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与反抗
——《别让我走》中空间书写与物叙事
2020-03-04董慧
董慧
引 言
《别让我走》(NeverLetMeGo, 2005)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的第六部长篇小说。小说自出版以来受到学界广泛关注。通过凯茜这一人物视角,小说以回忆的方式,向读者呈现凯茜、露丝、汤米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在这个三角关系背后,作者进一步展现了一幅后人类背景下,人类为了自身利益,残酷剥削克隆人,使其捐献器官,直至死亡的场景。小说中的故事空间——黑尔舍姆(Hailsham)、交易会(Exchange)、画廊(Gallery)是一种隐形暴力,隐藏着压迫与血腥,克隆人短暂的人生最终在“康复中心”(Recovery Center)终结。
评论界多从小说文类(科幻、反乌托邦、校园小说)、情感、伦理以及身体政治主题进行分析(Griffin, 2009; Sawyer, 2011; Black, 2009; Fraser, 2012; Schwetman, 2017; Colombino, 2018)。这些评论深化了小说的主题理解,帮助我们从不同角度解读小说内涵。但对于小说中出现的物描写及其叙事作用,学界现有的论述却莫衷一是。关于这一角度的论述,学界主要有两派观点。一派以帕特里夏·沃(Patricia Waugh)等为代表,认为物的叙事是一种情感承载方式,具有心灵慰藉的功能,甚至是自身反抗的表现,是一种积极的解读。沃采用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原则讨论《别让我走》中人物情感与客观物体的对应关系,认为“汤米衬衫上的泥是其复杂情感的‘客观对应物’”,“歌曲《别让我走》分别是凯茜和夫人情感的‘客观对应物’”(Waugh,2011:22-24); 比兹尼(Silvia Caporale Bizzini)(2013)则从物品与记忆、身份的角度论述,认为《别让我走》中人物对物品的收集“是一种反抗死亡的方式,是一种永生”; 另一派学者认为小说中的物叙事则是人类剥削克隆人的表现,物是一种压迫的隐射,具有消极作用。评论家霍顿(Emily Horton)(2014: 212)指出小说中人类通过艺术品来压迫克隆人,而“画廊”就是这样一个机构;罗林斯(Mark Rollins)采用路易斯· 海德(Lewis Hyde)关于“礼物”的理论论述,从资本主义消费者和劳动者的角度出发,分析小说《别让我走》中“礼物”是“一种商品化的体现,更是促使克隆人接受命运的主要策略”(Rollins,2015)。
从以上文献梳理可以看出,小说中的物叙事是比较突出的一面,从这一角度解读有助于加深我们对小说中物的描写与人物情感以及背后的权力关系的理解。不过,这样两极化的阐释不免忽略事物的两面性。小说中多次提到的交易会“物品”、手工艺品、克隆人的“画作”不仅仅是情感的寄托物,更是一种反抗人类暴力的表现。虽然这种反抗比较微弱,甚至没有产生任何结果,但物本身的存在足以证明克隆人并非一味地被动,他们也在积极寻求自身的生存之道。黑尔舍姆学校对克隆人施加统治,致使克隆人丧失主体性,无力反抗。这一空间意象是一种符号暴力,即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 所说的“软暴力”形式。这种形式往往更加温柔,不易觉察。