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魂
2020-03-03寇挥
寇挥
1
回家的路这么难走。
一进村,宇文英就指挥开了车夫。他家房子所在的位置,他心中是有数的。家乡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房子还是他离开时的布局。马车直接赶到了他家的院门口。未下车之前,他就把车夫所要的车费给了人家。他把行囊拎到手里,很轻,似乎感觉不到多少重量。映入眼帘的是东边的门楼和西边的门楼。这是东西两座院子的门楼。西院是父母住的,东院是六弟一家的。门楼修造得相当高大,高处的琉璃上醒目的四个大字:家和事兴。这个时辰还早着哩,村子里看不见人影。他悄然走进院子。油灯亮着。院子东侧另外盖了两间平房。面南坐北的老房子是东西脊岭的砖瓦房。墙壁是砖的,屋顶上面溜的是瓦,瓦下面是木头。父母亲一直住在这座房子里。它有一个专门的称呼:堂屋。宇文英走过院子,到了堂屋门口。这个时候,宇文英的看见了摆在堂屋当中的棺材。两边跪着两溜人,个个披麻戴孝的。白色唱了主角。
宇文英愣在门口。六弟连忙站起来,把一块长长的孝布缠到他的头顶,又把一条白布顺着他的肩膀斜挎到他的身体上。大家都没有说话。六弟拉住他往前走了几步,到了棺材前。宇文英跪到地上,朝着棺材磕头。有人在他磕头的当儿,烧了几张纸。火焰一时把屋子照红了。磕了三个头,宇文英依旧跪在那里,他的身子发软,真正感到了母亲的死。这不是假的,是真的,顿时眼泪涌流出来。这个时候,六弟把他拉了起来,叫他与大家一起跪在棺材的侧旁。前后左右都是兄弟与侄儿侄女,他融入到了兄弟妹妹之中,好像回到了童年歲月……
谁也没有说话。宇文英的意识好像变成了一张白纸。他跪在那里,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意识都是空白的。面前是母亲的棺材。他的意识里只明白那是棺材,此外就什么也不明白了。眼睛不是他的眼睛了,听觉也不是他的听觉,感觉都是他人的,这个他人究竟是谁,他没有想,也想不明白。
他痴呆呆地跪着。“四哥,你去睡会儿吧。”有人叫他。他才醒悟过来,旁边跪着的是他们兄妹中唯一的妹妹,他的七妹。“累了吧。”七妹十分理解他一路上的辛苦。
这个时候,他才回过神来。注意到大哥、二哥和三哥在棺材的对面跪着。他的左边是个年轻人,不足二十岁的样子。他戴的孝布是蓝色的。还有蓝色的孝布?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孝布。加入起义队伍之前以及在朝代战争的间隙,也参加过他人的葬礼,但从来没有注意到孝布在颜色上的区别。这个年轻人是谁?是几哥的孩子?
“这是铁。铁,这是四伯——四叔。”七妹小声说。年轻人的嘴唇动了动,算是对他的招呼。
“长这么大了?”他压低声音说。他回忆起来了这个年轻人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他好像只有四五岁,特别调皮,凡是他发现的物品,都想把它抓住,然后扔掉,破坏一番。以破坏为乐,这可能是孩子们的通病。
右边隔着七妹,跪着的是五弟和他的妻子。他扭头看他们,他们没有说话,只用眼睛示意,算是对他的招呼。还有两个嫂子,一个跪在对面棺材的右角上,一个跪在左角上。三嫂比大嫂大十岁吧。第一个大嫂过世得早,这是大哥娶的第二个妻子。二哥一家只他独自一个人,不见二嫂的影子。还有一个女性,大概是六弟的妻子。大家都用眼睛示意他们看到他了。这个场合确实不适宜说话,尤其是相隔棺材说话更是不允许的。身旁紧挨的人小声说句什么,倒没什么。大家无疑都知道他是皇帝的书吏,在新朝代里是个大功臣,很有地位的一个大官。但此时在母亲的棺材旁边,都是兄弟,都是一个母亲的孩子。兄弟姊妹没有哪一个没有上过学的,旧朝代的时候,村村都有私塾,七个人中只有他一个人把学上出来了,而且还用到了关键之年。这是这个家庭的荣幸,也是兄弟姐妹得以自豪的地方。
时间总是在流逝,不管你觉得它多么难熬,它都流失得很快。按说这个样子跪在母亲的棺材旁边,一秒一秒地听着秒针的转动,会感到时间漫长得不得了,其实,它反而比你平时忙乱的时候还要走得快。中午了,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宇文英感觉到昨夜睡的时间过少了,困乏袭上来,他眼皮的变化,七妹很快就发现了。
