辋前进了。

这辆车没法开出多远,但它能带他们脱离险境。

马什匆忙钻进那辆凯旋车。他年轻时偷过的汽车不多,毕竟他更喜欢摩托,但原理是一样的。他用僵硬的手指在转向柱下面摆弄的同时,宝贵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蒸汽也逐渐消散。

这辆车在噼啪声中开始运转。马什用力换挡,然后重重踩下油门。

这是一次豪赌。赌那个杀手没有逃跑。赌他没有变成幽灵。赌他在威尔死去之前都不会罢休。

马什瞄准了那团蒸汽的核心。

烈焰。

剧痛。

冲撞。

黑暗。

间 章

……在三天之内搬出公寓。

他们会来抓你。快逃。

烧焦的吐司仿佛烘干木头般的气味逗弄着莱因哈特的鼻子。他用叉子给电炉上嘶嘶作响的面包片翻了个面。吐司加果酱,每天两次;这就是他在抛弃那间公寓以后的伙食。他买不起别的东西了。他的大部分现金都进了某位犹太房东的口袋,作为租借白教堂区的一间公寓的押金。

莱因哈特抛下了那间公寓里大部分的电子器件。在那个狂乱的夜晚,他失去了多年来——数十年来——勤勉工作积攒下来的藏品。他的车子只能勉强装下必需品。

但他不需要全部藏品。不再需要了。他尚未将自己日记里的发现与格蕾特尔的蓝图碎片对上号,但他可以推断出缺失信息的范围。这和拼图不无相似之处:他知道那个缺口的形状,而且缺口很小。

他重读格蕾特尔那封信的时候,面包变得焦黑。是的,他们知道你在这儿。而且不对,亲爱的莱因哈特,背叛你的人并不是我。是我哥哥。他的用意不坏,但他并不明白。他并不明白你和我将会达成的目标。

“你和我?”

每次他重读这句话,将信纸揉皱丢开的冲动都会让他手指抽搐。但他不能这么做,因为——

我们就快成功了。要是你能明白我在做什么该多好。真是太美妙了。

“我当然明白,你这吉卜赛疯子。”

他刺穿那块面包,丢进餐盘里。那个犹太人威胁说,如果他再烧断一根保险丝,就要把他赶出去,所以在关闭电炉的时候,他谨慎地转动旋钮,以免转到错误的方向。莱因哈特将一勺果酱涂在吐司上。

剩下的障碍只有一个。他的名字是莱斯利·彭布鲁克……

从这句话开始,她终于给出了更加直白的细节。至少这次她没有要求昨天就把事情做完。

他嚼着吐司,一边研究钉在墙上的那些照片。那些是他坐在自己舒适的汽车里——而非雨天的公园里可悲的藏身处——然后自行拍下的照片。彭布鲁克离开屋子;彭布鲁克朝出租车招手;彭布鲁克和妻子抵达剧院。

莱因哈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格蕾特尔如此重要。他不在乎。

第九章

1963年6月2日

英格兰,伦敦,克罗伊登

“那些孩子,”派席克说,“他们最近的举止很怪。”

格溫多琳以这次打断为借口,回避了另一场失败的谈话。在马什揭露威尔与切卡辛的秘密交易以后,格温多琳对他的态度就无比冷淡,也无比疏远了。他从她的目光里感受不到丝毫温暖,在她的肢体语言里也看不出任何爱意。但她被迫离开了他们的家,对方还是她不认识的人。威尔甚至不在场。这是又一场地震,而他们之间的鸿沟更宽了。

不用说,他们让他自己去把屋子——连同大部分所有物——被毁的消息告诉她。如果说她先前的举止还算冷淡,如今就如同寒霜了。目光交汇就像在最寒冷的一月夜晚抓住铁栏杆那么痛苦。她的肢体语言用无法破译的笔迹重新写就。裂口更宽了。

被迫接近大大恶化了事态。拥挤的安全屋不适合进行威尔渴望的真诚的私下交谈;它也没有带给格温多琳她想要的物理性距离。他靠得越近——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上——她推开得也就越是用力。就像两块磁铁,始终排斥着彼此。

尽管如此,她却以惊人的沉着接受了这种新状况。比威尔沉着得多。她从每周与公爵打惠斯特牌和定期共进晚餐,换成和疯狂又令人不安的纳粹废止实验的成果共用一间盥洗室。威尔了解他妻子,能看出她泰然自若的风度受到了影响。但她毕竟是格温多琳。直到灵魂深处都是个英国人。

威尔看着她退回厨房,然后从后门去了花园。克劳斯带着水彩颜料和画架站在日冕旁边。格温多琳坐到一张长椅上,覆盖砖墙的厚实常春藤为她遮蔽了阳光。微风令常春藤沙沙作响,也吹动了她的头发。克劳斯朝她点点头;她回以同样的问候。威尔很想知道,他们找到了怎样的共同点,聊天时又会有怎样的共同话题。

派席克清了清嗓子。他开始用舌头舔舐上嘴唇的内侧,看起来有些不耐烦。威尔朝他皱起眉头。噢,是啊。那些孩子。“所以我得去察看那些可怜的恶魔流浪儿的状况。是这样吧?”

这是无可避免的事。他知道,马利筋迟早会让他充当他们与海军部地下那些孩子的中间人。从马什带他去楼下的那一刻,他就料到了。

“那样就帮了大忙了。我要到去那儿跟他们共事。我们需要你的专家意见。”

威尔扬起一边眉毛。“跟他们共事?”派席克没有解释,“好吧,我会跟过去瞧瞧你们的恐怖藏品的。这是皮普的主意吗?对我的又一项惩罚?”

派席克摇摇头,“他还没醒。根据我听到的消息,他还没脱离危险。”

这让威尔担忧。出于某些他不明白的理由,他发现自己不希望雷邦德·马什出现在因他而死的那张长长的名单上。他并不喜欢马什,也不喜欢他现在的模样。但威尔的手已经沾染过无辜英国人的鲜血了。

威尔审视着那双手。他伸展手指。有时候,他会惊讶于那双手的干净。它们本该布满深红的斑点,而指甲上凝结着黑色血块。直到这么多年后,他的污秽依旧深入骨髓。

洗掉吧,这该死的污点,还有其余那些。

而且从格温多琳的角度来看,那里沾上了新的血。他认为的正义,在她眼中却是……好吧,即使不算谋杀,也同样值得谴责。

对威尔来说,逃脱的记忆模糊不清。克劳斯让那辆车保持虚无的时候,他无法呼吸,几乎失去意识。随后导致的头痛——眼球后方的微弱悸动——持续了两天。他在安全屋与格温多琳团聚后,彭布鲁克和克劳斯说明了他死亡的细节。威尔在昨天早晨的《泰晤士报》上读到了自己的讣告。篇幅比他预想中要长,但总体还算让人满意。

他的葬礼在那天早上举行。不用说,棺材是密封的,毕竟那次煤气总管道爆炸没有留下能够辨认的尸体。涌现的悲伤让他难以呼吸;他真希望自己还能见到他哥哥。

抱歉,奥布里。

威尔强迫自己将思绪转回马什的事上,然后说:“他会醒过来的。”

派席克说:“希望如此。他脾气不好,但他很优秀。我从没和他这么有能力的人共事过。”

“我相当肯定这是事实。”威尔说。他挠了挠突然发痒的那根断指。上帝啊。它们给你取了名字……

威尔发起抖来。“你说他们举止怪异。怎么个怪法?”

“护士说他们很焦虑。情绪激动,”派席克说,“他们最近很任性。”

正常来说,十岁大的巫师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世界已经有好些个世纪没见过这种东西了。而且肯定是没有比较好。

“你说孩子们表现得像孩子?”威尔咂了咂舌,“好吧,我们肯定不能允许这种事。”

派席克怒视着他,“我的说法够礼貌了。我可没——”

“我知道,我知道,”威尔说,“这不是请求,你也没必要彬彬有礼。我能把出门的事告诉我妻子吗?”

“当然。”

格温多琳仍旧在和克劳斯聊天。威尔把身子探出门外的时候,她停止了说话。

他朝克劳斯露出微笑。这个人毕竟救了他的命。克劳斯甚至为自己错把威尔带去联排别墅的另一端而道了歉。威尔认为他的做法非常得体。

他说:“你很快就能开办自己的画展了。”

克劳斯朝他疲惫地点点头。

“亲爱的,我要出去一会儿。我一两个钟头就回来。”他看向派席克,后者点点头。

“随你的便。”她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一层寒霜。然后她继续和克劳斯聊起天来。

为了这次海军部之行,威尔穿上了绿色灯芯绒长裤和水鸭色衬衣。原因之一是他的全部衣服都被摧毁,而他只能利用克罗伊登这栋屋子里的有限选择,但另一个理由是他必须打扮得像是另一个人,免得有人瞥见他上下车的模样。没有了那顶礼帽,他有种全身赤裸的感觉。人总会怀念一些奇怪的东西。

派席克负责开车。那辆莫里斯汽车装有深色车窗。

在进入海军部地下一层之前,派席克询问威尔是否在流血。(没。)他有尚未痊愈的伤口吗?多到数不清。

这里的布置大致和威尔预想中相同,但这并不会减少他的惊恐。马利筋仿造出了一间小学教室,又为它看似正常的虚假外表下了一番功夫。这些孩子的年龄范围比他预想的要大。最年长的那些——或许已有十八九岁——应该会是第一批“毕业”的;最年幼的那些“神童”只比蹒跚学步的幼童大上一点儿。威尔觉得自己的皮肤随时会脱离身体,溜过房间,然后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多佛的阴影,威尔心想。在1940年的夏天,他和斯蒂芬森前往那片海岸的旅程,为如今的可憎成果撒下了种子。在那里,威尔向那位老人不情愿地说明了孩童与以诺语之间的历史关系。

关于哈格里夫斯和其余那些杂种的命运,威尔也许还有狡辩的可能,但无可否认的是,他必须对眼前的这一幕负责。这是虐待。这些孩子的心理出现了残缺。而且这是他的错。

他想吐。有些事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可容忍的。

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容忍。格温多琳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威尔拖出一张椅子。他重重地坐了上去。

“噢,格温多琳。”他低声道。

派席克说:“抱歉,你说什么?”

威尔摇摇头,“想到了不愉快的事。”

听到这句话,派席克露出了警惕的表情。他以为威尔指的是那些孩子。“什么?”

“别介意。”

这些孩子的遭遇没有借口可找。这是赤裸裸的真相。就像纵身跃入冰冷的河水那样,观点的剧变令他难以呼吸,胸口紧绷。威尔和做出这种事的人并无分别。他的所作所为没有借口可找。如果他想要赎罪和赢回格温多琳的信任,就必须接受这份责任。

威尔透过单向镜构成的隔墙看着那些孩子。他们相当吵闹。奔跑,呼喊,嬉戏。就连最年长的孩子们也融入了这片混沌,大叫着转来转去,为有序混乱的游戏时光做出自己的贡献。要不是他们嗓音里那种怪异的音色,你甚至会相信他们只是普通孩子。外行人也许会觉得他们感染了某种罕见的退行性疾病,而那种怪病让这些孩子一开口就像憔悴的老人饱受摧残的嗓音。但在威尔听来,那种令人不安的共振代表他们的第一语言并非英语。并非人类语言。

就在这时,似有若无的气味飘过了这条访客走廊。热砂;湿纸板;在太阳下晒了太久的葡萄。幻觉的大杂烩。

派席克朝那些孩子点点头,“看到了吗?”

“我看到孩子们在玩耍。严重受损的孩子,但至少他们还能不时玩耍一会儿。”

“這不正常。他们通常是很安静的。”

“让人看见,但别让人听见。小孩子就该这样,对吧?”

派席克瞪了威尔一眼。“他们,”他说,“从不玩耍。”

“很抱歉,但我得告诉你,他们看起来会玩耍。”威尔说着,指了指那扇窗。派席克瞥了眼他受伤的手。威尔把那只手藏进口袋,有些不好意思。他续道:“这种野蛮的实验已经有几百年没人做过了。因为它太野蛮了。但这点暂且不提,你们不可能知道对这些孩子来说,怎样才算是正常。没有记录。只有零星的传闻。”

“我有件新任务要交给这些孩子。我平时会通过对讲机传达——”他指了指某只话筒,以及窗框上方的扬声器格栅,“——但我认为最好由你和那些孩子直接见面。仔细观察。”

任务?威尔曾希望自己永远不用再听到这种委婉说法。他试图咽下梗在喉头的那团东西。它纹丝不动。一股汗水流过他的手臂下侧。“我永远不会,”他勉强开口道,“再参与那种交涉了。”

派席克没有答话。他打开了分隔访客走廊与“教室”的那扇门。威尔深吸一口气,然后跟了上去。

威尔活了这么多年,周围的小孩子总会让他不自在。格温多琳说他有这方面的天赋,但他看不出丝毫迹象。他不清楚该怎么跟普通孩子聊天。至于接近这些孩子的方法,他更是毫无头绪。

他没必要担心的。那些孩子对他们视而不见。

派席克皱起眉头。他绕过两个正在转圈的孩子——他们互相拉着手臂,发出猫儿叫春般的噪音——走向挂在单面镜正对面的那些地图。

威尔跟在他身后。那张地图描绘的是整个地球,虽然重点明显是苏维埃联盟。他推测那些图钉代表了各项“任务”的目标位置。其中大部分位于肆意扩张的苏联境内。但还有少量图钉散落在别处,看似毫无规律:坦噶尼喀地区,美国西南部,尼泊尔……甚至是英国中部地区——事实上,离贝斯伍德不远。在地图高处的墙壁上,有人把美国杂志《生活》里的一页钉了上去,上面是一篇关于苏联登月计划的热情洋溢的介绍文章。文章旁边是画家描绘的那座轨道中的太空站(画得相当细致,虽然那位画家的名字——博尼斯泰尔——有点吓人)。那些图画上也有图钉。

“你们显然给了他们不少活儿。”威尔说。

“真怪,”派席克说,“这些孩子动过了图钉的位置。”他指了指美利坚合众国上的那枚图钉。它牢牢钉在新墨西哥州(NEW MEXICO)的字母“X”上。“我们没派遣过位于美国的任何任务,”他指了指另外几枚图钉,“这儿也没有。还有这儿。”

“只是孩子在玩耍。就连我都看得出来。”

派席克拍了两下手。“你们好,孩子们。”他说。这句话吸引了他们的注意。片刻过后,玩闹时的混乱平息了少许。孩子们转过头来,看着派席克。

“你好,萨缪尔。”较为年长的男孩之一说。他把那个词拖长到了三个清晰的音节。萨——缪——尔。他看向威尔,“你不是一个人来的,萨缪尔。”

男孩说话时的节奏很怪。毫无规律,就像闪烁的星光。

“这位是威廉。”

威廉尽可能换上最勇敢也最有欺骗性的笑容。他朝孩子们摆了摆手。

那男孩瞥见了威尔手上蛛网般的细小白色伤疤。他歪过脑袋,从侧面看向威尔,“你是我们的一员吗?”

派席克说:“威廉是朋友。他今天是来看我们的。孩子们,你们准备好工作了吗?”

他们像不安的小鸭子那样聚拢到派席克周围。威尔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不见,就像进入时那样迅速。他后退几步,没精打采地背靠着远处的一道墙壁。既是为了和那些可怕的孩子拉开距离,也是为了更加清楚地观察过程。恐惧仿佛塞进他胃里的一颗炮弹。

派席克掏了掏西服口袋,拿出一根大头针。“好了,”派席克说,“今天轮到谁了?”

有个女孩走上前去。她凌乱的卷发——看起来就像玉米须——刚好掠过身上那件粉丝蕾丝连衣裙肩部的褶饰边。她的圆脸还带着一丝婴儿肥的迹象。威尔揉了揉眼睛,很想转身走人。但楼梯井底部那扇太平门的钥匙在派席克手里。威尔用手帕擦了擦额头。

那女孩把手伸给了派席克。他用大头针刺破她的食指时,她没有发出丝毫声音,也没有表现出丝毫不快。他放开了她。她挤压指尖,直到深红的液滴沾染她苍白的皮肤为止。

派席克将那根大头针擦拭干净。“另外,谁记得拜科努尔太空中心的位置?”

几个孩子走到苏联中南部地区的地图前。他们指着哈萨克斯坦苏维埃共和国的一片空白地带,就在咸海东边不远处。

“做得好。”派席克说。他换上了相对阴沉的语气,“好了,孩子们。那些恶人,那些想要伤害我们的人,他们准备在不久后发射另一枚火箭。”他指了指《生活》杂志的那几幅插图,“必须让它失败。”

“让火箭失败。”先前和派席克打招呼的男孩说。

“让火箭失败。”流血的女孩说。

“让火箭失败。”其余的孩子说。

另一股汗水的溪流从威尔的腋窝滴落。它顺着他的身侧流下,滚烫如冰。

男孩重复了一遍。其余孩子出声应和,节奏和语调各有不同。但全都凸显出他们那种不自然的口音。让它显而易见。合唱的拍子逐渐加快,直到汇聚为单一的节奏。他们在念诵途中切换到了以诺语。

非人语言的咆哮漩涡袭向威尔。隆隆声,汩汩声,新生恒星的怒吼与无人知晓的古老星系的垂死尖叫……一切都是他从前人生的回音。

而且全都无法理解。毫无意义。他的以诺语确实生疏了。不仅如此,而是遭到了憎恨和抛弃。但他发现自己光是弄懂这种可怕语法的九牛一毛,都要花上很大的力气。

一方面来说,这问题算是老生常谈了。以诺语太过古老,不可能包含像“火箭”这样的概念。在战争期间,为了表达必要的概念,马利筋的巫师们花费了许多时间去构想可行的迂回说法。这份工作艰辛又危险。从地图和图钉来判断,那些孩子钻研得够久,因此发明了他们独有的简略说法。一種以诺混合语。

威尔努力理解这片混乱的话声。就好像这些孩子说的是以诺语的某种截然不同的方言,虽然他知道这不可能。方言是人类概念。他意识到,一部分的原因在于,这些孩子说起以诺语来毫无顾忌。他们是说以诺语长大的;或许他们思考时用的都是以诺语。但如果他们把语法记在心里,存储在因人类血液而脉动的大脑里——他的思路停滞了。天花板上的日光灯投下的阴影扭动和颤抖;地板倾斜。空气带上了腐物的臭味与须后水的刺鼻气息,让呼吸成了负担。某种庞大的意识充斥于房间。冰冷而势不可挡,又比深海之底更加黑暗。

那些孩子唤来了一个幻灵,简直就像呼唤母亲那么简单。在某种意义上,事实也许正是如此。又一个令人惊恐的念头。

那幻灵开了口。它的嗓音是创造的雷鸣与全无生命的宇宙的沉寂。就连那些孩子说出的也只是对纯粹以诺语的低劣仿制品。归根结底,他们只是肉体凡胎。但不仅如此。那个幻灵的话声和他参与过的任何交涉都截然不同。在它庞大的存在之外,在始终存在的恶意暗流之外,它的声音透出……焦虑。如果他再无知一点,也许会说它很激动。不耐烦。他全身发抖。

威尔转过身去,背对着这场以诺语的问答交涉。他蹒跚着走进访客走廊,关上了身后的门,然后蜷缩在一张椅子上。片刻过后,他抬起手,扯下了单向镜上方那只扬声器的电线。关闭扬声器无法阻止幻灵的声音,也无法将这条走廊与它存在的事实隔绝开来。谁也无法将自己隔绝于透过时空裂缝掠过世界的那种东西。

谈判的一部分内容清晰地传来。血之代价:三个灵魂。马利筋要用三个无辜平民的鲜血换取那种破坏行为。那些被派席克和他的杀手队伍随机选中,毫无戒心的可怜人。

你会怎么做呢,山姆?朝某人的屋子放一把火?割断公共汽车的制动管路?也或许,你可以做好安排,让一块石头——比如模塑而成的檐口——松脱下来,砸进沙夫茨伯里大街旁边的人流里。只要看准目标,一根枕梁也能轻松解决一对手牵手散步的情侣。

一切都是为了大英帝国更大的福祉。

威尔让双膝抵在胸前,用长长的手臂裹住双腿。但蜷缩成团也无法赶走寒意,无法减轻他的战栗。

他保持那种坐姿,直到幻灵离开。派席克似乎对孩子们表示了感谢。孩子们重新开始了他们在大人们到来前所做的事。就好像过去的半个钟头根本不存在一样。

派席克走进了访客走廊。“如何?”

“你们的问题不在那些孩子。在于幻灵。有什么东西快把它们逼疯了。”

1963年6月2日

英格兰,伦敦,克罗伊登

格温多琳找他聊天这件事让克劳斯很是意外,更不用说为此高兴了。他对她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嫁给了威尔,如今过着避人耳目的生活,而且和格蕾特尔共用一间盥洗室。

但她对这些事只字不提。她称赞了他的画(她撒谎的时候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他问起原因的时候,她解释了即将到来的女王诞辰庆典,而他在电视上看到过相关消息(电视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克劳斯知道这种概念,但在来英国之前从未亲眼见过)。而她对德国哲学家的了如指掌也令他吃惊:歌德,席勒,尼采。

克劳斯年轻时接触过许多尼采的作品。他不想再花哪怕一分钟去回味《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或者《快乐的科学》了。但席勒!——冯·维斯塔普博士在农场的阅读课有关于席勒的课程,但他无法像痴迷于尼采时那样,彻底理解那些观点。博士强调了席勒对于“Pflicht und Neigung”——也就是职责与爱好的协调——的观点。

过去的几周里,克劳斯回想起了那些课程。席勒对于美和自由有不少自己的看法。

格温多琳,你有美丽的灵魂吗?我有吗?这世上有哪个活人有吗?

格蕾特尔没有。这点他可以断定。

威尔探出身子的时候,格温多琳停了口。他朝克劳斯露出微笑,对他的绘画能力给出了又一句善意的谎言。克劳斯理解威尔的友好;归根结底,他协助救下了这个人的命。但那些陈词滥调对他来说堪称煎熬。

首先,他宁愿独自一人,在无人打扰之下作画。但更令他发狂的是,完全没人提起马什在他和威尔的刺杀者战斗前达成的协议。派席克或是彭布鲁克似乎都对他们的交易一无所知,更别提兑现承诺了。克劳斯又一次信错了人。马什利用他的手法就像格蕾特尔那样高效。克劳斯塑造自己命运的尝试依旧是个毫无意义的错误。他永远也无法获得自由。

他朝威尔礼貌地点点头,而当威尔和格温多琳进行短暂而尴尬的对话时,他在罐子里洗了洗画笔。玛德琳洗干净了这只空果酱罐,然后拿给他,充当绘画用具的补充。它很有用。

威尔离开了。关上的房门让一阵风吹过花园,晃动了画架。克劳斯扑向画布,没接电池的电线划出宽大的弧度,掠过他的脑袋,让他格外显眼。而且脆弱。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

等扶稳画架以后,他转身背对格温多琳。然后他移动了电线的位置,让那束线顺着他的胸口垂下,免得让她看到。

“你不需要羞愧。”

克劳斯专注于绘画。笔触利落而平稳。

格温多琳说:“你不是集中营的受害者,对吧?你是战争时期那个项目的一份子。威廉跟我解释过。”

她的嗓音带着伤感的颤抖。他转过头去,审视她的脸。在那里,在她的双眼周围,她的假面具上出现了一条细小的裂缝。格温多琳装出了处变不惊的样子,但也仅此而已。只是伪装。

“他把战争的事全都告诉了我,”她续道,“关于马利筋。关于帝国强化部。”

噢。这就是她到屋外来的理由。

他把这些事告诉了你,但你没有亲眼看过。而且你想看。你想弄懂让你来到這儿的那些无法理解的事。亲眼见证让你的生活分崩离析的东西。

克劳斯将注意力转回画架,“那不是战争时的研究项目。战争是它带来的结果。”

“他告诉我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全都是真的,是吗?”

“我不知道他跟你说过什么。”克劳斯说。他挑选了一支较细的画笔,在装着象牙黑的颜料罐里蘸了蘸笔尖。

“他描述了一群能够……做到某些事的德国人。某些其他人做不到的事。”

“他有没有向你坦白,他也曾属于类似的一群人?一群能引发反常现象的人?”

作为回应,她缓慢而悲伤地点了点头,“他也说过,他们为了这个国家做过邪恶的事。我对这点毫不怀疑。”她停顿片刻,斟字酌句地说:“在战争过后,威廉病了很久。我知道他讲述的态度是认真的。他坚信其中每一个难以置信的字眼。但整个故事又太过难以置信了。我一直怀疑,或许其中一部分只是他生病时的胡话。”

“你想看看证明。”

格温多琳颤抖着吸了一口长气。“是的。”

克劳斯摇摇头,“我没有电池。”

“噢。”她说。仅仅一个音节里蕴藏了那么多的失望。“要是可以的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帮不了你。”他说。

随后,她陷入了沉默。风刮了起来。晴朗的蓝色天空退去,一线淡灰色的云彩从西方疾飞而来。风中带着夏日雨水的气味。飘动的云层令漫射的阳光时而明亮,时而昏暗。正确判断色彩变得困难起来。原本的紫黑色前一刻还是墨黑色,后一刻就变成了深蓝色。

克劳斯撕下了那张画纸。他笔下的渡鸦缺乏真正鸟儿那样带着虹彩的黑色。可悲的模仿品。他揉皱了画纸,潮湿的水彩颜料顺着他的手指滴落。

“太可惜了,”格温多琳说,“我还想看画完以后的样子呢。”

“没什么可看的。只是过去的某个梦里的画面。”

克劳斯收拾画具的时候,如同雾气般的细雨开始落下。他把画具搬进屋里的时候,格温多琳为他扶住了门。

“我听说你是保护了我丈夫的那些人之一。谢谢你。”她说。

她返回了房间。蒙蒙细雨变成了夏日阵雨。克劳斯在厨房水槽里洗手的时候,雨水在花园的铺路石之间汇成了涓涓细流。

他能听到隔壁那台电视的声音。关于美利坚合众国的事。克劳斯从厨房看了一眼。格蕾特尔坐在地板上,把头发扎成辫子,而屏幕上出现的是衣衫褴褛的男女排着长队领取面包,又或是求职的画面。美国的经济大萧条早已进入了第四个十年。场景切换到纽约,数量庞大的民众正在争夺寥寥无几的移民中签权。

在彭布鲁克为下一次盘问到来的几分钟前,克劳斯收拾好了他的画具。通常来说,他会把审问工作交给派席克和马什。考虑到马什现在动弹不得,派席克独自负责了上一次盘问。其余的马利筋特工——罗杰和已故的安东尼——从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

玛德琳将一套茶具,一碟手指三明治,以及一台磁带录音机放在休息室的低矮胡桃木桌上。她指了指克劳斯的手,眨眨眼,然后在身后关上了那扇镶板门,留下两个男人私下谈话。他漏掉了一块污渍;他受损的无名指沾着一点泥褐色。在他粗糙的皮肤上,那块污渍感觉滑溜溜的。

如果他说出自己和马什的协议,彭布鲁克会相信吗?解释说他协助那场埋伏,是为了换取新身份?不。他们协议唯一的证人正躺在医院里,身受重伤,人事不省。

“我们开始吧?”彭布鲁克启动了录音机。啪嗒。他打开记事本,摘下钢笔的笔帽。烟斗丝的香甜气息从他的衣服上飘出。

克劳斯咬了口三明治。它又湿又咸。

彭布鲁克的开场问题与先前那些盘问所建立的调查方向截然不同。那些询问集中在阿尔扎马斯-16的工作上。

“告诉我,克劳斯。红军1941年攻占强化部的时候,双胞胎在哪儿?”

1963年6月3日

英格兰,伦敦,朗伯斯

知觉缓慢归来。奋力恢复清醒的过程就像在潜入糖蜜之湖的深处后,游向湖面以寻求空气。模糊梦境与止痛药构成的阴霾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像是意识的东西。清晰的时刻来了又去,不时被睡梦、镇静剂、火焰和痛楚打断。

阴影。声音。触感。气味。关于外界的认知穿过马什的意识,仿佛烧焦而破碎的胶片碎块。

床畔的耳语。坚硬地板上回响的脚步声。抗菌剂的气味。

某种粗糙潮湿之物贴上了他的脸。痒痒的。是布?

某种尖锐之物刺入他的胳膊。痛楚传来。是针?

某个温暖到近乎发烫的东西落入他的手中。抓住了他的手。柔软的手指抚摸着他。

是丽芙。

他的嘴巴仿佛沙漠。他努力挤出能够湿润舌头的唾液。他咽了下去。

唾液变成了砂纸。情况恶化了。液体的火焰顺着他的喉咙流下。他咳嗽起来。有颗炸弹在他的食道内炸开。弹片刮擦着他的气管。

耳语声让他的耳朵发痒。“别想开口说话,亲爱的。你受了很重的伤。”

格蕾特尔。

马什将手抽出了她的掌握。手臂里的尖针夹痛了他,对他胡乱动弹的行为加以惩罚。他靠回枕头上,镇静剂令他依旧眩晕无力。

“医生们觉得你也许没法恢复意识了,”格蕾特尔说,“但我向他们保证你可以的。”

他想起了在威尔的联排别墅那边的打斗。想起了他们的计划是如何失败的。想起了那个苏联特工杀了安东尼,又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想起自己发动了一辆车,然后开着它冲向如太阳般剧烈燃烧的那个人。之后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一天?感觉没那么短。

他努力睁开眼睛。他的右眼皮毫不费力地抬起。冰冷而无菌的医院灯光涌入他习惯了黑暗的模糊视野,也带来了痛楚。睁开左眼要困难不少。它微微打开,推动僵硬的组织与粘稠的液体。一大块纱布绷带裹住了他的脸颊侧面与脖子。

他躺在单人病房里,这儿有一扇能看到走廊的窗户。一名女子从窗边经过,但脚步快到他看不清楚。是個护士,也或许是位修女。

“多久了?”他吐出口的声音刺耳而陌生。他又咳嗽起来。痛楚令他头晕目眩。他的意识几乎中断。一根指尖拂过他的嘴唇。

格蕾特尔说:“你烧伤了喉咙。用这个吧。”她拿起一块写字板,就像他上学时用过的那种。装有木头框架,灰黑色的书写表面满是尘埃,一脚挂着沾湿的海绵,另一角挂着一支粉笔。她把写字板放到他的肚子上。

门开了。罗杰看向房间里。他朝格蕾特尔皱起眉头,一脸怀疑。“我好像听到了什么。”看到马什的时候,他笑逐颜开,“嗬!欢迎回来,头儿。我还以为你要壮烈牺牲了呢。”

马什朝格蕾特尔歪了歪脑袋,然后对罗杰皱起眉头,耸了耸肩。

“她说过你今天会醒。说她应当在这儿等着。”

你不是她的部下。马什在字下面画了一条线。然后又画了一条。

至少罗杰还懂得羞愧。“老大要我随时留意你的状况。所以我才会过来。”

多久了?他写道。

格蕾特尔说:“四天。”

四天!

妻子?他写道。

“别担心,”罗杰说,“她知道你在这儿。我们,呃,觉得你可能撑不过去,所以通知了她。她每天都会来看你。”

“可怜的丽芙。”格蕾特尔说。

粉笔嗒、嗒、嗒:在哪?