与此同时,黑尔舍姆学校也为克隆人设置了一个公共交往空间——交易会和画廊,这些空间既是人类压迫克隆人的体现,同时也在不经意间为其反抗提供了机会。交易会虽是人类怜悯克隆人的举措,但也给克隆人提供唯一的自我保存的机会,那就是物本身的存在和精神延展。画廊表面是艺术品收藏的地方,实则是一种隐形的压迫形式。监护人通过随意制定画作质量标准,对克隆人进行内部等级划分。汤米以自己的绘画进行反抗,虽很无力,但艺术品的永恒便是最强大的反抗。因此,小说中的物叙事与故事空间—黑尔舍姆学校、交易会、画廊紧密相连,物既是人类摧残克隆人的手段,同时,在符号暴力统治之下,物也是最强大的自我保存和反抗形式,它以物质性的存在方式传递着精神的强大力量,以物自体的形式蕴藏着克隆人的情感,以沉默的力量传达反抗的信号。
黑尔舍姆——符号暴力的象征
小说中克隆人被集中在黑尔舍姆学校进行教育,之后被转移到“村舍”等待器官捐献,直到在“康复中心”死亡。小说以第一人称回忆视角,采用回溯的方式,讲述凯西与好友露丝和汤米在黑尔舍姆学校的往事。“在布迪厄看来,学校是一种符号暴力,是支配者为了掩饰他们拥有的资本和权力的手段”(张意, 2017: 575)。黑尔舍姆学校对学生进行严格管理,把学生与外界完全隔离,他们时刻处于监控中,没有自己的私人空间,更没有言行自由的公共空间。老师会采用一系列隐晦的语言教育他们,告诉他们将来的使命是什么,如“捐献者”“看护人”“终结”等。语言也是“权力和行动的工具”(Bourdieu、Eagleton,1992)。语言的隐晦是为了达到统治霸权,消除异质声音,达到对克隆人的彻底控制。这种极权统治使得克隆人不断内化主流价值,失去主体性,失去对事物本真面目的判断,并认为学校老师是对自己的保护。凯西眼中的校长便是她们的守护神,她这样认为到,“与其他监护人相比,我们都非常害怕她。但我们认为这是公正的,尊重她的决定;甚至比我们大一点的学生也承认,尽管艾米丽小姐有些恐怖,但正是因为她的存在使我们感到安全”(Ishiguro,2006: 39)。在凯茜等克隆人看来,黑尔舍姆监护人的存在使他们觉得安全,他们对于自己的命运从来没有质疑过,只是被动接受。正如露丝所说的那样:“毕竟,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不是吗?” (Ishiguro, 2006: 227)。因此,他们选择呆在组织内部,放弃逃离,以寻求一种安全感。这种学校教育是一种“软暴力”,与军队等施行的赤裸裸的暴力不同,它以一种“温柔”的形式,不断腐蚀学生的主体性,让他们不断接受主流文化和价值观,直至被完全征服,丧失反抗精神。
黑尔舍姆的监护人便是艾瑞克·弗洛姆(Eric Fromm)(1941:166)所定义的施虐狂型人格的人。这一类型人往往打着对别人过分的好和过分关心的旗号以掩盖剥削的本质:我为你做了那么多,现在我得从你身上获取东西了。当汤米和凯茜拜访夫人以申请“延期”时,他们意外发现校长艾米丽小姐也在场。从她口中汤米和凯茜才知道黑尔舍姆学校的本质:学校开设的目的只为证明他们比社会上其他学校更人性化,克隆人可以通过文学、艺术的熏陶变得更有人性。艾米丽小姐反复强调:“我们所做的主要是为了保护你们……在我们保护你们那些年中,我们给了你们童年……你们现在的生活都是我们给你们的。如果没有我们的保护,你们不会有今天的生活”(Ishiguro,2006:268)。在这段话中,“保护”被重复了三遍。她非但没有因自己的恶劣行径有懊悔的感觉,反而要让汤米等克隆人产生感激之情。“保护”这个词的重复掩盖了艾米丽等人对克隆人压榨和剥削的本质。