“四哥,你去睡会儿吧。”她小声说。他看了看七妹,表示同意。“随便找个床,睡就是了。”这是五弟的话。他站起来,走了出去。
院子里坐着一些人,他们说着话。他没有认出一个人来。十二年说长也长,说不长也没有多长,怎么就一个人也不认识了呢?三叔一家,不会不认识的,他没有看见他们。他的父亲是老二,还有个老大,他叫大伯的,在他加入起义军之前就过世了。他的几个堂哥也不在这里。院子南边的院墙下有一株碗口粗的白果树。也叫银杏树。它的枝叶相当茂盛,蓬勃开来,把南边的半拉院子都覆盖住了。还有一棵小小的桃树,低矮的树干上只有两个岔枝。还有一棵李子树。树干不粗,树冠倒挺大,显得不成比例。就在这三棵树之间摆放着一口黑漆棺材。整个棺材除了装饰的两道横线是金色的,其余全是黑的。这就是母亲的棺材了。堂屋里摆放的那个棺材上面还有玻璃罩子,是临时租来的。它有一个十分时髦的名字:水晶棺。这确实不像他从前还在家乡的时候了。
南边院墙的西边角上有个小小的简易棚,只有这样一个对于人来说十分重要的去处没有改变。一个坑,下面放一只木桶。坑的上面挨墙角也放了一只桶。这就是对人的两种排泄物的安排。宇文英解了手,出了小棚。新朝代了,但父亲还在使用这样的厕所,这叫他心里生出一丝痛楚来。朝代战争一直在打,直到宣布新朝代建立的那一时刻,边远地区的战斗仍在进行。皇帝登基之后,他就被派往上洋去了。他没有工夫安排老家的事情,不是母亲的突然过世,他现在应该还在上洋忙活着哩。宇文英走出门楼。巷道有一丈多宽,向南通到田野里,朝北,穿过村子,是进城去的路。他在门楼旁边碰到了父亲。
“去睡一会儿吧。”父亲说。父亲的个子很高。三叔与大伯的个头也是高大型的。他们兄弟原来是四个,还有一个在上一次的朝代战争之中失踪了。说是去了一个什么有名的学校,参加东征军什么的,就再也没有回来。上一次朝代战争并不是宇文英参加的这次朝代战争,大约在五十多年前吧。父亲现今已经是八十岁的人了,但他高大的个子与头上依旧漆黑而稠密的头发,看起来根本就不像八十岁的人。但他毕竟与宇文英十二年前离开家乡时的父亲还是有相当大的区别。那时候的父亲给人的印象顶多只是个中年人,而现在的确是个老年人了。去年秋天,六弟还给他捎过一封信,说是父亲劲头还大得很,能爬上三米高的房顶,又是苫瓦,又是架自制的洗澡桶。信上说的是夏天的事,但直到秋天的一天,信才转到他的手上。当时他为父亲感到高兴。母亲由于中风而半身不遂多年,一直是父亲照顾她的。父亲的好身体与好精神,也就意味着母亲的福分。母亲年轻的时候,生儿养女,操持家务,洗衣做饭,辛苦了大半辈子,晚年得到父亲的照顾,也算是一生修来的福。叫人意外的是,这么快母亲就不在了。父亲的精神明显有些萎靡,眼神显出颓唐。腰板弯了一些,精神头就不足了。父亲确实已经年老了。宇文英的心里生出一丝悲凉来。
他不知对父亲说什么好。关心的话?什么样的话合适呢?“对,我睡一会儿。”出口的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话。
走过了不宽的巷道。这边的门楼建造得同样高大,宽大的木门,厚重,坚固。他抓住木门上的把手,拧了一圈,打开了一个小门,进了六弟一家的院子。
院子里十分空寂。六弟有一个儿子,很有本事,不到十七岁就与一个女孩结婚了,有了一个孩子。这么算来,宇文英已经是这个孩子的四爷了。三辈人了。西边顺着巷道建造的一排平房,还是崭新的,可能是侄儿与侄媳妇一家住的地方。他朝坐北向南的那座瓦顶的房子走去。拧开了门。空空的,左右都是门关着。他稍一迟疑,就拧开了东边的屋门。是个面积十分大的卧室。靠北的高高窗户下是张巨大的床铺。他虽然推断这是六弟的床铺,在推想中,把头上的孝布取下来,并没有解开那个缠在头顶上的圈儿,而是让它保持原样,放到茶几上。又把腰上的孝带解下,与无顶孝帽样的孝布放在一起,便和衣躺到床边儿上了。没有脱鞋,而是把双腿半吊在床边上,只用被子的一角把上身盖住了,眼睛一闭,等着睡眠的来临。
以往,不管是在一场战役的间隙,还是在休战期间的重要军事会议的休息时间,他一沾床,就迅速入睡,无论是睡了十分钟,还是半个小时,都会觉得特别解乏。可现在闭上眼睛已经有了相當长时间了,怎么也进入不了睡眠状态。脑子迷迷糊糊的,就是睡不着,屋子外面的动静依旧传递进他的意识……