“圣托马斯医院。”罗杰说。

“他需要休息。”格蕾特尔说。她拿走了写字板,挂在病床的扶手上。面对罗杰询问的目光,马什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不知多久以后,马什醒了过来,这次依旧有人握着他的手。

他睁开了眼睛。房间里光线昏暗;有人关掉了顶灯,走廊的光线也变得黯淡,这么说到晚上了。他脸上的纱布冰凉而潮湿;有人在他睡着时替他换过了。

丽芙坐在他的床边,透过窗户照入的柔和光线勾勒出她的轮廓。她的双眼闪烁微光。她的脸因哭泣而肿胀,奶白色的皮肤因衰老而松弛;几缕赤褐色头发从她脑后散落下来。发现他在打量自己的时候,丽芙放下他的手,推开了他,随后靠向自己的椅背。

“丽芙。”他艰难地说。他几乎再次失去意识。

“他们说你的声带受了伤。说你的声音下半辈子都会保持这样。”她犹豫着抬起一只手,仿佛要触碰他,“还有你的脸……”她抽回了手,任由它落在膝头。

“丽芙。”他用沙哑的嗓音再次开口。世界的边缘变成了紫色。

“这就是外交部官员会遇到的事,是吗?职业风险?你打算让我相信这种话?”

他该怎么跟她解释?或许这是止痛药的副作用,但他确实不知该怎么把这事和他的伪装身份对上号。他在年轻时更擅长撒谎。

“我可不是傻瓜,雷邦德。你先是被人送到医院,烧伤严重,奄奄一息。然后我又在电视上看到,可怜的威尔死了,死于煤气总管爆炸。”

他们家没有电视。他很好奇她是在哪看到的。

好吧。至少马利筋为骑士桥的事件编出了一套像样的谎话。

“你总是那么愤怒。是你……”丽芙将沙哑的嗓音压低到近乎耳语,“是你谋杀了威尔么?是你放火烧了他的屋子吗?”

“不!”这声叫喊撕裂了某个东西。自喉咙深处淌落、滚烫而发咸的液体令马什咳嗽起来。随后到来的是一团柔软而苦涩之物。他奋力忍住呕吐,将它咽了回去。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而他总算找到了再次睁开双眼的力气。

丽芙站起身。“我还以为自己要当寡妇了。”她双臂抱胸,仿佛在拥抱自己。她踱起了步子,从他病床的一侧走到另一侧,“我告诉过你的,雷邦德。我不会允许你抛下我和约翰的。我没法独自照顾他。我也不愿意。”

她在床尾的阴影里停下脚步,“你不准抛下我。不准抛下我和约翰。”

他本想说:“就算我能抛下,也不会的。”但说话的痛楚压倒了他。

他不认得自己的声音了。他不确定丽芙听没听懂。但在床尾昏暗的光线里,她的下唇颤抖起来。

在无法开口的此时,他却如此渴望与丽芙进行像样的对话。他有那么多的事想对她说,需要对她说……她脸上的表情,她嗓音的颤抖,她踱步时的脚步声都在告诉他,她也感受到了同样的需要。那些始终没能说出口的事,险些彻底失去了诉说的机会。他很想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否会发生改变。

她吸了吸鼻子,“他们让我填了遗孀抚恤金的表格。”

马什点点头。这是他和彭布鲁克事先谈妥的待遇,以防他在解开格蕾特尔的罗网过程中遭遇任何不测。那种不测差点就发生了。

丽芙坐在马什床边那张椅子的边缘,就像一只准备起飞的鸟儿。她没有握住他的手。

马什的主治医师是个和蔼的爱尔兰人,名叫巴特勒。他经常露出笑容,并且暴露出门牙之间的那条缝隙。巴特勒的行医生涯开始于战争时期,那时他负责治疗被击落的皇家空军飞行员。在德国空军的攻击下幸存的少数飞行员,身体往往会承受大面积的二级或三级烧伤。他强调说,马什的伤势相比之下算是轻的。

但他感覺上并不轻。尤其是在巴特勒降低吗啡的剂量以后。马什绷带上的硼酸从几乎无法察觉,变成微弱的瘙痒,最后成了肆虐他半张脸孔的针扎感。吞咽带来的痛楚足以让他面容抽搐。入睡也变得困难。

彭布鲁克将一小盆蕨类植物放在床头柜上;羽毛般柔软的叶子从柜子边缘垂下。马什透过睫毛看着这一幕,而彭布鲁克犹豫不决站在床边,不确定该等待还是离开。马什睁开眼睛,招呼他坐下。

彭布鲁克说:“你的医生对我说,你是个‘特别命硬的混球。”他咧嘴一笑,又说:“我非常赞同他的诊断。虽然我不是医生。”

马什的耸肩扯动了绷带下面脖子上的缝合线。很痛。

“你的状况有阵子相当危险,但你很快就能离开这儿了。我得说,这让人欣慰。你的表现非常出色。”他一手按在马什的肩膀上,“能想到利用总水管,确实思维敏捷。要不是你的足智多谋,我们之中的很多人恐怕已经灰飞烟灭了。”他收回了那只手,“我们完全没准备好应付切卡辛的部下。关于这点,我要向你道歉。”

马什拿起了挂在病床扶手上的写字板。威尔?他写道。

“他平安无事,”彭布鲁克说,“当然,官方说法是他已经死了。那场大火很适合用来打掩护。”

海绵干了。马什把它在床头柜上的那杯水里蘸了蘸,然后擦净写字板。克劳斯?

“他毫发无伤。我也谢过他了。”

马什在克劳斯的名字旁边补充了两个字:协议?

彭布鲁克一脸困惑。“协议?”他摇摇头,“不。我没跟他谈过什么协议。”

克劳斯显然没有提起他和马什达成的交易。如果马什死在医院里,协议也就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马什没有在那么小的写字板上说明协议的耐心;克劳斯的事只能再等个几天,到马什说话时不会撕碎声带的时候再说了。

杀手?马什把那两个字亮给彭布鲁克看,然后立刻擦去,免得护士或者医生进门时看到。

彭布鲁克再次摇了摇头,“你撞上他以后,剩下的部分就不多了。在碰撞发生前,那家伙把发动机罩融化了一半;他的身体熔进了金属里。把你弄出那堆残骸,装进救护车,同时还要不泄露机密,这些已经够难了。但我们及时用防水帆布盖住了车子。我们把那堆东西直接装上一辆平板货车,搬到了码头上的一间仓库里。”马什点点头;他知道那儿是情报局的储物处。缝合线又抽痛起来。“为了保存遗体,我们用干冰塞满了那地方,但……”

马什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靠回枕头里。没法指望找到有用的情报了。

“林肯郡偷猎者依旧保持沉默。”

马什叹了口气。这是当然的。

“但是,”彭布鲁克说,“说到这个,我们似乎弄清切卡辛是怎么和他在莫斯科的上级联络的了。”

马什扬起眉毛。

“克劳斯已经证实,苏联人在袭击维斯塔普的农场时俘虏了双胞胎之一。他声称自己看到她被人装上了一辆卡车。”

马什翻了个白眼,脑袋重重埋进枕头里。一根缝合线断了。双胞胎。当然,当然,当然。

冯·维斯塔普博士花费了数十年的光阴去追寻尼采的“权力意志”。在为骇人的医学实验充当幌子的弃儿养育院里,他耗费庞大的心力,用弃儿的柔软陶土塑造出了超人。数年过后,在海因里希·希姆莱的资助下,他成功了。到了1939年,他创造了能够达成惊人壮举的四男四女:格蕾特尔,克劳斯,莱因哈特,卡姆勒,鲁道夫,海克,以及一对无名的同卵双胞胎。

那对双胞胎的能力非常特殊,却又好用得要命。她们能透过彼此的眼睛去看,经由彼此的耳朵去听,又能感受到彼此感受到的一切。她们在战斗中派不上用场。但她们却是极其安全且优秀的交流手段。让双胞胎之一待在柏林,再把她的姐妹部署在别处,德国最高统帅部就能随意传达最为敏感的命令,接收最为详细的报告,而且无须依赖加密或是脉冲串传输。马什思绪飞转。他在匆忙书写的过程中弄断了粉笔。另一个?

折断的粉笔咔嗒一声落在地板上。它滚到了小床底下,留下一道淡淡的粉尘痕迹。

彭布鲁克说:“他不知道德国佬把她部署在哪儿。但是,很难想象她当时不在欧洲的某处;甚至她可能就在德国境内。苏联佬多半把她也抓走了。”

这是当然的。事后想来,这太他妈明显了。他为什么没有重读那些文件,仔细审视他从德国取回的党卫军运作档案?他本该在返回马利筋的当天就唤醒自己的记忆。如果他这么做了,就会立刻找到其中的关联。但他拒绝承认自己变弱,拒绝承认自己需要重拾技艺。拒绝承认他早已不复当年之勇。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苏联缓慢而有条不紊地消灭马利筋最初那批巫师的做法,暗示着他们在为某些事做准备。某些大事。马什就此警告过彭布鲁克。而现在,他们从骑士桥的溃败可以得知,阿尔扎马斯-16成功再现并改进了强化部原本的技术。

总体来看,这意味着苏联佬打算将相当于党卫军神电子队的共产主义者部队公诸于众。为了让世界在苏维埃联盟不可阻挡的力量面前颤抖。

但这件事尚未发生。否则,彭布鲁克就不会把时间浪费在闲聊和客套话上了。苏联佬还有怎样的手牌?切卡辛和他的上级把威尔留到最后对付,而如今威尔已死,至少在外界看来是这样。他们还在等什么?

和其他人一起?马什画了个指向“威尔的死”的箭头,又从那边画出一个箭头,指向“确认?”二字。

彭布鲁克点点头,“是的。这就是我们的结论。我们的朋友切卡辛做事很严谨,对吧?他不是会打破章程的那种人。”

对于深谙谍报技艺的人来说,推断出那种章程并不困难。威尔身故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切卡辛肯定已经听说了,他在莫斯科的上级也一样;但这也许是精心设计的托词,是假情报。所以在切卡辛通过双胞胎亲口证实威尔的死亡之前,他们都不会行动,而切卡辛在从杀手那里得到确认之前,又不可能做出那种担保。

太可惜了。海军部地下室的那些孩子本该为苏联人送上可怕的“惊喜”。马利筋已经摆好了架势,准备一等那个蘇联佬出现,就砍断他的膝盖。

但他们可以把他骗出来。只要抓到双胞胎一……

马什很清楚该去哪儿找她。他想起了之前对威尔的那些盘问,他们向他详细询问了大使馆的事。所以威尔才会提到在那扇钢箍门外站岗的守卫。

嗒、嗒、嗒,威尔用粉笔向彭布鲁克概述了自己的想法。

格蕾特尔回来了。她又想握住马什的手,他抽开手掌,“别碰我。”他费力地说。

“休息一下嗓子吧,”她说,“用这个。”她又把写字板放在他的膝上。

别碰我,他写道。

“你今天该拆绷带了。”格蕾特尔说。

你来干吗?

她皱起眉头,仿佛理由再明显不过。“你今天该拆绷带了。”

他打算叫罗杰过来,但抬高嗓门让他再次难以呼吸。他咽下鲜血和发酸的组织碎屑,格蕾特尔一手按住他的胸口,温柔地将他推回枕头上。“放松。”

她手掌的温暖透过他那件单薄的病号服传来,逗留不去。如果马什抬手拍开,就肯定会扯到针头或是缝合线。她朝他露出微笑。

“——在接下来的数周内彻底戒掉止痛药,虽然也许会很困难。”

门开了。巴特勒医生为丽芙扶着门,显然正在谈论马什的护理事宜。她走进门去,听着医生的指示,心不在焉地连连点头。格蕾特尔的手落回膝盖上。

噢,不,马什心想。别是现在!

他们有重修旧好的机会。这并非他的幻想。他能从丽芙来探望的时候感觉出来。他睡着的时候,她会握住他的手。但格蕾特尔的出现也许已经摧毁了他和丽芙正在缓和的关系。

丽芙正打算向巴特勒询问什么,但看到坐在马什床边的格蕾特尔,她便停了口,“这女人是谁?你的女朋友?”

格蕾特尔站起身,“你好啊,奥莉薇亚。雷邦德和我是同事,”她用双手抓住丽芙的手,“终于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丽芙朝她皱起眉头。但她愤怒的目光只和格蕾特尔的双眼对上了片刻。看到那些电线的时候,她抽身后退。她又抱住了自己。

“噢,外交部还真是个迷人的地方。”她嘀咕道。她抬高了嗓门,然后说:“没想到你喜欢德国女孩。雷邦德。”

他究竟该怎么说明格蕾特尔的事?丽芙,来见见希特勒的秘密武器吧。她疯狂、冷血又能预知未来。在我认识你之前很久,她就痴迷于我。没人知道理由。

格蕾特尔杀了我们的女儿。

让那些麻烦事都见鬼去吧,他下了决心,丽芙有资格知道真相。

他做好了迎接无可避免的痛楚的准备。“格蕾特尔——”他开了口,但巴特勒伸出一只善意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现在还不行。让你的嗓子再休息一天吧。有必要的话,就用这块板子。”他对女人们说,“在我拆掉绷带和缝合线之前,千万别让他太激动。”

格蕾特尔勾住了丽芙的臂弯,丽芙又缩了缩身子。“我们去外面走走,让医生照看你丈夫吧。”

马什试图透过巴特勒的手掌大喊:“离她远点儿!”但呼喊令他本就走样的声音更加失真,医生的手更让它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噪音。

丽芙迟疑片刻,皱起眉头。格蕾特尔把她推向门口。巴特勒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一支注射器。他咬下塑料护套,把它吐到一旁。

“你瞧,”他低声说着,朝马什俯下身去,把那根针扎进他的肩膀,“你的情人和妻子像这样见面肯定很令人苦恼,但木已成舟,”他的拇指按下活塞,“你得放松才行。”

“丽芙,别落进那婊子的魔爪。”马什含混不清地说。

等他醒来时,丽芙和格蕾特尔不见了。医生站在他身旁。

“我们结束了,”他说,“你感觉如何?”

马什透过朦胧的双眼仰视着他。他无力地眨了眨眼。结束了?噢。绷带。

他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的手指碰到了一条从左眼角延伸到下巴边缘,随后跨越喉咙的瘢痕组织。它坚硬而光滑,就像一件忘在暴风雨里,又由阳光晒干的皮革上衣。他指尖下面的皮肤毫无知觉。

“放松,放松。”巴特勒说。他用单手举起一块刮脸镜,“你需要接受自己的身体形象的改变,这点很重要。这需要时间。但同样重要的是,你得记住自己仍旧是发生车祸之前的那个人。”说完,他把镜子递给了马什。

他认不出自己了。镜子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伤疤比他预想中更长也更宽。一块丑陋起皱的血肉盖住了他的半张脸。受损皮肤的烧伤部位泛着粉色光泽,中央裂开的位置用缝合线固定。此时此刻,那里痒得让人发狂。

巴特勒说:“我建议你暂时别刮胡子。进一步刺激皮肤可能会留下瘢痕疙瘩。”他的警告毫无必要。马什已经决定留胡子了。如果一切顺利,就能盖住最丑陋的那部分伤疤,让破相不那么明显。

他穿衣的时候,巴特勒为他说明了清洁和护理伤疤的方法。但马什没记住那些指示,因为他一心只想找到丽芙,把她从格蕾特尔身边赶走。他的脚不耐烦地敲打铺着油布的地板,等着巴特勒写好那两张处方:一张是抗生素,另一张是止痛药。

马什勉强吐出一句咆哮:“谢谢。”然后他便匆忙离开了房间。

丽芙和格蕾特尔坐在走廊的一张长椅上,周围的一切都散发着消毒剂的气味。丽芙无力地靠着娇小的格蕾特尔,头枕在她的肩上。格蕾特尔用一条手臂搂住丽芙。丽芙发着抖。她双眼发红,还流着鼻水。

“在花园里的那天,我曾经那么期待……从那时起的人生本该完美又精彩才对。”丽芙说道,压抑至今的悲伤让她语气沉重。格蕾特尔拥抱了她,“那是在战争开始之前。在威利顿的事之前……”她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膝头的一块纸板。

这让马什停下了脚步。从他们在帕丁顿车站和襁褓中的女儿道别——当时是德国空袭最为猛烈的日子——的那天起,丽芙就把疏散标签的收据带在身边,他们把另外半张打过孔的标签夹在了艾格尼丝的衣服上。疏散号码在那块又皱又旧的纸板上仍旧依稀可见:21417。

格蕾特尔再次向丽芙耳语。丽芙又发起抖来。格蕾特尔温柔地递出一块手帕,让她擦拭泪水。

马什立刻明白了自己昏睡时发生的事。格蕾特尔给予他妻子的,是她渴望已久的耐心倾听。格蕾特尔观看了未来(那是在多少年前?)然后预见了一条将她带毒的荨麻缠在丽芙心脏上的道路。作为回报,丽芙把甚至未曾向丈夫坦白过的心事倾诉给了格蕾特尔。在此期间,她不经意地给了格蕾特尔需要知道的一切,让她能够策划那场杀死他们女儿的轰炸。

在1940年的那段日子里,格蕾特尔曾经对他们莫名地熟悉……而那些全部来自丽芙。来自今天。1963年。

初窥幕后的秘密让他步履蹒跚。面对格蕾特尔将许多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事实,就连他的怒火也消失无踪。世界是她的织机;她以同样的尺度编织着矛盾与悲伤。

你这可悲的婊子。马什的双手攥成了拳头,把身体的痛楚抛到脑后。他再次迈开步子,享受着那种释放感,期待着用手指抓住她那些电线,感受从她的颅骨破壳而出的电极,就像在复活节孵化的鸡雏。

格蕾特尔看到了他。丽芙感觉到了她的动作;她抬起头。她的脸仿佛一张悲伤与困惑的面具。

他认出了其中深邃的悲伤,因为他每天早上都能在镜子里看见。但丽芙没能认出他来,没能透过伤疤、眼泪与记忆的迷雾认出他;至少数次心跳的时间里没能办到。

这些时间足以让他的狂怒转变为无力的愤怒。他不能抓住格蕾特尔的辫子把她拖出医院。否则他就得告诉丽芙,她刚才究竟做了什么。他得告诉她,她刚才所做的事,再加上格蕾特尔的疯狂,导致了艾格尼丝的死亡。

丽芙会垮掉的。

马什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即使代价是失去与丽芙重修旧好、并向格蕾特尔复仇的机会。他不能让丽芙承受那么多的自我憎恨。

格蕾特尔端详着他残破不堪的脸,然后笑了。

第十章

1963年6月8日

英格兰,伦敦,克罗伊登

马什的出院成了引发山崩的那块小石子。在他返回安全屋以后,事态发展迅速。必须如此。今年的女王诞辰庆典定在六月的第三个星期六。最后期限近在眼前:就在马什回归的九天后。

至少,威尔觉得那是马什。那个人自称馬什,举止像是马什,甚至会像马什那样压响指节。但医院就像虫茧,为惊人的剧变提供了机会。他的嗓音带着砂纸般的沙哑;他丑陋残破的脸上蚀刻着一条蜿蜒如蛇的伤疤;他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位置长出了花白的胡茬。一次说上太多句话会让他缩起身子。他走路时小心翼翼,就连进食和吞咽都慎重而缓慢。而且就像一直以来的他那样,他坚忍地背负着重担。独自一人。

但如果马什觉得没人在观察自己,有时就会无力地背靠办公桌、墙壁、或是椅子,把又一片止痛药丢进嘴里。而威尔——他对借助止痛药逃避的做法并不陌生——会观察他。对威尔来说,它的作用是摆脱平静而无形的苦痛。马什的痛苦刻在他的脸上,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马什成为了威尔自我欺骗的实际体现。与威尔安慰自己的谎言构成了不容置疑的矛盾。对于和切卡辛的会面,威尔用受害者只有巫师们的理由来说服自己:那些家伙是自作自受。

但马什的毁容是威尔行为的直接结果。他也是自作自受吗?

不。

这是威尔害的。马什没有死(他们称之为奇迹,但他们并不知道他有多顽强),但他的血仍旧染红了威尔的手,他的鲁莽让一位无辜者受伤致残。马什成了一面镜子,一面魔法窥镜,映照出威尔的美丽谎言背后的丑恶真相。多亏了格温多琳,威尔逐渐战胜了创伤。但马什永远无法办到,他没有痊愈的可能。

回想当初,威尔披着正义而自怜的外衣。那件外衣已经不合身了。

他很好奇马什对丽芙是怎么解释的。很久以前,威尔曾经对她很有好感。尽管他这些年没怎么想过她,却发现光是想到丽芙为她丈夫的遭遇而责备他,他就无法忍受。不过当然了,她有资格怪他。

在马利筋的准备工作中,威尔有自己的角色要扮演。如果接下来几天的事态按照计划发展,交涉的过程就会随之改变。威尔的工作就是确保那些孩子顺利度过转变。身为死人,他没法再使用自己在基金会办公室里的保险箱。但不用说,斯蒂芬森——那个冷酷又条理分明的杂种——毫无顾忌地复制了威尔用巫师们的私人日记汇编而成的主词典。他们第二次拜访那些孩子的时候,派席克从海军部的金库里取来了一份副本。

这份工作带来了意外而难以接受的后果。如果说马什的状况足以粉碎威尔的自欺欺人,那么在海军部地下每度过一分钟,都会让威尔更难相信自己是过去事件的受害者。那些可怕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受害人。受害于威尔的所作所为引发的滥用。他的借口,他熟练的自我辩解,在这间恐怖的教室里全无用武之地。

某天晚上,在那栋安全屋里,威尔向格温多琳坦白了一切。

他躺在休息室的一张沙发上,两条长腿搭在边缘,头顶贴着她的腿。自从马什出现在他们家门口以后,这还是她头一次允许他触碰自己。在他能够自由行动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将那种姿势保持了很久。

“你是对的。抱歉。”

她将一根手指绕上他逐渐稀疏的头发。“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她说。

“在想你父亲当初反对我对你的求婚时,也许是察觉了什么?”

她的嘴角浮现出悲伤的笑容。从威尔上下颠倒的视角看来,那仿佛是一副苦相。“我觉得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向前迈进。”

这是几乎将马什扫地出门的那个女人说出的话:当时的她认定马什是来要求威尔回归马利筋的。她是不想再保护他了吗?她肯定也明白,向前迈进就意味着对随后的血之代价视而不见,对吧?他身体发冷,仿佛不着寸缕。但格温多琳在这种事上从不犯错,她的智慧远胜于他。

威尔颤抖着吸了一口长气。重拾早已抛弃的技艺所需的努力让他畏惧而疲惫。“我向自己保证过再也不说以诺语的。”

格温多琳漫不经心地将一缕头发拢到耳后,“或许也没这个必要。”

“或许吧。但他们尝试带她过来的时候,皮普希望我能在场。”让双胞胎团聚的计划为威尔增长的恐惧出了一份力。它无可避免地让人想起了战时袭击强化部的行动。在马什看来,这就意味着成功是注定的。归根结底,尽管那次袭击以惨败收场——这多亏了格蕾特尔——但方法本身是成功的。马什并不知道,幻灵们险些将幸存的袭击人员抛弃在德国。威尔从未告诉过他这件事。这迟早会引发一场令人不安的对话。

“还有其余那些事。”威尔补充道。马什的计划分为两个部分。

“他相信你。”

“我很怀疑皮普会相信任何人。他不熟悉那些孩子,不了解他们。但他熟悉我这个魔鬼。”

“魔鬼所迫,别无选择。”她引用道。

“说到那一位。”威尔说。他略微转头,颔首示意,无声地将她的注意力转向楼梯那边。格蕾特尔缓缓爬上楼梯,注意力放在她要求玛德琳为她找来的其中一本书上:那是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她和格温多琳亲切地彼此点头。

他们等着格蕾特尔走到听不见的地方。格温多琳耳语道:“她真能做到他们说的事吗?”

威尔思索了片刻。“是的。我相信可以。”

他弓起背脊,伸展身体,直到胸骨噼啪作响。他花了许多个小时去埋头研究那本字典。他坐直身子,“所以。你原谅我了吗?”

格温多琳的表情像是吞下了某种酸苦之物,“威廉,你犯下了叛国罪。有人因此而死。”

参与马利筋的行动就是让他避免终身监禁的代价,这点不言而喻。虽然这能否真的让他免于牢狱之灾还有待观察。他认为克劳斯之前谈妥了某种协议,现在他很想知道结果如何。

“我根本不在乎英国有没有原谅我,”威尔说,“我只在乎你怎么想。”他叹了口气。他的呼吸带着他用来安抚肠胃的姜茶的余味,“你原谅我了吗?”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还没有,”格温多琳碰了碰他的膝盖,“但你有进步了。”她亲吻了他的脸颊,然后起身离开。

“格温多琳?”他说,“我害怕。”

接受自身的错误,也就意味着接受这个世界没有因为他的行为而变好的事实。对他和格温多琳而言,这个世界没有变得更加安全。如果苏联人决定再试一次,马什和他的同事要怎么才能保護他们?但威尔夜不能寐的理由并非如此。

她坐了回去,“害怕。”

“害怕将要发生的事。害怕他们要强迫我去做,强迫我见证的事。我担心自己又会因此崩溃。”他低下头,无法直面她的目光,“而且我害怕这次不会有人为我收拾残局。”

她握住他的手,搂住他的肩膀,抱紧了他。

1963年6月9日

英格兰,伦敦,梅菲尔

计划复杂,而且时间紧迫。糟糕的组合。

他们必须在女王的年度生日庆典结束前,让计划开始运作。但真正的难点不在于时间表,也不在于情报局需要在仓促间挤出的人力物力。

第二大的难点在于数学。

最大的难点在于确保克劳斯的合作。

马什站在贩卖银酸橙的小摊内部,看着帐篷、凉亭和看台在格林公园里像伞菌那样接连冒出。虽然今早的细雨已经止息,而宽步道边的水洼反射着明亮的阳光,但他仍旧穿着防水斗篷。他用翻起的领子和歪戴的软呢帽遮掩脸部,让普通路人无法看见他最吓人的那部分伤疤。他希望胡子长到足够浓密后也能起到帮助。他就像个十足的傻瓜——他自己的感觉也一样,毕竟太阳升得更高了,夏日的湿气也在发挥影响力——但这样总比不加掩饰要好。

现在人们都会盯着他瞧。他再也没法保持低调了。在眼下,他的胡须还只能算是浓密了些的胡茬而已。那儿痒痒的,尤其是凹凸不平的伤疤边缘。他揉了揉脸,然后露出苦相。

他在外交部的事业正式完蛋了。马什提醒自己,他在很久以前就放弃了那种生活,但不知为何,这次显得更加无可挽回。某种远比他的外貌更加根本的东西已经改变了。

丽芙再也不会碰他了。碰他?如今她看到他就会退缩。哪个女人不会呢?

逐渐升高的热度让公园散发着宜人的潮湿气息。沿着皮卡迪利大街行驶的卡车和公共汽车释放出的汽油味混入其中。车流缓慢地向前挪动,受限于仅有的那条车道。道路施工人员正在修补皮卡迪利大街和周边数条街道的坑洞,为周六的人潮做好准备。那天清晨,在微风止息之前,道路施工让热沥青的难闻气味在公园内弥漫。相比之下,马什寧愿选择雨后积水的气味。他真希望能下一场足够猛烈、足够纯净的雨,将自己人生中的所有错误一并洗去。

在他的左方,在广阔的格林公园对面,伫立着白金汉宫和王宫花园。王宫本身是个大杂烩,包括乔治四世时代的所谓“复兴经典”样式,维多利亚时代较为朴实的增建与改建,以及在大规模空袭过后的现代增建部分。在他的前方略微靠右,越过凉亭,再穿过皮卡迪利大街拥塞的车流,苏联大使馆就伫立在那里。

从表面上看,格林公园的临时建筑是为了容纳将于女王诞辰日到来的人群。在大使馆那边好奇的看客眼里,应该也是这么一回事。

但私底下,这些建筑物的作用是向同样的看客掩饰一条新壕沟的存在。正如道路施工人员——全都是由情报局特工假扮的,包括罗杰在内——只是伪装,为的是根据数学专家给出的数字进行调查、测量、平整和标记半月街的情况。

只是简单的物理现象,专家们说。前提是你们的计算没出错。

这取决于是否拥有大使馆的精确平面图。马利筋没有。他们有那栋建筑建造时的原始设计图,以及威尔的证词。但聪明人会假设苏联人出于自己的目的——或者出于恶意——改动了内部设计。

情报局在苏联大使馆里没有线人。因此,彭布鲁克通过上级向他们在军情五处的同僚送出了申请。对英国情报界其余的部分而言,马利筋是个不解之谜。他们只知道这个半自治的小型组织负责最肮脏的活儿,而它为数不多的要求会得到最高的优先级。军情五处给出了更新后的平面图。他们无法保证准确性,但它与威尔记忆中那道守卫森严的房门的位置相符。

马什满足地看到准备工作顺利进行,又承认自己无法让进度加快的事实,于是回到了海军部。出于良心,在请求克劳斯继续帮忙之前,他得先把他们在威尔宅邸那次行动前达成的协议告知彭布鲁克。他昨天就打算这么做了。

马什敲了敲彭布鲁克办公室的门。没人应门。他又敲了敲,见无人回应,便转动了门把。门上了锁。

派席克从自己的办公室探出头来。“他今天没来,”他说,“昨天也没。”

“他在哪儿?”马什努力做到咬字清晰。人们总是很难听懂他改变后的嗓音。

派席克踏进了走廊。“也许是安抚抗议去了,”他交叠双臂,靠着门侧柱,“最近有相当不少。这次新行动更是火上浇油。”

马什抬起手,用下巴压响了指节,但碰到伤疤时又令他脸部抽搐。改掉这个习惯会很难。

“安抚抗议?”他问。他学会惧怕的那种时断时续的痛楚在嗓子里扎下根来。

“首先,”派席克说,“马利筋差那么一点——”他用两根食指来演示何谓“毫厘之差”,“——就烧光了半个骑士桥。没有给出任何解释。现在我们又表示要大张旗鼓地庆祝今年的女王诞辰。用这么大阵仗来庆祝三十七周年真的有点怪,不是吗?”

马什耸耸肩,“加冕后的第十年。”幸运的巧合。这让庆典有了可信度。

派席克说:“就算是我们也不能命令王室。我们给出建议,王室可以选择听与不听。”

马什摇摇头,“如果想避免战争,某人最好还是听取建议,”他嘀咕道,“等彭布鲁克回来,告诉他我有事要找他谈,好么?”

“我会的,”派席克说,“他该去哪儿找你?”

“我要去求克劳斯帮我个非常大的忙。但首先,我会去看看威尔。”马什说着,朝地板点点头。很痛。

派席克掏出了地下一层的钥匙。他把钥匙递给马什,同时问道:“他跟你说过他很担心孩子们吗?我的意思是,他是在担心那些幻灵。”

马什翻起白眼,“说过。”

“你怎么看?”

“我觉得威尔为了脱身什么都说得出。”

“他在我看来说的是真心话。”

“这点毫无疑问。威尔很擅长欺骗自己。”

“我明白你们两个是旧相识,”派席克说,“但不管怎么说,他最近的态度很合作。”

“很好。他开始明白自己别无选择了。”马什在走廊上迈开步子。他回过头说:“或许他妻子能帮他走回正道上。”

马什在马利筋的金库里待了几分钟,然后下了楼。他在那儿嚼碎了又一粒止痛药。和派席克的谈话让马什觉得自己仿佛用热沥青漱了口,但他还有威尔和克劳斯要应付。

他在观察室里找到了威尔,后者正埋头翻阅一本字典。那个“死人”看到马什的时候,脸上掠过了某种奇怪的表情;马什已经开始习惯了。但隔壁房间里那些孩子太过吵闹,让大人们连谈话都很成问题。马什没有选择抬高嗓门来盖过那种半是人类语言、半是以诺语的喧嚣,而是示意威尔到外面的隔音走廊去。房门在威尔身后轻声关闭的那一刻,沉默便吞没了他们。

威尔说:“你感觉怎样,皮普?”