小说中克隆人在18岁后就要开始成为“捐献者”或“看护人”,并最终都会“终结”,这是以黑尔舍姆为代表的机构对克隆人身体的剥削。除了身体剥削之外,艾米丽等人还对克隆人进行情感上的隔绝与孤立。小说第三章描写了凯茜对“夫人”的回忆,她说道:“她害怕我们,就像人们害怕蜘蛛一样”(Ishiguro,2006:35)。事实上,从艾米丽小姐口中我们知道“不只是夫人害怕他们,我们‘都’害怕你们,我每天都需要将自己的恐惧赶回去。有时我透过书房窗户看你们时会有一种厌恶感”(Ishiguro,2006:269)。这是一种情感上的绝缘和孤立,监护人有意采用施虐狂的行为,对克隆人进行情感疏离,以至于使克隆人失去对自我的正确认识,甚至贬低自己。露丝在寻找自己的“真身”(original)失败后,愤怒地说道:“我们都是来自垃圾、吸毒者、妓女、酒鬼、流浪汉……如果你想找到自己的真身,你就在沟渠、垃圾桶、马桶里找,我们都来自这里”(Ishiguro,2006:166)。
因此,我们可以看到黑尔舍姆学校的本质,即一种符号暴力的象征。它是“一种暗中为害的暴力形式。由于它常常是被误识的,并且比其他的暴力形式更为温和,对于它的反抗也是殊为不易的”(格伦菲尔, 2018: 242)。这种误识性,往往被受害者理解为正常行为,甚至是一片好意,这也造就了反抗的无力性。正如学者洛克纳(Liani Lochner)(2011: 232-233)认为的那样“克隆人缺乏逃离的欲望在于黑尔舍姆的生活”,“黑尔舍姆施行‘软暴力’,这会更加有效,是一种压迫手段,某种程度上会更加残忍”。黑尔舍姆的“软暴力”让克隆人处于麻痹状态,认为自我与普通人类学生一样,没有任何区分,甚至觉得要优于其他克隆人。因此,学校的软暴力使克隆人思想麻痹,让他们安于现状,不思反抗。
交易会——物的获得与精神反抗
虽然黑尔舍姆施行软暴力,隐形压迫克隆人,致使他们失去反抗意识,但也为学生提供另一种“反抗”途径,即物的获得与存在。无声的物进行最低限度的反抗,传达克隆人内在精神的存在,凯茜的卡带与汤米的画作便是证明。每月一次的“交易会”是他们得到个人物品的宝贵机会,因此每个人都有一个小木盒,里面装有各种交换或“买”来的物品,而这些物品对他们是极其珍贵的。正如凯茜所描述的那样:“大部分人都极其珍惜(这些东西),把一些东西拿出来展示,再把其他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回去”(Ishiguro, 2006: 39)。亨利·柏格森(Henri Bergson)在《物质与记忆》(MatterandMemory,1990)这本书中论述了物质与记忆的关系。“在他看来物是最低程度的记忆。物质具有空间扩展性,它占据空间,但不等于空间。物质如同意识和精神一样,拥有时间,拥有绵延”(张峰,2016: 77,81)。也就是说,物不仅有本体论的意义,更具有精神的永恒性。物本身的存在与记忆相连,是人类自我精神内核的延展,是自我意识的保存,更是自我精神反抗的外在表现。
小说以第一人称回顾叙事的手法,讲述凯茜在拍卖会得到“卡带”的故事。在第一人称回顾叙述中,常常有两个视角交替出现:一是叙述者“我”追忆往事的眼光;二是被追忆的“我”正在体验事件时的眼光(申丹,王丽亚,2010:106)。前者充当叙述者的功能,后者担任人物功能。故事在“讲述之我”(narrating “I”)与“经验之我”(experiencing “I”)之间缓缓展开,“展现 ‘我’在不同时期对事件的看法或对事件的不同认识程度”(申丹, 2004:238)。