自从回到老家,走进停放母亲灵柩的堂门,跪在灵柩前磕头,燃烧冥纸,到现在躺在这里,他并没有见到母亲。虽然在母亲的灵柩旁跪了大半天,面对着的一直是那口租来的“水晶棺”,透过玻璃看到的只是一床厚厚的被子。被子下面无疑是个人,而被子北头,用雪白的绵纸覆盖的应该是母亲的脸部。一切遮盖着,一切都相隔了一层物质,除此之外,他没有看到母亲的任何地方。他只能相信那灵柩里躺着的就是母亲。但这个时候,他恍惚觉得那不是母亲。也许母亲根本就没有去世,亲人们正在上演一出假装母亲去世的戏剧。而母亲早早躲藏到其他地方去了。或者母亲就躺在那下面,与大家一起演戏。为了把这个游戏演得逼真,母亲就假装真的去世了,一动不动的……宇文英的脑子里,纷乱的想法层出不穷,熙熙攘攘,纷纷扬扬,越是躺着,那些影像就越发地繁殖。但他又不想起来,骨头与肌肉的困劲儿,无疑还是乘坐长途驿车的结果。他想把那些困乏劲儿从身体里赶走,看来是无望了。
他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嚷嚷说是娘家人来了,都到灵堂去。他便把被子甩开,脚着地,把孝布往头顶上戴,然后把那条长孝带往肩膀上挎,往腰间缠,花费了相当长的工夫。
院子里没有一个人。
门楼外的巷道里人不少。
宇文英跨过巷道,进了对面的门楼。进了堂屋门。有人给他让出一块地儿,他跪在了那儿。这个时候,灵柩旁边跪着的人不多,而且大家都有一种慌张样子。看来,他在去找地方休息的时候,三个哥哥也去睡了一会儿。三个哥哥也是从外地赶回来的。父母身边只有五弟六弟和七妹。三个哥哥是朝代战争中流落到了他乡,就在他乡安家落户了。
“娘家人……咱们得出去迎接的。”五弟的媳妇说。
娘家人会是谁呢?听说还有一个姨妈健在,是母亲的三妹。二姨妈也不在了。大舅早就去世了。母亲的父辈一个也没有了。母亲的侄甥辈,宇文英同辈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应该是还正处在兴盛的时期。听说过有娘家人认为他们的姐妹在这里受苦遭罪了,要叫个说法。娘家人要怎么闹就得让着人家怎么闹。
“走吧,都去。”有人提议。大家都站起来了,宇文英跟着他们往外面走。“你留下。”这是五弟媳妇的声音。她指指画画,交代着要五弟留下的理由。
一口陶瓷碗,侧立着,里面是半碗清油,一条捻芯儿搭到碗帮上,一团像条虫子似的火焰晃动着。这是点给母亲的长明灯。旁边另外一只搪瓷碗里,是一只没有拔毛的鸡。被扭曲缠结成一团,盘在碗里,身上插了一双筷子。是母鸡,还是公鸡?鸡脖子被拧断了,反折到背部。原生态的竹筷子生生地钎插进肉里……
这是引魂鸡。“这可绝对不能灭了。”五弟媳妇叮嘱着五弟。出了院子,到了巷道里,宇文英没有看到大家一起来迎接的母亲的娘家人。大家向北走。宇文英跟随着走到村子中间的大道上了。大家这时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娘家人来了,而是五弟媳妇的弟弟来了,是她的娘家人。宇文英悄然出了院子。
宇文英走在麦田旁边。麦田边的土路两边生长着的树木都有三四丈高了。宇文英朝东走。田野间的路实际上挺宽阔的,赶马车没有一点问题。他看见了路边地中的井。心里瑟缩了一下。他想到了恐惧。走夜路的人,走到这样的田野之中,掉进这样的井里,十有八九是不能活着出来的。他想起了少年时代,有一次他摸黑回村子。夜晚十一点多从城市往村子走,穿越那个叫屯里的大村子时,遇到了鬼打墙,辨不清路了。走过了玉米地,又走过一块阔大的坑地,走到了没有边际的玉米地中间,到了凌晨四点多钟,才算看见了熟悉的河岸。他想要是那个夜晚,掉进这样的井里,也就走到了人生的尽头……
井里的水是满的。这个地区水位高,地下水十分丰富,只要往地下挖几米,水就会冒上来。
到了村子东边的,十字路口上了。宇文英站在这里,好像在等候什么人似的。
从南边来了一支庞大的人马。好像是黑夜里赶往作战前线的急行军队伍。行进的速度十分快捷,眨眼的工夫,来了宇文英所在的十字路口。领头人发现是宇文英时,回身大喊一声:“停下——”
按照辈分,宇文英叫他叔。他只有三十岁,但与宇文英的父亲同辈。他是这个村子的村正。这支队伍里有马车、牛拉的大车,还有人拉的架子车。是一支原始的运输队伍。马牛和人的喘气声响成一片。特别是马和牛身上涌过来的气息,热烘烘的,猛烈而强大,骚臭骚臭的。
“鑫德叔,你们这……”宇文英认出这个领头人,“捕魂?”