“你是说除了总是像要被刀片呛死的感觉以外?”

“呃……不。我只是想说……你瞧,皮普。我对发生的事很抱歉。尽管我们意见不合,但我并不希望……好吧。你不该遭这种罪。”

“你这是信教了么?”

“很抱歉,我的行为导致了这种后果。”

“现在才受良心谴责有点迟了。如果你思考过自己在做什么,真正仔细思考过,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我也就不会变成这副可笑的模样了,马什很想加上这么一句。

威尔眨了眨眼。“你说得对。我只是——”

“只靠言语是弥补不了的,所以别费事了。那些孩子能办到吗?“

“他们办不到的事屈指可数,”威尔烦躁地说,他显得紧张不安,“但我很担心。”

“派席克会处理血之代价的。你什么都不用做,他手下有这方面的专家。”马什推测,派席克的手下会在执行支付时带上装有那些孩子血液的小瓶。他很想知道,怎样的伪装身份才能解释这一点。

“这对我们两个都是件幸事。”威尔的语气强硬起来。他露出同样坚定的眼神,开口道:“你无论做什么,都别想强迫我去执行哪怕一次血之代价。我已经做得够多了。”

威尔是突然长出了脊梁骨吗?看起来是的。這家伙发生了什么?先是懊悔,再是脊梁骨……但马什不认为他在必要时没法强迫威尔合作。威尔和其他人一样是有弱点的。但考虑到这件事并不重要,马什决定不去计较。

很好。只要能让计划顺利进行,就让他觉得自己在道德上胜利了吧。

“以我的理解,”马什说,“那些孩子很擅长将代价压低到可以接受的程度。”

“噢,听听你自己的话吧,”威尔嗤之以鼻,“以国家批准的谋杀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可以接受的程度。就算需要破坏飞机或者烧毁挤满人的舞厅,派席克的手下也不会有丝毫犹豫,但要担心的事还有一件。

“我们尝试让那对双胞胎团聚的时候,也许会出现复杂的状况。”

“能有多复杂?你喝得半醉的时候都成功过。”

威尔缩了缩身子。马什试图压下恼火,但痛楚给他添了不少麻烦。惹怒威尔可没有好处;他是见证过瞬间移动的巫师里唯一在世的。马利筋需要他。但何必告诉威尔这些事呢?

马什说:“这是一次单人单程的旅行。比我们上次利用幻灵移动人员的时候要简单。”

威尔挺直肩膀,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这让马什疲惫。他没有精力去观赏威尔的又一轮戏码,无论是道歉还是说教。

“我必须告诉你在德国那晚发生的某件事。回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轻松。”威尔犹豫起来,斟酌着合适的用词,“当那场冒险显然会以惨败收场的时候,我呼唤了幻灵,让它们履行后半部分的协议。它们拒绝带我们回家,皮普。”

刺痛感爬过马什的颈背。拒绝?

“这不可能。我们有协议。你和其他人完成了交涉,也付过了代价。”马什不清楚其中的细节,但这些他很清楚。交涉,代价,行动:运作方式就是这样。

威尔说:“是的,我们有协议。尽管如此,在需要离开的时候,那些幻灵却更改了回程的价码。它们想要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但威尔的确带他们回了家。这就表示……为什么威尔要在开始对话的时候道歉?刺痛感顺着马什的背脊向下蔓延。

他冷静地轻声发问:“你给了它们什么?”

“我当时还不明白——”

“你给了它们什么,威尔?”

“他们想要一个尚未诞生的孩子的灵魂。我同意了。”

马什背脊的刺痛变成了强烈的反胃感。威尔肯定是弄错了。一定是的。

马什反驳道:“这是什么意思?这种胡话是牧师的特权。灵魂这东西又不是你想给就给的。”

威尔踌躇片刻。他后退了半步,“在当时的情况下——你应该也记得,局势非常紧张——我是代表我们两个发言的。”

马什还记得坠入宇宙缝隙时的感受。记得幻灵是如何缠绕在他存在的每一个粒子上的。记得它们是如何研究他,剖析他。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不。不是他。是他未来的后裔。他的儿子。

这就是约翰这么多年来的问题所在。他空无一物,没有灵魂。

马什试图压低嗓门,却没能成功,“你把我儿子交给了他们。”他咆哮着,咽下了血液。它在他的胃中凝结。

威尔抬起双手,掌心向外,试图安抚他,“我当时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也没时间弄清楚。直到很久以后,我看到丽芙再次怀孕时才明白过来。”

愤怒盖过了马什下巴的抽痛。他压响了指节,“你把我儿子交给了他们。”

“我救了你的命。”

马什走向前去,攥紧拳头。威尔向后退去。

不,他的良知在说。它用的是丽芙的嗓音。别在这儿。你不能在这么靠近那些孩子的地方让别人流血。这太危险了……你的嗓子就在流血。你必须离开,马上。在你的血招来某些东西之前,远离那些孩子。幻灵很容易被你吸引。

“你对我们过的日子有哪怕一丁点概念吗?我们的儿子……”

老天爷啊。这些年来,他无数次思考过那个问题:事态是怎么变得如此糟糕的?现在,突然间,他知道了答案。比他的所有设想都要直接的答案。但知道也无济于事。没有丝毫帮助。他没法告诉丽芙。他仍旧不知道该怎么治好约翰。什么也不会改变,而这点是最让人沮丧的。

“我别无选择,”威尔说,“我只能这么做。”

“丽芙没法忍受待在同一个屋檐下。无论是和我,还是和他。无法忍受我们的生活变成的样子。她去勾引其他男人,只为了伤害我,”马什再次朝威尔逼近,“现在你却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在那天晚上做过的事?”

威尔再次后退,面色惊恐。他的嗓音变成了耳语,“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你能挽回错误吗?你能治好约翰吗?”

“不。”威尔说。

马什把他推向墙壁。威尔的背撞上了一块隔音挡板;泡沫材料和地毯缓和了他倒下的势头。

马什低头瞪着他,“下次别再弄错了。”

1963年6月9日

英格兰,伦敦,克罗伊登

马什说话的时候,克劳斯没有放下畫笔。要听懂他刺耳的嗓音真的很难。除此之外,某些事让他很愤怒,这意味着他语速很快。马什踱着步子,同时提出想法,做出请求。

双胞胎。马什谈论他们的语气就像在说棋子。或者是格蕾特尔的塑料筹码。她们是冯·维斯塔普博士抚养长大的一对姐妹。她们亲密无间,却大半辈子都被分开数百或数千英里的距离。始终分隔两地,因为要发挥她们的能力,就需要这么做。

他有时会好奇她们的遭遇。她们一直都是强化部里最温柔的人。克劳斯感到有些羞愧,因为年轻时的他不懂得温柔的价值。他反而加以嘲笑,误以为那是软弱,无用。他不清楚她们是全数幸存,然后受人利用,还是被处决了其中之一,避免受人利用。但在阿尔扎马斯-16那段漫长而灰色的岁月里,忘掉过去的人生会比较轻松。

她们的处境——假设她们还活着——几乎肯定比克劳斯要恶劣。而且和他相比,她们更不该遭遇这种事。考虑到他年轻时的愚蠢,帮助她们算得上某种赎罪。他也能进一步与过去划清界限,摆脱束缚着他的枷锁。

但马什的计划太鲁莽了。这个人不理解这么做有多危险。只要出现极其微小的计算失误,然后……马什从没见过被冰冷的大地永远吞没的人。克劳斯见过。在一个人最可怕的那些死法之中,只有活埋会带给克劳斯尖叫不止的噩梦。

想到这计划可能出的各种岔子,就足以让克劳斯的呼吸变成绝望的喘息。他不想去思考,也没这个必要。毫无意义。

落日将马什的影子投在了画架上。克劳斯说:“你挡住我的光线了。”

马什朝安全屋花园中央的日冕靠近了些,“怎样?你认为呢?”

我认为你是个疯子,克劳斯心想。我认为你的计划太鲁莽了。而且你是在拿我的性命冒险。

但他说的却是:“我们有过协议的。”

“协议仍旧有效,”马什说,“我从出院以后就一直想找彭布鲁克谈。他总是不在。”

“也许你应该在差点死掉之前就跟他提起这事。如果你带着我们的协议进坟墓,那你们可就省事了。”

没错,马什是在生气。他张开嘴,似乎想要反驳,但又忍住了。他集中精神,明显相当费力地让自己恢复镇定。“是的,你说得对。我应该在我们去威尔的宅子之前就跟彭布鲁克报告的。好了,我在求你帮忙。这会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我们已经欠了你一个新身份。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忙,我就会在当天绕过彭布鲁克,亲自把这事办妥。然后你就再也不用看见你妹妹了。”

克劳斯本该已经离开这栋安全屋了。如果马什遵守了承诺的话。他甘愿承受生命危险,就是因为他相信自己就算没法获得真正的自由,也不用再待在他妹妹身边了。独立。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你。”他说。

“噢,你可以的,哥哥。”

格蕾特尔在身后关上了嘎吱作响的厨房门。她光着脚大步走过石板地面。她的裙摆下露出皮包骨头的脚踝,橄榄色皮肤上是蛛网般的深色血管。她在一丛杜鹃花的前方停下脚步。那里盛开着外观各异的淡紫色花朵。她倾身向前,将脸庞埋进花丛之中。她的胸口因吸气而隆起;她陶醉地呼出那口长气。

格蕾特尔开始处理花丛,用一副剪刀小心地剪下花朵。她重拾了制作干花的旧爱好。她的作品之一就伫立在厨房的窗台上。玛德琳为她找来了那只花瓶。

“我们的雷邦德是个守信的人。”格蕾特尔说。

他们没理她。克劳斯问马什:“你相信那对双胞胎都还活着吗?”

“对。”

“就算我愿意这么做,也是为了他们。”那两个可怜又无助的女孩。想到他曾为求心安而故意忘记她们,克劳斯就自责不已。“但这没有意义,我做不到。我的电池在威廉宅邸的那场战斗里用完了。”强化部的技术人员将这些锂离子电池设计成了可充电的样式,但那需要用到特殊设备。克劳斯并不感到失望。

马什拉开了他带进花园的那只背包的拉链。克劳斯立刻认出了他和格蕾特尔从阿尔扎马斯地下室偷来的最后那块电池,仪表上显示的电量几乎全满。她一次也没用过。真够巧的。

克劳斯咬住嘴唇,思考起来。冒这种风险值得吗?为了结束囚犯生活,克劳斯几乎什么都愿意做。但马什的计划非常危险。如果有选择,如果不是因为格蕾特尔,克劳斯宁愿烂在这儿,也不想背负在伦敦城的地底窒息而死的风险。但不冒这种险,不帮马什的忙,也就意味着失去又一个逃离她的机会。他根本没有选择。

管它呢,他心想。

“格蕾特尔。”他说。她从杜鹃花丛里抬起目光。在看向她的双眼之前,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告诉我真话。这计划会成功吗?”

她的表情是悲伤?愉快?担忧?顽皮?这头该死的斯芬克斯。

她一手拿起花儿和剪刀,另一只手放在他手肘上。“是的。你会安全着陆。”

“然后?”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她的双眼闪闪发亮,“就像我们所有人那样。”

她叙述预言的方式一如既往。直截了当、陈述事实。他能相信她的话吗?如果真是如此,他就再也不用注视盘绕在她黑色双眸背后的阴影了。

“好了,”马什说,“这下你也听到了。”换作从前,他的语气恐怕会洋溢着讽刺。他的新嗓音无法体现出这样的微妙差别。

克劳斯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对马什说:“我想在结束后立刻离开。无论是否成功,我都不会再回来了。”

“成交。”

太阳落在花园的墙壁之后。这意味着今天的绘画时间结束了;最适宜的光线已经消失了。

“跟我仔细说明你的计划。包括每一步。”克劳斯说。

马什说:“屋里有张地图。“

克劳斯没能在马什的计划里找出明显的问题或是缺陷,这点值得称赞。当然了,那种不计后果的鲁莽除外。

要在这次行动中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克劳斯需要三件设备。那块电池运作正常,网子和手表也一样。

马什的计划只需要用到几秒钟的意志力。但他们必须做到完美同步,执行时也要精准无誤。克劳斯反复练习,直到数十次试运转——在虚体和实体间瞬间切换——令这块老旧电池出现受损的征兆为止。指针随着每次演练而下降。在电池变得不稳定之前,克劳斯结束了练习。

随后,他需要做的就只有等待夜幕降临了。他太过专注于准备,所以直到傍晚才意识到,他能见到自己妹妹的最后一天已经过去了整个白昼。如果计划成功,马什就会让他离开。如果失败,他就会死。

这个念头掀起了纷乱而汹涌的情绪。并非遗憾,并非悔恨。而是忧伤与惆怅,又觉得这种结束方式让人耿耿于怀。他漫长而壮大的人生将要告一段落,而另一段人生很快就将开始。无论是好是坏,在他最早的记忆里,格蕾特尔就是他的旅伴——更确切地说,她是船长,是驾驶员。而如今,他要独自前进了。

他为那种前景而兴奋,但令他惊讶的是,他也因此感到了悲伤。不是因为他很快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而是因为到了最后,她也没能成为他希望的那种妹妹。

在和马什离开的几个钟头前,克劳斯敲响了她的门。他会小睡到出发前为止。他不需要收拾行李;他们来英格兰的时候,只带了几块电池,一把钞票,以及他们背包里的衣服。没法带走玛德琳好心准备的书本和画具让他很遗憾,但他不打算带着纪念品去执行任务。

克劳斯不禁露出微笑。这句话里的暗示足以令旗队长帕布斯特气到窒息。真怪。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想起过帕布斯特了。

格蕾特尔说:“进来吧,克劳斯。”

她真的很少直呼他的名字。她知道他的来意。

打开那扇门让一丝花油气味钻进了走廊。她用花园里的花儿装饰了房间。她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她的花朵插在牛奶瓶里,又用大头钉斜向钉在墙壁上。细长的花茎从书堆里探出头来,它们夹在T.S.艾略特的作品之间,仿佛蜡纸包裹的三明治。

“我是来道别的。”他说。

她看着他。她没有动弹,开口,又或是眨眼。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去。

“等等。”她说。

他再次转向她,“怎么?”

格蕾特尔站起身来。她说:“我在铭记这一刻。铭记此时此刻的你。为了过去。”

“再见了,格蕾特尔。”

她做了出乎他意料的事:她拥抱了他。抱得很用力。然后亲吻了他的脸颊。

“谢谢你。”她耳语道。

温暖?人性?拥有灵魂的迹象?这么多年里,格蕾特尔都把它藏在哪儿?真见鬼。

克劳斯知道——虽然他很想相信事实恰恰相反——他会想念她。即使他不再爱她,一部分的他仍然会想念她。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他只能向前迈进了。

在下楼的途中,他经过了玛德琳的房门。他犹豫起来,考虑是否也该向她道别。不。重新开始也就意味着彻底了断。

午夜过后的一个钟头,马什叫醒了他。克劳斯最后测试了一遍装备,然后爬上了停在安全屋外那条街上的莫里斯牌汽车。他坐在后座上,位于乘客席那一侧。他扣上了安全带,知道自己会用得上它。腹部的结实压力加重了他的焦虑。

天色尚早,而他们得以迅速前往城市中心。伦敦城正在沉睡。街灯照亮了这座全无人类活动的城市。要想象这里早已因为疏散或瘟疫而空无一人,并不是多困难的事。他们遇到的寥寥无几的车辆也像极了在寂静的城市风景中徘徊的幽灵。

“我们就快到了,”马什说,“你准备好了吗?”

“好了。”克劳斯的胃仿佛装满了蝴蝶,他甚至担心自己只要张开嘴,就会有一只飞出来。

他们飞速穿过城市大门,而白金汉宫耸立在他们前方。克劳斯瞥见了在手电筒的光芒中闪闪发亮的黄金和铁。马什驾车穿过了一条围绕着庞大雕像的环状交叉路口;克劳斯猜想那是为了纪念某位过世的君主。

他们在几次心跳的时间里就绕过了圣詹姆斯公园。真怪,克劳斯心想。那座公园就像磁石,一次又一次地吸引他回来。马什用力扭动方向盘,而他们随即陷入了杂乱的伦敦街道里。

几分钟过后,他停了下来。他们让车子在路边空转引擎。马什拿起那台装在仪表板下方的双向无线电的话筒。他宣布道:“就位。”然后他把话筒放回支架上。

“记住。三秒钟。”马什说。

“我记得。”克劳斯说,但他还是确认了手表,“你还记得你那部分吗?”

“记得。”

“我们的协议呢?”

马什打开了仪表板上的杂物柜。他拿出一只深酒红色皮革的单薄提包。“现金,身份证明文件,还有艾尔斯伯里的一间公寓的租约。只是要记住,丢弃这辆车和返回公园会花掉我几分钟的时间。”他把提包放回杂物柜里。

无线电伴随杂音响了起来。“一号,畅通。”这意味着半月街没有车流。片刻过后,另一个声音说:“二号,畅通。”皮卡迪利大街也没有车辆经过。

第三个声音说:“行动。”而马什照做了。

他狠狠踩下油门,前冲的势头令克劳斯靠向座位。动力不足的引擎发出抗议的尖鸣。克劳斯专注于自己的呼吸,努力不被那些“蝴蝶”压垮,而这辆车终于开始加速,同时猛地绕过转角,驶入半月街。要是他没有系紧安全带,这样夸张的动作足以让他的身体在车座上滑开——并且因此失准。

他们经过了冒牌施工人员设置的第一只交通锥。那是加速标志。但马什没有停车,这意味着车身的位置正确。

大使馆出现在挡风玻璃的前方。它不断变大。

他们迅速经过了第二只交通锥。马什毫不犹豫。

他们爬上情报局的道路工程制造的不起眼坡道,引擎的嗡鸣逐渐响亮。这是最后一次校准。克劳斯将一根手指搭在手表上。

大使馆看起来比克劳斯想象中要高大许多。相比之下,他用来说服自己的那些论据显得那么渺小。这不是什么好主意。这是个糟糕的主意。堪称疯狂。随着那栋建筑越来越近,他抬头看了那么一眼,然后发现了像是电视天线的东西。天线?

他想起了阿尔扎马斯的故障安全装置。

克劳斯说:“我们要怎么知道——?”

但他们随即穿过了施工队用油漆画在街面上的记号。马什猛然转向。他踩下刹车,大吼道:“趁现在!”

在拥抱意志力的同一瞬间,克劳斯按下了手表的柄头,然后他便以弹道曲线飞向了苏联大使馆。大使馆周围高大的铁围栏以超过四十英里的时速掠过他身旁。

他拿起用拖链拖在身后的那张密目网。它和他一样是虚无状态,这意味着风无法迫使它展开。飞过像是厨房的房间时,克劳斯轻甩手腕,打开了网子。

按下柄头的三秒后,他的手表震颤起来。正常的闹铃派不上用场,因为它在幽灵形态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但克劳斯能感觉到它在自己幽灵般的手腕上颤抖。

在轨迹的最高点,他强迫自己和那张网子闪烁了一瞬间。他的速度慢了下来;网子不再是空的了。

紧接着,他飞出了大使馆,沿着皮卡迪利大街滑翔下降,直到进入格林公园。他侧过身子,以避开壕沟的边缘。那张网反抗着他。他在这场钓鱼远征中捕到了东西。

撞上藏在某座凉亭下方的第一层安全气囊之前,他恢复了实体。它们随即爆裂,减缓了他的速度。嘭。他再度变为虚体,让那张网及其内容物穿过他的身体。他瞥见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几块简易床的碎片,以及半块煤渣砖。

然后他变回实体,在壕沟里碰撞翻滚着停了下来,第二和第三组气囊也随之破裂。嘭。嘭。

从马什踩下刹车算起,才过去了十二秒钟。但克劳斯的任务尚未结束,而他必须加快速度。

他晕头转向地站起身来。他循着手电筒的光芒来到这条壕沟的尽头。有个女人被困在网子里,身体埋在杂乱的铺盖和混凝土块的下方,挣扎不止。

动作狂乱,时断时续。因为她吓坏了。她怎么可能不被吓到呢?

克劳斯剥开那张网子。“你很安全,”他用德语说。在挪开碎屑的时候,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她奇迹般地没有摔断肢体;他从她甩动手脚的方式就看得出来。但剧烈挣扎让她瓷器般洁白的皮肤新添了大片的割伤和淤青。

她张开嘴巴,仿佛在无声地尖叫。她是个哑巴,就像她的双胞胎姐妹那样。

克勞斯双手贴上她的两边脸颊,轻柔地拂开自她头皮垂下的几束电线。马什说得对:她就连睡觉时都佩戴着电池线束。因为莫斯科那边随时可能会送出紧急信息,不分昼夜。

“你安全了。是我,克劳斯。你还记得我吗?”

她在他的双掌间蠕动。她瞪大眼睛,困惑而又不明所以。

“克劳斯!农场的那个!”

她皱起眉头,抽身后退。

“我是来救你的。”他说。这句话或多或少是实情。他希望是。“抱歉来得这么突然。我们没法提前警告你。”

她的眉头皱起;她的挣扎停止了。

克劳斯?她用口型说。她的困惑丝毫不减,或许更害怕了。上次他和双胞胎之一进行有意义的交流还是在战争之前,当时他和莱因哈特还在争夺博士的青睐。那时的他年轻又傲慢,杀人不眨眼。她要怎么知道他已经变了个人?

“是的。是我。”克劳斯用一条手臂搂住她,扶着她坐起身。他的碰触让她缩起身子。他忘记了这对姐妹的双眸是不同的颜色:一只蓝色,一只棕色。博士那些实验的副作用。

他们飞奔着转向左方,右方,下方,然后是上方。她观察着壕沟的土墙和粗糙的橡木木材。在哪儿?怎么会?她用口型说。

“你必须仔细听我的话。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他首先看向她棕色的眼睛,然后是蓝色的那只,“我是在跟你们两个同时说话吗?”

她又皱起眉头,专注地眯起眼睛。她缓缓摇头。专注转变成怀疑,然后是新生的恐惧。她发起抖来。

克劳斯从未和双胞胎共事过,但她的反应很容易解读。她失去了和她姐妹的联系,如今她陷入了恐慌,因为她混乱到无法正常思考了。

可怜的姑娘。克劳斯身体前倾,她又缩了缩身子。

“我不会碰你的。我只想检查你的电线和线束。”

她耸起的双肩稍微放松了一点儿。克劳斯察看了她的电池。那并非帝国强化部样式,而是原始技术和那个杀手的植入物的混合体。苏联人改良了双胞胎的装备,让它在实际使用时能够拥有更佳的耐久性和寿命。克劳斯没有接受过类似的改良,毕竟他们打算让他在阿尔扎马斯-16度过余生。而且当然了,俘虏他们的那些人根本不敢对格蕾特尔的装备进行哪怕最细微的修改。她太珍贵了。

从仪表来看,电量还剩下三分之二。与她的电线(样式也有别于他的电线)相连的三齿香蕉插头牢牢接入连接头,上面扣着安全闩。克劳斯顺着电线看向她的头部;他在半途中找到了一处弯曲的扭结,纤细的铜线从绝缘层伸出。苏联人连它也换过了。或许还换了很多次。他的手指擦过磨损的电线时,她的身体微微痉挛了一下。

“抱歉。”

他自己的电池开始失效,断断续续地吐出仅剩的电量。他断开了线路。然后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剥开扭结的绝缘层,但只到能够展开断裂处线皮的程度。毫无遮掩的铜线在电筒的光芒里闪闪发亮。他用拇指与食指转动和重新编结这段电线,以便让电流恢复流动。它回头需要焊接和更恰当的拼接,但眼下这种修理就足够了。

他对自己的电线这么做过无数次。他们都一样。

“好点没?我能和你们两个同时对话了吧?”

她又试了一次。恐慌变成了颤抖的释然。她点点头。

问题解决了一个。但她的姐妹对这一切会有什么反应?她是否已经在莫斯科拉响了警报?

“听着,这是紧急事态。我在和能让你们团聚的人共事。你们可以得到自由。你们两个都是。”

震惊的表情掠过她的脸。在他的想象里,数千英里外那张完全相同的脸上也掠过了这副表情。它逐渐转为难以置信,然后是发自内心的期待,让人不忍直视。

“我知道那种感觉。”他坦白道。他忍不住。她脸上的那种表情……“我曾经被关在阿尔扎马斯。”

我们知道,她用口型说。

“我知道你没有信任我的理由。我向你保证,你们可以团聚,而且很快。但想要成功,你就决不能让苏联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再次打量她的眼睛,真希望能亲眼看到她那位姐妹,“你明白吗?在苏联人发现你失踪之前,绝对不能让他们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和姐妹一起认真思考的时候,那对异色眸子失去了焦点。她用力点点头。

“很好,”克劳斯试图向她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他们很快就会过来。”

她发起抖来。尽管现在是六月,但时间仍是深夜,地面也湿漉漉的。他掳走她的时候,她正在睡觉。大半张毛毯一起跟了过来。克劳斯拾起毯子,盖在她身上。

他们等待着。某处传来一只蟋蟀的鸣叫声。

“莱因哈特在英格兰,”他说,“我妹妹也是。尽可能避开他们吧。”

困惑扭曲了双胞胎之一的脸。

“说来话长。”他说。

蟋蟀的叫声,以及肾上腺素过量分泌后的虚脱感,都让克劳斯昏昏欲睡。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终于,有架支在壕沟远端的梯子在工作靴下发出嘎吱的响声。没过多久,马什来到了他們身边,派席克和克劳斯不认识的第三人紧随其后。

看到双胞胎之一的时候,马什松了口气。“早上好。”他说。他拿着一块写字板,一只纸袋,以及从车里取来的提包。

他把提包递给克劳斯。“谢谢。以及祝好运。”马什说。克劳斯确认了箱内,马什遵守了诺言。作为交换,克劳斯取下了线束上那块耗尽的电池,递给了马什。

无论在字面还是比喻意义上,他的双肩都卸下了重担。这会是他最后一次佩戴电池。但这份认知并未伴随任何感伤。这是克劳斯争取来的,他不会怀念伴随着冯·维斯塔普的遗产的那股铜味的。

马什伸出了手。克劳斯握住了那只手。“谢谢,”他说,“她的电线受了损伤,但还能撑下去。”

克劳斯在双胞胎之一的身旁蹲了下来。他切换回德语,然后说:“你可以信任这个人。你们很快就能安全了。我现在要走了。再见。”

克劳斯爬上梯子的时候,马什向双胞胎之一做了自我介绍,用的同样是流利的德语:“我叫马什。我需要你的帮助。”

克劳斯只听见了这句话,因为他随后便钻出凉亭,进入了公园。这里风景优美、平和,月光为每一棵草木勾勒出了银边;他几乎能想象这儿是他的私人猎场。但他并未逗留。

一辆出租车停在公园东侧的宽步道边,让引擎保持空转。克劳斯爬上了车。

情报局的司机说:“伙计,要去哪儿?”

克劳斯思索起来。“哪儿都行。”他说。

第十一章

1963年6月11日

英格兰,伦敦,梅菲尔

她没有名字。根据记录,冯·维斯塔普和他在党卫军的密友称她们为“1号”和“2号”。由于她们左腕内侧的刺青,苏联人也给出了相似的称呼。马什问她如何称呼自己,但她用文字表达起来却十分费力。他推测双胞胎分享着某种常人无法理解的认同感。

这对马利筋只有好处。双胞胎无比渴望回到彼此身边,这点很明显。马什希望团聚的承诺足以赢得她们的合作。医生为双胞胎之一做粗略检查的时候,他努力维持清醒。自从离开医院以后,他就没好好睡过一整晚:躺下的姿势会刺激到他的伤口,也令他的喉咙深处发痒。那种瘙痒感有时会导致剧烈的咳嗽,迫使马什朝床边的垃圾桶呕吐。

医生宣称双胞胎之一的状况正常。她在离开的过程中撞得不轻;但除此之外,就像他们期望的那样安然无恙。这值得庆幸;出岔子的可能性足有好几十种。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困惑又紧张。这也合情合理。

前一天晚上,马什把丽芙的几件旧衣服塞进了一只杂货袋里。打开袋子的时候,他发现那些衣服闻起来就像他妻子仍然年轻漂亮的时候。说来也怪:有些遗忘已久的东西却会显得弥足珍贵。但马什甩开了那份伤感,专注于眼前的工作。克劳斯从大使馆“捕”来的那名女子比丽芙要高,也更瘦一点儿,但马什至少给了她换下睡衣的机会。

没等马什和派席克转过身,她就开始脱衣服。毫无隐私意识和羞耻心。马什不小心瞥见了几条伤疤,以及过去的手术伤口。冯·维斯塔普农场的另一件遗产。

几分钟过后,他们就跨越了沾满露珠的草坪,来到一辆等待着的厢式货车那里。车流多了不少,但天色尚早,他们很快便回到了海军部。他们抵达那儿的时候,旭日还只是炭黑色地平线上的一块鲑肉色污渍。

他们的计划是从彭布鲁克的办公室送出伪造的报告。对双胞胎互通状况的能力而言,地点无关紧要。但在另一个合乎逻辑的选择——地下室——这么做,却不太明智;双胞胎有可能会汇报她们看到的东西,从而警告苏联佬:巫师尚未灭绝。

永远都得假设敌人比你聪明。这是斯蒂芬森教他的。

但彭布鲁克的办公室上了锁,而且没有灯光。派席克被迫用上了自己的钥匙。他和马什担忧地对视一眼——感觉不对劲——但他们管住了嘴巴。马什领着双胞胎之一坐到椅子上。马什提议给她倒一杯彭布鲁克餐具柜里的苏格兰威士忌,但她微微摇头表示谢绝。他自己喝了一口那瓶单麦芽威士忌,但随即后悔了。它流下他的食管,就像岩浆那样滚烫。

在粉笔轻敲写字板的声音里,双胞胎之一用德语写道:克劳斯说的是实话吗?这是她主动提到的第一件事。马什希望这是个好兆头。

“你们团聚的速度会比你以为的更快,”他说,“他们早上什么时候会来找你?”

他们想的时候,她写道。

这意味着他们仍有时间。黎明时的黯淡光辉才刚刚开始渗入这座城市。从派席克办公室的窗户里,马什看到了在圣詹姆斯公园的边缘熄灭的街灯。格林公园位于更远处的那片灰色里。此时此刻,情报局的人员正在帐篷和凉亭内部忙着填平着陆用的壕沟,在周六的庆典开始前抹去它存在的一切迹象。

派席克用彭布鲁克的电话叫来了一名研究员,让他给双胞胎之一的电线进行粗略的检查。他带着一只小工具箱、一支电烙铁、一盘铜线和一卷电工胶带走进了办公室。他开始将克劳斯的临时拼接转变成永久性的修复。

马什招呼派席克到走廊去。他一直走到双胞胎之一听不到的位置,然后才开口问道:“他究竟去哪儿了?”

“我还以为他应该回来了,”派席克说,“这不像莱斯利的作风。”

“你试过打电话给他吗?”