两个视角的切换使用使得人物内心世界栩栩如生地展现读者面前,读者透过聚焦人物的眼光可以看到人物内心的挣扎与痛苦,并能深切感受到人物的内心矛盾。“卡带”经历了“丢失”“替代”和“找到”的过程,每一次都有其特殊的情感内核。三次“卡带”的叙事在凯西经验视角和讲述视角之间来回跳转,像一首温婉悲伤的乐曲,在高低起伏间展现内心的悲欢离合。最初的“卡带”是凯茜在“交易会”“买”到的,里面有一首歌曲《别让我走》,非常触动凯茜。小说中描写了这样一幕:由于克隆人不能生育,凯茜把自己想象成一位母亲,把怀里抱着的枕头想象成孩子,她正随着音乐忘情起舞时,注意到夫人在门外伤心地啜泣。对此,凯茜很是不解,直到凯茜和汤米拜访夫人时才知道,夫人的伤心是因为“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小女孩正在怀抱着旧世界,祈求别让她走”(Ishiguro, 2006: 272)。虽然“卡带”使凯茜和夫人产生不同的情感,但这一幕永远定格在凯茜的脑海中, 她认为这首歌是一种心灵抚慰,是一种情感的释放和满足。正如威廉·皮埃兹(William Pietz)(1985)所说的:“自我与世界独特相遇与交融的危急时刻被个人记忆定格在具体的事件和空间中,这种记忆也成为人行动的特殊动力”。凯茜通过“卡带”进行自我安慰,以应对人类的残忍对待。以音乐的形式,表达内心隐隐的抵抗情绪。然而,“卡带”神秘丢失,无论凯茜怎么找也没找到。好友露丝送给凯茜一盘类似的“卡带”作为代替,虽然凯茜觉得很失望,但她认为:“我现在还留着这盘‘卡带’,但并不是经常播放它,里面的音乐无关紧要。它是一件物品,就像胸针或戒指一样,尤其是在露丝去世之后,它已经成为我最珍贵的物品之一了”(Ishiguro,2006: 76)。因此,此时的“卡带”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一种友谊的象征,更是对逝去之人的怀念。卡带将友谊定格,将怀念定格,以物的存在方式,见证友谊的伟大,并以默默的方式对抗人类、时间、死亡的无情。之后,凯茜和汤米在海边小镇诺福克找到了一个极其相似的卡带。当找到卡带时,凯茜的心情很复杂,“突然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喜悦—还有一种更加复杂的情感,这种情感几近让我落泪。”事后回忆起来依然觉得“这是一件怀旧的事,如果我碰巧拿出那盘卡带,再次看一看时,它又将我带回到诺福克的那个下午,那个情景就像在黑尔舍姆的日子一样”(Ishiguro,2006: 172)。“卡带”的神秘“出现”也将凯茜与汤米的情感拉近了。汤米执意要陪凯茜找卡带,并坚持“买”回来作为礼物送给她,由此可以看到汤米对凯茜的爱恋。事后,凯茜也没有对露丝提起卡带的事,这也表明凯茜也在暗恋着汤米。因此,“卡带”俨然已成为彼此的定情信物,它将彼此的爱恋定格在小镇诺福克的那个下午,那个紧紧相依的瞬间。“卡带”以物的形式传递彼此的爱意,挑战人类漠视克隆人情感的行为。
卡带的神秘“丢失”“替代”和“找到”的过程分别承载了主人公凯茜不同情感寄托。一个个不同的、具体的物将特定时空下发生的事件通过记忆的方式定格在那里,使得过去物象得以存活,把冷冰冰的物体激活,“现在不断地融入过去、成为过去、丰富过去”(张峰,2016:83)。因此,每一个具体的物背后都有其独特的情感和记忆。三种“卡带”分别反映了凯茜柔软、无助的内心世界,与好友露丝的珍贵友谊以及与汤米凄美的爱情。卡带以物的形式存在于世界中,也将不可磨灭的情感和记忆留存在凯茜的心中。这种物的存在已超出本身所具有的物理性质,更是人物内心精神世界的折射和保存。黑尔舍姆可以对凯茜等克隆人进行身体的管控,甚至精神的麻痹,但卡带等物品的存在与珍贵记忆相连,表达了克隆人隐性的抵抗,一种自我保存的表现,一种最低程度的精神抗争。