“对啊。我们已经一连几个夜晚,展开了工作,成绩也不小。”村正豪气地说。
宇文英朝马车和木头大车看去,他吃了一惊。马车上、大木头轱辘车上,竟然拥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鬼魂。他们不是手腕被铁环套死,就是脚腕上箍着一个铁圈。铁圈、铁环与铁链相连,从每一个鬼魂手腕、脚腕上连出来的铁链又联结在一条粗壮的大铁链上,而这条大铁链被缠绕在马车或者大车的车辕上。还有一个铁环固定在一个鬼魂的脖子上。
宇文英走到这个鬼魂跟前。鬼魂看见宇文英后,就奋力挣扎,想把脖子上的铁环弄开,可他无论如何用力,都奈何不了铁环。铁环深深地勒进他的颈椎骨里。
村正解释说:“他跑了好几次了,最后才想出这个办法。”“他的脖子会断的。”宇文英充满同情地说。“要是连脖子也断了,那他就什么都没有了。”村正说。“什么都没有了?”“他没有手,也没有脚,他活着时不知遭了啥罪。”宇文英忽然发现这个鬼魂的手腕上的断碴儿。尖利的骨折头儿刺刀一样刺进夜路发白的反光里。他的腿上和胳膊上都是断骨,没有手,也没有脚。宇文英缓慢地顺着来时的阡陌往回走。
村正带领着捕魂车队走了。他们将把这批捕获的鬼魂押送到州府,从整个州里的各个乡村城镇捕获的鬼魂,都在那里集中,统一押送到部里,再由部里统一押送到朝廷所在地。
村正说天一亮就回来参加宇文英母亲的葬礼。上面布置的任务,夜晚完成,这样的任务,也只能在夜晚去完成。这样,白天的事儿也就不会耽误了。
民间还是有能人啊。谁发明的用这种办法把鬼魂变成俘虏?这种办法当真就能把鬼魂控制住,逃跑不了?看那样子——鬼魂们在马车上、大车上痛苦不堪,挣扎,却没有一个逃脱的。遇到那些被砍了脖子的鬼魂,只要有手腕与脚腕就可以了,可是连这两样东西都没有了呢?难道要把铁圈固定到他们的腰椎上吗?
宇文英的脊背有点发寒。他想到了母亲。她并没有在那些大车、马车上。母亲会在哪里呢?难道她去世不久,就要遭罹这样的磨难?那些并不反抗的鬼魂,依旧给予他们自由的待遇,这一点要向皇帝建议。写个奏折,快速传递到帝都。算了。鬼魂们的自由被剥夺的时候,他们的反抗可能会比人的反抗还要强烈。他们活着的时候,被管制,被压迫,当了一辈子奴隶,死了,变成了鬼魂,还要服从人的管制,这是他们绝对不会答应的。世间只闻鬼害人,哪知人还会害鬼哩。宇文英觉得这似乎搞得過于猛烈了,殃及面太广,必要性并不十分充分。这件事与他脱不了瓜葛。假如没有到上洋请文学大师去帝都撰写史诗《皇帝》这回事,也就不会有捕魂大行动了。请大师是皇帝的主意,宇文英只是个执行者,执行期间出什么事,也不是他能够预料与控制得了的,没有想到他向皇帝陛下的汇报材料,引发了皇帝对魂鬼世界的忧思,进而采取严厉措施,大张旗鼓捕开魂了……
宇文英为母亲的魂灵捏了一把汗。母亲刚刚遭遇人的灾难,就要在鬼界遭受被逮捕、被押送、被关押、被审问——这样一系列磨难,这在宇文英的心里引起强烈的痛苦。这是他给母亲带来的不幸。这个做儿子的实在是不孝啊,作孽啊。
2
小客厅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他知道凡是有门的房间里都关押着囚徒。他们也不再呻吟了。他们所受到的酷刑折磨,已经麻木,已经淡化,可以忍受了?把痛苦变成日常习惯的事物,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这种可能性有吗?
