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的爱情理想与现实矛盾

说起爱情，人类有许多从古至今流传下来的美丽神话。例如七夕相会的牛郎织女、千年等一回的白娘子传奇、化蝶翩飞的梁祝生死恋，而在文学作品中更有《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描写爱情的经典之作。人类的爱情神话和作家笔下的爱情小说，都意味着爱情是人类生命永恒的命题，也是人类借助爱情来想象生命之美和自然造化的灵感与动力。

什么是爱情？从古至今人类的生命智慧和文化典籍会有千万种回答。爱情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但是，到了现代社会，特别是当下的商业文化环境，爱情已经成了稀有的资源。在今天商品经济时代下，作家钱玉贵的中篇小说《小雅》讲述了一个现实版的爱情故事，唯美纯粹几近于神话。

这篇小说的作者钱玉贵我们并不陌生。钱玉贵的创作关注现实具有批判意识，他的作品呈现出触底现实讲述当下中国底层故事的小说质地。2019年他在《小说林》发表的《羁绊》就是以当下农村的现实困境为出发点，以对现实矛盾触底式的书写，表现出一个当代作家的忧患情怀和现实担当。他的中篇《雁过无声》《尘埃喧嚣》《那些年里……》都表现出文学对现实担当书写的勇气，是一个有关怀意识秉笔直书的真诚的作家。这一次《小雅》的创作思路也是关注现实，如文中老知青的精神创伤、下岗工人的生活无奈、底层平民区拆迁的困境等等，但这是作品时而浮现出的暗沉的色块，与之比起来是作家渲染的爱情故事的暖色调，作品格调真正显现的是小说整体画面的爱情玫瑰色彩。

读完《小雅》这个爱情故事，掩卷遐思，心情复杂。感觉在看似简单的爱情故事之下，可能潜伏着作家所要表达的非常复杂的意蕴。

正如小说的名字一样，《小雅》写了一个美丽的女人小雅的爱情故事。她经历了一次短暂婚姻成了寡妇，这其中先后发生了父亲去世、自己下岗、丈夫车祸死亡等家庭突变。但是好人终有好报，小雅最后和一个房地产开发商人真心相爱两情相悦，演绎了一个人间大团圆的故事。虽然也历经了小雅母亲因不明准女婿真实身份的坚决反对，但是最后真相大白冰释前嫌爱情故事还是顺风顺水地走向了大团圆的结局。但是且慢，大团圆的结局是否来得太过于顺利了？一切美好的世间存在太过于顺利都有些让人觉得不放心。个中缘由，恐怕还得从文本自身去寻找。这篇作品有两个因素值得注意，一个是美丽娴静的女主人公小雅自身的气质，还有一个是疯狂爱上小雅的房地产开发商卫鸣笛的人物设置。认清作家在作品中为人物各自设定的气质形象和身份地位，对于理解这个爱情故事的色彩与格调就变得明晰起来。

美丽娴静的女主人公小雅和一个腰缠万贯房地产商人卫鸣笛这个多情公子的爱情故事，一定是大众喜闻乐见的人间风景。当把这两个人物形象各自身份组合到一起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个纯粹爱情有一些现实违和感。

细思起来《小雅》这部小说不太像文学故事，而更像一部通俗电视剧的情节。当爱情遭遇金钱，一般的通俗电视剧会如何表现呢？我们在小说当中看到的小雅是一个非常优雅娴静气质高贵的美丽女人。除了美丽，作品中给人留下强烈印象的就是她的眼泪，作家写了小雅几次遭遇生活困境都是以哭来表达，此外并无其他办法。第一次哭是80年代中期，小雅高考失利。这时父亲作为解救者对女儿说，没有考上大学有什么值得哭的？整个街坊没有考上大学的多了，又不是你一个人。考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的？将来不都是一样需要工作挣钱吗？科学家、哲学家和其他什么家的都是要靠工资生活的。父亲告诉小雅明年我就提前退休，你来顶我的职，早点参加工作早挣钱，有什么好哭的？父亲一番话把小雅从高考失败中即失业中拯救出来。小雅的第二次哭是自己的婚姻生活遭遇了困境。深爱她的丈夫李大头在90年代末下岗失业到外地打工挣钱，当母亲来到小雅的那一间不大的低矮的小家时，小雅斜躺在床上怀里还抱着那只早已破损的大玩具熊，而这只玩具熊是她十六岁生日的礼物。当女儿看见妈妈来看她的时候，困境中的小雅面对着妈妈又流下了泪水。面对小雅想要一个孩子的想法，母亲坚决反对。小雅眼里含着泪水说，不是还有丈夫大头吗？他正在努力挣钱。而妈妈正告他，更大的困难还在后面。果然被妈妈一语中的，小雅的丈夫大头死于一次意外的车祸。在后面的文本中，小雅的泪水流过多次，如母亲为了女儿以后的生活，到上海与自己的亲人们争夺财产打官司，读着妈妈的来信，小雅掉泪了;故事中小雅要和小说中出现两三次的神秘的男人吃饭因为没有新衣服穿掉泪了;而在和卫鸣笛喝酒的时候讲自己故事小雅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下。在后面的描写中，小雅的眼泪真是流了一串又一串，小说让读者看到一个现实版的林妹妹。林黛玉是“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的千古第一泪美人，寄托曹雪芹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心境。而《小雅》中的泪美人的眼泪却让人有些无奈。

