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域朝天使笔下的明末史事考订
2020-03-03李定波
李定波
摘要:崇祯一朝无实录,《国榷》记载虽较为详实但仍有不足,而《崇祯长编》有缺佚,因而明末史事时常存在记载缺失和矛盾。朝鲜使节李忔曾著《雪汀先生朝天日记》,记载了他己巳之变前后出使明朝的见闻,《雪汀先生朝天诗文》也曾刊刻。因其留心时事,对邸报、私人信件、传闻多有搜集,故其著述颇有价值。本文通过《朝天日记》和《诗文》的记载,考订一些史实。
关键词:李忔 袁崇焕 己巳之变
“媾倭款奴”与毛镇被杀
天启七年(1627)丁卯胡乱后,朝鲜被迫与后金互市、纳岁币,此举影响了明与朝鲜的关系。李忔(1568-1630),字尚中,号雪汀、吾溪,隆庆二年(1568)生,崇祯三年(1630)出使时卒于北京。李忔出使明朝的原因,李忔的行状(以下简称《行状》)中记载:“皇孙诞生,丑月差进贺上使兼以辩诬,盖宁远将袁崇焕题本有朝鲜媾倭款奴之语也,卞咨文字悉委于公,时袁将又奏塞登州路,俾由宁远以通朝贡”。“媾倭款奴”,即丁卯胡乱后朝鲜对后金的妥协。袁崇焕督师辽东后,上奏指责朝鲜“媾倭款奴”,因而李忔此行,有辩诬使命。崇焕上对东江总兵毛文龙的半独立现状颇为不满,为统一事权,从饷道上遏制毛文龙,并掌控鲜事。因而请改贡道,《两世燕行录》记载:“袁崇焕题本,登莱是内地,不宜外国使臣来往,改路于宁远卫”。
崇祯二年(1629)九月二十一日,李忔抵达宁远,二十二日,受到宁前兵备孙元化的接见,首次见到了蓟辽督师袁崇焕,上呈咨奏,并进呈礼物,而袁崇焕辞而不受,由此可见袁崇焕的清廉。十月十六日,李忔第二次面见袁崇焕,上呈辩诬和毛文龙事情文,《行状》记载了袁崇焕对辩诬的反应:“留待军门之还,参见于衙门,细陈辩诬曲折,则军门答曰:此事专为图文龙而发也,至于媾款等语亦泛然说话,非有他意,而因此一句话贵国至有辩诬之举矣,因以手指其心曰俺心里尤有所未安者,当具奏本毕陈事情,兼达陪臣忠敬之意。”
对话既体现了袁崇焕的坦诚,直接道出了朝鲜使臣最关心的媾倭款奴原委,也道出了贡道由登莱海道改宁远陆路,是为了裁制毛文龙。当时毛文龙俨然是半独立王国,控制登、莱海上的税收,与朝鲜有密切的联系。为了约束毛文龙,袁崇焕“奏设东江饷司于宁远,令东江自觉华岛转饷,禁登莱商舶入海,毛文龙累奏其不便,崇焕不听。”在袁崇焕一步步的设计之下,毛文龙在双岛与袁崇焕议饷时被杀,袁崇焕统一事权的目标初步实现。十月二十三日,李忔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面见袁崇焕,此次会见后李忔辞行前往山海关,《行状》记载了其对话内容:“公(李忔)曰:老爷既赐温谕,且欲为之上闻,小邦冤枉之昭雪已八九矣。然媾字义有婚媾、和媾二义,老爷若以为婚媾之媾,则尤岂不冤枉乎?”在此时,李忔对辩诬之事依然有疑虑,以解析媾字为由,探取袁崇焕的意见。袁崇焕的回答也很巧妙:“答曰:媾字从女傍,故用之与婚姻,然俺意本不如此,乃书合字于其掌而示之曰:是此意也”,很坚定的取媾字和媾之义,更在手上写出合字来消除李忔的忧虑,合即交好、联合之义,李忔心中的疑虑顿消,“公谢曰:今闻老爷之言,心中释然矣。”《朝天日记》中记载李忔喜出望外:“今日督师言笑宴宴,赐款颇洽,所陈皆快从,喜幸何极”。从袁崇焕接待使臣可以看出,袁崇焕颇有大国高官气度,不偏信朝鲜此前的仁祖反正带来的负面影响,更对朝鲜使臣颇有礼遇,令朝鲜使臣心悦诚服,很好的维护了两国关系。
己巳战事考订
李忔辞行后,即有十月二十七日清军破关之事,《内阁藏满文老档》记载了清军破关的时间:“二十七日丑刻,台吉阿巴泰、阿济格潜攻龙井关,克之。
李忔对此事件记道:“二十八日乙卯,闻西达犯遵化卫,故烟台放炮,连络不觉,赵总兵率教近日已为领兵西行。” “二十九日庚辰,仍闻西达数万余骑陷入,军门闻达奇,驰到前屯卫,明当入关云。又闻作贼者非西达,乃努贼云,此闻未可信也。”二十九日的记载反映了一个重要事情,最初袁崇焕对于破关的究竟是西达(察哈尔、朵颜三卫)还是努贼(清军),并未作出正确判断,认为还是西达入侵:“:“又朝报中初一军门往文庙行香毕,升明伦堂,道协诸府将以次揖毕,问及诸将夷情,有以插酋部落为对者,有以东奴西夷为对者。据本部院说,稳是束卜的家达子勾引前月通好的千数奴兵为前锋人犯,必非奴酋大举,亦非插汉的兵马”。
接下来是有关遵化之战的一系列记载,“十一月一日壬午,追见报草,则遵化于是日失守,或云初四见陷耳”,记载遵化失陷于十一月一日或四日,此处显然是后来追记,但遵化陷落时间应当是十一月四日较为准确。同时日记记载:“得见军门朝报草,则有遵化抚院王元雅差夜役塘报,今二十七日子时,贼从棚路潘家口大举入犯大安保、龙丼关,离遵化二十里扎营”,此处破关记载与《满文老档》记载完全相同,由此也可见李忔记载较为可靠。