宇文英无法相信囚徒们会习惯目前的处境。深夜,当太阳把自己躲藏到地球背面的时候,月亮会把他的魅力施展开来。他发出的光芒具有一种神奇的麻醉作用。深深的地下室里虽然不可能有照射进来的月光,但它毕竟照在它的上空。只要想像一下,月光是如何照耀的,你就会迷醉,然后就会入睡,失去知觉。
也只能这样解释他所感受到的寂静了。
坟墓一样的寂静。关押鬼魂的地方,似乎比坟墓还要远离人间。(哪个锅底没有黑?哪个坟后没有鬼?)这个小客厅不同方向的墙上开了五道门,每道门里都囚禁着一个鬼魂。除了办公桌外,客厅里没有其他办公用品,没有沙发和床铺。五道门里的哪个房间有可能暗藏着一张床,兵勇们可以抽空睡一会儿?宇文英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外人。一个陌生的人来到一个大得无边的皇城,一切都是陌生的,未知的,感觉到了自己的局外身份。这种感觉是从他一回到帝都就有的。
宇文英对于眼前的这个小客厅更是觉得碍眼,奇怪的元素布满空间。这就是变化吗?要说这是变化,那么这种变化太叫他难以应对了。母亲的去世,把他对世界的看法改变了。他的心陡然十分空虚。他无法接受与母亲永远不会再相见了这样的现实。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这是梦,或者只是一种幻境。永远也不会见到她了,这实在叫人想不通啊。
五个兵勇是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他曾经率领过的军队,都没有进入帝都,这些进入帝都进行卫戍的军队,无疑都是皇帝本人的嫡系部队。他没有充分信任感的部队,不可能进来的。
五个兵勇都不说话了。他不跟他们说话,他是长官,当小卒的这点道理还是明白的。
“什么时候换岗啊?”他有意找话说。空气依旧沉寂。“换过岗了?”他不得不再次阐明他的意思。终于有一个兵勇反应过来:“噢,还没有换。长官。”“什么时候换?”“还得两个小时。”这个兵勇为了证实他说的话没有错,再次看了看墙面上的挂钟。顺着这个兵勇的目光,宇文英看见那个挂在墙壁上面一颗小钉子上的挂钟。它的指针不断地转动着,发出连续的声音。宇文英觉得意外极了。之前,他怎么就没有听见挂钟秒针的走动声呢?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耳中无物,目中也无物,到了无物的地步,可见他与这个世界已经是多么隔膜了。“那么说,两点钟会有五个新的人把你们换掉?”宇文英说。
他的话不管谁听了都会觉得挺怪的。这是一位长官的问话吗?还是一位高官呢。他的智商跑到哪里去了?“哪儿来的新人?都是我们一个部队的勇士。”“我知道是你们部队的,但是对我来说就是新人了。”“长官哪能把所有的部下认完呢。”
“我领兵打仗时,就把我队伍里的士兵……也只能记住一部分人,但全部记住了军官们的姓名。”
“我相信长官说的。”
“这……还有几个房间,里面关押的是些什么人?”
“没有人。”一个兵勇说。
“哦,啥人的鬼魂?”
“长官想看看?”
“方便的话,我就去看看他们。”这样的话说出口之后,宇文英觉得不可思议,实在难以相信自己怎么会在部下面前表现得如此谦逊。虽然不是他直接管辖下的人,但按级别,他们是绝对意义上的部下。
“长官尽管下命令吧。”五个兵勇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
看来不是人家改变了什么,而是他自己出了毛病。他的威严哪儿去了?皇帝的书吏,曾经的将军,现任的捕魂总督,头衔一个也没有少,可他自己却十分地不自信了,对于这些头衔,他没有了自信感,也就无法把自己当作真正的担任着那些官职的那个人了。问题出在哪里呢?他有一种被流放了的感觉。这种感觉自从踏进上洋街区就产生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变成了一个间谍,一个肩负秘密特殊任务的特工人员,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把自己当作朝廷大员呢?
一个兵勇打开了一个门。这个门位于南边墙壁最西端。
门虽然开了,但却觉得好像有更多的门板堵塞着。那是门里的黑暗,黑洞洞的,像是一个具有万年历史的山洞,通往人类的古老时代。黑暗似乎是有形的,烟雾一样漂浮着,却并不移动,像山崖一样屹立,占据着空间。
打门的兵勇手里拎着钥匙串儿,像一个生气勃勃的野鸡,左右摇晃着,要飞翔起来似的。
“长官,您请进。”兵勇说。“你不领着我?”宇文英问。“领着你?”“对啊。”
兵勇十分不能理解长官的行为,但他也不能违抗长官的命令。这里似乎不存在命令了,有的只是请求。宇文英确实是以请求的口气说的。兵勇前面走着,宇文英后面跟着。其他四个兵勇站在门外,朝里面望着,充满了好奇之色。
“你们也进来吧。”宇文英招呼他们。“这儿需要站岗,不能全进去。”一个兵勇回答。“好吧。”宇文英声音很低地说。
仿佛害怕把什么伟大的人物吵醒,大家走路的脚步放得很轻。似乎这个房间里居住着一位比皇帝本人还要具有权势的大人物。比皇帝与国王还要大的是教皇,可是这块国土,这个民族,这个朝代,不管是旧的朝代,还是新的朝代,从来不曾有过教皇。这块土地上的人民沒有宗教感情,也就不会产生可以与皇帝权威抗衡的宗教社团。
房间里不像先前那样黑了,事物的形状渐渐浮现出来。它们出现的过程,像是从深水里一步一步冒出来的,终于浮出了水面,成了可以触摸的东西。
这个人怎么如此眼熟?