派席克点点头。“我都惹火好几个电话接线员了。没人接电话。”

“出状况了。”

“对。”

“派人去他家吧。”马什说。

派席克问:“你觉得他惹上麻烦了吗?”

“我认为这些是格蕾特尔安排的。所以没错。”

“她这是要做什么?”

推测又有什么意义?他们也许会知道,也许不会知道。他看了眼手表,“时间不够了。我们把来这儿要做的事做完吧。”

派席克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在那儿打了几通电话,派人去了彭布鲁克的家;他还给监听站布置了工作。如果在马利筋开始行动之前,切卡辛发现双胞胎之一失踪,他就别无选择,只能向莫斯科播送紧急广播了。监听站会尝试干扰播送,然后立即呼叫派席克。

马什回到了彭布鲁克的办公室,那位研究员正在给电线的修理工作收尾。他咬断一截黑色的电工胶带,灵巧地缠在修补的位置上。助焊剂的甜腻气味混入了彭布鲁克那瓶威士忌土与火的味道。

马什走在她旁边,坐进摆放于彭布鲁克桌边的第二张扶手椅里。他问:“好点了吗?”

她点点头。没有静电了,她写道。

“太好了。你坐得舒服吗?够暖和吗?”

又一次点头。

等那位研究员离开,又带上了房门以后,马什语气严肃地说:“你们都准备好了吗?”和共用一双眼睛和一对耳朵的两人同时对话,感觉真的很诡异。

又一次点头。

“你们两个今早都非常有耐心。如果立场倒转,我的表现恐怕还不如你们。谢谢。”

她耸耸肩。她们成年后的生活大都是在等待发送和接受报告中度过的。对拥有她们的人来说,她们只是有用的工具,仅此而已。

马什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自己的计划:“我们知道切卡辛在利用你们俩来汇报一系列政治暗杀的情况。那些住在乡下的老人。”

双胞胎之一点点头。

“你们也许不知道,这些杀戮是在为袭击英国——或者从属于英国的土地——做准备。但在将计划付诸实施之前,切卡辛在莫斯科的主子还要等待最后一份报告。”现在回头已经晚了,从他在半月街用力踩下刹车的那一刻起,事态就已无可挽回。于是他把顾虑抛到脑后,“但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希望他们发起袭击。”

这让她吃了一惊。为什么?

他摇摇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让苏联人相信最终报告已经送到,从而让他们开始行动。我们认为你们既然担任了这些报告的输送管道,也就清楚他们的措辞。”

她看向他身后的空气。茫然的眼神笼罩了她不对称的双眸:她在和自己的姐妹商量。令人不安。马什读过档案,但那根本无法和亲眼看到双胞胎相提并论。

她的粉笔写得只剩下最后一小截,我们可以办到。然后你们就会让我们团聚?

马什递给她一根新粉笔。“那轮换式暗语呢?你们确定自己能给出正确的信息么?”

我們把这套系统刻在记忆里了。它有很多年没变了。

这意味着苏联人变得自满起来了。他们坚信自己远胜于虚弱无力的大英帝国。直到不久以前,这还是事实。这样反而更好。然而,“他们就不担心你们自己伪造报告吗?或者篡改真实报告?”

我们这么做过一次。为了逃跑。

“然后呢?”

她摇了摇头。就摇了那么一次。马什想起了那些旧伤口和伤疤。或许那些并不都是冯·维斯塔普的实验留下的。她不耐烦地用掌根擦净写字板。她迅速而潦草地写道:之后你就会让我们团聚?

“是的。”

他没有告诉她们,无论她们是否配合这场阴谋,马利筋都打算把她远方的姐妹带回英格兰。到头来,她们送出的消息内容并不重要。因为无论苏联佬上钩与否,双胞胎都是不能让敌人控制的贵重资源。马利筋不会允许这种事继续发生。

理想情况下,他们会等到苏联佬真正开始行动,再把双胞胎的另一位接回来;这么一来,马利筋就能砍断敌人的双腿,打破冷战这种无比脆弱的僵局。如果苏联佬没有上当,带走她就会暴露他们的手牌——英国仍然拥有充足的巫师。绝佳的机会一去不复返。冷战将会继续下去,一如从前:漫长而难熬的挣扎,导致大英帝国的缓慢腐蚀。

方法是?她写道。

马什努力挤出令人安心的微笑。他自己的伤疤恐怕帮了倒忙。“你们很快就会明白了。”他看向室外。海军部大楼朝着圣詹姆斯公园投下长长的影子,那边的阳光仿佛流淌的糖浆。太阳已经升起。

“我们没多少时间。必须开始了。”

我们在召集其他人。

“宣布有报告送到?”马什问。

她点点头。

十分钟过去了,也可能是十五分钟。等他开始不耐烦的时候,她抬起了一只手。不久后,她写道:他们来了。我们正在照做。又一阵等待。

双胞胎是一条看不见的系链的两端,将马什与他的敌人系在一起。她们能感觉到他的存在么?

马什站起身。他踱起了步子,而双胞胎多半正在报告威廉·博克莱勋爵的死讯。詹姆斯公园的湖面映照的阳光仿佛熔金。“他们怎么说?他们相信你们吗?”

她飞快地写起字来。马什越过她的肩头看去:他们起了疑心。耽搁太久了。

他试图想象莫斯科那边的景象。有多少人站在这场传话游戏的另一头?是他们的党?军队?克格勃?阿尔扎马斯-16?还是以上皆有?

准备这次行动的剧本时,马什和派席克咨询了几位情报局在苏维埃联盟方面的顶级专家。但他们推论出的最佳回应与出于常识的结论相同:

“告诉他们,他们的特工被迫尽可能保持低调。英国人为他设下了陷阱。在确定甩掉他们之前,他不敢轻举妄动。”那家伙也几乎肯定接到过类似的指令。

回复迅速到来:陷阱?

“英国人埋伏在目标家中。”谎言中包含的真实越多,就越容易被人接受。又是那位老人家的教诲。这是他那颗毒药上的糖衣:“英国人不顾一切想要保护目标。”

随后是另一段漫长的停顿。马什站在窗边,但完全没心思察看窗外。他压响了指节。粉笔敲打写字板的“嗒-嗒-嗒”将他拉回了双胞胎之一身边。

争论。有些人想要行动。有些人觉得任务失败了。粉笔从中折断的同时,她补上了一句:太公开了。

切卡辛的上级看过了关于威尔死讯的公开报道。

“提醒他们,世界相信目标死于煤气总管爆炸。纵火调查得出了这种结论。”当然了,这是因为情报局的安排,“没有任何情报泄露。”

茫然的表情再次笼罩了双胞胎之一的脸。马什屏住了呼吸。仿佛永恒的时间过去。

她眨眨眼,摇摇头,然后又拿起那支粉笔。他们正在离开。没有结论。还在争论。

令人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

她写道,现在你们可以开始了吗?

马什说:“很快。但我们得继续等待,免得他们回来做后续询问。”她的眉头紧紧拧成了一团。她是觉得自己被骗了吗?“请保持耐心。”他恳求道。

如果他们等得太久,切卡辛就会拉响警报,而莫斯科也会放弃袭击计划。但如果马利筋太快带走另一名双胞胎,结果也是一样。马什又看了看表。

无论如何,他们很快就会得到答案。

1963年6月11日

英格兰,伦敦,马利筋总部

黎明后不久,罗杰从克罗伊登的安全屋带走了威尔。威尔坐着那辆深色窗璃的莫里斯汽车来到了海军部。

他问:“怎么?发生了什么?”

“他们找到她了,”罗杰说着,在过弯时降低了车速,“要我说的话,简直是个奇迹。”

威尔打了个呵欠。“皮普干得漂亮。”他几乎一夜没睡,生怕会在今天违背长久以来对自己立下的誓言,“他在戏剧性方面总是很有天分。”

“我敢打赌,这完全超出了那些苏联佬的想象。”

威尔又打了个呵欠,然后说:“噢,是啊。毫无疑问。”

罗杰朝看守海军部哨卡的哨兵们出示了身份证明。他把车停在那段宽大的大理石台阶底部。朝阳为苍白的大楼染上了金色。威尔走下了车,他的影子在台阶上泛起涟漪,仿佛在护送他前往楼内。

威尔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紧张。他希望今天的事件会证明格温多琳是正确的。或许他可以避免最坏的事态;或许他没有再说以诺语的必要。说到底,那是孩子们的工作。但他没那么天真。这儿毕竟是马利筋,任何人都别想毫发无伤地离开。它会嚼碎他,吞噬他,然后再把他吐出来。但这一次,恐怕不会有格温多琳接住他了。

他们在派席克的办公室前停下脚步,去取前往地下一层的钥匙。马什——按理说还有双胞胎的其中一名——正舒舒服服地坐在彭布鲁克办公室锁起的房门后面。罗杰和威尔进门时,派席克正在通电话。

“你确定没人应门?……进屋去。找出一切可能告诉我们莱斯利下落的东西……听着,就算他住的是泰姬陵,我他妈也不在乎。进去就好……是的,我会负责。如果有发现,就打电话给我。”他把听筒丢回支架上,力道足以让铃铛发出嗡鸣。

罗杰说:“有麻烦?”

“莱斯利失蹤了。”派席克说。

在被马什抓住把柄,并经历过最初的一系列审问后,威尔和彭布鲁克就再也没有过任何交流。彭布鲁克前来安全屋,大都是为了询问克劳斯和格蕾特尔。

威尔说:“真让人不安。”

派席克叹了口气。他掏出一把钥匙,递给威尔。

威尔不禁想象,如果斯蒂芬森在马利筋即将开始大规模行动的时候突然消失,他和马什可能做出怎样的反应。这件事相当可疑,也加重了威尔的恐惧感。不对劲。但他不会蠢到认为今天的计划会因此告吹,因此他把这件事留给派席克去操心,自己做好了在地下度过一整天的准备。

看到那些孩子的时候,笼罩着威尔的不安气氛变成了炭黑色的绝望乌云。

手指画的颜料泼洒在观察窗上。图画书从倾倒的书柜洒落。撕破的书页撒落在地板上。他们撕碎了坐垫;鹅绒在他们脚边打转,像雪堆那样堆积在角落。地图破破烂烂。而在毁灭的景象之中,孩子们名副其实地撞向墙壁并弹开,同时用英语和以诺语的大杂烩向彼此嘶吼。

威尔知道,孩子们的情绪会受幻灵的影响。如果那种宇宙级别的存在也有情绪的话;威尔对这点始终不太明白。他不认为任何一位巫师能给出确定的答案。

状况非常、非常不对劲。彭布鲁克恰好在幻灵们发脾气的时候失踪了?这绝对不是简单的巧合。幻灵们能在同时看到所有场所的所有景象。并非作为跨越了时间和空间的一连串离散事件。一颗石头,一片池塘,以及水面的涟漪,对他们来说全都一样。

但哪些部分是涟漪,哪些部分才是石头?威尔不禁思索起来。

没在和恶魔交流的时候,这些孩子会受自己的人类躯体限制。最年轻的那些率先屈服于疲惫。混沌减弱为骚乱,然后是单纯的混乱。就像有一股龙卷风经过了教室,将孩子们吹打到发狂,但如今它已经过去,也带走了他们胡闹的心情。马什带着双胞胎之一下楼的时候,好几个孩子已经打起了呼噜,四仰八叉地躺在撕烂的坐垫上,又或者在地板上蜷成一团。

就像克劳斯、格蕾特尔以及威尔在塔拉戈纳影片上看到的其他男女那样,这个可怜女人的颅骨连着一束电线。但威尔最先注意到的是她的眼睛。不对称的双眼。他很想知道,她的姐妹是否也拥有这种不寻常的特征。

“噢,你好啊,”他說,“我的名字是威廉。”

马什在她身后用单手划过空气,狂乱地做出“住口”的动作。噢。是啊。做好自己的事,对吧?假装她是件有用的工具,仅此而已?

威尔没理他。“我猜你今早过得很辛苦。”

马什用德语说了句什么,显然是在为她翻译。她花了点时间审视周围,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困惑,然后朝威尔点点头。他认出了她手里那块写字板;在刚出院的前几天,马什偶尔还会用到它。写字板上用印刷体字母写着一个加了下划线的词语:BITTE?

威尔对德语只懂皮毛,但他还是理解了意思。她在恳求马什兑现承诺。威尔怀疑等幻灵扫视过她以后,她也许会改变想法。

马什对观察窗皱起眉头,绿色、紫色和红色的颜料顺着窗璃淌落,汇成窗框处的暗棕色。“这是怎么回事?你跟他们说了什么?”

威尔把他拖到一旁。他低声道:“我跟你说过他们很焦虑,不是吗?好吧,你要的证据就在这儿。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把这地方撕成了碎片。”

“他们看起来累坏了。他们还能做到我们要做的事吗?”

威尔努力压低了嗓音,“或许我们应该三思。先是彭布鲁克失踪,然后幻灵又促使孩子们陷入了疯狂。你不觉得有点让人不安吗?”

马什摇摇头,“幻灵和彭布鲁克的事没有任何关系。是格蕾特尔干的。我敢用自己的性命发誓。”

该死又顽固的傻瓜。“如果这不是巧合,你也许真的会赔上性命。”

“我们回头再担心这个,”马什指着双胞胎之一,“你得把她妹妹立刻弄回来。我们不能冒让她们把你和这地方的事告诉苏联佬的风险。”

“你不相信她们。”

“当然不。”

威尔问:“派席克完成他那份工作了吗?”

这些字眼尝起来就像灰。他靠着墙壁平复呼吸,努力忍住呕吐。

幻灵为今天的工作要求了八张新的血图。八个因为自己的政府丧命或残废的无辜平民。威尔痛恨自己知道事实,却不能公之于众。一般人要么谴责暴行,要么充当帮凶。威尔这辈子两种事都干过。

马利筋上次尝试传送的时候,威尔和其他巫师被迫让两辆火车脱轨,这才满足了幻灵们的价码。

马什点点头。他点头时仍旧在顾虑受伤的那一侧脖子。“代价已经付清。包括这件事,以及接下来的事。”

威尔想不到继续拖延的方法了。这可怜的女人看起来又那么悲伤。于是他说:“那我们就先把问题解决吧。”

他领着马什和双胞胎之一穿过房门,进入那间教室。尚未熟睡的少数孩子没有理睬那位陌生人,正如他们没有理睬初次造访这里的威尔那样。但马什的到来结束了他们的昏睡。年长的孩子们推了推年幼的那些。

“叫马什的人来了。”

几个孩子眨了眨眼,另外几个揉揉眼睛,很快整个班级都苏醒过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包围了马什和双胞胎之一,后者显得不知所措。

“叫马什的人来了。”最年长的孩子重复道,其余孩子复述了马什的人类名。他们开始齐声吟诵。

“孩子们。”威尔拍了拍手。吟诵继续下去,还加快了速度。马什又拍了拍手,“孩子们!”

他们停了下来。他们看着威尔。“你好,威廉。”认出马什的那个男孩说。他的发音更像是“威利兰姆”。

“你们好啊,孩子们。”他瞥了眼双胞胎之一。她一脸震惊。他努力挤出安慰的笑容。马什对她说话时,用的是那副受损的嗓子所能允许的最温柔的语气。威尔把注意力转回孩子们那边。

“你们记得我之前说过的事吗?我朋友的双胞胎姐妹一个人走丢了。”

几个孩子点点头。其余那些用浑浊的双眼看着他。

威尔朝双胞胎伸出一只手。她走上前来。

“她就在这儿。她是不是很友善?”威尔小声补充了一句:“请朝孩子们挥挥手。”马什做了翻译;她心不在焉地摆了摆颤抖的手。

“但我们这位朋友,”威尔说,“相当伤心。她特别想念她的姐妹。”他扫视周围那些天使般的脸庞,“我想我们应该把她的姐妹带过来。不是吗?”

威尔为了交涉时的遣词造句花了不少心思。他选择了尽可能清晰和明确的说法。必须让这些孩子弄清他的要求,否则最后只会有个双头怪物在教室地板上尖叫到死去为止。他们是要让那对双胞胎团聚,不是让她们合二为一。这就是危险所在。如果措辞没有经过充分考虑,幻灵很可能就会把两位女子塞进同一具身躯。对那些恶魔来说没什么分别。威尔希望自己成功回避了那种情况,但他还是很不安。她看起来是个好人。

“带她过来。”最年长的男孩之一说。

“带她过来。”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女孩说。

越来越多的孩子开始了这番新的吟诵。每次重复都会有新的嗓音加入。

威尔从背心口袋里摸出一根安全别针。为了盖过吟诵声,他高声说道:“我必须刺破她的手指。她的姐妹必须也让自己流血。很小的一滴就足够了。”

马什转达这番指示的时候,她的表情变得更加困惑,也更加怀疑。但她还是让威尔刺破了食指的指肚。他轻轻用力,直到鲜红的血珠从破口涌出。与此同时,她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些。孩子们加快了节奏。

双胞胎之一缩了缩身子。马什用德语问了她什么,她点点头。“完成了。”他说。

最后几个孩子加入了吟诵。就像以往那样,他们无比流畅地从英语切换到了以诺语:那是用垂死宇宙的哀嚎、星光的嘶嘶响声、创造的雷鸣以及空虚宇宙的沉寂堆砌而成的非人音节。双胞胎之一脸上的忧虑被恐惧所取代。

某种东西进入了房间。它从两个瞬间之间的缝隙渗透进来。那种可怕而熟悉的压力,以及庞大智慧充斥周遭的窒息感。就连空气也仿佛变得更厚更重。更加真实。地板在脚下泛起涟漪,而在幻灵灼热的现实周围,世界的几何结构就像软化的烛蜡那样四处流淌。

孩子们嘟囔着以诺语。他们异口同声,精准的程度不似人类。威尔尚未破译那种混合语的深层结构,但表层意义却透过神秘的轰鸣倾泻而来。他们提出了第一项交涉,并呼吁幻灵注意。

它做出了类似的回应。幻灵的純粹以诺语与人类血肉过滤后的以诺语相比,就像是太阳表面与闷烧营火的差别。其中也存在着深层结构——不耐和焦虑的暗流正在搅动恶意的海洋。

双胞胎之一捂住了双耳。写字板从她颤抖的手指间落下。它弹跳了一次、两次,以缓慢到难以置信的速度旋转起来,最后悬停在某个角落上方。

在以诺语哀号的不断冲击下,威尔再次改变了身体的重心,他侧耳聆听。

混合的鲜血。偿付的代价。在伦敦某处,由于脚手架倒塌,两个擦窗工人坠落而死。被派席克的手下破坏,又用巫师孩童的血液做了标记的脚手架。在另一处,船坞的一条铁链断裂,压死了两名男子。而地铁的一次事故令五人死亡,十一人受伤。

混合的血图。又一片拱手交给幻灵的世界。马利筋付出的代价高过了头,但幻灵们从来都不肯让步。

交涉和血之代价都已完成。如今轮到幻灵了。它以创造的语言答应了这项工作,所使用的语法如同能够雕刻现实的凿子。

威尔朝马什点点头。马什抓起双胞胎之一的手腕,将她的手拉向那些孩子。她的手指贴上耳朵,留下一道红色的条纹。血液滴落在地板上,仿佛尖叫般响亮。

幻灵找到了她的血。它阅读了地图,循着她存在的界线找来,然后看到了她。

恐惧扭曲了她的面容,令她不对称的双眼周围显露出蛋壳白色的环状痕迹。她的膝盖发软。马什扶住了她。

就快完成了。现在该使出让这场冒险变为可能的花招了。那个漏洞能让巫师孩童们找到他们从未遇见过的某人。

完全相同的双胞胎。完全相同的血。

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是建立联系,并让幻灵注意到。

看这个,孩子们说。两具身体,一种血液。

“现在要快,”威尔勉强开口道,“她必须和她的姐妹建立联系。趁它正在看着她。”

马什朝双胞胎之一沾血的耳朵低语起来。威尔想象不出她在这种宇宙级的监视下是如何集中精神的。但她比看起来更坚定,坚定得多。她在恐惧中睁大的双眼变得呆滞:她再次呼唤了克劳斯称之为“意志力”的东西,建立起了与她的姐妹连通的桥梁。

就在此时,形势急转直下。

来自幻灵的焦虑暗流突然演变成了狂怒的海啸。威尔跪倒在地,这番猛攻粉碎了他的集中力。面对神明之怒的潮汐,就连那些孩子也立足不稳。他们尖叫着倒在地上,像婴儿那样蜷缩成团。

双胞胎之一被拖到了这阵漩涡的中央,人事不省。马什爬向前去。他试图抓住她,但幻灵的怒火将她周围的空间与时间撕碎成了纸屑。

无声的爆炸。幻灵离开,世界也恢复为皮影戏般的现实。两名女子躺在地板上,而在许多个永世之前,那儿只有一个人。

马什爬到她们身旁。他确认了她们的脉搏,她们短促的呼吸。在马什的搀扶下,新来的那位摇摇晃晃地坐起身。她姐妹的眼皮翕动起来。

寂静降临了这间教室,其间只能听到零星的抽噎和哭泣声。威尔蹲坐在离他最近的孩子们身旁。唤醒他们,安抚他们。

双胞胎们蜷缩在角落里。她们抱着彼此。威尔很想相信,她们的眼泪来自于重逢的喜悦。但他没那么蠢。

1963年6月11日

英格兰,伦敦,马利筋总部

双胞胎们晕头转向,立足不稳。在教室里的考验过后,马什也一样。他担心幻灵会让双胞胎的头脑陷入无法恢复的混乱。在突袭冯·维斯塔普农场的那次行动中,好几名参与者都在传送过程中发了疯。要诊断哑巴非常困难;沉默让她们始终显得那么孤僻。精神创伤要怎么表现出来?

在同一个早上,马利筋偷走了苏联佬的两件最珍贵的玩具。马什只希望他们没有因此把两个无辜者变成白痴。就算清楚一切都是为了更多人的福祉,也无法平息他的内疚。这些女子是冯·维斯塔普、党卫军和阿尔扎马斯-16的受害者。但不再是了。或许这件事会带来一点点好处。但这种想法无法减轻马什双眼之后的沉重压力。

就快结束了,他告诉自己。就差那么一点儿。

他拉过双胞胎之一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用轻柔的动作扶着她起身。威尔有样学样。他们护送女子们上了楼,罗杰在那里等着他们。马什收走了两块电池;就像克劳斯那样,双胞胎们交出电池的时候看不出丝毫惋惜。她们的装备和克劳斯与格蕾特尔不太一样。

马什把双胞胎介绍给了罗杰。“他会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他说。她们点点头。马什意识到,她们的脸就像彼此的镜影。两人的眸色都不对称,但一位是蓝色和棕色,另一位却是棕色和蓝色。

罗杰问:“克罗伊登?”

“对。”马什说。

罗杰叹了口气,揉了揉颈背,“那地方会有点挤。”

“玛德琳只能将就一下了。”

双胞胎们对这番交谈显得毫无兴趣。她们手拉着手,下定决心寸步不离彼此,就这么跟着罗杰走向他的车。

马什一直等到那三人绕过转角,然后开了口:“我警告过你,幻灵不对劲。别假装你没注意到。”

马什从口袋里摸出又一粒止痛药。它在他的臼齿间碎裂。苦涩的味道让他下巴的肌肉绷紧,仿佛咬了一口柠檬。吞咽总是伴随着痛苦,但药片能让他的喉咙不至于痛得那么厉害。他尽可能享受这微不足道的安慰;他的药片很快就要吃完了。今早的冒险让他头痛欲裂。

“幻灵不喜欢看到她们相互接触。”

“显然。”

“为什么?”

“我毫无头绪。但就让我们庆幸不会有下一次吧。而且我觉得,我们应该尽可能减少拜访那些孩子的次数。”

也许,只是也许,威尔这次说得有道理。马什也体验过幻灵,感受过它们对人类这种污染的轻蔑。但这……他甩开不安。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他们早已泥足深陷。犹豫不决是致命的。“我们就快成功了。好好休息。确保那些孩子做好准备。”

威尔皱起眉头。他抬起双手,似乎准备反驳。但他盯着马什的脸看了几秒钟,然后他垂下了双肩。“亚哈船长跟你半点也不像。”他咕哝道。威尔交出地下一层的钥匙,步履沉重地走下楼去,穿过安全出口,然后锁上了门。

马什敲了敲派席克办公室的门,随后径直走了进去。那位彬彬有礼的康沃尔郡人瘫倒在办公桌上,一手捂着额头,另一只手将话筒贴在耳边。他脸颊涨红,又松开了领带。

马什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渗入骨髓的疲惫让他坐了下来。

“保持联系。”派席克说。他把话筒丢回托架上。他伸展四肢的时候,椅子发出了抗议的嘎吱声。

“彭布鲁克死了。”马什这句并非询问。

派席克点点头,“我派了一队点灯人去了他的住处。那地方被人翻了个底朝天。看起来莱斯利和他妻子在几天前的晚上撞见了一个窃贼。”

“我们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偶发事件,”马什说,“这件事散发出格蕾特尔的气味。我敢用任何东西打赌,是莱因哈特在那里埋伏他们。”

“很有可能。”

他警告过彭布鲁克。她会在你的坟墓上跳舞,他是这么说的。彭布鲁克没有听,而现在他死了。但就算他听了,结果会有什么不同吗?

痛楚和疲惫陷得更深,它们穿过马什的骨头,深入骨髓之中。对抗格蕾特尔简直就像在对抗风,抵挡她就像在试图推回海潮。但这就是他的工作。

“我猜,”派席克说,“这就代表你是头儿了。”他将一把钥匙推过桌面。它和地下一层的钥匙不太一样,马什将那块冰冷的金属在手里翻来覆去。派席克说:“莱斯利的办公室现在属于你了。我会安排人把你的东西搬过去的。”

在马什的脑海里,他要继承的并非莱斯利·彭布鲁克的办公室。而是约翰·斯蒂芬森的。

我想念你,老家伙。他把钥匙放回桌上,手指轻弹,让它打着转回到派席克那儿。但上帝作证,我从来都不想要你的工作。

“你在这儿干得最久。”他说。

派席克答道:“最久也许没错,但不是最早。无论喜不喜欢,你的资历都够格。”他把钥匙推了回去。

资历。这是在变着法子表示,现在我是马利筋的老头子了。疲惫的老头子。

马什说:“这样正中她的下怀,你明白的。”

“我们也都明白,这能有什么分别?而且我就坦白说了吧,”派席克说,“我现在——”他的电话响了起来,仿佛收到了某种暗号,“——已经够忙的了。”

他拿起听筒。“我是派席克。”他听了几秒钟,“非常好。让他们能撑多久就撑多久。”

他放下了听筒,“我想切卡辛刚刚注意到他的小姑娘失踪了。我们几分钟之前开始了干扰。”

这就意味着遍布乡间的情报局收发基站正在全力发送宽频带无线电噪音。切卡辛对莫斯科的警告将会消失在杂音里。

派席克发出阴沉的笑声,“或许我应该派辆车去大使馆。如果他够聪明,就会在被召回莫斯科之前向我们投诚。”

但马什没有附和笑话的心情。“双胞胎都在我们手里了。罗杰正在带她们去安全屋。”

派席克揉搓鬓角,抚平眼角的鱼尾纹,“现在呢?”

“我们遵照原定计划,并且祈祷苏联佬会上钩。”

马什站起身。这比预想中艰难许多。如今他背着更重的轭,背负着几分钟前还不属于他的责任。在马什的人生里,斯蒂芬森的形象曾经格外高大,但如今已过去了那么多年,他成为了开始纠缠马什的沉重幽灵。他把新钥匙套在钥匙圈上,就在地下一层的钥匙旁边。

“如果事态有变就通知我。”

“你会在哪儿?”

“家里,”马什嗓音粗哑,“我两天没睡了。”

马什步履艰难地走在破裂风化的人行道上,头痛伴随着每次心跳传来。他的思绪混乱而不安。他的各种担忧带来了压垮双肩的重担。就像追逐自己尾巴的狗儿那样,他在同一条路上来回打转。

苏联人。幻灵。彭布鲁克。格蕾特尔。

她肯定在等着什么。但又是什么呢?等他休息充分,又恢复警醒以后,他就会回克罗伊登去。他曾经骗倒过格蕾特尔,让她措手不及,尽管为时很短。或许他可以再来一次。但像这样精疲力竭可不行。当她的面具脱落,或是吐露那种令人费解的评语时,他必须保持警醒,以免错过。

打转的思绪将所有事物推向他的意识外围。因此,在朝自己家走去的时候,他只是依稀察觉了那种变化。手按门把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他侧耳聆听的同时,光滑的黄铜冷却了他的指尖。认知的到来缓慢而不确定,仿佛某场忘却已久的梦境的碎片。

丽芙。她在自顾哼歌。

从约翰还是婴儿的时候起,她就没在屋子里唱过歌了。无论她把歌声压得多低,他都会因此焦躁和哀嚎。他总是能听到。

马什闭上眼睛,集中精神。

没错,那是丽芙的歌声。而且约翰保持沉默。一声不吭。马什的自制隔音设施可没有那么有效。

他尽可能轻巧地关上房门,然后在门厅里脱掉鞋子。他在休息室的边缘停下脚步,继续聆听。丽芙打开龙头时,水管熟悉的闷响;她点燃煤气灶时的“咔嗒-咔嗒-咻”;热水壶的呼啸声。丽芙在这一切噪声中歌唱。那是一首忧伤的歌曲;他没印象了。但他猜想,也许她学过很多从没唱给他听过的曲子……马什一直觉得,是他们的儿子扼杀了她對音乐的热爱。或许她只是把爱好藏了起来。或者是和其他人分享。他很想知道,她会不会唱给用那种须后水的男人听。

丽芙银铃般的嗓音让他的胸口隐隐作痛,他曾许多次徒劳地想要忘记。那种歌声如今勾起了许多令人不快的记忆: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他的心灵尚未生锈和结网。想起他和丽芙躺在床上,他们幼小的女儿依偎在他们之间。身穿空军妇女队制服的丽芙;丽芙脱掉那件制服……另一个男人的人生。

约翰为何这么安静?

他转过身,蹑手蹑脚地穿过休息室。他缓缓爬上楼梯,一次一级,同时脚踩阶梯边缘,免得发出嘎吱声。他从门边的挂钩取下钥匙环,后者叮当作响。但即使在马什开锁的时候,约翰也没有动静。

他的儿子赤身裸体躺在地板中央。他蜷成婴儿的姿势,双手紧紧捂住耳朵。就像海军部大楼的孩子们在双胞胎莫名激怒了幻灵时所做的那样。短促的呼吸让约翰的胸口起伏;呼气的时候,他的鼻子发出微弱的呼哧声。他有点鼻塞。

约翰不是巫师孩童。他不会说英语,更别提以诺语了。他和海军部地下那些孩子有天壤之别。但现在,他却做出了和他们相同的反应。

尚未诞生的孩子的灵魂。

威尔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都想知道约翰变成这副模样的理由。他们为此责备自己。责备彼此。

但这是幻灵们干的。它们是真正的恶魔,比格蕾特尔还要神秘莫测。这种诅咒不受所有人类互动的影响,超出了所有人类的理解能力,也全无复仇的希望。

“他这样已经好几个钟头了。”

马什吃了一惊。丽芙在他身边继续说道:“他发出了一声清晰又吓人的尖叫。我听到碰撞声就上了楼。”她摇了摇头,又说:“他从那时起就没动弹过。”

光是看着她,就让他喉咙附近紧绷的皮肤扭曲了。丽芙站得很近,他能嗅到她呼吸里玫瑰花茶的气味。她直视前方,选择注视约翰,而非马什残破的脸。

约翰很少会连续几个钟头做同一件事。他会摇晃,敲打,哀号。但他从来不会像这样安静又沉默。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会发出噪音。马什不时会好奇,究竟是怎样的噩梦在纠缠他儿子。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他问。

丽芙耸耸肩,还是不肯看他。自从他出院回家以后,她就没怎么看过他了。“上午。九、十点钟吧。”

马什不清楚他们带来另一名双胞胎的确切时间,因为在幻灵附近,钟表全都会失去作用。但大致时间没错。他得去问问威尔才行。

他差点把最后那句话说出口,但他随即想到,丽芙以为威尔已经死了,于是在最后关头忍住了。他已经隐瞒了这么多事,再多一件又能怎样?

