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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屋子的哲学

2020-03-03王朝军

小说林 2020年1期
关键词:宇文鬼魂屋子

如果我的判断没错,《捕魂》应该是“铁屋子”的续章。当年那位斗士情绪低落,愁眉不展,梦想着把虚构当武器去刺破沉闷的天空。于是她“建造”了一间铁屋子,“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里面的人在熟睡。然后——然后尽人皆知,这间屋子成了一间著名的屋子。人们时常提起它,瞻仰它,各怀心思地为它树碑立传。它俨然成为中国人心底的精神形象。至今,我还记得那铁屋子墙上的字句:希望是在于将来。

这一希望不要紧,就希望到了近百年后的今天。一个“诗歌崇拜者”因为偶然的历史机遇恰巧进入了这间屋子。作为当事人,他有话要说。

怎么能不让他说呢?他先从回家奔丧说起,死的人是他的母亲。十二年了,他公务繁忙,日理万机,哪顾得上享用天伦?若非死生大事,他是万万不能也不必回来的。不过他还是回来了,为的是见母亲最后一面。

但他没有见到母亲,却见鬼了。

这听起来很恐怖,就像祥林嫂问迅哥儿“一个人死了究竟有没有魂灵”一样,让人后脊梁骨发凉。但我们知道,《祝福》不是恐怖小说,《捕魂》也不是。

因为《捕魂》有结实的、可辨认的地面。这大概得益于我们这位诗歌崇拜者充沛的地理学热情。我想他一定,哦,不是,应该说作者寇辉一定为人物详细勘察了他家乡的地形地貌,每一处院落每一条道路的方位和距离都经过了精准的测算,寇辉甚至还翻出家庭成员的历史档案供他审查。但他还是走丢了。我是说,当他跟着家人走到村子中间的大道上时,却忘了带上他的魂。于是,另一个他“悄然出了院子”。

他遁入暗夜。

暗夜,是个阴性词,在它的内部集结着对罪恶、邪僻、妖魅、狡诈等等凶险之物的想象。当然,也包括鬼魂。不过我们大可以放心,这些来自基层的鬼魂都是人的俘虏,它们无法挣脱锁链。它们的命运将交由人类的至高权力去裁决。我们唯一放心不下的恐怕是这个可怜的诗歌崇拜者,他刚刚陷入丧母的巨大悲痛,就不得不面对母亲魂魄必然被“捕”的惊惧和内疚。而这一切的最高执行者竟然是他自己。

现在该是公开他真实身份的时候了。他叫宇文英,新朝皇帝的书吏、曾经的将军、现任的捕魂总督。头衔其实对他并不重要,就像我还给他戴了一顶“诗歌崇拜者”的帽子。至于这顶帽子为何如此不伦不类,还是留待后文再述,因为此刻他有更紧迫的事情要做:回到铁屋,续完那不可能完成的段落。

复述这些段落并不困难,但鉴于寇辉重建的这座“屋子”密不透风,且一直保持着极高的肾上腺素水平,为避免引起不适,我们还是曲意表达为好。比如你可以回顾一下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卡夫卡的“城堡”或“法庭”,博尔赫斯的“迷宫”、加缪的“局外”,抑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大略就是这样,一个“地下世界”不紧不慢地呈露出它黑铁的品质。囚牢里的大师级鬼魂从不同年代被“捕”而来,它们和地面上的同类共沐月光,和唱高哭。历史在循环,铁屋依然坚固。——一場越狱行动正在酝酿和实施,但这次的振臂一呼者不是斗士“本人”,也不是那几个较为清醒的“囚徒”,而是诗歌崇拜者宇文英。

很抱歉,我又一次拎出了这个命名。我给出的理由是:只有在这个命名的想象基准上,宇文英才有思考与见证灵魂有无的合法性和可能性。进一步说,我们对小说“事实”的充分信任,正来自对这个诗歌崇拜者的信任。因为灵魂之事必是神秘的,它与人类的权力意志水火不容。尽管这个无名的权力疯狂、残酷、无所不及,甚至拥有宰制彼岸世界的绝对力量,但它本质上是拒绝灵魂的——不仅拒绝自己的灵魂,也拒绝他者和世界的灵魂。捕魂大行动便是在这样的“现实”背景上策划并展开的。母亲的魂不可饶恕,半人半魂的宇文英同样不能赦免。这就是宇文英从捕魂者沦为被捕者的内在逻辑。

至此,宇文英越狱时的反常之举就变得不难理解:钢铁砸向的不是束缚骨肉的铁链,而是骨肉本身——他“魂”的一面正在向“人”的一面发起最后的冲锋。

记得老祖宗的话里有这么两句:“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阳魂为神,阴魄为鬼。屈者为鬼,伸者为神。”由此看,宇文英的壮举便具有了神的光辉,他的阳魂、他的神将笼罩整个大地。

——这像不像一场“黑色幽默”?人物在寇辉搭建的“戏剧舞台”上荒诞地行走,现实与幻象叠相呼应。是的,“黑色幽默”这个词曾经在20世纪60年代盛行一时,如今却被《捕魂》大放异彩。我不得不再一次表示对它的敬畏,它使我们可以在此时,同时在彼时。

那么,就让此时的我替《捕魂》勾勒一番它夜行的“踪迹”吧。它就像一艘幽灵船,在黑暗的时间之海中逡巡游弋。在挨过最初的短暂沉默后,它爆发了,行动了。激动的力比多让它语无伦次,蛮横无理,但它不管不顾,执意要用这种语言和修辞的暴力,强行在事物之间建立某种荒谬、反常的联系。世界的本质性混乱由此展现,它将从这混乱中乘机突围,由过去驶向现在和未来。

但,且慢,这篇文章还不能就此结束,我觉得有必要考据一下宇文英“灵魂出窍”前看到的那只“引魂鸡”。它的意思有二——

之一:这是一种民间丧礼习俗。安葬亡人当天,由风水先生或族中长者拧断鸡脖,分洒鸡血于坟墓周边。老说法是,这样可以引亡魂找到投奔地府之路,以免成为孤魂野鬼,滋扰人间。此鸡必须是公鸡,且最好是三岁以上。公鸡叫鸣,乃司阳之物,三在八卦中是离卦,离为火,即太阳。阳上加阳,阴鬼自然不敢造次。

之二:“鸡脖子被拧断了,反折到背部。原生态的筷子生生地钎插进肉里……”宇文英之后在牛车上见到的被铁环套脖的鬼魂与此对应。我确信,那就是这只公鸡的魂。

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让一个“将军”弃枪举笔还要兼做斗士,这很难。亏得他崇拜诗歌。我也崇拜,所以人类中的某些人推石上山的愚行,在我看来就不再是愚,而有些英勇的意思了。

作者简介:王朝军,笔名忆然。青年文学评论家,鲁迅文学院第36期高研班学员。山西省作协首届签约评论家、第七届全委会委员。获2016—2018年度赵树理文学奖?文学评论奖。曾任《名作欣赏》副主编,现供职于北岳文艺出版社。在《文艺报》《文学报》《北京文学》《长江文艺评论》《小说林》《黄河》《山西文学》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及散文数百篇。出版有评论专著《又一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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