宇文英看见了被铁链拴到墙壁铁桩上的鬼魂。是个男鬼魂,皮肤上生长着一层厚厚的苔藓,这说明他古老的程度有多么深。铁镣与手铐,铁链与铁桩,一样也没有少,受到如此对待,说明他的身份不一般。
“你是五仁大师吗?”当宇文英确定他眼前的这个鬼魂是大诗人五仁时,他的情绪相当激动。鬼魂的眼睛看着他。“您就是大诗人五仁……”宇文英肯定地说。鬼魂笑了:“你认识我?”“认识。”宇文英的低智商症出现了。“你也是从……来的?”“对——不对,我就是这个朝代的人。”“这个朝代?”“没错。”“这个朝代是啥朝代?”宇文英有些糊涂了。“我是问这个朝代的名号。”“新的朝代,——只是叫新的朝代,还没有起名号,皇帝本人不给起名字,其他人也就没有敢越俎代庖的了。”
随着眼睛对于黑暗的适应,宇文英发现了更多的物体。地面上顺墙摆了一排酒瓶、酒壶,玻璃质料的,陶瓷材料的,还有木质的,竹子的。看到这些空酒瓶,宇文英心里乐了,但没有敢笑出来。看来五仁大诗人即使到了今天,他的朝代距离现在已经有一千四百多年了,嗜酒的脾性依旧没有改变。“五仁大师,您还想喝啥酒,尽管吩咐就是了。”“你把我看成酒鬼了?”“哪儿的话,您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大师。”“你这么崇拜诗歌?”“对像您这样写出不朽诗篇的大师,敬慕、崇拜……这样的词不足以表达我心中的情感。”“你是什么人?”“什么人?”“哦,五仁大师,这位是我们新朝代皇帝的书吏、捕魂总督。”兵勇把他的真实身份暴露出来,导致了另外一种困境的产生。这马上就在五仁的心里引起了强烈的反感。
“皇帝的书吏?不就是一个御用文人吗。一个奴仆,与太监的区别不是太大。为皇帝服务,皇帝身边哪会有什么正常人啊。”
宇文英的担心得到了证实。兵勇也没有错,你不可能永远向五仁大师隐瞒身份的。
“大师的骨气值得敬佩。”
“皇帝没有要我的命,那是我的幸运,并不是说皇帝有多么开明。开明都是暂时的,专权专政是他们的本质。他要你死,你活不了啊。”
大师的这一番话,宇文英深有感触。他沉默着,脑子不由得跑毛了。
“我活着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宫廷,我舍皇帝而去,就像鸟儿从树枝上飞起来了,到了天空中。只有鸟择枝,哪儿有枝择鸟的?你们的朝代把我捕捉到你们的帝都,把我关押到这样的地牢里,这些锁链,能把一只鸟儿囚禁住吗?”
他晃动着手臂,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他又踢了踢脚,脚腕上的锁链的声响更大了。“大师,情况是这样的,我是刚刚从老家返回的,我的母亲去世了……”“不幸的消息。”“我的母亲,她离开了,走了,我一时不能接受的是,那竟然是永远永远地离开,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永远永远不会再见到她了。一想到这些,心理就要崩溃了,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啊。”“你是一个好儿子,你的母亲会感到安慰的。”“大师,我向你表示郑重道歉,这样对待你实在不应该啊。”“既然如此,你就把我手上和脚上的锁链拿掉吧。”宇文英迟疑了一下,“兵勇——”他叫道。兵勇的眼神里出现了疑惑,非常的短暂,目光立即就变得坚定如铁了:“没有皇帝的命令,谁也不许放五仁走。”兵勇的声音十分铿锵。“我不是放五仁大师——注意要叫五仁大师,不能直呼其名,是让他有个满意的环境……”“你说什么?”五仁问。“叫大师感到自由自在,免除锁链的痛苦。”“你是说还把我关在这里?”宇文英无言以对。
“大人,你要是把他的锁链解除了,他就会跑得无踪无影,想重新捕获大师,比登天还难。要是皇帝知道了,你这个总督就干不成了。況且,你不干了也不算什么大事,但是皇帝的事业泡汤了,就是大事了。”
兵勇的话句句犹如刀剑锋刃一样冰寒,他倒像是宇文英的上司。
“我就知道你这个书吏是没有这样大的权的。”
宇文英心情十分沉重,感到沮丧,沉到水底,伸不开手脚,就要淹死了。呼吸到的全是水,肺里涌满了水,憋死不过是几分钟的事。