丽芙关上了那扇门。她熟练地挂上了锁。“他们开始让你值夜班了,是吗?”

她这么说,是因为他昨天出门了一整晚外加大半个白天,现在到家已经是中午了。

“我是回来休息的。我感觉不太舒服。”

“噢。”她说。这次她的确看向了他。某种像是担忧的神色掠过她的脸,令她皱起眉头。她将那副表情保持了一次心跳的时间,然后回到楼下。

楼梯仿佛一道庞大的障碍物,阻挡在他和自己小屋里那张床之间。斯蒂芬森的幽灵太过沉重,他必须好好休息才能继续背负。他在自己和丽芙名义上共用的那间卧室敞开的门前停下脚步。在她的那一侧床垫上,床单凌乱,而属于他的那边维持原样。管它呢;这也是他的床。在走向那张床的途中,马什蹬掉了鞋子。他把大部分衣服堆在地板上。

凉爽而光滑的床单抚慰着他隐隐作痛的伤疤。他侧身躺下,在枕头上抱着脑袋,以免脸部承受压力。片刻过后,他拿过另一只枕头。它散发着丽芙的气味。她的几根头发让他仍有知觉的那部分脸痒痒的。

他在日落后醒来。这一觉深沉又无梦。他双眼之后的抽痛减退成了钝痛。他意识到自己不在棚屋里,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自己身在卧室。丽芙的卧室。

约翰醒了过来。敲打声和啜泣声从他的房间传到了走廊。隔音措施消除了大部分嗓音,但无法阻止他用力跺脚时地板的格格声。好吧。无论是什么让他蜷缩身子,默不作声,那种理由都已经消失了。

而且他儿子需要吃东西。他的晚饭时间也许已经过了。马什甩开被单,强打精神,打算确认丽芙在外出过夜前是否为约翰准备了食物。

他在昏暗的卧室里费力地寻找衣物。他先前没有拉上窗帘,但街灯只在天花板上投下了一块淡黄色的矩形光芒。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衬衣,但没等他找到裤子,头顶的灯就亮了起来。

丽芙端着托盘站在门口。他们惊讶地盯着彼此。受了伤又衣不遮体的马什之所以吃惊,是因为丽芙在太阳落山后依旧在家;丽芙显得苦恼又窘迫,或许是因为他受了伤又衣不遮体。

“你回家了。”他脱口而出的同时,她说:“你起来了。”

又一阵尴尬的沉默。丽芙开口将之打破:“我做了汤。”她说着,指了指托盘。托盘里有一只碗,一片黑面包,以及一只勺子。她走进房间。马什坐在床边。没穿裤子让他很难为情,又为自己刚才的反应——就因为在妻子面前裸露了身体——而悲伤。

“你回家了。”他重复了一遍,因为他仍在吃惊,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转过头去,心不在焉地耸耸肩,“我想我会留下。”

他盯着她。有些事发生了变化,但他不明白理由。

丽芙再次举起托盘,“汤要凉了。”窘迫的语气让她悦耳的嗓音有些失色。

“噢。好。”食物的香气让他的肚子叫唤起来。他缓慢而犹豫地躺回床上。她等到他用被单盖住身子,然后才把托盘放在他的膝上。

“谢谢。”他说。然后他大口吃了起来,因为他发现自己饿坏了。丽芙坐进衣柜旁边的扶手椅里,看着他进食。

约翰的脚跺得更响了。马什正想起身,丽芙却抬起一只手。“你睡觉的时候,我喂他吃过饭了。”

马什点点头。他撕下一块面包,在碗里蘸了蘸。汤是温的,但没放盐。它抚慰了他喉咙里永无休止的隐痛。盐会让他痛苦。

“你昨晚没回家。”她说。

“工作。”他含着一口蘸了汤的面包说。

有个念头浮现于腦海。凌乱的床单。他意识到丽芙昨晚也留在家里。他们的立场奇怪地颠倒了过来:他彻夜未归,留下她胡思乱想。

“格蕾特尔也在吗?”

原来如此。“她不是我的情人,丽芙。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就相信这句话吧。”

“我知道的。我知道。她跟我解释过了。”

他的勺子差点失手落地。“她解释过?”

“她说你们之间有过不少摩擦。说你完全可以对她再和善些。但你没有,因为那种痛苦。”

马什不禁咬牙切齿。她们在医院里究竟谈了多久?格蕾特尔或许测试了成百上千种不同的对话内容,预见了每一种变化,每一次结果,直到弄清该怎样从丽芙那里引出她希望的反应为止。

“这事有点复杂。”他咕哝道。

“为什么?”

他没有答话,而是专心舀起碗里的最后一点汤来。马什该怎么解释?他该怎么告诉她,艾格尼丝之所以在过去死于非命,是因为丽芙现在向格蕾特尔倾吐了心声?他怎么能让丽芙陷入那种坚不可摧的悲伤,就这么度过一生?

丽芙改换了话题。“她结婚了吗?”

“什么?”

“她提到过一位克劳斯。我以为……”

他舀出最后一块胡萝卜,汤勺撞上陶器,发出清响。“克劳斯不是她丈夫,”他勉强开口道,“那是她哥哥。”

“噢。”丽芙说。她看起来有点摸不着头脑,“你觉得他们愿不愿意……”她欲言又止,“或许我们可以共进晚餐。我们四个。”

“什么?”这次他的汤勺真的脱了手。

“我喜欢格蕾特尔。她平易近人。”

老天爷啊。马什不知道该如何穿越这片雷区才好。一方面,和他分居的妻子正在明确表示想要待在他身边,至少暂时如此。这种事已经很久没发生过了。这本该为他带来幸福感。但喜悦和希望受到了污染,有猜疑混入其中。这种改变本该让人欢欣鼓舞,但起因却是格蕾特尔。即使在此时此地,那头怪物的肮脏指印仍旧布满他的人生。甚至在这段紧张的婚姻关系中如此私密的互动里,都能看到她的影子。

“请别让我做这种事,丽芙。格蕾特尔不行。”

“我又有了交朋友的念頭。真正的朋友。”

她参加了威尔的葬礼,威尔为此很是感动。那场葬礼,以及与格蕾特尔的交流,都在丽芙身上留下了痕迹。它们迫使她直面埋藏多年的那份孤独。而马什——他头一次清楚地看到妻子表现出这种情绪——感到和她拉近了距离,因为他也背负着同样的重担。他们是一对悲伤与悔恨的双生子。破碎人生的两半。

“我也一样。但格蕾特尔不行。不可能。”

“那她哥哥呢?”

“克劳斯?”他肯定是两恶之中较轻的那个。而且说句公道话,他是个相当不错的家伙。但:“他人很好。但他走了。他已经不在这儿了。”

“噢,”丽芙说,“真让人伤心。格蕾特尔肯定很孤单。”她站起身,端走了放着空碗的托盘。

“谢谢你的汤,”马什说,“我感觉好些了。”

“休息吧。”她说。他躺回床单下。丽芙离开时关上了灯。但她仍旧站在走廊里,注视着他,直到他沉沉睡去。

1963年6月11日

英格兰,伦敦,马利筋总部

马利筋得到苏联人开始行动的证据时,孩子们尚未从双胞胎带来的考验中恢复过来。但莫斯科咬下了马什的饵,现在轮到威尔来发动陷阱了。

莫斯科相信最后一名巫师已被消灭。失去了幻灵的力量,英国也就无法有效遏制苏联的进犯。他们无法保卫帝国,也没有守住属地的希望。

不用说,苏联径直扑向了那颗低挂枝头的果实。

在收到双胞胎的假情报几个钟头之后,苏联军队涌入了伊朗。克里姆林宫的反应速度并不令人意外。那支部队几周前就集结在那儿了。他们在等待,为道路在他们面前敞开的那一刻做准备。武装部队以社会主义版本的闪电战深入那个国家,准备为伟大苏联夺取那座储量丰富的波斯油田。等克里姆林宫意识到莫斯科那个双胞胎失踪的时候,他们已经无法回头了。这点再次与情报局分析员的预测相符。

伊朗和英国部队联起手来,尝试抵挡这次入侵。在通常情况下,他们本该支撑很长一段时间,毕竟准备应付这种不测正是英国在该地区的战略要点之一。

但这并非平常的冲突,因为这次袭击也标志着一种全新战斗部队在世界上的初次亮相。数百名阿尔扎马斯突击队员在这场入侵中担当先锋。

这就意味着他们聚集在一起,也容易遭受来自幻灵的反击。

一切都按照马什的计划进行。

第十二章

1963年6月12日

英格兰,白金汉郡,艾尔斯伯里

当不同金属经由导电介质接触时,会产生可以测量的微小电压。该效应是路易吉·伽伐尼在十八世纪后期发现的。在成为自由人的第一个整天的早上,克劳斯重新发现了这种效应。

他在午后不久抵达了自己的新公寓。马什给他的提包里装着钥匙,以及用克劳斯的新身份——汉斯·坎能伯格——签下的一份租约。(他在脑海里做了笔记,打算练习新的签名。)这间公寓是个位于蔬菜水果商店上方的转角单元,配备的凸窗能够俯瞰那家商店的雨篷,而后者位于两条排列着商铺的小巷的交叉处。他每踏出一步,长长的木制地板都会嘎吱作响;卧室的护墙板上有个显眼的老鼠洞;厨房里仅有一只储物用的橱柜。他猜它很有年头了。

而且与克劳斯的期望相比,这儿算得上奢侈了:公寓里有独立的盥洗室。他原本认定自己只会得到寄宿公寓的一个房间,被迫与许多住客分享公共盥洗室。

在克劳斯的一生里,他从未享受过独立盥洗室。就算这栋屋子的其余部分再怎么破旧,他都无所谓了。至少这儿会是他自己的破屋子。

他把头一个下午的大半时间都用来在公寓里踱步。他的公寓。这个事实打败了他。他不想离开,不想停止抚摸墙壁,生怕自己一旦停下,它就会消失不见。

但随着下午转为傍晚,阵阵的饥饿感提醒克劳斯,他从昨晚就没吃过东西了。他冒险来到屋外,撞见了正在关门的店主;克劳斯拿出马什那只提包里的一些现金,换来了一只番茄,一根黄瓜,一棵卷心菜,以及对他的电线投来的惊讶目光。克劳斯发现了路上的一家刚刚打烊的肉铺。他敲了敲橱窗玻璃。肉贩开了门;克劳斯钻进门里,成功得到了又一次吃惊的注视,外加最后一块羊排。这两家店都不卖薄荷果冻。威尔在骑士桥的那顿晚餐曾经让他惊讶:薄荷的清新气味,以及半熟羔羊肉的血腥气。自从成为博士宠儿的那段日子以来,克劳斯一次也没吃过羔羊肉。

他排斥那段记忆,为它而惭愧,又发誓不再去回想。那是古老的历史了。新的生活从今天开始。

在回去的路上,克劳斯路过了一家报摊。有个送货员站在一辆卡车的车斗里,漫不经心地丢下成捆的晚报。克劳斯跳向旁边,以躲避其中一捆,并在此过程中撞倒了一叠报纸。报摊老板收拾着克劳斯散落在地的食材,连连道歉,而克劳斯把那叠报纸重新堆好。就像之前那样,克劳斯的电线仍旧令对方微微皱眉和发抖。

克劳斯也不自在地出声道歉,同时瞥了眼头版。又是关于伊朗局势的报道:苏联部队朝南部的精炼厂迅速推进,花费的时间也短得惊人,却又突然止步。克劳斯不由自主地遐想起来;他不禁好奇,有多少阿尔扎马斯的部队充当了这场入侵的尖兵。

在回家的途中,他没有再遭遇其他意外。他后来才意识到,险些被报纸捆砸中的时候,他并没有本能地求助于神电子。他的训练和过去的人生都变得遥远而褪色。这令他格外喜悦。他能够打造自己的未来,而这还是头一遭。他永远不会靠捡垃圾度日。

走进公寓的时候,他饥肠辘辘,又渴望在自己家中烹煮自己的饭菜。但他把食材放到冰箱旁边的小巧案台上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碗碟。没有刀叉,没有玻璃杯,没有煮锅,没有平底锅。他在水槽边像吃苹果那样吃掉了那颗番茄。汁水顺着他的下巴流下,刺痛了他的唇角新长出的疱疹。克劳斯决定明天多花些马利筋提供的现金,在明晚为自己烹煮一顿像样的饭菜。他迟早会找到工作的。但那件事可以再等等。

他在没有床单的床垫上过了一夜,却容许自己睡了个懒觉。这对他来说也是少有的體验。无论在帝国强化部还是阿尔扎马斯-16,他的作息都受到严格管控,任何偷懒的可能性都会被无情地抹去。

克劳斯用尽可能热的水冲了个澡。就像其他许多家居用品那样,他没有肥皂,没有洗发精,没有毛巾;药柜空空如也,只有一把前住户留下的生锈刮胡刀。但这不重要。这是属于他的淋浴间。他大口地呼吸着水汽,站在敲打着瓷砖的滚烫雨水下,直到它变成冰冷的细雨为止。

盥洗室里破裂的灰色瓷砖在他脚下打滑到了危险的程度。小股的水流涌出他的头发,汇聚在瓷砖之间发霉的缝隙里。蒸汽凝结成细密的银色雾气,覆盖在镜子上。克劳斯用一只手擦了擦那块冰凉的玻璃,将水甩进水槽里。

镜子和晨曦合力向他展示了真相:他是个五十出头的男人,这些年来一事无成,每过一天都更加软弱,又永远无法摆脱嵌入他颅骨里的电线的影响。他回想起昨晚短暂的购物之旅。蔬果店老板,肉铺老板,还有那个报摊摊主,他们看到的与其说是克劳斯这个人,不如说是头上有电线的人。

他以惊人的轻松克服了自己的抵触感,没有伪装便抛头露面。但这并不够。再多的自信,再多不自然的善意,都无法让人们在面对那种丑陋时毫不在意。格蕾特尔依靠的是她能够操控人心的魅力。

电线就像拴绳,将他和过去的人生永远束缚在一起。在一刻钟的时间里,他就亲眼见证了三次。克劳斯用拇指试了试那把刮胡刀。在被人弃置之前很久,刀刃就没有做过像样的打磨了。但靠近转轴的部位仍旧开着刃。算不上锋利,但或许足以锯断几根编结起来的铜线。

他用指甲剥掉了几英寸的电线皮。接着,克劳斯一手抓住刮胡刀的柄,然后将刀刃向后转动,让够钝的那一侧贴上他的指节。他用空余的那只手攥紧电线,将它们拉得笔直,直到扯动颅骨内的钢制紧固件,传来不适的感觉为止。

克劳斯保持那个姿势,同时打量镜子里的自己。在他的大半人生里,电线都是他的一部分:是他的实体空间、他的身体形象、他行走世间的方式的一部分。他这样算是自残吗?还是自我憎恨?想到莱因哈特的时候,他打消了所有顾虑:那家伙在教会义卖上搜寻失落的神格,试图用损坏的收音机和废铁复苏早已逝去之物。

凝结的水珠顺着闪闪发亮的电线流下。克劳斯用刮胡刀碰了碰它。铜的味道让他卷起了舌头。它变成了让人无法忍受的臭鸡蛋气味,片刻过后,他的手臂开始剧烈抽搐,接触也随之中断。

克劳斯放下剃须刀,朝水槽里干呕起来。迷失的电流随机触发了他大脑里的几条神经通道。莱因哈特究竟是怎么用那种程度的电压在自己身上做实验的?他是怎么忍下来的?

痛苦让他的内脏抽搐。他空空如也的胃只挤出了几粒番茄籽,后者散落在白色陶瓷的水槽里。饥饿卷土重来。

他又呼吸了好几次,方才赶走那种令人反胃的幻臭。克劳斯拿起刮胡刀,硬着头皮又试了一次。这一次,伽伐尼电流带来了亮度足以让房间褪色的闪光——就像是镁光照明弹——以及被狼啃咬脚掌的感觉。克劳斯强忍痉挛,直到那头狼的尖牙离开他的踝骨为止。

他再次丢下刮胡刀,靠向盥洗室的门。刮胡刀柄在瓷砖上摔出了裂纹。几次颤抖的呼吸过后,他的身体下滑到了近乎蹲伏的姿势。克劳斯一手抚摸脚踝,同时为两件事感到惊讶:它仍能撑起他身体的重量,还有那些幻象的真实程度。他打了个寒战。淋浴间的蒸汽早已凝结,原本所在之处只剩下稀薄冰冷的空气。

镜子照出了只连着最后几根铜丝的电线。克劳斯感受着破损的电线——他的赘生肢体,他的尾巴,他的枷锁——颤抖摇晃,就像被风吹动的钟摆。他低头看着摔坏的刮胡刀,又看向破损的电线。

他握住插头,将电线缓缓缠在拳头上。克劳斯和镜中的自己对视,然后高声计数。

“一。

“二。”

数到三的时候,他失去了知觉。

一段时间过后,他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摊开四肢躺在冰冷的瓷砖地板上,一卷脱落的电线缠绕在他的拳头上。某种潮湿温暖之物从他的发间滴落;他的手指在触碰后沾上了红色。他起先以为自己在颅骨上开了个洞,以为扯出植入的电极让它像鸡蛋那样裂开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是昏倒时在瓷砖上撞破了头。

在某处,某人的指节在坚硬的木头上奏出了轻快有力的断音。又是幻觉?

不。刮胡刀仍旧躺在刚才掉落的位置。而当他的手指拂过头发的时候,摸到了曾经是电线的残根。

又一声敲打。有人在敲门。他家的门。

克劳斯抓着水槽爬起身来,赤裸身体,颤抖不止。他撞到的脑袋晕乎乎的。他审视着镜子,而从有记忆以来,他头一次看到了自己,没有电线,也没有意志力的自己。只是个普通人。并非囚犯,并非间谍,并非棋子,也并非堕落的神灵。只是克劳斯而已。

终于。为此耗费的年月多到记不清了。

这番拖延让门口传来又一阵敲打声。他的脑袋伴随着那个声音抽痛起来。他拿起裤子,套在腿上,从盥洗室门后的钩子上取下衬衣,然后昏昏沉沉地走进小客厅。他一边走向房门,一边扣上衬衣的纽扣。

他开门的时候,玛德琳刚好扬起拳头,准备再次朝门板施展连番敲打。

她的手肘处挂着一只帆布袋。长长的纸筒从袋子的一头伸出。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玛德琳伸出胳膊,将那只袋子递向他。

“你忘了这些。”她说。

1963年6月13日

英格兰,伦敦,马利筋总部

威尔和孩子们启动马什的陷阱的两天后,派席克把他召回了海军部。有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么?他是被叫去接受训斥的吗?

威尔问了罗杰,后者再次扮演了出租车司机的角色。但罗杰摇了摇头,“收到了一个包裹。他们觉得你应该过去瞧瞧。”

威尔追问细节,但他不肯解释。到达那儿的时候,他们发现其他人都聚集在马什的办公室里——威尔发起抖来——或者说彭布鲁克从前的办公室。可怜的彭布鲁克。在自己家中遇害?威尔能想象得到;真是种可怕的死法。他险些体验到的死法。

有人将一台电影放映机推了进来。马什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只敞开的空胶片盒。派席克把其中一卷装到转轴上,将胶片送入机器的时候,马什拉下百叶窗,竖起屏幕。

威尔说:“皮普,我能问问这是要做什么吗?”

马什用一根手指敲了敲胶片盒,“这是特别信使今晚送来的。从德黑兰直达这儿。”

派席克调好了放映机。他搓了搓手,转向马什,然后说:“很好。我们来看看你的计划是否奏效了吧。”

罗杰关掉了顶灯。马什在办公桌后面坐下;罗杰坐进另一张椅子里。威尔背靠门板,交叠双臂。

派席克拨动某个开关。放映机在咔嗒声中动了起来。影片的开头是王室纹章,以及如下通知:

马利筋/寒鸦

绝密

擅自传播本影片中的信息将构成对大不列颠

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的叛国罪,正如国会在

1951年官方保密条例中的规定。最严重的

惩罚包括死刑。

马利筋/寒鸦

威尔见过这种警告。第二次看到的时候,他就没那么害怕了。擅自传播?叛国罪?他已经活在这种样板文件的另一边了。

摇晃着的摄像机扫过远处的一片沙漠平原。从角度来看,摄像机位于高处;沙漠边缘的一片山脉。一团尘云盘旋于沙漠上空,看起来就像是巨大的公鸡尾巴。镜头朝那团尘云的前端拉近。极限放大加重了画面颤抖和模糊的程度,但威尔仍旧能辨认出无声而迅速地穿过平原的那些坦克和装甲运输车上的红星。

但为首的载具看起来只是一辆运货卡车。车斗的帆布罩已经取下,几名男女站在卡车后部。他们戴着用来遮挡沙尘的护目镜和巴拉克拉法帽。

镜头转动起来,越过空无一物的天空,并在片刻后聚焦于掠过平原上空、迎向那支部队的三架战斗机上。威尔不认得那些飞机的型号,但机身上有皇家空军标志。镜头在战斗机和那辆卡车之间迅速切换。乘客们凝视着飞来的战斗机。两架飞机在爆炸中变成了蓝白色的火球。第三架突然以壮观的方式崩溃瓦解,仿佛撞上了一堵隐形的墙壁。燃烧的残骸落在沙漠上。苏联部队丝毫没有放慢速度。

画面切换回远角。时间过去了不少,因为此时那支部队离镜头近了好几英里。更多的残骸散落在苏联人身后的平原上;油膩的烟雾从一排烧焦破碎的坦克处升起。苏联军队并未减速,队形也没有散乱。另外五六辆载具加入了队伍,全都完好无损。

然后风刮了起来。

它起先难以察觉,只是一股吹散烟雾、将公鸡尾巴似的尘云拖长得仿佛手指的持续微风。但没过多久,微风就变成了怒号的沙尘暴。高达上百英尺的尘旋风像托钵僧那样旋转不停,在风与尘埃的涌动高墙前方起舞。旋风朝着苏联部队逼近,同时呈现出难以置信的外观:有棱有角、奇形怪状。镜头朝着锋面拉近,那儿也充斥着非欧几何学的影子,沙尘暴的中央漆黑无光。位于这片风暴边缘的无力阳光缓缓流过群山的山麓,就像深红色的糖浆。

这场沙尘暴笼罩着苏联部队,仿佛一道随时会拍上岸边的海浪。为首那辆载具里的人物朝这场不自然的风暴做了几个手势,影片模糊起来。根据双胞胎那时的经验,威尔怀疑阿尔扎马斯部队进一步惹怒了幻灵们。幻灵制造的锋面吞没了苏联军队。

镜头再次切换,画面恢复为沙漠平原原本的景致。没有尘云,没有残骸,没有沙尘暴。威尔一时间以为影片跳回了开头。但镜头随即拉近,再次扫过这片平原。沙漠变得干干净净。镜头在某个东西——似乎是从沙子里伸出的坦克炮管——上面停留了片刻。在另一处,阳光照耀着几具受过喷砂处理的白骨上。

罗杰赞许地哼了一声,“接招吧,该死的苏联佬。”

派席克压下了某种像是笑声的动静。

又一次切换,风景随之变化。另一支苏联部队,另一片不自然的锋面。这次阿尔扎马斯部队被裹在了冰块里。

类似的画面还在继续。接下来的十分钟里,与此稍有不同的场面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房间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欢快,威尔的厌恶感也越来越强烈。

放映机吐出了最后几英寸的胶片,死寂被转轴绷紧时的啪嗒-啪嗒-啪嗒声所取代。突然亮起的明亮白光伤害了威尔已经适应黑暗的双眼;他眯起眼睛,转过头去。

马什打开顶灯,像柴郡猫那样咧嘴直笑。在那张毁了容的脸上,这副表情让人毛骨悚然。派席克、罗杰和马什相互道贺。他们以对待时代英雄的方式对待威尔。派席克握住他的手,用力晃了晃。“干得漂亮。”他说。罗杰也有样学样。

出乎威尔意料的是,马什居然也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背脊,“干得好,威尔。干得非常好。”

他们的情绪无异于庆祝。没人注意到威尔脸色发白,也没人察觉他伫立时身体的颤抖。

“你的茶应该早就好了。”

威尔吓了一跳,目光也从月光照耀的花园上移开。他在窗边的银亮阴影里转过身,发现格温多琳的轮廓出现在门口。

“让它浸泡一个钟头有点过头了,”她说着,走进昏暗无光的厨房,“除非你的口味变了。”

茶壶的陶瓷在他的手指下微微发热;他掀开盖子,令人却步的印度茶气味飘了出来。他从食品室取来的那只柠檬仍旧完好地摆在砧板上,旁边是一把干净的刀子。他在这儿站了多久了?从他泡茶开始,月亮已经移动了将近三分之一个花园的距离。

他一直在回想从德黑兰送来的胶片,以及没有人察觉那些令人担忧的暗示的事实。

“我没注意时间。”他说,他皱起眉头,“不可能有一个钟头吧。”

格温多琳说:“自从你溜下床以后,我就一直在等你。”她坐在厨案边的一张高凳上,用晨衣裹紧自己。她没有费事去开灯。

“我吵醒你了。抱歉。”

威尔胃里的恶心打消了一切睡意。在午夜过后,状况终于有所缓和,而他小心翼翼地爬下床,免得吵醒格温多琳。她温暖的身体,她缓慢而均匀的呼吸——这些让他渴望了那么久,如今却无法享受,无法沉浸其中。他的头脑和心灵都太过不安了。自从威尔被马什拖回马利筋以后,他就始终能感觉到在浑浊的水下打转的暗流。隐蔽而又危险。那种未知的风险企图将所有来者送向致命的浅滩,让他们撞个粉碎。

的确,这种恐惧是从马什揭露威尔与切卡辛的交易开始的。但与后来发生的一切相比,这件事简直相形见绌。首先,格蕾特尔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尚不明确:她真的杀了彭布鲁克吗?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孩子表现得如此古怪?然后是那卷胶片……这一切都以某种方式有所关联。他很清楚。这些是某种更为重大之事的线索,就像孤立的水流打着转汇聚在一起,然后形成漩涡那样。但这些线索会带他们发现什么呢?

压在威尔身上的恐惧和期待就像早先在战争中那样沉重。意识到斯蒂芬森和白厅对巫师们所做的一切都会视而不见的时候,他的感受就和现在相似。

格温多琳嗤之以鼻,“没必要。我们舒适的小屋每天都会变得更加舒适。聪明的女人得在三点半吃早饭,这样才能避开高峰时间。再晚个一会儿,女士们的方便场所就得排队了。”

她言之有理。双胞胎们到来以后,格温多琳要和另外四名女子共用一间盥洗室。同时,在克劳斯离开后,男子盥洗室的使用者更少了。

玛德琳以强行装出的风度接受了双胞胎的入住,尽管她鼻梁处的褶皱暴露了些许恼火。她把双胞胎们安置在克劳斯新近腾出的房间里。威爾帮她从地下室搬来了第二张床,而格温多琳收拾了克劳斯留下的画作和画具。玛德琳特意强调要做得足够仔细。

感觉就像住在大学宿舍里。或者兵营。但和那些情况不同的是,这种生活看不到尽头。更糟糕的是,威尔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带格温多琳回家去,恢复从前的生活。他们真正的家,他们那栋漂亮的安妮女王式联排别墅,以及那张简陋的早餐桌,全部烧成了灰烬。那是威尔一连串糟糕的决定导致的结果。

格温多琳当初告诉威尔(带着难得一见的羞怯),说她怀念睡在他身边的日子时,他还猜想这也许是节约空间的手段,为了给玛德琳提供方便。但只要能平息失去她的陪伴带来的痛楚,他愿意接受任何条件。尤其是——就像他担心的那样——那些暗流迟早会迫使他们分开。

他把茶壶和砧板拿到厨案那边。“抱歉,亲爱的。抱歉让你忍受这些。”

“就算再也看不到这栋屋子,我也不会觉得惋惜,”她承认,“头顶没有挂着铜做的东西,我开始觉得有点落魄了。”格温多琳用刀子切开那颗柠檬,汁水飞溅到他的脸上,刺痛了他的眼睛。

威尔知道,如果不是非常讨厌这栋拥挤的安全屋,她是不会承认哪怕一丁点的不愉快的。别的姑且不论,她直到最后都是位有教养的英国女士。

“好吧,”他从碗橱下方的挂钩那里取下两只有缺口的茶杯,“已经结束了,一切都和马什希望的一样。我达成了马利筋提出的条件,避免了牢狱之灾。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得到答复,前提是马什不会把终点线搬到更远的地方。”

另一个前提是,他没把这句话说出口,命运没有让马什的盘算落空。只要格蕾特尔依旧隐瞒着真正的目的,这种情况就几乎注定会发生。

没有人告诉过他,他们是否会继续维持威廉·博克莱意外身故的假象。孩子们已经遵照马什的安排,通过幻灵向苏维埃联盟在伊朗的阿尔扎马斯突击队发起了反击,而英国的巫师仍然存在这一点也不再是秘密了。

威尔的思绪再次回到从伊朗送来的影片上。他发起抖来。这场名为“马利筋”的冒险开始于1939年的另一卷电影胶片。哦,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啊。

马利筋让苏联佬认清了自己的地位,让女王安然待在王宫里。然而……

他倒满两只杯子,将其中一杯递给格温多琳。他抿了一口,然后面露苦相。这茶浓得足够唤醒死人了。除此之外,还冷到影响了口感。但他还是喝了下去。

格温多琳将一片柠檬插在他的杯缘处。她读懂了他的一部分心思,“和奥布里团聚的前景让你兴奋到睡不着了?”

威尔用双肘拄着厨案,盯着端在下巴下方的杯子。“有哪里不对劲,格温多琳。非常不对劲。”

她皱起眉头,“告诉我。”

于是他告诉了她。

问题在于派席克在威尔到来前安排给那些孩子的“任务”。正是那些任务、那些点缀着该死图钉的地图,让威尔彻夜难眠。因为在和幻灵打交道的时候,仅仅指着墙上的地图是没用的。这些对他们来说全都一样:茶杯,士兵,垂死的恒星。对幻灵们来说,人血是唯一带有意义的地图。

只要一滴某人的鲜血,幻灵就能追踪那个人在宇宙中的轨迹,穿过时间与空间,就像一头无所不知的寻血猎犬。鲜血让它们能够看到人类。看到人类尺度——与幻灵庞大的视界相比狭隘到难以置信的尺度——的事物。再加上一点儿(代价高昂的)劝诱,它们就能看到那个人曾经去过的场所。

格蕾特尔在冯·维斯塔普博士的农场长大成人。幻灵们看到了格蕾特尔,因此也看到了那座农场。所以马利筋的巫师们才能够向那里送出突击队。尽管结果不太理想。

马什曾是皇家海军的少校。他曾无数次乘船穿越英吉利海峡。幻灵们看到了他——

(它们为什么要给他取名?)