画廊——画的创作与悲怆抵抗
克隆人除了在交易会可以得到物品外,他们还可以进行绘画创作,并在学校“鼓励”下以能进入“画廊”收藏作品为荣。然而这个“画廊”一直存在于克隆人的猜测和想象中,除了凯茜和汤米,他们都并未见过真正的“画廊”,也从来没有质疑“画廊”的用途,而那些能进入“画廊”的作品必须得到一个叫“夫人”的认可。画作必须非常精致,才可以被选入“画廊”。那么,什么才是精致、好的画作呢?“夫人”没有给克隆人一个具体评判标准,只是任意挑选她喜欢的作品。“正如布迪厄指出的,分类标准从来都是人为的、任意的。那些与社会支配权力结构相关的分类标准,只能出自某一个特定历史时期,它是由某一个特定群体,依凭自己当时的特殊利益、权力关系,蓄意构建起来的”(张意,2017:577)。夫人随意区分画作的好坏,使得克隆人内部产生分裂,汤米成为其他克隆人欺凌和取笑的对象。因为在监护人和其他克隆人眼中,汤米的画质量非常差,绝不会被“画廊”收藏。然而,滑稽的是,被公认为没有艺术天分的汤米也是唯一对“画廊”产生怀疑的人,也是唯一敢于反抗的克隆人。他的反抗方式便是在“村舍”绘制自己的画作,并提出自己的“画廊”理论。他认为在黑尔舍姆存在的神秘“画廊”之所以收集他们的艺术创作,是因为这些东西“展示了你的内心世界”,“反映出你的灵魂”(Ishiguro, 2006:175)。同时汤米将艺术品的重要性与老兵们口中所说的如果两人真心相爱,可以申请“延期”的事情联系起来,认为收藏在“画廊”里的东西就是真爱的“证据”。之后,汤米开始认真对待画画的事情,开始创作“想象的动物”(imaginary animals),并向凯茜详细描述了这些“想象的动物”。
我现在画的这个东西非常小。在黑尔舍姆我从来没想过“小”这个问题。这也可能是我错误的原因。如果你把这些东西画的很小,在纸上就会显得很大,这样一切都改变了。仿佛他们自己复活一样。之后,你就不得不画一些细节。你也不得不思考他们怎么保护自己,怎么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老实说,凯茜,这些想法跟我之前在黑尔舍姆的想法完全不同。(Ishiguro,2006: 178)
汤米对于艺术创作的全新理解不仅仅是对纯艺术的思考,更是对自己人生的思考,具有一定象征意义。这些“想象的动物”隐喻汤米等克隆人,白纸象征黑尔舍姆这一强大符号暴力。他们虽然很渺小,但生命力却是强大的。在有限的空间内,他们要学会自我保护,自我保存,与暴力相抗争,获得心中理想的东西。汤米开始思考过去和现在的生活状况,以及在短暂的人生中如何创造幸福。也就在村舍中,汤米开始画画,开始准备与凯茜“延期”的事。这种情感是独特的、专属的。汤米小心翼翼地创作着、收藏着、珍视着。然而这份情感是私密的,凯西并没有领悟到。露丝在一次谈话中故意向汤米说凯茜不喜欢他的画,这使得汤米很生气。三人的关系也从此破裂,凯茜随后也离开村舍。