“算了吧,书吏大人。你把我身上的锁链解除掉了,我会感激你的好心,但我也不想给你造成大的麻烦——杀头的危险。我会待在这个地下监牢里的。你想想,我如何能待得下去呢?还不憋死!至于你们皇帝一心想要的什么史诗《皇帝》,我哪儿会写那玩意儿啊!那至少得写两万行吧。少一点,也得一万五千行,一万行吧。我写过的最长的诗是多少行的,你算过没有?数百行而已。那只是些抒情类的,观景类的,小叙事体的。况且我如今的心性也干不了那样的事了。我是曾经吹捧过皇帝,高兴嘛,人生处境改善了嘛,感激一下也是正常的。可时间一长,我连自己都厌恶起来了。我十分厌恶自己,竟然去巴结皇帝!我这样一个崇尚自由的鸟儿,去向一个主子求取食宿干什么啊,自己不会解决这样的小问题吗?种几亩田地,一分地的蔬菜,每天动手做点儿饭和菜不就行了,去人家皇宫蹭什么饭啊。没有志气,更没有骨气。你就叫我这样吧,我不想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兵勇重新把囚牢的铁门锁上了。
宇文英坐到办公桌边的椅子上,看着那冰凉阴寒的铁门,想到了门板相隔着的两个世界。门里的世界与门外的世界。门外的世界其实并非就在门外。都在地下,深沉而阴冷的地下。五个铁门,每个门里面都是一个世界。一个个著名的鬼魂,在世时都把他们的声名留传了下来,流传到了后面的朝代里,成为这个民族,这片国土的伟人。文化基因里面有着他们无私的贡献。五个兵勇也坐在办公桌旁边,大人不说话,他们好像一时也找不到话题。没有轻松调皮的话题,还是什么话都不说的好。
“你贵姓?”宇文英问那个刚才曾经带领他进入到五仁鬼魂囚室的兵勇。
兵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哦,大人,我哪儿有什么贵姓啊。贱姓寇。”“寇?”“对,山寇的寇。”宇文英笑了。兵勇笑了。“你的祖上也是王啊,只不过被什么人打败了,就成了寇了。”“成者王,败者寇。”“对,就这意思。我是说你们家族曾经也有一个辉煌的朝代。”“长官是说我的祖先也当过皇帝?”兵勇一会儿称呼宇文英为大人,一会儿又称他为长官,可能是因为在他的心里这些称呼是分了远近的。他觉得你这会儿可亲,就叫你长官,觉得你这会儿不可接近,就叫你大人了。“这个门里关的是谁?”宇文英用食指指着西边墙壁最南边的那个门。
把这些古代的大文豪、大文学家们搜罗逮捕,关押到地下囚牢里,只能是白费工夫,惹得天怒人怨、人神共愤。一开始,把他派到上洋,对于呼延速大师的请求与劝说,那样的工作,对整个史诗工程,还算是走对了门。呼延速大师的坚决拒绝打乱了整个套路,引发了皇帝的怒火,把整个朝代都席卷进来了。现在已经发展蔓延为一场大的灾祸了,这场灾祸至于什么时间、如何熄灭,都是个未知数了。皇帝的心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书吏已经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了。
宇文英十分悲观。看到了五仁的遭遇,他的处境,锁链、地牢,还有新朝代源源不断供给的浓度很高的美酒,那些横七竖八的酒瓶、酒壶——这些东西似乎冲淡了囚牢里的悲剧气氛,但那只能是一种黑色的笑,自杀式的奋斗。还去不去劝说呼延速大师?他曾经的写作课老师。他比诗仙五仁的境遇还要黑色幽默。一开始,在上洋的公墓里,就劝说这位大师,后来陪伴他巡察新朝代的上洋世相,从老家回到帝都,也已经见过他了,现在再去见他,宇文英心里产生了严重的畏惧情绪。或者说不是什么畏惧,而是一种为难。但有时候,为难比畏惧更加叫人尴尬,陷入困境,不能自拔。
宇文英看着西边墙壁中间的那道铁门。厚重严实的铁门,把里面与外面相隔得似乎连一丝儿空气都不透。什么叫风雨不透,什么叫滴水不漏,什么叫……这就叫,面前的这道门就可以作出透彻的解释。
五个兵勇,坐在办公桌边,不声不响。他们是兵勇,兵勇就有其天职,他们会严格地执行。因为这与他们的脑袋密切相关。皇帝一句话,就会杀杀杀,直杀得你九族灭绝,直杀得你断子绝孙。
宇文英心里未尝没有恐惧,来自皇帝本人的恐惧。自己有那么多的兄弟,还有一个最小的妹妹,母亲虽然不在人世了,可年老的父亲,精神依旧矍铄,身体仍然刚健。八十岁了,但这个年龄并不是可以作为放弃生命的由头啊。八十岁了,无所谓了,生死都没有关系了——说这样的话不是丧失了理智,就是没心没肺啊。天良何在?