《国榷》记载,己巳之变前,九月袁崇焕就因朵颜三卫抚赏问题与朝廷交涉,要求抚赏,因为朵颜三卫之地紧邻蓟镇防区,需要羁縻笼络。袁崇焕的判断与后金主力入犯这一事实,存在较大偏差,体现了皇太极这一军事行动令明朝措手不及。此日的日记还反映了一条重要信息,“又已时王都爷差夜役执令箭报称哨拨斩夷三颗,至今贼势猖獗,扎营在东西关,速求救兵云。据夜役禀,在中路见赵总爷,谅于今日到遵化云。”王都爷即顺抚王元雅,他能派遣人到关门,根据日程计算,说明在十月三十日,遵化尚未陷落,而赵率教在十一月二日抵达遵化,也有确切依据。
“三日甲申,晴。赵总兵、张参将并差夜役告急,而赵总兵以追滦河去远,不知虚实如何,不敢前进。徐敷奏蒙委署山海总兵事,亲授龙旗一桿〔杆〕而出。”根据推算,当时骑兵大约日行110里,赵率教也应约在十一月二日左右先到达三屯营。“五日丙辰,又有山海中军王良臣由三屯营来面禀,赵总兵同各将方裕崙、侯体乾、李居正领兵救遵化,过关家屯,与虏对阵,尚未知的信云”,此处也可知赵率教大约十一月二日或三日抵遵化,之后方与清军交战。“七日戊子,又有遵化差人报称贼围城三日,甚急,今见有救援,撤圍扎营等语”。由七日的记载同样可推知赵率教援军大约在三日左边抵遵。 “九日庚寅,晴。又闻报草,赵总兵初一日在袁家屯对贼中伤阵亡,又遵化失守云”,这里的记载则稍显矛盾。以上是日记关于清军破关及遵化失陷的记载。
姚念慈详细考证了赵率教阵亡和遵化城陷、三屯营失陷的时间,他认为赵率教抵达遵化应当在十一月初二日或三日,而非《满文老档》所载十一月一日杀赵率教,赵率教战死应当在十一月四日左右。十一月四日或五日遵化城破,巡抚王元雅自缢,初六日三屯营兵溃。姚教授的考证是基于考辩《国榷》、《明史》、《崇祯长编》、《清实录》、《满文老档》等多种史料而成,由此也可以验证李忔的记载是较为准确的。
“十六日丁酉,晴。朝报中有袁爷初九到玉田,见人民等十逃八九。谓知县杨初芳、县丞典吏等曰:“知县乃守土之官,土守则生,土失则死。今虏未抵城下,知县等官竞先逃走,以致百姓惊慌,民庐烧毁,那有此理。尔既做了朝廷大官,就是虏至,消不得以死守之。丰润知县尽力死守,百姓安堵,方是尽守土职分。如尔等官都该枭首了,但非本部院督属,且会同军门另议”。此处的记载看似平淡无奇,但是却反映了袁崇焕无权管理顺抚、蓟督辖区的事实,袁崇焕虽是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督师蓟、辽、津、登莱等地军务,名义上辖区有蓟,但却没有处置玉田知县等官的权力,这也证明袁崇焕只能管理辽东,而无法管理蓟辽总督辖区。同时表明《明史》所言袁崇焕入关援京师有功无罪有其合理性:“所入隘口乃蓟辽总理刘策所辖,而崇焕甫闻变,即千里赴救,自谓有功无罪。然都人骤遭兵,怨谤纷起,谓崇焕纵敌拥兵,朝士因前通和议,诬其引敌胁和,将为城下之盟。”
小结
崇祯朝史事因史料缺失,且记载不无龃龉之处,多须进行细致考辩。除史料记载本身的问题外,因作史者的立场而产生的未实记载,如清修《明史》、《清实录》等史料对遵化之战的记载,也需要多方核验,而非偏信。故而域外的汉籍史料,无疑是对具体史事考辩的有力佐证。
参考文獻
谈迁:《国榷》卷九十,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5477页
张廷玉:《明史》,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6708页。
台湾“中研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编:《明清史料.甲编》第八本,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8年,第707页。
李忔:《雪汀先生朝天日记》,收入邱瑞中《燕行录研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280 、296、297、298、299、300、302页。
李忔:《雪汀先生朝天日记》,收入弘华文主编:《燕行录全编》第1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
李忔:《雪汀先生朝天诗文》,收入弘华文主编:《燕行录全编》第1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358-365页。
孟宪尧、孟小泸:《明代朝鲜使臣经行路线考-以《皇华集》较为集中的吟咏胜地为中心》,《北华大学学报》,2012年第3期,第59页。
姚念慈:《皇太极入关机缘与得失———明金己巳之役若干问题考辨》,《清史论丛》2017年第1辑 ,第54-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