——也因此看到了海峡。所以马利筋的巫师才能够招来阻挡德军入侵的屏障……

威尔打了个哆嗦。为了掩饰,他抿了一大口冷掉的茶。格温多琳捏了捏他的手,知道他想起了雄鹿与炉膛。她明白“血之代价”是如何成为大规模谋杀的委婉说法的。

冻结德国国防军是最为困难、也最具风险的。马什去过欧洲的许多地方,威尔、斯蒂芬森和马利筋的不少雇员也一样。但想让他们过去的足迹与德国部队当时的部署重合,仍旧需要东拼西凑。哈格里夫斯和其余人肯定为此费了不少唇舌;威尔不清楚细节,因为在成功之前,他就因为过度依赖酒精和吗啡而被开除了。

他知道马利筋为了用寒冰覆盖欧洲大陆,付出了开战以来最为高昂的血之代价。他也知道他们当时几乎破坏了规则,也险些让幻灵挣脱束缚。只需要一次失误,一句失言,一处语法错误,也许就会允许幻灵开始直接杀戮。让它们能够自行收集血之地图。

那么一来,战争本身就无关紧要了。

威尔摇了摇头,重新审视目前的状况。

没有中东的石油,大英帝国将会衰败。而苏联人肆意扩张的帝国将会得到燃料。因此对油田的袭击是无可避免的;部队的集结早在几周前就开始了。苏联故意亮出手牌,是因为它已经做好准备,渴望将它的精英阿尔扎马斯部队公之于众,并展示它对造就格蕾特尔和其他人的那种技术的掌握。用不着身为间谍大师或者军事奇才,也能推断出这一点。

预料到这次袭击并不困难。但想让幻灵参与防御,他们就需要用血液定位。因此,马利筋利用了在那个区域集结的部队,准备了相关的血图。最简单的做法就是将血液样本秘密夹带在补给品之中。巫师的血液是最合适的。彭布鲁克和派席克——他们就像一只豆荚里的两颗豌豆——无疑储备了许多那些孩童的血液,以备这种时候使用。事实上,现在想来,为巫师血液留档的做法也许不是从那两颗豆子开始的。

斯蒂芬森恐怕早就预见到了这种需要。

噢,是啊。那位老人家的目光恐怕越过了战争的尾声,看到了逐渐成形的冷战。他应该预想到了政治局势的剧变,而那种剧变可能会导致马利筋失去影响力,除非它有能力在任何需要的时间和场合利用幻灵。

噢,是啊。威尔从没考虑过这种可能,但如今它却如此显而易见。斯蒂芬森恐怕采集過最初的每一位巫师的血液样本。威尔很想知道,马利筋是否还把他的血液存放在某处的冷藏库里。

赤裸裸的侵犯人权。这种行为令人作呕且傲慢自大,让人无法接受。

他得跟派席克谈谈这回事。

他停顿的时候,格温多琳重新倒满了自己的茶杯,然后是他的。她忍住呵欠,示意他继续。

“所以现在,”威尔说,“让我来问你:如果我们亲爱的皮普丢下没做完的事不管,是不是有违他的性格?因为到头来,只要阿尔扎马斯-16还存在,就没有什么决定性的胜利可言。”

就连威尔也看得出符合逻辑的下一步会是什么。他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马什和派席克提出那个要求。但他的预想落了空。为什么?

格温多琳说:“但你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亲爱的。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会这么做的。但他们没有,这就说明他们办不到。这意味着他们没有储备的血液,没法使用你的魔咒来指引幻灵。”她将另一块柠檬切片举到自己的杯子上方,挤出汁水。她耸肩的时候,月色令她鬓角的花白泛动银光。这些天来,她头发里的花白似乎增加了。“阿尔扎马斯的保密措施恐怕比赫鲁晓夫的灯笼裤还牢靠。显然要比拜科努尔太空中心更牢靠。”

威尔只能承认,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大摇大摆地走进火箭发射场,正是年轻时的马什——如果他的俄语足够流利的话——可能会去尝试的事。

“也许吧,”他说,“但那些地图,格温多琳。上面布满了图钉。至少在那些小鬼发起疯来,把那地方撕成碎片之前是这样。”

“他们曾经很忙碌。”她喝完那杯茶,随后抿住了嘴唇。或许是因为加了太多柠檬,或许是茶泡得太浓,又或者两者皆有。她用小股水流洗净了杯子,免得在凌晨时分让水管发出噪音。但这些都不重要。于是威尔重复了派席克说过的话——他们初次结伴前往地下一层时,他说过的那句话。

“‘真怪,他当时说,‘这些孩子动过了图钉的位置。然后他更仔细地看了看,又说:‘我们没在这儿派遣过任务。这儿也是。”

“哪儿?”格温多琳问。

“哪儿都有,”威尔说,“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和奥布里以及薇奥拉共进的晚餐么?当时中部地区的铁路运输出现了大规模的中断,持续的时间之长让我们咂舌。”

“是的。”

“孩子们在那里放了一枚图钉。”

“噢,”她又坐了下来,“也许只是巧合。”

“当初注意到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就像我所说的,那是孩子们发疯之前的事。在被幻灵们逼到发狂之前。”

“你认为孩子并不是在胡乱移动图钉,”她说,“那儿发生了某些事。”

威尔点点头,“我认为幻灵们因为某些事而情绪激动。它们的焦虑泄露出来,就像投入池塘的石子掀起的涟漪。它在整个世界蔓延,影响着过去和未来。”

格温多琳的语气显得越来越没信心,但她仍在努力提出论据,“可是,亲爱的,你在中部地区待了很长时间。如果他们真把你的血液留了档,如果他们真的使用了,就会出现副作用。”

“也许吧。但我非常肯定,没有哪个巫师去过坦噶尼喀。”威尔将双手摊得更开以强调他的观点,“说到这个,见鬼,新墨西哥州的圣达菲也一样。”

“你在说什么?”

“我相信派席克的说法,马利筋没有实施那些行动。但我也认为孩子们察觉了某种迫近的东西。那些神秘事件就是尚未发生之事的回音。”

他们同时陷入了沉默。威尔搂住他妻子,而冰冷的粉色太阳缓缓升上了伦敦的天空。

1963年6月14日

英格兰,伦敦,克罗伊登

马什不紧不慢地准备着那台卷盘式录音机,是为了避免引起焦虑;他知道任何形式的恐吓都对格蕾特尔无效。但多出来的一分钟意味着有更多的思考时间,更多考虑谈话策略和开场猛攻的时间,更多努力压抑疾病早期症状的时间。伤势,疲劳,以及肩负的重担缠住了他。他起床时有些发烧。

从光滑的胡桃木桌飘来的新鲜木油气味,录音机的润滑剂气味,与马什早餐时做的油煎番茄和香肠的余味混合在一起,令人不快。他和丽芙在沉默中吃了早餐,但至少他们是一起吃的。这是个开始。她的咄咄逼人和冷嘲热讽都收了起来,但当她的目光转向他的胡须掩盖不住的伤痕,又或是避开他的碰触时,带给他的打击并未减弱分毫。丽芙再次以格蕾特尔的话题来打破沉默;在讨论变成争吵之前,马什选择了出门上班。

但这算是个好的开始。

休息室窗户上过釉的铁栅朝格蕾特尔的脸颊投下杂乱的影子。她用闪闪发亮的黑刺李色双眼盯着窗外爬满常春藤的墙壁。但她平时那种神秘的欣喜不见了踪影。今天她的嘴唇没有微微扭曲:她在笑。她几乎从没笑过。

威尔瘫坐在格蕾特尔身后的角落里,状况看起来糟透了。要不是马什清楚威尔没有狡猾到能在自己妻子眼皮底下那么干,他也许会怀疑威尔又开始酗酒了。这家伙一宿没睡。他对此给出了冗长而热切的解释。

而这触动了某些东西。那段遗忘和忽视已久的记忆如今在搅动马什本就烦乱的思绪。

我的任务又是什么?他这么问过彭布鲁克。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弄清格蕾特尔的意图。

纤薄的磁化带贴在马什的指尖上,给他带来了不少麻烦。他把磁化带送入录音机,将另一头拉到空卷盘的轴部,然后稍稍转动卷盘,将磁带绕在上面。马什调节了话筒,让它恰好位于他和格蕾特尔之间的桌子中央。他将话筒推近格蕾特尔的时候,录音机亮起的窗口里的指针不规律地晃动起来。他启动收音机的时候,录音磁头伴随着一声响亮的“铛”迅速归位。

格蕾特尔的注意力从窗户那边收了回来。她看着马什,扬起双眉,眼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这副胡子很适合你。非常粗犷。”

马什没理她。“我们知道你在等着某件事发生。这点从你到来后就显而易见。不用说,我们一直在琢磨那件事可能是什么。”

她的表情毫无变化。这也是当然的。他选择了比较轻松的做法,假装她并不具备神灵般的预知能力。所有人都会失误,他提醒自己。她不是神。

神?自从约翰诞生以后,马什就再也没有踏入过教堂,丽芙也一样。他们对神的信仰早就在它并不存在的确凿证据前枯萎凋零了。

格蕾特尔不可能百分之百正确,他告诉自己,我拒绝活在像发条装置那样精准的宇宙里。

他续道:“为什么莱斯利·彭布鲁克非死不可?为什么要大费周章诱骗莱因哈特合作?这肯定很不容易,毕竟他那么鄙视你。”

“我哥哥是这么告诉你们的?”

“莱因哈特是这么告诉我们的。”

她摇摇头,“噢,雷邦德。谎言不适合你。”

马什耸耸肩,“我们很快就会找到他——”

“不,你们找不到的。”

“——等到那时候,他就会指认你参与谋杀了彭布鲁克。鉴于你的叛逃、避难和最近对王室的宣誓效忠,我会确保你的指控里增加‘叛国这一条。这就意味着你要上绞架。”

威尔插话道:“要知道,他这些话全都是认真的。他相当喜欢用叛国的罪名逮捕别人。这么说吧:有点像在讨伐异端。”

格蕾特尔的目光不离马什,但也把头偏向一侧,表示自己在对威尔说话,“你想知道你妻子在内心深处对整件事的想法和感受吗?这很简单。”

威尔努力保持体面,嗓音却颤抖起来。他害怕格蕾特尔。“我们无话不谈。只要和格温多琳有关,你能告诉我的都是我早就清楚的事,反过来也一样。”

“你确定吗?”格蕾特尔说,“确认你这些话是全世界最简单的事。人们总会向我敞开心扉。是这样吧,雷邦德?”

“别把丽芙卷进来。”马什恶狠狠地说。

威尔皱起眉头,明白自己听漏了什么。

“我在厨房找到格温多琳的时候,她正在准备晚餐的沙拉。”格蕾特尔开始若无其事地预言,而威尔脸色发白,“我先是让她递给我——”

马什用指节敲了敲桌子。指针又跳动起来。“够了。”他对明显在动摇的威尔说,“别让她影响你。她在耍你。她现在没有佩戴电池。”

“是啊。”威尔顿了顿,一脸懊恼,“当然。”

马什试图咽下逐渐增长的痛楚,然后缩了缩身子。他的傷变成了嵌进喉咙里的一株蒺藜。他硬着头皮,像骑兵那样催促和抽打着那些字眼,强迫它们穿过他残破嗓音的无人区。

“我认为我们不该去考虑你在等待什么。与其关注你在做的事,不如好好思考你这么做的理由。”

他的身体探向桌子对面,“你都忘了,我见过你面具之后的模样。”

听到这句话,格蕾特尔皱起了眉头。

“你用伪装来面对世界,举手投足显得泰然自若。而且要我说的话,你演得很好。所以每个人都信以为真。包括克劳斯在内。”

格蕾特尔说:“希望玛德琳能照看好他。”

马什没理睬她的转移话题。“但这些都只是演技,对吧?你并不是无所畏惧。不是的。因为我知道一件会让你害怕的东西。幻灵。”

她的下巴是否以难以察觉的幅度动了动?她眼睛周围的皱纹是否加深了那么一点儿?是否有某种寂静笼罩了她?

“四零年那会儿,我和威尔把你带到幻灵面前——当时我们天真地以为帝国强化部是德国巫师的避难所——而你紧紧攥住我的胳膊,指甲都把我抓出了血。”他指了指她的手,她的指甲留得很短,“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的格蕾特尔。不再是先知。只是个女孩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记得很清楚。”

马什卷起衣袖,看着小臂。在那里,在花白的汗毛下面,依稀能看到格蕾特尔的指甲留下的三条新月形痕迹。“但我当时完全没想到这些事。因为我血流不止,这当然就意味着幻灵也能看到我。”

“噢,是啊,”格蕾特尔说,“你那个神秘的名字。”

威尔坐起身,“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那些孩子没为你们翻译过?”

两人对视了一眼。“他们翻译不了,”威尔咕哝道,“也可能是不愿意。”

“别担心。”她说,回头瞥了眼威尔,又说:“我相信你们会从中得到很多启发的。”

马什把话题拉回正轨,“在今天之前,我都忘了那件事了,”马什朝威尔点点头,“威尔告诉我,幻灵们都快发疯了。就好像有人朝它们安静的鸭塘里丢了一颗大得要命的石头。

“现在我想知道,谁能做出那样的事来?“

格蕾特尔打了个呵欠。她故意伸展身体,弓起背脊,就像个想要吸引男人注意的年轻女子。他意识到她的确是在这么做:为了吸引他。马什厌恶地发起抖来。格蕾特尔伸长脖子,看向在空荡荡的书柜上滴答作响的那只时钟。

“噢,”她说,“我已经耽搁你们够久了。”她站起身,又说:“我们必须离开了。”

马什和威尔对视了一眼。威尔一脸困惑,甚至有些愤怒。马什的感受也相去不远。

“我们的事还没结束呢。”马什说。作为强调,他将一条腿伸到桌下,把格蕾特尔的椅子踢向了她。

“如果我们现在不走,恐怕就来不及赶去海军部了,”她点点头,仿佛在安慰他,“不过当然了,我会协助你们的。”

马什皱起眉头。担心自己再次失算的恐惧化作反胃感到来。而格蕾特尔在场时,他始终能感觉到的愤怒与恨意与它针锋相对。发烧的汗水让世界游移不定。他无法抓住它,无法压倒它,无法迫使它拥有意义。“噢,我懂了。所以我现在得带你去海军部,是吗?”

“是的。”

“为什么?”

“因为,”她说话的同时,罗杰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了房间,“它在袭击下失陷了。”

罗杰说:“头儿!我刚才接到了呼叫。听起来半个白厅街都起火了。”

“什么?那是什么时候的事?”马什已经站了起来,一手攥住格蕾特尔的手肘,又用另一只手招呼威尔。

“就在刚才!突然就全起火了!肯定是配合好的。”

“谁放的火?”威尔说着,匆忙站起身。

“不清楚。没等对面回答,线路就断了。”

他们来到休息室外的走廊里,就像橄榄球比赛里的列阵争球,而马什站在中央。

马什对罗杰说:“留在这儿操作无线电。”这栋屋子有和其他情报局哨站在紧急联络时使用的发报机和接收器。眼下就符合紧急情况。“带好武器,清点人数,帮玛德琳做好准备。”

“她不在这儿。”罗杰说。

但马什已经离开了。他对威尔和格蕾特尔说:“你们两个,跟我来。”

威尔开口抗议:“格温多琳——”

“在这儿更安全。但如果这是那些孩子干的,我就需要你跟我来。”

他们匆忙穿过入口,来到前门。格温多琳快步走下他们身后的楼梯,在半途中停了下来。“威廉?你要去哪儿?”

威尔转过身,跑上楼梯,“我很快就回来,亲爱的。不用担心。”

“好夸张的骚动。怎么回事?”

他亲吻了她,朝脸颊轻轻一啄。“离窗户远点儿。”她的脸上掠过深深的忧虑。

“我们该走了。”马什说。他粗哑的嗓音让每句话都像是命令。有时候,这点很有用。他拖着格蕾特尔走下楼梯,前往停在街上的那辆莫里斯车边。他打開了乘客那一侧的门,把她推了进去。威尔跳上后座的同时,马什发动了引擎。

然后他们便绝尘而去,驶向伦敦的中心,模糊的警笛声正在那里回荡,最初的几道烟雾也染黑了天空。

在这段路上,仪表板下方的无线电提供了零星的状况更新与恐慌的推测。苏联人入侵了,有些人这么说。是第五纵队队员的暴动,另一些人说。但无论发生了什么,目击者遇害与通讯线路遭到切断的速度都快得惊人,无法给出可信的报告。遭受袭击的也不只是伦敦而已。受害城市的名单每一分钟都在变长:曼彻斯特、爱丁堡、伯明翰、利兹、格拉斯哥、谢菲尔德……全都在燃烧。

格蕾特尔认真而又满足地将一切收入眼底。她一脸骄傲。每次有新的报告传来,或者每次状况恶化,她都会得意地叹上一小口气。

“你他妈究竟做了什么?”马什转动方向盘。车子飞速穿过某个环状交叉路口,令格蕾特尔的发辫随风飞舞。

她抓住辫子,然后抚平。“我什么也没做。”

他被迫咽下反驳,驾车绕过那个正在指挥车流通过车祸现场的警察。

他们靠近威斯敏斯特区的时候,警报声、尖厉的警笛声、清脆的枪声、甚至是防空武器的“突、突、突”组成的刺耳喧嚣吞没了他们。噪音、混乱、烟雾……马什几乎觉得自己回到了大规模空袭的时代。那是德国空军的炸弹在城市里留下大片弹坑,而重建让伦敦变得截然不同、也与过去断绝联系之前的事。

城市在燃烧。数十处火场。自行燃起,席卷了伦敦城的中心。火焰吞没了办公楼、银行、医院、警察局、以及邮局。人们逃离大火,在翻腾的黑暗烟雾里低垂着头,用衬衣和围巾捂住嘴巴。

银行家们逃离坠落的建筑物碎片,徒劳地用公文包和雨伞遮挡身体。而且碎片很多;建筑整栋整栋地遭到粉碎,看起来毫无规律。

医生和护士们领着他们的病人——那些还能走动的人——跑出坍塌燃烧的医院。

办公室的工人涌入街道,在匆忙逃离烟雾和热浪的过程中堵塞了交通。

火焰。“这就是你把蓝图寄给莱因哈特的原因?为了让他做出这种事?”

格蕾特尔说:“莱因哈特不可能有这么高的效率。即使是全盛时期的他。”

不。如果说他们从骑士桥的惨败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德国人不再是意志力的主宰了。而且从其他城市的报告来看,这不是莱因哈特独自能办到的。但这么一来,就只剩下了两种可能,而且全都比单单一个狂暴的莱因哈特可怕得多。

马什看着后视镜。“是那些孩子干的吗?”

威尔说:“我——”

格蕾特尔大喊:“停车!”

马什不假思索地做出反应,用力踩下了刹车。车子尖叫着停下的同时,石制正墙从一栋燃烧着的六层式建筑的顶端剥落。砖块和灰泥的雨点重重敲打在街面上,甚至让车身摇晃起来。车子的悬架系统嘎吱作响。

“幸好她没有佩戴电池。”威尔嘀咕道。

格蕾特尔得意地笑了笑,“后退。第二个路口左转。”她说。

马什倒起车来。尘埃在他们周围打转,周围火焰的上升气流将它们吹到了空中。这些火焰会在多久以后汇聚为一场熊熊大火,一场火焰风暴,将伦敦化为灰烬?

马什重复了那个问题,虽然他担心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威尔。是那些孩子干的么?”

“我想不是。我看不出……”威尔倒吸一口凉气,因为马什猛地绕过转角,惯性让威尔撞到了他那条受过伤的胳膊。格蕾特尔咂了咂嘴,“我说了,第二个路口左转。”

马什再次换挡,加速驶过一条小巷。他的思绪伴随着超负荷的引擎飞转。不,这不是那些孩子干的。在战争接近尾声的时候,马什曾在冰封的德国境内穿行,也见过幻灵们的杰作。这次不一样。

“呃,皮普?”

这一切更像是出自人类的恶意。没什么超自然要素。这就意味着——

“皮普!”

马什几乎看漏了站在道路中央的那个人影,因为她的身体包裹着火焰。并非在两旁燃烧的建筑物的火焰,也并非散落街面的残骸的火焰,而是她凭空变出的火焰。马什踩下刹车,再次倒车,但在那之前,街上的那个女人转过身来,注意到了他的车。她咧嘴一笑,那种闪烁的灵光也随之消失。

“见鬼!”

马什把油门踩到了底,但车身却向上而非向后移动。车轮在沥青路面上方徒劳地转动,因为那个阿尔扎马斯破坏分子用意志力举起了车子本身。马什短暂地想起了卡姆勒,他在帝国强化部亲眼见证过后者的能力。莫里斯车升到了路面上方一英尺的位置,同时前后摇晃,仿佛抬起他们的那名女子打算确认自己是否抓得够稳,然后再用力向上抛起。

威尔叫出了声。他蜷成一团,将双膝抱在胸前。他没注意到格蕾特尔显得有些恼火,但看起来并不担心。

马什努力让自己放松,因为他知道,她是绝对不会让自己遭遇任何不幸的。

一辆警车在那个阿尔扎马斯特工身后刹住了车。两位警官跳了下来,手枪对准了她。她转身看向他们。莫里斯轿车落了地。冲击扭伤了马什的脖子和腰背部。轿车底盘以不祥的嘎吱声应和。

警察的枪声仿佛远处某场聚会上的圣诞拉炮,与火焰的嘶嘶声和车子遭受虐待的悬架系统的呻吟声相比显得软弱无力。

格蕾特尔怒视着马什,“第二个路口。左转。”

光是想到要听从格蕾特尔的指示,他就满心厌恶。但他在随后的路途中遵守了她的建议。如果不去借助她的预知能力,穿越战区就成了不可能办到的事。苏联人的袭击在这里最为密集;街道上充斥着烟雾、碎石以及战斗。与此同时,阿尔扎马斯的潜伏分子正有条不紊地摧毁守军,将城市撕成碎片。在接近白厅街的途中,马什和他的乘客们看到了越来越多正在行动的特工。

苏联佬骗了我们。他们技高一筹。

伊朗只是个幌子。我们没能在伊朗消灭他们的阿尔扎马斯部队。他们自始至终都在英国。成百上千个潜伏特工,耐心地等候着指令。

肾上腺素与无法压抑的怒火让馬什发起抖来。他最害怕的景象正在周围呈现,而发烧让英国的毁灭带上了超现实的色彩。令它虚幻不实。他为之奋斗过的一切,在仅仅一个下午便毁于一旦。他付出的所有牺牲都失去了意义。而支撑他度过黑暗岁月的那个事实——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是英国能够维持存在和自由的关键——很快就会不复存在。

他自以为擅长这种事。但到头来,他却辜负了不列颠,正如他辜负其余的一切那样。他最大的恐惧,最惨痛的失败。

格蕾特尔及时发出警告,让他避开了三辆驶向白金汉宫的消防车。为首那辆车的中央毫无征兆地向内破裂,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大拳头打中了。它急转方向,在林荫路上翻滚起来,就像一只被学童踢开的生锈罐头。后面的消防车以连锁反应撞成一团。残骸堵死了通向圣詹姆斯公园南侧的道路,也封锁了他们前往海军部的最短路线。

那是格蕾特尔令人费解的阴谋——她一手策划的惨剧——带来的残骸。可理由呢?

她指引他前往东方,位于公园南部几条街的地方。

马什很想痛打她。想要掐住她的脖子,用她的脑袋狠砸挡风玻璃,直到她坦白意图为止。但驾驶需要的精力越来越多。最令人恼火的是,如果没有她的指示,他们甚至走不出四分之一英里。他需要她的帮助。她迫使他依赖她。那种腐臭油腻的感受始终挥之不去。

这些杂种打算彻底毁灭一切重要的东西。一切给予我人生意义和目的的东西。所有能让我忍受糟糕人生的理由,无论多不起眼,都在遭受剥夺。

格蕾特尔仔细安排了这段旅程。她带着他们径直穿过毁灭的中心地带。前往旧海军部大楼就像在穿针引线。

他们加速经过严重损毁的朗伯斯桥西端菠萝般的尖顶饰。扭曲变形的金属制中段桥身正躺在泰晤士河里。在下游远处,水流拍打着威斯敏斯特桥粉碎的废墟。在穿过米尔班克区向北的途中,马什看到火焰吞没了左方的威斯敏斯特教堂,以及右方的国会大厦。

一双人影盘旋着飞上空中,环绕着维多利亚塔的垂直哥特式金银丝细工装饰。他们抛出炸药。成团的白热火焰尾随其后,炸飞了竖框窗户,也震碎了石墙。

他们当然会选择维多利亚塔;那里存放着五个世纪的国会记录。英国历代政府的遗产。在几秒钟里就化为了乌有。

不列颠正在死去。

在马什的眼前遭到谋杀。

威尔也见证了这场奇观。“他们还能飞。”

这解释了那些防空炮火。

“鲁道夫就能飞,”格蕾特尔点点头,仿佛在倾吐心声,“在你们能见到他之前,他就死了。”她补充道,语气却不怎么悲伤。

接近国会广场的时候,马什想起很久以前,他和斯蒂芬森走过同样的路线。他那时从西班牙带回了一堆烧焦的胶片碎块,对拼图将会导向的结局一无所知。他们两人在那天下午创造了马利筋。而当他坐在那位老人家的劳斯莱斯车里,看着雾气和路灯光芒包裹的维多利亚塔从他们身边掠过的时候,他根本想象不到这个世界会在短短一次人生里发生如斯剧变。只要马什这样的人能做好相应的工作,不列颠就肯定能永远屹立不倒。

而且他会的。他有阻止这种事的力量。

他让莫里斯车飞快地绕过广场。他们驶过西方的那一小段路,朝圣詹姆斯公园靠近,而格蕾特尔喊出一连串警告(“左转!”“右!”“减速!”“加速!”)以避开攻向他们的意志力。遭受虐待的底盘发出又一阵尖鸣:马什强行越过了路肩,擦过皇家骑兵卫队路南端的铁制分隔桩,接着全速经过曾是唐宁街的闷烧弹坑,驶向旧海军部大楼后方的阅兵场。

海军哨兵们在这里站岗,组成了一道单薄的防线。但他们没有堆沙袋和造堑壕的时间。他们站在开阔处,表情困惑却坚定,将无用的步枪握在手中。派席克正在监督几组哨兵竖起皮克精。那些装置和洛里默原本的设计没什么分别。

阿尔扎马斯的袭击者正在按照优先顺序消灭目标。马利筋肯定也在那张名单上。

两名哨兵用枪口对准了驶来的轿车。在引擎停转之前,马什就跳下了车。哨兵们认出了他,一言不发地挥手示意他通过。他半推半拉地将威尔和格蕾特尔带进了大楼。

派席克的办公室门敞开着。他离开时很是匆忙,没有挂回托架上的电话就是证据。金库的门也开着;皮克精是从那里运来的。

但派席克无关紧要,现在马什才是头儿。彭布鲁克死后,责任就全部落在他的肩上了。他回到马利筋,为的是解开格蕾特尔的罗网。但现在这件事也不再重要了。

解决这种状况是马什的工作。他会办到的。

马什大步走下楼梯,一次两级。格蕾特尔和威尔跟着他前往海军部的地下一层。马什才刚打开门锁,威尔立刻用身体抵住了门。

1963年6月14日

英格兰,伦敦,马利筋总部

威尔说:“这不是孩子们干的。我想这点你也清楚。”

他不喜欢那些孩子,但他们在这件事上是无辜的。他们不该因为误会就遭到枪杀。

“我知道。”马什说。怒火在他没有焦点的双眼里燃烧,隐藏在冰冷决心的低温光泽之下。威尔担忧地发起抖来。马什脸上的那副表情……为了阻止正在外面发生的惨剧,这个人能做出任何事。任何事,而且不计后果。他太憤怒了,没法清楚地思考。

他平静地问:“我们为什么要来这儿,皮普?”

“别挡我的道。”

威尔抬起双手,掌心向外,不带威胁。“把你的打算告诉我就好。这样我才能帮你的忙。”

马什一手指着楼上,另一只手扭动能解开锁定机构的转盘,“我们必须解决这一切。”

“是啊。的确。”威尔努力保持平静的语气。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和马什敌对,又或者让马什觉得他不愿帮忙,“可我们该怎么才能做到呢?”

马什没有答话。地下一层的门伴随着巨大钢制插销的咔嗒声弹开。沉重的门板撞上威尔,而他踉跄着站稳了脚跟。

他抓住格蕾特尔的胳膊,“他会做什么?”

她的嘴角翘了起来,“他会为了保护祖国做必要的事。”

她的眼神比马什还要可怕。她很清楚马什的打算,因为她从最开始就在朝这个方向推动事态。

“噢,不是吧。”

“噢,是真的。”

马什已经朝孩子们那边走了过去。威尔追在他身后,他踩在厚厚地毯上的脚步摇摆不定。隔音材料让他的抗议显得单薄而徒劳。“拜托,皮普。我求你了,别这么做。”

但马什的脚步片刻不停,“外面那些杂种只花了一个下午,对伦敦的破坏就比德国空军花上一整年还要多。如果我们不立刻做点什么,等到明天日出的时候,不列颠就会不复存在了。”他推开了威尔。熊熊怒火烧穿了自控的光泽,“我不会允许那种事发生!”

“你没法就这么消灭他们。”

“也许你还没发现,但我们被卷入了相当一边倒的热战里。许多人死了。保护我们自己可算不上什么罪过。”

威尔抓住马什的胳膊,拉着他转过身。“见鬼,老兄!我不是在跟你讲什么道德含意。有那么一条所有巫师都必须遵守、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准则。你很清楚!可你眼看就要让那些孩子违反它了。而且他们会照办,因为他们不清楚后果,也是因为你在他们眼里是某种传奇人物。”

马什挣脱了威尔的手。他们来到了观察室的门前。威尔阻挡在马什前方,“从马利筋成立以来,从你第一次咨询我以来,我就告诉过你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我一直警告你不要去做的是哪件事?利用幻灵去杀人是绝对不能做的。”

他压低了嗓音,努力让语气像是顾问而非对手。“我们没法一举结束战争。我们也没法这么轻松就解决这一切。”

“我们走着瞧吧。”马什咆哮道。

威尔明白诉诸逻辑无异于垂死挣扎。但他还是这么做了。“你要怎么找出他们?你没有那些苏联人的血图。”

“我不需要。”

这话让威尔吃了一惊。“什么?”

马什指着格蕾特尔。“她害怕幻灵。为什么?双胞胎互相联络的时候,幻灵就会发狂。为什么?因为,威尔。你总在唠叨的还有一件事:‘幻灵是纯粹意志的造物。纯粹的意志力。你这么说过无数遍。格蕾特尔和其他人是怎么使用那些能力的?冯·维斯塔普称之为‘die Willenskrfte。对你和我来说,意思就是‘意志力。”

上帝啊,威尔心想,帝国强化部的技术染指了幻灵们居住的地方。

“此时此刻,数不清的意志力正在外头飞来飞去。多到足够夷平整个伦敦。”马什说。

“是苏联人自找的。”格蕾特尔说。她露出了微笑,就好像这样能对事态有什么帮助似的。

“我们不需要血图,”马什总结道,“幻灵想看不到阿尔扎马斯特工都没办法。他们在幻灵眼里肯定就像照明弹一样耀眼。”

噢,见鬼。马什说得对。

格蕾特尔说:“他非常、非常优秀。不是吗?”