在小雅多次流淚的情节处理中，我们看到了这是一个始终冰封在少女心态的一个永远不会成长的美丽的女孩。那个遭遇生活困境结婚几年只会怀抱玩具熊的年轻女人，冰封在十五六岁少女的心态上。所以这个人物是我们在童话故事里熟悉的白雪公主、睡美人，只有等待被爱情拯救命运。出嫁前是父亲，出嫁后是李大头和卫鸣笛。颇有意味的是，作者为小雅这个现代公主所设置的男性人物李大头和卫鸣笛的人物设置是不一样的。李大头是一个外表骁勇强悍的肌肉男形象，他是那种相信靠着男人的拳头和肌肉可以征服天下和女人的人，更是保护女人的英雄。所以他也会全身心地去爱小雅，只是社会改革的浪潮迭起，没有文化只会简单技术的李大头下岗了，重重被甩出社会中心。李大头这个人物身上代表了上个世纪90年代经济改革下岗工人的形象。《小雅》中李大头这样的结局一方面加速了小雅和李大头婚姻悲剧的外因，另一方面也暗示出作为上海知青女儿的小雅与李大头之间存在着明珠暗投的人生误会，好在这是一个在作者笔下可以有机会修正的人生误会。所以开篇没用多少文字李大头就在全文的铺垫和交代中死于一场车祸。既然作者写的是爱情，必须想一想作者给我们描画了是怎样的一场爱情？如果是一场不容错过的爱情，那一定就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唯美爱情，粗野的下岗工人李大头显然不搭对，因此小雅这次的婚姻蒙上了一层苦难色彩。

小雅的真命天子第二个男人卫鸣笛适时出现了。这注定是一次浪漫的邂逅。都说爱情不食人间烟火，作者却颇具匠心地把卫鸣笛与小雅的相遇安排在老城区热闹的菜市场上。但是，出现在菜市场上的小雅却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作者写到小雅是那么与众不同，不仅不讨价还价，而且似乎不是买菜，而是在闲庭漫步。有教养的小雅以她的娴静的风韵在菜市场上格格不入，使得卫鸣笛一眼就看到这个女人，并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 作者写道，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吗？没有，却仿佛有过。就是这样一句话使我们想起了《红楼梦》中贾宝玉初见林黛玉就觉得宛如天人，又觉得是在哪里见过的，如此古典唯美的格调似乎一场旷世爱情要呼之欲出了。所以小说中卫鸣笛当然不会放过这个生命中注定要相遇的女人小雅。作品以下的情节顺理成章安排了在菜市场上有意相撞邂逅后的一连串的交往。有一个问题作者安排的很巧妙，房地产商人和下岗女工小雅中间的身份差别或者是悬殊的社会阶层地位被一开始卫鸣笛有意伪装隐瞒而暂时缓解，卫鸣笛谎称自己下岗正在找工作，这成功地引起小雅共情式的同情。小说中房地产商人卫鸣笛乔装打扮和小雅交往的爱情故事，这样的情节基本上进入了电视剧的桥段。虽然不是霸道总裁和玛丽苏的故事，但小雅身上的气质却完全有玛丽苏的全部标配。首先她是一位外表美丽气质高贵令男人着迷的美人，其次更令人寻味的是这个美丽的女人还有着十五六岁少女的情怀，她善良、天真、纯洁得像一首诗更像一朵空谷幽兰，集中国传统美德于一身的女性，也是让一切男人幻想中为之倾倒的长相甜美、性格高贵、气质娴静的女性人物。也因此这一个爱情的神话从一开始就带有作者对女性想象的主观色彩，甚至不惜让小雅在先后丧父、丧夫的命运遭际中依然还保留少女的清纯，不谙世事。所以小雅和卫鸣笛之间的爱情描写进入到纯之又纯的关系，呈现出“思无邪” 人类男女之爱的初心和美好。

这样一场纯粹的爱情，当然也会有阻力，阻力来自小雅的母亲。母亲自己曾经是上海的知青，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所以年轻时感情连续受挫，虽然和小雅的父亲老开在一起有了真挚的情感，但是生活却始终在物质贫困中度过。当小雅父亲死去以后，母亲看到女儿也成了年轻的寡妇，母爱的本能和强大使她毅然回到上海和过去的亲人打官司，讨回属于自己也属于丈夫的那些原本就应该有的物质保障。果不其然，打官司讨回了四百万。这四百万使小雅的母亲不仅有了底气，更有了人格的改变，或者说本来就有的贪慕虚荣喜欢金钱的人之本性的复燃。因此她坚决反对女儿和伪装成工地拆迁办工作人员的卫鸣笛这个穷光蛋谈恋爱。所谓的爱情阻力的设置，在小说当中也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缘由。我们看到当爱情和金钱相遇的时候，房地产开发商卫鸣笛的真实身份在小说中原本就埋下了一个强大的伏笔。所以母亲印象中阻止女儿小雅嫁给穷光蛋这样的一个坚决的立场本身经不起现实的推敲。当卫鸣笛亮开身份以房地产开发商老板的身份求婚时，这样一个气宇轩昂、英姿勃发的抱着一束鲜花的卫鸣笛感动的不仅是小雅，缴械的更是准岳母大人。这场金钱与爱情的遭遇战，胜算一方是金钱的力量。