在康复中心,三人又因共同的记忆而重逢。在最后一次出行的归途中,露丝向凯茜和汤米坦白了自己的错误行为。为了弥补自己故意分裂汤米和凯茜的错误,她把夫人的地址告诉他们二人,并鼓励两人申请“延期”。在所剩不多的生命中,凯茜和汤米终于走在一起。汤米从此也更加刻苦作画,积极期待“延期”。然而,当汤米拿着自己珍贵的画作在夫人家中焦急等待时,他得到的却是极其失望的答案。根本没有延期,只是克隆人自己的幻想。这些画不是为了“展示你们的灵魂”,而是“证明你们有没有灵魂”(Ishiguro, 2006: 260)。血淋淋的事实让汤米感到绝望。他所珍视的画作竟然有着如此残忍的目的,但爱情仍在继续。在屈指可数的日子里,汤米依然拿着那本黑色笔记本继续画画。对于黑尔舍姆的监护人来说,这些画只是用来查看他们有没有灵魂。而对于汤米来说,这些画是情感的反映,是一种生活态度的体现。生命即将结束,但画作不会消亡,情感不会消亡。记忆永远将那份珍贵的感情留在自己及凯茜心间。正如汤米描述的那样,那些“想象的动物”会复活,像自己活着的灵魂一样,把那份爱意传递给凯茜,守护着她。因此,这些画已超出了物本身的内涵,它凝聚了汤米的情感和生活态度,是汤米勇于反抗的体现。虽然这种反抗是无力的、苍白的、悲怆的,最终被施暴者无情的践踏,但画以物质本身的姿态站立着、保存着、延续着,这本身就是最伟大、最无言的反抗。
黑尔舍姆以“软暴力”的方式对克隆人进行身体压榨与精神控制,他们似乎失去反抗意识,但凯茜的卡带与汤米的画作以物自体的形式存在着,物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反抗形式。虽然这样的反抗微乎其微,也并没有改变他们的命运,但物所承载的精神内涵使其意义变得丰富。克隆人的身体会消亡,但记忆、情感、精神永远存在。
结 语
本文聚焦小说中物叙事与故事空间的关系,认为具有压迫意义的空间——黑尔舍姆、交易会、画廊,也为克隆人创造了反抗的可能性。交易会中的物品、手工艺品、画廊的画作不仅是克隆人内心情感的折射,更是一种默默的反抗方式。通过采用布迪厄提出的符号暴力这一概念,对小说中黑尔舍姆学校符号暴力的象征展开分析。符号暴力是一种不易觉察的暴力行为,它无孔不入,无处不在。黑尔舍姆通过隐晦的语言和温柔的方式对克隆人进行无情的统治和压榨,致使克隆人逐渐丧失主体性,最终无力反抗。
在施行软暴力的同时,黑尔舍姆也体现了人性的一面,为学生设置了公共交往空间——交易会和画廊,这些空间无意间给克隆人创造了自我反抗的机会。交易会是克隆人接触外界社会的唯一途径,也是自我情感表达和保存的唯一机会。这种情感的保存形式便是物本身。凯茜在交易会得来的卡带,经历了“丢失”“替代”和“找到”的过程。每一次都有其特殊的情感内涵。人的情感被物激发出来,并以记忆的形式将具体时空的人和事永远留存于脑海。“卡带”的三个版本分别体现了凯茜童年时孤独、无助的内心世界、与露丝的珍贵友谊以及与汤米美好的爱情。而这种情感的贮存形式——物,以一种物理形式和精神形式永存于世,熠熠生辉,发散着反抗的味道。这个味道虽很淡,却久远。画廊从表面看是艺术品的收藏之所,但却是另一种隐形的统治形式。监护人通过人为随意制定画作区分标准,对克隆人进行内部等级划分,使之产生内部混乱和压榨。汤米便是被欺压的对象,他既受到监护人、又受到同伴的欺辱。而汤米勇敢地站出来,以他自己对绘画的理解,通过“想象的动物”的画作诠释着生命,展现出无力、悲怆的反抗。虽然艾米丽小姐无情地践踏了汤米的画作,他依然疯狂地画着,执着地爱着,积极地活着。这些“想象的动物”仿佛复活一样,活在汤米和凯茜的记忆里。
在黑尔舍姆无情的统治下,人物都经历了情感的阵痛。他们通过各自不同的方式对暴力统治作出回应。无论是凯茜对“卡带”的物恋,还是汤米“想象动物”的创作,他们都对施暴者进行了不同程度的反抗。虽然反抗是温和的、苍白的、甚至是悲怆的,但最终都以物的形式存活着。这些物以最低的抵抗形式毅然挺立在那里,它不仅具有本体论意义上的物质性,更具有意识形态上的绵延性和精神性,物自身的保存便是对暴力最好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