威尔用身体抵住了门,“我还是不能让你这么做。”

马什拔出了手枪,“给我让道,威尔。下次可就不是请求了。”

威尔知道他是认真的。他吞了口唾沫,摇摇头,后悔没能花时间和格温多琳更加正式地道别。他希望她能看到,他在最后终于做了正确的事。他希望她明白他有多爱她。“那你只能开枪打死我了。因为只有这样,我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马什走上前去。

“不。”格蕾特尔说。他们同时转过身,看着她。“如果你想解决问题,就不能让威尔死掉。”

在威尔的心脏狂跳数次的时间里,马什思考了这句话。他把勃朗宁手枪塞回胳膊下方的枪套里。威尔颤抖着松了口气。尽管他无疑因此保住了性命,但马什如此轻易听从格蕾特尔提议的做法仍旧令他惊恐。

“老天爷啊,”威尔说,“你还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吗?你所做的每件事都正中她的下怀。她把你变成了傀儡。你。偏偏是你。”

马什抓住威尔的衣领,尽管后者个子更高。他的呼吸滚烫发臭,就像没能痊愈的伤口。“我不是傀儡,我有自由意志。而我选择了这么做。”

威尔试图挣扎,却只是徒劳。马什压倒了他无力的抵抗。威尔发现自己摊开手脚趴在地板上,而马什闯进了观察室。

威尔翻身爬起。他追了上去,但为时已晚。威尔用身体撞向那扇门,但它纹丝不动。马什用什么东西卡住了门把。

“叫马什的人来了。”某个巫师孩童用柔和而扭曲的嗓音说。孩子们开始念诵。

“不!”

威尔的拳头仅仅让涂抹颜料的观察窗发出了咔嗒声。他举起一张椅子,砸向玻璃。碰撞伴随着一声结实的“当啷”,窗户丝毫未损,反作用力却让他的双腕隐隐作痛。他丢掉了椅子。

马什在用自己扭曲的嗓音大吼。分隔墻也模糊了他的嗓音。“孩子们,孩子们!”他拍了拍手,想要吸引他们的注意。念诵声逐渐停止。

格蕾特尔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你为什么要允许这种事发生?”威尔问,“你难道不明白他这么做的后果吗?”

她皱起眉头,仿佛他说了什么特别夸张的蠢话。“我当然知道。”

“坏人在这儿,”马什说,“在伦敦。他们眼下正在攻击我们。他们很快就会攻进这栋大楼,攻进你们的家里。我阻止不了他们。”他顿了顿,又说:“他们想杀了我们。我,以及你们所有人。”

就算那些孩子有所反应,也平淡到了让威尔无从分辨的地步。

他又敲起那块玻璃来。“孩子们!是我,威廉!别听他的!”

马什续道:“但你们可以阻止他们。你们可以让坏人消失。你们能帮我这个忙吗?”

那些孩子显然觉得自己可以,因为他们开始了又一轮念诵。

“坏人消失。”一个女孩说。

“坏人消失。”一个男孩说。

“坏人消失。”整群孩子说。

威尔为了别的选择绞尽脑汁。“坏人冻结!”他喊道。

孩子们异口同声。“坏人消失。”他们念诵道。

“坏人冻结。”威尔反驳道。

他们切换到以诺语。威尔也一样。但他们对以诺语的精通无可匹敌。即使全盛时期的他也望尘莫及。他已经有数十年没说过以诺语了。那些不可思议的音节扭痛了他的下巴,刮过他的舌头,敲打他的牙齿。他没法组织出正确的语法。每句话都成了胡言乱语。那些陌生的文字崩溃碎裂,仿佛嵌进他嘴唇里的玻璃碎片。

威尔弯下腰去。“拜托不要。”他低声说。

一名幻灵随之到来。它迫不及待的赞同震撼了世界,味道就像洒在处女坟墓上的玫瑰花瓣。

1963年6月14日

英格兰,伦敦,马利筋总部

那个幻灵到来和消失得如此迅速,让马什起初以为交涉失败了。是他用意志力代替血图的想法有错吗?如果真是这样,那该怎么办?他们不可能从阿尔扎马斯特工那里弄到必要的样本。那样就必须杀死他们,或者让他们失去战斗能力,但如果他们办得到这种事,就根本不需要借助幻灵的力量了。

“坏人消失了。”最年长的男孩说。

马什问:“成功了吗?结束了吗?”

“坏人消失了。”头发像玉米须的女孩重复了一遍。

他搬走嵌在门把下的椅子,走进了观察室。威尔无力地坐在房间一角,细长的双臂抱着双腿,额头贴着膝盖。格蕾特尔的表情一如既往地令人费解。

“你做了什么?”威尔低声问。

马什走上楼梯。威尔笨拙地爬起身,和格蕾特尔跟在后面。

直到马什离开地下一层,以及那里的无数层隔音材料以后,他才意识到这座垂死城市的声音改变了。警笛声仍旧响彻城市,翻腾的烟雾仍旧遮天蔽日。但战斗的声响消失了。不再有枪声。城市的防空火炮也陷入了沉寂。

马什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来到能看见阅兵场的窗边,发现海军哨兵们正在四处乱转,显得和先前同样困惑。他能从焦痕和弹片看出,其中两枚皮克精已经启动过了。马什打开窗户,喊出了派席克的名字。看到他的时候,派席克吃了一惊,随后挥手回应。他吩咐那些哨兵留在皮克精附近,自己进了大楼。不久后,他来到了马什、威尔和格蕾特尔身旁。

来自数十处火场的刺鼻烟雾飘进了敞开的窗户。它刺痛了马什的眼睛,让他喉咙不适。他重新关上了窗户,但在此之前,他就剧烈咳嗽起来。发烧带来的热度已经蔓延开来,让他精神亢奋,又头晕目眩。

他的策略奏效了。他拯救了不列颠。

“他们走了。”派席克报告说。他脸色苍白。他的领带松开;他的乳酪色衬衣满是汗渍。他摇了摇头,为自己打算报告的事而困惑,“阿尔扎马斯的破坏分子们撤退了。”

马什说:“不。不是撤退。”

“那他们去了哪儿?”

“死了,”马什说,“分解了。随你怎么说。”他耸了耸肩。

“什么?”

“那些孩子。”格蕾特尔说。

“噢,天啊。”派席克坐了下来。他的皮肤变得更苍白了,“莱斯利和我都记得这种事是禁忌。太危险了。”

“的确是。”威尔说。他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里,一条腿漫不经心地搁在扶手上。

派席克朝格蕾特尔眯起眼睛,“莱斯利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他原本是会出面阻止的,对吧?”

威尔怒视着马什,“而且理由充分。”

这是马什的胜利。他不会允许他们加以贬低。“也许你们不喜欢我的手段,但我别无选择。不这么做,我们就会灭亡。”

威尔一脸怀疑。

派席克转向格蕾特尔,“你要明白,你没能警告我们这次攻击的事实,可能被视为与女王敌对。我们也许会以此控告你叛国,”他说,“或者通敌。”

“瞧见没?”威尔说着,懒洋洋地挥了挥一根手指,他的语气就像是个半醉半醒的人,“我早就说过,他们相当喜欢这么干。”

格蕾特尔不为所动。然后她看了眼放在马什桌角的那台电话。

“苏联佬会重整旗鼓的,”马什告诉派席克,“我们不能认定他们把全部阿尔扎马斯部队都投入了这次行动。我们——”

电话响了起来。威尔吓了一跳。马什和派席克对视了一眼。面对那个不言而喻的问题,派席克耸了耸肩;知道马什工作电话的人寥寥无几。

马什拿起听筒,怀疑安全屋在袭击下失陷了。“我在。”他说。

“雷邦德?是你吗?”有个又高又尖,似乎随时可能哭泣的嗓音说。

马什在椅子里坐直身子,再度恢复了高度警惕。他的思绪飞转。是阿尔扎马斯特工袭击了他的家么?

“丽芙?出什么事了?”

“是约翰。他……”

“约翰怎么了?”

她嗓音颤抖。“回家来吧。”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受伤了吗?”

“他变了。拜托,”她无力地说,“回家来吧。”咔嗒。

“丽芙?”但她已经挂了电话,那种惊恐的嗓音也被线路里的静电音取代。

马什站起身,准备一言不发地离开,但随即又改了主意。约翰和那些孩子以及幻灵之间存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那种关联来自丽芙和马什孕育约翰之前,幻灵们所做的某件事。如果马什根除苏联破坏分子的激进行为不知为何改变了约翰,那就意味着幻灵们也发生了某种重大的改变。

如果威尔从一开始就是正确的呢?如果这正是格蕾特尔想要的呢?

其中的暗示让他恶心,仿佛他的胃里装满了樟脑球。

他需要一位专家。“威尔,”马什朝他招了招手,“跟我来。”

“如果我没多久可活,我宁愿死在格温多琳的——而不是你的——怀里。当然了,没有冒犯的意思。”

马什眯起眼睛,掐了掐鼻梁。他的嗓音仿佛耳语。“拜托。”

威尔站起身。“好吧。这样的话。”

马什对派席克说:“盯着她。”

“别担心。我会在这儿等你们回来的。”格蕾特尔说,她用一支纤细的手指比了比门那边,“到时候,我会在走廊的那一头。”

威尔说:“皮普,你是不是——?”

“去吧。”格蕾特尔说,摆着手向他们道别,“跳吧,跳吧,跳吧。”

他们的车仍旧停在阅兵场上,位于蚀刻在碎石路上的那两道刹车痕迹的尽头。海员们周到地关掉了引擎和车门,但把车钥匙仍然留在里面。

尽管袭击已被阻止,过河前往沃尔沃斯区仍然是件费力的事。火焰仍在伦敦肆虐。马什不得不绕过碎石,避开急救车辆。除了朗贝斯和威斯敏斯特的桥梁以外,滑铁卢桥和黑衣修士桥也遭到了摧毁,而交通堵塞的严重程度是自德军空袭结束后从未有过的。他经由萨瑟克桥过了泰晤士河。随着他们远离市中心,状况也稍有好转,回家的这段路仍旧显得太过漫长。这给了马什描述丽芙那通电话的时间。威尔未置一词。从他用力咬住嘴唇的模样来看,他并不喜欢自己听到的内容。

马什把剩下的路程用来咒骂交通状况,以及思索丽芙出了什么事。也许是他反应过度了;也许这事跟幻灵无关。是她没能阻止约翰吗?是约翰又跑出了房间?跑出了屋子?是不是有人看到一个全身淤青、赤身裸体的男人逃出马什的屋子,于是决定报警?不。条子们今天有更重要的事要关心。

马什将半个车身停在了人行道上。他推开铁门,冲进屋子正门。威尔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马什掏出了家门的钥匙,但门没锁。马什在门口喊道:“丽芙?”

没人答话。但他发现她坐在休息室里的沙发上。她的脸就像面粉那样苍白。她并不孤单。有个男人坐在她对面,背对着马什。

他凌乱的头发,他的耳朵,他颈背的那颗痣:这些全都熟悉到难以置信。但那个人坐姿平静,而且默不作声。而且他穿着衣服;他穿的是马什的衬衣和裤子。

这不是真的。这是发烧时的梦。

丽芙从那位客人身上移开了目光。看到马什的时候,她露出了释然的表情。“雷邦德。”她低声说。

“发生了什么事?这位是?”

那位客人站了起来。他转过身,用空洞苍白的双眼对着马什。

不。这不可能。但那的确是约翰。

“你好啊,父亲。”

间 章

那个疯婊子难得遵守了一次諾言。

莱因哈特不敢查看邮箱,唯恐发现又一封用闲聊语气写着更难懂的差事的信件。但格蕾特尔特意声明过自己需要他帮两次忙,而莱因哈特两件事都完成了。所以看起来,在他杀死莱斯利·彭布鲁克和他的胖老婆以后,她的确不打算再打扰他了。

与彭布鲁克本人相比,他老婆的抵抗要像样得多。莱茵哈特掐死那头母牛的时候,她的身体摔在他身上,差点没压碎他的骨头。彭布鲁克倒下得就利索多了:莱因哈特只是用烛台砸凹了他的鬓角而已,然后他又补了两次。但在完成格蕾特尔那部分差事之后,莱因哈特没有急着离开。彭布鲁克显然不是什么穷人,在他的住处搜刮也完全值回票价。他带走了不少现金,一些首饰,甚至还有一套能作为替换零件的小型无线电装置。说到底,他也的确想把现场布置得像是入室盗窃。

这意味着他会有足够的钱稳住那个犹太房东,重新吃到像样的食物,再替换几件补给品。考虑到他眼看就要取得期待已久的成功,莱因哈特斥巨资买下了一只外框架型帆布背包。在不会再有人打扰的前提下,他重新开始了研究。格蕾特尔没有给他寄去整张蓝图,但拼图上的缺口——缺失的那块能让他和神电子团聚,并且永不分离的碎片——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小。

随后,在某个看似毫无特别之处的夜晚,在午夜过后不久,一切都水到渠成了。

他日记里的电路图与格蕾特尔的蓝图碎片相符。而缺少的部分——他自己进行了逆向工程的那部分——与缺口自然契合。电流涌入他的颅骨,比水流过管道还要轻松。没有痉挛,没有幻觉,没有痛苦。只有神电子的铜味。

而且送入的量恰好足以激发他的意志力。在那么多次的失败——那么多次九死一生——过后,他变得相当谨慎。但他敢说这次不一样。感觉良好。比他睡过的任何妓女都要令他满意。甚至好过海克。

起先那只是闪闪发光的微弱热气,在他的手掌中翻腾。然后是另一只手。下一秒,一道不比他指尖更长的紫罗兰色火焰冒了出来。莱因哈特让它翩翩起舞。它从一根手指跳向下一根,缓缓爬上一只手,又沿着另一只爬下。

泪水自他的脸庞滴落,却在证明他力量的热气中蒸发。

他无法重现年轻时的灵巧手法。他太多年没练习了。但这点很快就会改变。现在他除了练习什么都不会做。他很快就会变回从前的自己。

他那天彻夜难眠。兴奋感仿佛电流在血液里的嗡鸣。而且他还有记录自己胜利的工作要做。他在那张电路图的三份副本上花费了好几个钟头,每一份都加上了极其细致的标注:线规,序列号,甚至是他取用过零件的那些电视机与收音机的品牌和型号。他会将一份副本随身携带,以便在现场维修时使用;第二和第三份副本会收藏在保险箱里。莱茵哈特还给记录加上了电路图的照片。

之后,他把原本的设计改造成了便携样式。他自己的设计不可能像原本的帝国强化部技术那样简洁,也无法进行充电。那只帆布包足够装下一块分为两层的木板,再加上通风用的木制垫片。他用工具和备用零件装满了较小的那些口袋。这个课题让他忙碌到了上午,因为电路布局的任何改动都需要进行测试,以免妨碍他呼唤神电子的能力。

成品重得要命。莱因哈特拿起帆布包,把背带挂上肩头,然后接上电源。他一边在公寓里走动,一边对最终设计进行最后一次测试:点燃蜡烛,让锅子里的水瞬间蒸发。一切都和预想中相同。背包很笨重,比原本的电池笨重得多,但拥抱神电子的麻刺感足以让他忍受任何不便。

他不再是电工理查德。他是火蜥蜴莱因哈特。再度成神。

不再需要假发。不再是拾荒客。

拾荒客。莱因哈特早就知道自己拿到能用的电池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会是什么了。他要回到东汉姆区,让市建住房群的那些臭小鬼瞧瞧拾荒客究竟是什么人。他曾经说过,他们迟早会被烧死。今天,他终于能亲自兑现那个承诺了。或许有一天,他会找到格蕾特尔和她的跟屁虫哥哥。但那些孩子排在第一位。

开车的时候,他不得不摘下帆布背包。他把背包放在乘客位上。在前往东汉姆区的半途中,他身后远处的伦敦市中心突然响起了警报声与警笛声的不和谐音。换作无知的人,也许会信誓旦旦地表示,那种有节奏的轰鸣来自防空火炮。但除非苏联人终于决定占领这座肮脏又渺小的岛屿,或者轰炸到它投降为止,否则这种可能性真的很小。他断定是闹市区发生了某种惨案。或许又是一次煤气总管爆炸。

他担心如果真的事态严重,那些孩子也许会被父母带回家去。市建住房群的地下室也充当着防空洞的作用。但驶入停车场的时候,他的担忧也随之平息。十几只恶毒的狗崽子正在旁边的空地上玩耍。莱因哈特认出了其中大部分。

而他们也立刻认出了他的车。正如他所希望的。下车的时候,他不禁失笑,觉得那些被拾荒客吸引来的孩子仿佛扑火的飞蛾。一点儿没错。

“瞧瞧这个!”男孩之一说,“是拾荒客,他回来看我们了!”

“我们想你啦,拾荒客!”

“拾荒客!”

“垃圾桶人!

莱因哈特背上了背包。这些年来,每当他想象这一刻,总会思索该说什么。但到头来,他决定让火焰为他代言。

于是他这么做了。

“拾荒客,撿破烂的,垃圾桶人!”

他扫视他们的脸,寻找着罪魁祸首,那个说服其他孩子在冬天用雪球、春天用泥巴攻击莱因哈特的男孩。几个起哄的臭小鬼围成半圆,把那个男孩簇拥在中央。

“包里有什么,拾荒客?给我们带了礼物?”

莱因哈特伸出一条手臂,指向了他。

男孩的血肉喷发出白热的火焰。这一幕没有伴随太大响动,只有瞬间吸走数升空气的剧烈反应发出的一小声“砰”。上升气流撕裂了他爆裂的肺部吐出的呼吸,所以他甚至无法叫出声来。熔炉般的热浪吹开了其余孩子,也让莱因哈特的车漆起了泡。燃烧着的男孩才蹒跚着走出几步,骨头便粉碎成了灰烬。他的身体崩溃为一堆发黑的物体,散发出烧焦猪肉的气味。几秒钟之内,一切就结束了。

莱因哈特大笑起来。尖叫也是从这时开始的。孩子们试图逃跑,溜走,四散奔逃。但莱因哈特从潮湿的泥地里唤出了火焰的喷泉,将他们聚在一起。他不紧不慢地戏弄着那些孩子,让他们转圈逃跑,累到直不起腰来。

不止一次有过路人或是住房群的居民看到了这场大火,试图出手帮忙。莱因哈特阻止了那种干涉。这是他的庆祝会,而他想开多久就开多久。他以为目击者会呼叫当地消防站,但消防车始终没有出现。

等到折磨对象累到无法逃跑和尖叫的时候,乐趣也随之大打折扣。他一个接一个地解决掉试图爬走的那些孩子。有时他会点燃他们的衣服,让他们的恐慌助长火势。他用缓缓缩小的火圈围住另外那些。

他用上了自己能想象到的所有惩罚。所有他们应得的惩罚。

剩下最后两个孩子的时候,莱茵哈特的背包停止了运作。他装配的仪表仍旧显示出充足的电量,而他仍旧能感受到涌入他的颅骨、带来麻刺感的神电子。但他的神电子仿佛流入了某个无底洞。

某种东西吸收了它。冷却了它。吞噬了它。

他从未遭遇过这种问题。

然后他感觉到了:那股巨大的恶意。他的火焰起伏不定,呻吟哀号。火呈现出难以置信的形状。有棱有角、仿佛晶体的非欧几何学形状。

莱因哈特想起了让战争加快结束的那场不自然的寒冬。带着超自然愤怒的狂风尖啸不止;雪堆自行塑造为光是目睹就能让心灵受创的形状。在对英国那次失败的入侵的准备阶段,位于英吉利海峡的气象观测员也送来过类似的报告。这些全都是那些巫师的杰作。他们派出恶魔封锁了海洋,随后又冻结了帝国。

但这次不同。在过去,那道恶意的暗流始终在安全距离外咆哮和怒吼,仿佛在笼中踱步的猛虎。

而今天,笼子不复存在。

莱因哈特忘了那些孩子。忘了复仇。他甩掉背包,开始逃跑。

但为时已晚。他标记了自己,某种东西看到了他。它被他的意志力吸引而来,仿佛扑火的飞蛾。

但那不是飞蛾。那是可怕的怪物。

在恶魔将他的存在抹去的前一刻,莱因哈特最后的念头是:那个婊子。

第十三章

1963年6月14日

英格兰,伦敦,沃尔沃斯

约翰的双眼闪闪发亮,仿佛满月下的遮光帘之间的缝隙。

那种苍白而毫不动摇的视线让马什望而却步。他努力寻找能说的话,将每一口气息挤过他胸中的寒冰。为什么他的呼吸没有变成白汽?这儿那么冷……

“约翰?”

“你这么称呼过我们。”用着他儿子身体的东西说。它的气息尝起来就像星光。

它上下打量马什,以笨拙而不似人类的动作移动约翰的脑袋。昆虫似的动作。它审视着房间,随意地盯着各种成分:地毯,壁炉架,门板上方的装饰用嵌线;还有丽芙。全都是以看待物体的眼光。

“太有限了,”它说,“这片让你们——”它顿了顿,仿佛在思索某种概念,“——存在的领域。”

它的嗓音显得那么普通,那么像是人类。但音调变化不对头,重音也毫无规律。就像蜘蛛写下的乐曲。而它的存在伴随着与幻灵同样的压力,以及同样庞大而可怕之物的感觉。马什此时感受到的厌恶,以及逃跑和躲藏的冲动,与他见证任何一次交涉时都不遑多让。这东西以他儿子的外形站在这里,只是恐怖现实的冰山一角而已。

威尔跌跌撞撞地跟着马什走进休息室。丽芙本就因恐惧而圆睁的双眼张得更大了。她双唇分开。

“你死了。”她低声说。

威尔以不够优雅的动作鞠了一躬,“奥莉薇亚,我亲爱的。真的太久没见了。”

但马什紧盯着约翰。尽管害怕知道答案,他仍旧缓慢而谨慎地发问:“是哪一位在跟我说话?”

“你没法说出我们的名字。就连你们的——”又一次停顿,又一段陌生的肢体语言,“——巫师也办不到。”在念出“巫师”这个词的时候,约翰身体里的那东西发出了与讥笑颇为相近的声音。威尔深吸一口气,空气伴随嘶嘶声穿过了威尔的牙齿。

丽芙的目光从马什转向威尔,又转回马什。她说:“怎么回事?他在说什么?”

马什问她:“你受伤了吗?”

“没。”她抬头看向他们的儿子,然后抱住了自己。她牙关打战。

她看起来没有流血。马什很想知道,这是否能为她争取些时间。

他对约翰说:“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另一个声音加入了对话:“我们无所不在。”

“你们对我儿子做了什么?”

约翰又顿了顿,用那种令人不安的笨拙动作察看自己的身体。但它的动作变得流畅了些,话语中的停顿也减少了。那些东西正在逐漸习惯约翰的身体。

“我们清空了这具容器。为了容纳我们。”

马什和威尔对视了一眼。某个尚未诞生的孩子的灵魂。

“为什么?”

“为了看看这地方。它从外面看起来不一样。”

它每次开口,另一个声音都会加入合唱。更多的怪物透过曾经属于约翰的双眼看向这边。马什相当确定,如果他过去几个钟头里喝过任何东西,这会儿早该吓得尿裤子了。

“住口,约翰!住口!”丽芙喊道,“别那么说话。”她站起身,面对着马什,“你们两个都是!”

丽芙惨白的脸因恐惧与沮丧而涨得通红,甚至盖住了她的雀斑。她的眼角和嘴角出现了新的皱纹,而他先前没有察觉。恐惧让她瞪大了眼睛,直至眼眶发白。她颤抖着用力抱住自己,仿佛有一股飓风刮过了她的灵魂森林。或许真是如此——约翰被恶魔附身,威尔起死回生……丽芙有资格知道真相。

但马什也知道,他不能冒险去说明。他必须吸引约翰的注意力。他不知道幻灵还会在约翰体内栖息多久;不过看起来,只要它们还在那儿,就不会摧毁丽芙、英国,又或是他。而且如果有阻止这种情况的任何希望,就必须让威尔听到才行。

“你们为什么需要看到我们?”

“视角。分界。”又一次停顿,“我们搜寻你们的地图。但你们的范围有限。”

威尔重重坐在那张垫脚凳上,让它的木腿发出抗议的嘎吱声。

马什有旧伤的那只膝盖传来剧痛。他立足不稳,无力地倒向墙壁。在碰撞之前的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停滞在枯燥的知识与绝望的恐惧之间,就像触摸热炉子和感受痛楚之间的那一刻。

威尔说得对。马什粉碎了宇宙的深层结构。释放出了某种东西。但当时没有别的办法,他没有选择。不是吗?

丽芙的嗓音——微弱到难以置信的嗓音——在说:“雷邦德?”

马什努力继续对话,不想就此放弃,“这不符合我们的协议。”

丽芙说:“协议?”

“抹消冒犯,”地狱的唱诗班说道,“我们搜寻它们,抹消它们,阅读它们的地图。找到更多地图。循环继续。”

“你们完成了我们要求的差事。你们已经全都找到了。”

约翰没有答话。它反而绷紧身体,转过身去。它面朝房间的东北角。约翰仿佛唱诗班的嗓音变成了军团那样的规模,它以回荡着以诺语低音的嗓音开口道:“又一个。”

丽芙捂住了双耳。她身体前倾,伴随着水声湿咳起来。呕吐物的酸臭气味在房间里弥漫。

马什用双臂抱住了她。她的嘴角有深色的唾沫在发亮。她蜷缩在他的怀里,将视线从约翰身上移开。他问:“又一个什么,约翰?”

“冒犯。已抹消。”

马什看向威尔。威尔耸耸肩。

“那就行了。你们已经全找到了。”

“不。我们继续寻找。”

“为什么?”

“你们的存在有限,你却在表达意图。你不该这样。”

我们是宇宙上的一块污点,马什心想,现在他们要解决我们了。

“我认为——”威尔清了清嗓子,然后又试了一次,他说出口的嗓音很轻,“我认为他们在寻找特定的某个东西。”

某个东西,还是某个人?

丽芙掩面哭泣。“让它别说了。”她呻吟道。

马什问:“你在寻找特定的某个人吗?

“有一个人伤我们最重。和其他人不同。更加强大。更加狡猾。带给我们更多痛苦。”约翰身体里的幻灵怪物说。它吸了吸鼻子,用机关枪那样迅速短促的吸气方式品尝着空气,就像约翰有时会做的那样。“我们看不到那一个。但我们在搜寻它。”

“雷邦德,”丽芙呻吟道,“他在说什么?”

格蕾特尔。

马什想起了他和彭布鲁克的第一场对话。他在一个月前这么说过:她能把失去电池以后很久才发生的事提前安排好。所以你与其张口结舌,不如好好思考她策划了多久。

格蕾特尔会根据记忆行事,并遵照她多年前就构想完成的计划。为什么?因为她在躲避幻灵。她知道它们会摆脱束缚,而她不希望它们到来时,自己正好在主动使用能力。除非。除非它们脱离控制也是她的杰作。这说不通。但他看到了机会,看到了一线希望:

“我认识你们说的那个人,”马什说,“如果我把她交给你们,你们会离开吗?”

“我们无处不在。”

“你们会放弃这种——”他担忧地说着,朝约翰的身体摆了摆一只手,“——视角吗?会停止取得地图吗?”

“不。”

丽芙啜泣起来。在她家休息室里的这个恶魔刚刚宣布,它绝对不会回地狱去。马什费力地压下和她一起哭泣的冲动。

威尔长长地、刺耳地叹了口气,“你们已经得到她的地图了,”他指的是格蕾特尔,“我们很早以前就给了你们。你们为什么没有抹消她?”

“很早以前。”约翰再次歪过脑袋,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二十年时间算得上长。幻灵也懂幽默吗?还是说它只是在生气?“它会躲藏。它的地图是一张网。混乱纠缠。我们切断了它。”

格蕾特尔没有使用能力,这就意味着幻灵们没有注意到她。尽管它们品尝过她的血液,但透过她混乱的阴谋罗网、她决定的所有未来、她抛弃的所有命运去解读那张地图,拖慢了它们的速度。但它们确实得到了她的血液,所以迟早会找到她。

这引出了另一个令人厌恶的问题。它们会在多久以后消灭马什?它们在1940年就得到了他的血之地图。他们为什么还能在这儿聊天?

马什把丽芙拉到身后,挡在她和约翰之间。如果幻灵们决定结束这一切,这种保护姿态就毫无意义。但即使在他们互相说过和做过的一切之后,他依旧无法忍受让丽芙像这样暴露在幻灵面前。

“你为什么还没有解决我们?”

约翰再次转过身来,它的动作如今流畅无比。仍旧不自然,但其中的笨拙已经不见踪影。它用白垩色的双眼盯着马什。“你的地图不同。它让我們着迷。你的地图是个环形。是破碎的螺旋。是非线性的。和有限的其他人不同。”

“你说‘非线性是什么意思?”

“你很独特。我们在语言里表达出了你的独特。你应该明白。”

“呃……”威尔把双膝抱在胸前。他将下巴放在一块膝盖上,紧紧盯着约翰,同时专注地眯起双眼。

换句话说,马什知道,你们给我取了名字。

约翰挤过他们身边,来到窗前。丽芙发起抖来。它的肉体仍旧散发出麝香和馊牛奶的气味;幻灵们利用约翰——这是它们当初创造他的目的——的身体时,他们的儿子早就该洗澡了。马什很想知道,约翰身体里的那些东西是否察觉到了。

空无一物的孩子。让幻灵通过人类双眼观察世界的容器。那是人类尺寸的侦察兵,为无法分辨沃尔沃斯的寒酸住宅与死去千万年的恒星仍在翻腾的核心的那些存在提供指引,让它们降下天启。

“我和你们一样能看到,”约翰说着,用手腕的背面拨开一块窗帘,“我分享看到的东西。房子。街道。”它放下窗帘。“更远的地方,有街区。城市。国家。”它转过身,又说,“你们的世界。”

它们已经得到了寻求之物。人类世界的清晰景象。很快,这片景象就会变得足够清晰,幻灵们也将开始摧毁如此冒犯它们的那块代表全人类的污渍。

死亡会不会来得很快?没有痛苦?突如其来,就像吹熄一支蜡烛?还是说末日会像蠕动的阴影那样悄然到来?

马什试图拖长和约翰的对话。但发生的这些事——他所做的事,格蕾特尔巧妙操纵他做出的这些事——太过骇人,让他疲惫到无法思考。再多的机智也解决不了问题。发烧让他的大脑几乎沸腾;白霜却覆盖了他的血管。马什尚未吓到失禁,但这几乎是个奇迹了。微弱的尿臭混入了丽芙的呕吐物气味。

约翰仿佛唱诗班的嗓音达到了高潮。“我们能看到。”它说。然后它便消失不见。

丽芙倒吸一口凉气。马什扶住了她。

“那是怎么回事?”她低声道,“他去了哪儿?”

“我不知道。”他把丽芙抱到沙发上。她的裙子湿了一小块。

“约翰说话了。”她说。她的呼吸让他双眼湿润。马什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点点头。

“他在胡言乱语,但你能听懂。”她推开了他,她在哭泣,“你能听懂!”