《小雅》故事的结局已经非常清楚，与其说是讲述了一个爱情理想的故事，还不如说是一个有关于爱情和金钱相遇的一出喜剧。但是喜剧的力量往往也是强大的，喜剧撕裂开的真实同样有着现实批判和反讽的能量。小说到了结局，我们突然感觉在《小雅》这部小说描写的爱情故事下面，埋伏着作品本身的思想张力，这是一部关于爱情理想与现实矛盾相碰撞，引发思考的作品。

回看小说全文，不仅让我们会有两种思考假设。

第一种情况是作家试图讲述一个历经波折的爱情故事，而且是以霸道总裁与玛丽苏的故事，让读者反思爱情与金钱之间这种现实关系。作者是否想借助作品传达出这样的一个事实：在今天的商品经济的时代背景之下，爱情早已不是一个我们理解的简单的男女纯洁相恋的过程。现代人的思想，随着社会价值观的渐变而表现出复杂的形态，甚至是传统与现代文化冲突，导致爱情本身早已经变了味道，例如金钱永远在婚姻中显现出绝对的力量。更何况作品中的小雅，这个年轻女性经济还不能独立，更不可能有选择自由。没有收入、没有地位的小雅，只有美貌和高贵的品质，那么在当下中国日益复杂化的社会阶层与身份高低划分的现实之下，小雅婚姻择偶不可能是隔绝于现实空气的纯之又纯的爱情的想象。所以作家是否有意不让小雅有这方面健全心智的思考，让她保留着十六岁少女的心态，从而才能什么都不做只等待踏着祥云出现的英雄拯救自己？前提是商品经济时代下的婚恋，一定会有现实功利性。而这种婚姻的复杂性与作家所描写的爱情理想是极其不和谐的。所以我们可不可以看成作家在设置这样的一个并不复杂的爱情故事，是否是有意对金钱至上当下的物化爱情婚姻的一个批判反讽？

第二种情况是作家创作意图真的是通过《小雅》这篇小说在写作一个能够抵抗金钱侵蚀并且拒绝现实功利的纯洁的爱情故事。可是这样纯洁的爱情，在小说的描写中由于小雅这个人物的娴静高贵，情态如同少女的这样一个人物的设置，使小雅没有了现实中现代女性对于爱情选择的主动性和抉择性，意味着小雅作为一个社会的成年人，她的主体并未完成，那么她所选择的爱情的可能性和可信度就是值得怀疑的。再加上男主人公房地产开发商人的这样的一个社会的显要的标签身份，那么就使得作家所要描写的纯粹的爱情在落实到现实的土地上的时候，落笔过于巧合就有了嫁接的痕迹。这枚爱情的果实注定不是伊甸园亚当、夏娃的苹果，它可能是一个苹果嫁接梨。在小说描写爱情理想是能战胜金钱的时候，却由于爱情依然面临金钱的现实难题，终究是需要靠著房地产商人强大的经济实力来解决的，就使得作家创造爱情理想的意图与文本所呈现的话语情境出现了叙事裂隙，文本呈现出爱情故事与现实矛盾的叙事张力。甚至是金钱作用反讽的情境。因此我们怀疑作家创作意图与文本意图在爱情理想与现实矛盾之间瞬间分裂了，构成了文本不能弥合的爱情的书写困境。在今天的商品时代，不得不说婚恋叙事已经呈现出了复杂的社会文化景观，金钱对婚姻的物化，消解了爱情在日常生活中的诗意，世俗精神的现实利益原则，渗透到爱情、婚姻的方方面面，商业化的社会也会使女性本身日益物化，这是当代婚恋观表现出来的复杂性。

作家以个人化的叙事风格来书写爱情。一方面表达出作家对现实的关怀向度，以及对世俗社会的批判。但是也会表现出作家来自于性别立场对于爱情、婚姻观的观照，就如同《小雅》作者带有男性立场对女主人公美丽、娴静被动化甚至去智化的想象。这种以个人英雄主义态度出发，描写的英雄救美的传统的爱情结构，尽管以现代社会种种新的话语方式包装来表现出婚恋观的变化，但却不能反映现代社会多元化的道德、伦理的理解和爱情的想象，更不能表现当今现代女性命运选择的主动性和内心成长的强大。从《小雅》这部中篇小说对婚恋观的观照方式和爱情的理想的书写，可以见证作家在爱情理想神殿和婚姻现实围城中所遭遇的话语困境。商品时代来临，爱情是否成为可能？现代人还有没有爱的能力？这不仅是个人生命伦理问题的选择，更是经济时代现实利益前提下，现代人面临的永恒的伦理困境。

作者简介：郭力，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现当代文学专业学科带头人。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