“我——”

“我发疯了。”丽芙用双手梳理头发。发夹的一枚搭扣脱落,跳过她的额头。“我儿子是一头怪物,”她瞥了眼威尔,“我又能看到鬼魂。我肯定是疯了。”

“我向你保证,我不是鬼魂,”威尔嗓音颤抖着说,“现在还不是。”他盯着约翰消失的位置。

马什轻轻抓住她的双肩。“丽芙——”

“别碰我!”她更加用力地推开了他。他的肩膀撞上了壁炉架,发条松弛的钟表的鸣响声传来。尖叫让她嗓子沙哑。“你跟那个、那个东西说了话,就像是认识它一样。就好像你能听懂一样。”丽芙避开了他伸出的手指,“离我远点儿。”

“奥莉薇亚。”仍旧心烦意乱的威尔说。

“别跟我说话,”她啜泣道,“你不是真的。”她跑上楼梯。卧室门砰然关上。

高烧开始加倍努力,打算把马什的大脑烧成灰烬。他摇摇晃晃地走向沙发。死在这儿不比别的地方更差。或许,如果他随后能聚集起足够的精力,就会去花园棚屋那里。在过去的二十年里,那里比别的地方更像是他的家。

几分钟过后,丽芙步履沉重地走下楼梯。她换了裙子,涂了口红,又重新挽起了头发。她还带上了手提包。她没听说城市里的灾难吗?那场遍布英国的灾难?

“丽芙,拜托别走。”马什喊道。

但她推开正门,走到屋外,脚步不停。即便是现在,在世界末日的此刻,她依旧不肯和他说哪怕一句话。这比她说过或是做过的一切伤他更深。比他脸上和喉咙里的烧伤更痛。他愿意付出一切,只为让她留下。多留一小会儿也好。他不想孤独死去。但她不想死在他身边。他们脆弱而试探性的重修旧好也到此为止了。如果真的有过这么一回事的话。他不该蠢到以为有的。

马什听着铁门的嘎吱声。没过多久,丽芙的脚步声就被仍在城市内回响的警笛与警报声盖了过去。他很想知道,如果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会不会选择留下。恐怕不会,他断定。丽芙和马什一样,不会选择孤独死去,但就算她和他一起留在家里,结果也没什么分别。孤独死去是他的宿命,而这个事实令他疲惫。

约翰离开以后,她也许会愿意在家里多待些时间。要是世界没有遭受重创和血流不止,那该有多好。

那就这样吧,马什心想,在世界末日独自入睡。对虚度的人生的最后一次侮辱。真是个合适的送别方式。

威尔和马什在沉默中坐着,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对在劫难逃的命运心照不宣。一对儿难兄难弟。

一小部分的马什仍旧对格蕾特尔的问题纠缠不放。就像在把一根汤骨咬成碎片的狗儿,他始终无法放下。为什么?为什么多年来不厌其烦地推动,只为让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为什么要安排历史奏响世界末日的终曲?数十年的敦促,哄騙,观察,纠正,调整——只为在她死时把全世界拖下水?更简单的自杀方法有的是。马什就很乐意掐死她十几次。

这说不通。

但其余部分的马什已经不在乎了。他为祖国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或许做得太多,或许做得太少,但他已经付出了一切。他尽了全力,却失败了。他心灵疲惫,身体衰老,头晕目眩,面容残破。他已经不剩半点斗志。而且对抗幻灵毫无意义。

他顽固地拒绝失败的行为为所有人带来了末日。这场失败庞大到无法下咽。在末日到来前都无法消化。

他只希望不会有痛苦。他受够了痛苦。他不想再受伤了。

马什站起身。“来吧。我会带你去格温多琳那儿。在它……”他咽下哽在喉咙里的那团东西,“在它开始之前。”

他做出了决定:他不会在花园棚屋里独自度过又一个夜晚——最后的夜晚,整个世界的最后一夜。马什考虑在把威尔送去安全屋以后,顺道去一次酒吧。如果世界能持续到那个时候的话。自从他因为斗殴被扫地出门以后,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星期。如果这次他能保证不对别人挥舞拳头,也许他们会允许他进门。这很简单。他已经累到没力气发火了。

威尔没有动弹。“环形。”他喃喃道。

马什叹了口气,“它说的话无关紧要。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而且他相信这句话,只有他脑海深处那个纠结于细节的声音除外。

格蕾特尔。她为何这么做?为什么要下这盘如此漫长的棋?怎样的未来景象能促使她为世界末日的到来铺路?能促使她确保不会有未来存在?怎样的状况会比现在更糟?

这一切都和她的个性不符。她总有解决的方法。总有逃脱的手段……还是说那只是表面?这女人是个疯子。生性邪恶。而冯·维斯塔普给予了她神灵之力。

不。他摇摇头,试图理清思绪,我只是个老头子。是个疲惫的老头子,将要独自死去,因为我妻子即使在世界末日也无法忍受与我做伴。

他打了个响指。“我们走吧。”

“破碎的螺旋。”威尔喃喃道,他抬头看向马什,“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吗?”

马什又叹了口气,揉了揉胡须。他的胃里翻江倒海。“我没力气跟你说这些。我只想在被恶魔带走之前喝上一杯。”

威尔充耳不闻地续道:“我们去德国的那次远足。你当时特别有说服力,不是吗?你说对幻灵们来说,一瞬间把我们丢到几百英里外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他伸展身体,又伸直了抱住膝盖的细长双臂,“要知道,那场旅行也是个环形。”他用手指在空气中画出一个歪斜的半圆形,“一眨眼的工夫就从这儿来到那儿。”他画完那个环形,又说:“然后回到原位。穿越空间的环形。可幻灵们却从没想过给我取名,”他顿了顿,“在那时候,我觉得整个想法都疯狂透顶。但或许我们的失败只是因为缺乏野心。”

威尔给出了像蛛丝那样难以捉摸的希望,但马什能感受到的只有恐惧的刺痛,以及放弃带来的舒适。他已经屈服于死神,也没有精力继续抗争下去。他没有精力去解开格蕾特尔的另一重阴谋诡计。他病了。他准备好赴死了。

拜托,别再来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了。我好累,而且我已经不在乎了。

“你在说什么?”

“我终于弄懂了你的名字,皮普。我明白它的含意,也明白它们给你取名的理由了。”威尔摇了摇头。马什不清楚那个动作代表的是敬畏还是怜悯。

“好吧。告诉我吧。”

“如果说格蕾特尔预见了阻止这一切的方法呢?”

“阻止这一切?这可是她引起的。这从一开始就是她的目标。”

“是的。一开始。但那究竟是什么时候呢?是多久以前?”现在轮到威尔站起身了,“我想我们应该回海军部去。她说过她会等我们。但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时间。

不。马什坐回沙发里,胃里仿佛有樟脑球在翻搅。他厌恶威尔的推理方向,也拒绝这么思考下去。这让他满心恐惧。与孤独死去相比,他更害怕在世界末日到来后还要遭受格蕾特尔的摆布。

马什摇摇头,“我办不到。”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皮普。我知道你无法忍受带着手边的未解之谜死去。即使你不肯向自己承认。”

威尔什么时候变得比他强势了?该死。

“但格温多琳……”马什试图反驳。

“她会理解我的。你不想从格蕾特尔那里听到直截了当的答案吗?在发生了这些事以后?我想。”

“我想让这一切结束。”

“也许会的。但我们还是先听听她要说的话吧。听最后一次。”威尔伸出一只手,主动要扶马什起身。

“最后一次,”马什抓住威尔的手,费力地站起,“为了弄清理由。”

警笛、恐慌和混乱的喧嚣仍旧在整座城市中回荡。他下达杀死苏联破坏分子的指令,还是不到三个钟头之前的事。这些时间不足以扑灭所有火势,评估损害状况,以及编造掩饰用的说法。这一切没法用煤气总管爆炸糊弄过去。有太多目击者了。马什知道,或许就在此时,有群人正聚集在白厅的残骸里,绞尽脑汁地捏造看似可信的借口。因为这是他们的工作,而那些可怜人并不知道世界正濒临灭亡。不知道幻灵准备一举消灭他们全部。

除了这些嘈杂以外,大街小巷里寂静无声。就好像整个街区颤抖着吸了一口长气,然后像肺结核病人那样,费力地将它塞进狭窄的胸腔里。就像城市的其余部分那样,马什如此猜想。就像他自己那样。

他们在伦敦市内混乱不堪的交通中穿行,听着通过无线电送来的报告。可靠的情报寥寥无几;情报局的报告是用BBC和其余新闻媒体的报道拼凑出来的。

“骚乱”成了热门词语。他们用“一场骚乱”来解释这场突然袭击。(他们能编出来的也只有这种借口了。)但如今,骚乱的报告开始从别处送来。迅速蔓延的黑暗覆盖了英国中部,美国西南部,坦噶尼喀,印度,以及前德国。涟漪正在毫无规律地合并。从马什把那块巨石丢进鸭塘的那一刻开始。

德国。马什猜想那儿离魏玛不远。或许还有一场以阿尔扎马斯-16为中心的“骚亂”,不过当然了,苏联那边没有传来类似的新闻。他想象着与威尔的刺客相似的男女正徒劳地和幻灵搏斗,却不知自己的举动只会吸引和激怒那些恶魔。

和格蕾特尔不同,她不遗余力只为了向幻灵们隐藏自己。尽管毫无意义。为什么?

幻灵们居住在空间与时间之外。在他们看来,马什是个环形。是个螺旋。是衔尾蛇。

格蕾特尔从苏联归来并非一切的开端。她在很久以前就开始了计划。至少从战争结束时算起,阿尔扎马斯-16和马利筋之间的公开冲突就是无可避免的。或许更早。

但要怎么才能阻止无可避免的事?

办不到的。必须在开始之前动手。必须回到起点,将刚刚萌芽的它扼杀。

这就是她想要的。但马什不会让她得逞。就让那女人和其他人一起死吧。

但她得先把理由告诉他。

一股寒风吹过城市。他们再次越过泰晤士河,返回那片混乱的中心。主要的十字路口都站着警察,看起来是为了指挥交通,以及不让成群恐慌的伦敦市民靠近。但他们却像其他人那样张口结舌地看着天空,挂在脖子上的银制哨子完全成了摆设。

“瞧啊。”威尔说。他指着北方。

在那个方向,中部地区上方的墨黑色天空正翻腾不止。那片黑暗比任何暴风云更加完整,比没有月亮的午夜更加昏暗,比战时的灯火管制更加彻底。这种黑暗的起因并不是缺乏光线,而是缺乏存在。原初的混沌。湮灭的黑暗。

翻腾。搅动。蔓延。

随着幻灵认知到越来越多的人类世界,黑暗也以指数方式增长。

“老天爷啊,”威尔低声道,“奥布里。”

马什和威尔回到海军部的时候,那些海员已经抛下了岗位。剩下的皮克精无人照看,有些仍然在阅兵场上竖得笔直,但大都因刮起的狂风东倒西歪。

呼啸的风吹向北方。吹向幻灵们所制造的不存在之真空。

他们发现派席克独自坐在彭布鲁克的办公室里。他擅自取出了餐具柜里的那瓶酒。他的领带在地板上摊成一团。

“如果你是来恳求孩子们拯救我们的,那你就来迟了,”他说,“幻灵已经把他们吞吃掉了。”

“格蕾特尔在哪儿?”马什问。

派席克朝他发出冷笑,“她杀了莱斯利,因为他不可能做出那种决定。他是个好人。”他又把一指宽的苏格兰威士忌咽下了肚。一条闪闪发亮的唾沫从他的嘴角垂下,与瓶口相连,“你害死了我们所有人。该死的大猩猩。”

厌恶从威尔的脸上一闪而过。他在派席克的崩溃里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

威尔说:“我们要找她。”

派席克用瓶子指了指走廊,威士忌洒在了办公桌上。“在那儿等着呢。而且兴高采烈。”他用手背擦了擦嘴。

她的确在。他们在马利筋于战后沦为储藏室的某间办公室里找到了她。她坐在一张损坏的办公椅里,赤脚搭在金属桌的边缘,扭动脚趾。裙摆从她白骨般的苍白脚踝边垂下。

马什开门见山地说:“我不会照办的。我不会回去。我宁愿留在这儿看着你死去。”

“噢。”她拍起手来,将椅子转了一圈,发辫像风车那样旋转起来,“所以你终于明白它们给你取名的理由了。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迟早会的。”

“我他妈什么都不明白,”马什粗声粗气地说,“我知道你害怕幻灵。可你却又迫使我展开行动,迫使我释放他们,去对抗你所操纵的威胁。你坐视帝国强化部被苏联红军攻陷,好让这一切得以发生。你用你漫长的棋局摧毁了世界。”

她撅起嘴巴,露出受伤的表情,“这不是我干的。”

威尔说:“你从最开始就在操纵我们。”

“这是当然,”格蕾特尔说,“我只能这么做。幻灵无法自由徜徉的未来根本不存在。一个也没有。冯·维斯塔普博士先生创立他的孤儿院的那天,我们的末日就已注定。它会无可避免地导致造就我们的那种技术,”她说着,一只手端庄地按着脖根,“一旦英国得知他的成果,马利筋的诞生就同样不可避免了。如果没有巫师来保护你们,你们要怎么抵挡我们这样的人?不可能的。”

“上帝啊。”威尔说。

马什摇了摇头,“你撒谎。如果最终的结果无可避免,干吗还要大费周章?”

“结果的到来有无数种方式。在很多条时间线里,它会在战争期间早早到来:1941年,42年,43年。这几次是最难以避免的,”她看向威尔,“几乎和让你活到发挥作用的那天一样困难。幸好有格温多琳在我回来之前背负那份重担。”她耸耸肩,对威尔的愤慨满不在乎,“但迟早有一天,全部时间线都会指向同样的结尾: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如何挣扎,我都会在幻灵摧毁世界的时候死去。

“于是我选择打造一条全新的时间线。一条不会发生那种事的时间线。”

她的嘴角翘起。她歪着嘴,朝马什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也确保了末日到来时,你会做好拯救我的准备。”

马什大笑起来。他对威尔说:“她相信我会救她。”他摇了摇头,又说:“不。你会和我们一起死掉。”

“你当然不会为我这么做。”她语速很慢,仿佛想把重点明确无误地表达出来。她的黑色双眸变得冰冷,“但为艾格尼丝就不同了。”

他身边的威尔陷入了死寂。寂静充斥于房间,只有呼啸的风声不时将其打破。

“什么?”马什用刺耳的嗓音问。

“如果你回去,”格蕾特尔说,“就能拯救艾格尼丝。”

马什摇摇晃晃地撞上一只灰尘覆盖的文件柜,感觉就像被长柄战斧砍倒了一样。

他的小女儿。早已过世,深受悼念的女儿。这道多年未能痊愈的伤口就只是让他服从格蕾特尔吩咐的动机而已。诱饵。

因为格蕾特尔知道,有件事是马什仍旧在乎的。是他会为之奋斗的。是他每天都会为之哀悼的:他的家庭。

老天爷啊。即使到了世界末日,他也无法挣脱她埋进他心里的钩子。

他一直都渴望知道,为什么格蕾特尔要谋杀他的女儿。他相信理解那种惨剧会在某种程度上让它可以接受。但知晓答案要比所有的胡思乱想、所有的自责和不眠之夜更伤人。

威尔说:“你这魔头。”

她穿过房间,一手按在马什的胳膊上,“你明白了吗,亲爱的?这件事令人遗憾,但却是必要的。我早说过你会明白的。”

马什的拳头正中她的嘴巴,发出伴随水声的“劈啪”。那一拳让她扭过脑袋,躺倒在地板上。大团的尘埃在她周围打转。

她爬起身来。鲜血从她的鼻子和嘴角流出,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她一手按着伤口,查看自己的血液,随后将她闪闪发亮的指尖展示给威尔和马什。

“是的,”她说,“这就足够了。”

在那一刻,马什比他在花园棚屋度过的那些冰冷而寂寞的夜晚更加痛恨自己。不是因为他打了女人。她比他殴打过的任何男人都要罪有应得。他对没多大过错的男人做过糟糕得多的事。

他痛恨自己,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屈服。知道他会投降,因为正如对格蕾特尔的蔑视那样,他也同样想念艾格尼丝。想念那个爱着他的丽芙。想念他的妻子,他的爱人。想念他短暂品尝过的家庭生活。

我想要我的家回到从前那样。

威尔肯定看到了他眼里的决心。

“皮普,”他说,“现在有个问题。两个问题。我没法送你回去。幻灵们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它们不需要我们再提供血之代价了。我们要在交涉时开出怎样的价码,才能确保它们帮忙送你回去?”

格蕾特尔抚平了发辫。她捻弄着其中一头,让闲置的电池连接头像钟摆那样晃荡。

马什说:“我们给它们格蕾特尔。”

威尔眨了眨眼。“噢。没错。她可真够无私的。”他皱起眉头,“你会跟我们一起死掉。这可算不上胜利。”

格蕾特尔耸了耸肩,“对我更大的利益来说,这只是小小的牺牲。这具身体会死去,”她说,“但我的意识会在新的时间线里继续存在。我所知的一切,她都会知道。我成为的一切,她都会成为。而且她可以摆脱幻灵这种麻烦。”

“但那仍旧是另一个人!你的死——”

马什插嘴道:“我们沒时间上该死的哲学研讨班了!”

威尔说:“问题还有一个,皮普。我们忘了最重要的一点。我们需要血之桥梁。需要锚。某种能把此时此地和彼时此地联系起来的东西。”他狂乱地挥舞双手,试图强调他的论点,“就像我们突袭农场时的那块石头。同时位于两地的一件物品,将我们在英国的位置和在德国的位置联系在一起。”马什盯着威尔缺失的手指,“但我们没有任何能让你穿越时间的类似物体……”

威尔的声音小了下去,他对自己受伤的手皱起眉头,仿佛刚刚才察觉它的存在。他和马什面面相觑,然后扫视房间。格蕾特尔挑选的房间。

他们的视线转向地板。在厚厚的灰尘下面,地板因为多年来漫不经心地拖动家具而磨损不堪。马什试图回忆这些东西在二十年前的布置方式。在外面,风声变得更加响亮。

在那儿。

马什抓住格蕾特尔搁脚用的金属办公桌,抬起其中一头,然后甩向一旁。它重重撞上了一只炮铜灰色的档案柜,空无一物的柜子倾斜倒下,刮过一卷地毯,在灰泥墙上刨出了印子。马什趴倒在地,咬牙忍耐再次从膝盖涌出的剧痛。他用双手拂开灰尘的时候,一块碎木头嵌进了他的手掌。他抿住嘴唇,轻轻吹去嵌入木板纹理中的细小砂砾。他拂开,吹气,拂开,又吹气,直到发现要找的东西为止。

一块血痕。岁月让它呈现出褐色。

他站起身时,膝盖再次传来痛楚。刺痛让马什无法呼吸。他指向那块血痕,喘息着说:“这就是你的血之桥梁。”

威尔弯下腰去,以便看清地板的模样。他眯起眼睛。“这是我想到的那东西吗?”

“我切断你的指尖的时候,它就掉在这儿,”那段回忆让威尔脸颊抽搐,“你的血给地板染了色。”

威尔再次审视周围,“这个房间——”

“——就是我们带格蕾特尔去见幻灵的地方。”这栋大楼在呼啸狂风的侵袭下呻吟起来。某处的门重重关上了。马什抬高了他残破的嗓音:“这样能行吗?”

“能。”格蕾特尔说。

“我,我想可以,”威尔结结巴巴地说,“也许。大概。”

马什说:“那就做好准备。”

他沖出房间,跑进通向马利筋金库的走廊。经过外部的办公室——能够俯瞰阅兵场和圣詹姆斯公园的那些——的时候,他看到蔓延的黑暗以及抵达了伦敦。街灯将无力的黄色光芒投入幻灵造就的夜晚。公园里的湖泊在狂风拍打下泛起了白沫;树叶纷纷从桑树飘落,就像龙卷风里的彩色纸屑。但最可怕的是噪音的变化。

变化在风声中依稀可辨:警笛被尖叫声取代了。世界的末日并未伴随火焰的噼啪与冰块的平静咝咝声。随之而来的是数千个因恐惧而抬高的嗓音。

马什尽可能快地转动金库转盘,打开密码锁。他猛地拉开庞大的门扇。它撞上墙壁,撼动了地板。灯光从走廊泻入金库。它照亮了放着皮克精蓝图的橱柜;一块开裂的石头;以诺语词典;一张农舍的照片;塔拉戈纳胶片;党卫军运作档案……

几块电池并排摆放在其中一只架子上。其中两块比别的要新一些——那是苏联人对帝国强化部的原始样式重新设计的产品,是从双胞胎那里拿来的。剩下的电池也组成了相衬的一对。它们式样更旧,仪表显示的电量已经见底:这些电池是从几周前到来的克劳斯和格蕾特尔那里取来的。克劳斯在威尔住处的战斗中用掉了一块,而在解救双胞胎之一的时候用掉了另一块。

但在那儿,孤零零地待在角落,被人长久遗忘在爬满灰尘的蛛网下的,是最后一块帝国强化部电池。那是马什在法国俘虏格蕾特尔的那天,她所佩戴的电池。她在短暂的牢狱生活期间故意留下的电池,因为她清楚在1963年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她会再次需要它。

马什拿起电池,跑回威尔和格蕾特尔那里。他没有关上金库的门,这没有意义。再过个几分钟,就不会有什么伦敦,什么海军部,什么金库了。也不会留下能偷走国家机密的人。

在返回的途中,他再次看向窗外。他什么也看不到。就连街灯的微弱光芒都消失了。黑暗笼罩了海军部大楼。

他回到那件储藏室的时候,威尔恰好在将一块血手印抹到地板的旧血痕上。他的下嘴唇染成了深红;他咬破了手。

格蕾特尔朝马什伸出手。他把那块电池抛进了她伸出的手中。她接住电池,试图隐藏手掌的颤抖。要不了多久,幻灵们就会看到她,再抹消她的存在。这是她在世界上最害怕的一件事。但她会欣然接受那种命运,只为年轻版本的自己——过去的格蕾特尔,另一条时间线的格蕾特尔——能够存活。她的整个计划等同于一场漫长而精心设计的自杀。威尔说得对。只有疯子才会甘心接受那种命运。

就算马什真的能找到能阻止这场灾祸的方法吧。但首先,他要设法拯救艾格尼丝。拯救丽芙,拯救他的婚姻。如果他拯救的世界——某个世界——没有丝毫属于他的部分,那拯救它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这个世界的灭亡已经注定。连同这世上的所有人一起。这个丽芙,作为妻子与他相伴多年,让他以同等程度既爱又恨的人,没有未来。她死定了。她的整个人生只是一段毫无意义的开场白。而且他要抛下她。内疚感令他立足不稳。更糟糕的是,他想到了自己没能说出口的那些事,以及没能收回的那些话……

马什问:“准备好了吗?”

威尔点头的样子让人不太放心。“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我们的计划太仓促了。这可不是去一趟德国那么简单,皮普。你不会有准备的时间。”

“我们没时间了!”马什吼道。他指着墙壁,又说:“黑暗就在外面了。”

马什重重咬上自己下嘴唇的内侧。盐和铁的味道裹住了他的舌头。他朝地板吐出那口血,吐在威尔过去和现在的血液混合之处。高烧和头痛在他的颅骨里有节奏地抽动,与他心脏的狂跳相衬。

威尔把手伸进马甲的口袋。他拿出钱包,丢给马什。

“里面有点现金。你会用得上的。”

这个举动让马什猝不及防。“谢谢。”

威尔的眼眶里浮现出泪水。“皮普,我……我这辈子做了那么多糟糕的选择。如果……如果你能设法阻止……”

“我们都犯过错。我的错最严重。”马什说。他一手按在威尔的肩头,“下次会有所不同。我保证。”

“好吧。”威尔说。他颤抖着吸了一口长气。他屏息片刻,随后开始了拙劣的以诺语吟诵。

就连马什都看得出来,威尔远不如孩子们那样熟练。他疏于练习太久了。但这不重要。幻灵们正自由徜徉于世间;威尔瞬间就吸引了它们的注意。

黑暗渗透了墙壁。房间里回荡着肆虐的恶意带来的沉重压迫感。地板向左方微微倾斜。马什瞥了眼手表。它停了。他分辨出了代表他名字的不和谐音节。那些孩子每次一看到他,就会开始念诵的音节。

幻灵们看到了他。打量着他。查看他,穿过他,从他身体的每一个粒子内部向外窥视。

格蕾特尔眨了眨眼。“回头见。”

威尔恐慌起来:“等等!住手!”

她接上了电池。黑暗猛扑而来。

而马什——

丽芙蜷缩在花园棚屋里,躺在她丈夫的小床边缘,听着在屋外呼啸的狂风。

她瞥见了北方的墨黑色天空,不得不原路返回。看起来和她见过的任何一场风暴都不一样。它很不自然,而且就像约翰那样令她惊恐。她对雷邦德的愤怒——对他的谎言和秘密的厌恶——并未平息。但她仍旧希望自己回到的这栋屋子并非空无一人。这儿没有人拥抱她,没有人能为她抵挡恐惧。

但他呼唤她的时候,她却不理不睬。因为她气量狭小,想要伤害他,就像他的谎言伤害她那样。而黑暗蔓延的现在,她孑然一身,惟有恐惧相伴。

她把脸埋进枕头,哭泣起来。它闻起来就像她很久以前爱过的那个男人。

克劳斯站在自己公寓角落的窗边,看着无法穿透的黑暗降临艾尔斯伯里。玛德琳在他身边瑟瑟发抖,身上只裹着一件睡袍。他把画笔换到另一只手上,用空出的那条手臂搂住她。并非出于浪漫;他体会着同样的恐惧。

风势愈加猛烈。一片涟漪,一股狂风,一阵暴风。冰冷的气流钻进了窗扇的缝隙。

他颤抖起来。玛德琳抱住了他。

他本该趁还有机会的时候带她去卧室。但仅仅有他妹妹以外的女性陪伴在旁,就让他觉得那么安心,那么普通。

你真该死,格蕾特尔。

但他拒绝把死前的念头留给她。他把她赶出了脑海。

他抱紧了玛德琳,将脸贴在她栗色的头发上。“谢谢。”他低声道。

幻灵们涌入马什,注入他体内,逐个粒子地剖析他。他们从他身上剥去那层纤薄的时间,仿佛那只是洋葱脆弱而无用的外皮。他是孔洞,是矛盾,是让“过去”和“现在”失去意义、难以置信的存在。

他縱身跃入宇宙的空隙,而他无力的存在只是幻灵的心血来潮而已。

威尔和那个该死的马什冲出屋子的那一刻,格温多琳就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在她踏入花园,抬头看向暗沉的天空之前,她都没有意识到事态会演变到多么糟糕的地步。因为那要多糟糕就有多糟糕。

但威尔正在那儿,在某个地方,试图阻止这一切。她无比清楚这件事。而这给了她希望。她拒绝开始恐慌。

等那阵风变成撕扯她裙摆的狂风时,她回到了屋里。双胞胎在靠背长椅上依偎着彼此。格温多琳努力朝她们露出信心十足的笑容。

不,她不会向恐惧屈服。但如果有威尔在她身旁,她会轻松许多。

快回来吧,我亲爱的。

奥布里猛然惊醒。报纸从他的指间滑下,落在椅子旁边的小地毯上。他又打了瞌睡。自从威尔死后,他就很难集中精神。医生们称之为“神经性疲劳”。

薇奥拉叫了他的名字。她的嗓音在偌大的宅邸里回荡。平时的她可不会像这样抬高嗓门。

奥布里跑上楼去。找到她的时候,他已经气喘吁吁。她待在最大的那间客用卧室里,站在窗前,地毯样品洒落在她身后的地板上。她脸色苍白。

薇奥拉指着宅邸的那一头,指向庄园上游处的林间空地。或者说是林间空地曾经所在之处,因为一片翻涌的黑雾彻底笼罩了它。

奥布里看着在贝斯伍德庄园蔓延的黑暗。他不禁后悔——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没有夷平那片林间空地,卖给开发商。

——而马什砰的一声摔落在地板上。

“住手!”威尔垂死的怒吼在他耳中回响。

马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头晕目眩。他弯下腰去,压下干呕的冲动。地板毫无规律地倾斜,仿佛有个幻灵正在不远处徘徊。

附近的某处,有人大吼道:“喂!小丫头,你在笑什么?”

那个声音依稀有些熟悉,但马什对不上号。第三次尝试的时候,他成功站了起来。黑暗退去了,但如今房间里空无一物。

不。这是另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有窗户。

我在哪儿?

窗户上盖着遮光帘。

那是他们在战时使用的样式。

我在哪儿?

他逐渐回想起来:格蕾特尔。苏联人。幻灵。约翰。

模糊的尖叫撕裂了马什的思绪。片刻过后,他依稀听到了威尔的话:“上帝啊。它们给你取了名字。”

汗水的溪流顺着马什的肋骨流下。

“狗娘养的。”他低声说。

更多的人声。以及脚步声。沿着走廊接近。

如果我被人当成德国间谍击毙,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了。

马什推开遮光帘,同时祈祷窗户没有封死。它没封死。他轻轻打开窗子,将一条腿越过窗台,然后是另一条。他低头钻进窗框,然后落进窗下的那丛树篱里。他拉上窗户,蹲在窗台下面。

太阳落了山。仅有的光线来自西方天际的微弱橘光,以及他身后的那扇窗。街灯黯淡无光。深色的影子在圣詹姆斯公园里蔓延。

马什认出了这一幕。他见过无数次。灯火管制。

他身在1940年。

又一次。

终 章

1940年5月12日

英格兰,伦敦,马利筋总部。

“起来吧。”马什抓住女孩的手肘,而洛里默和斯蒂芬森将威尔的手臂搭上他们的双肩,扛着他离开了房间。

真是一次惨败。威尔失去了一根指头,可又换来了什么?他们对德国佬在冯·维斯塔普的农场所做的事依旧毫无头绪。

她犹豫片刻,看向马什先前拉上遮光帘的那个房间。窗帘又滑开了。虽然这场交涉让人觉得像是持续了好几天,但实际上只够让太阳落下而已。灯光透过窗户洒在皇家骑兵卫队阅兵场上,而这违反了灯火管制令。

马什把俘虏拉到一旁,调整好了遮光帘。他再次抓起她的手肘。

“噢。”她说着,面露微笑。

马什皱起眉头。“怎么?”

“成功了。”

【责任编辑:梁 爽】

指房间里专门摆放书籍及阅读的角落或凹室。

March Hare,《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的角色。

原文为德语。

英国莫里斯公司从1913年开始制造的车型。

下文提到的消防栓(hydrant)的首字母。

创建于1885年的英国凯旋汽车公司的产品。

前半句为莎士比亚《麦克白》中麦克白夫人的台词。

出处为15世纪的一句英国谚语。

《life》,1883年在英国创刊,后于1936年被《时代》杂志收购,以高质量的照片而闻名。

Bonestell,字面意思为“骨骸围场”,此处应指切斯利·博尼斯泰尔(1888-1986),美国油画家、设计师和插画家。

Aral Sea,哈萨克斯坦与乌兹别克斯坦之间的一座咸水湖。

Thus Spoke Zarathustra,尼采假借拜火教创始者之口写成的哲学小说。

The Gay Science,著名的“上帝已死”便出自本书。

Needs must when the devil drives,英国谚语,引申义为“形势所迫不得不为”。

位于伦敦西区的上流住宅区。

白金汉郡的郡府,位于英格兰中南部。

起源于一战时德国的电源插头样式。

《白鲸记》的主角。

1737-1798,意大利医生、物理学家与哲学家。

指温度、湿度等物理性质不同的气团的交界面。

《爱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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