怎么办呢?
帝都的夜色是明亮的。当宇文英从地下室爬上来之后,似乎没有特别的感受,又不是新来乍到,没有陌生与新奇,有的只是迟钝与麻木。地下室通往外界的楼梯,被尘土覆盖住了,显得肮脏,好像穿了一层尘土织成的毛衣。
南边紧靠大楼有一堵墙。墙壁外面还有楼房。可能还有墙。墙壁与楼房不断地延伸,直到把整个城市地表覆盖住了。这就是城市。城市啊,城市,你叫人心伤,楼房啊墙壁,你叫人心死。
北面没有墙壁。不是说没有楼房的外墙,只是没有围墙而已。楼房伸延开去,通向北边的纵深之地。
楼房之间是狭窄的过道。宇文英沿着这样的甬道,没有任何目的地迈着脚步。穿过了几座楼房之间的通道,就听见了嘈杂声。那声音好像不对劲儿,宇文英听着心里发毛。阴森。这样的夜晚,很深很深了,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神经末梢会过敏的。宇文英停下来,似乎安静不动可以抹掉那种声音,但声音没有消失,反而更瘆人了。声音只有前音,没有后音。半声。这就是半声么?
是哭泣的声音。半声。哭泣的半声。
宇文英绕出楼房的一角,到了开阔的地方。那是一个操场。小区里的操场,运动场吧。拥挤满了鬼魂。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人。这么多的鬼魂拥挤在这儿干什么?紧接着,他就发现了他们的押送者。那是稀稀拉拉几个全副武装的兵勇,假如不仔细辨认,会把他们与鬼魂们混淆起来。他们实在太少了,被鬼魂们的长浪深波淹没了。鬼魂们在哭泣着。
他们来自帝国各地,来自他们的故乡旮旯,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感到孤独,伤心落泪。他们被长长锁链拴到一起,兵勇们吆喝着,驱趕着。他们怎么会来到这个小区操场?走错了路?迷失在了帝都里?
有一个鬼魂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下去,好像泥土伸出了爪子,死死地拽住了。押送者之一大步走到那趴在地上的鬼魂跟前,手中的鞭子,狂风一样猛抽到鬼魂身上。抽打了一阵之后,鬼魂依旧被大地吸着,脱不了身。另外一个兵勇过来,手里举起的不是柔软的鞭子,而一条坚硬的棍子。棍子与鬼魂皮肉撞击发出的声音,使你能够听出它是木头质料的。鬼魂依旧没有爬起来。大地的手太爱这个鬼魂了,怎么能舍得松开呢。第三个兵勇奔跑过来。宇文英看清楚了,这个兵勇手中挥舞的是一根钢筋。钢筋的抽打,终于使鬼魂发出了惨烈的叫声。这一叫不要紧,把宇文英惊得半死。怎么会是他母亲的叫声?宇文英奔跑过去。这个奔跑过程显得过于漫长。
他觉得腿脚软绵绵的,尤其是大腿与小腿之间的连接部分——两个至关重要的膝关节好像断了。他的身体明显地矮缩下去,变成了小矮人,他几乎是躯体贴着地面奔跑的。就这样奔跑到了被殴打的鬼魂跟前。
他一把撑住了高速下落的钢筋。他把钢筋紧紧抓到手里,并夺了过来。这个时候,甚感震惊的除了这个肩负着押送任务的兵勇外,还有趴在地上的鬼魂。她的脸庞扬上来。雪白的头发向脑后垂落,在看不见的夜风中飘扬。母亲!这张脸确实是母亲的面容。母亲入殓前,父亲特意强调了一次叫他也看看母亲的遗容。这一次,他看全面了。头发向后飘飞,没有一点儿遮拦。这不是母亲生前的面容。他记忆中母亲还健在时,他走上战场前,她站在院门外的巷道里,望着他远去。那是她最后一次望着他远去。还有一次记忆深刻的送他远行的情景,是他前去外地求学,母亲把他送到村口,望着他顺着土路,穿过田野,爬上不高的河堤,向西北方向走了。他回头望去,见到母亲变成一个小黑点儿。他心里明白那是不愿过早回去的母亲,她心里牵挂着他啊。他走到桥头了,再次回头,只看见村庄茂盛的树木,整个村庄变成了一颗绿油油的露珠……
已经变成鬼魂的母亲,不是活着时候任何一个时期的她。面容,是她过世后的面容。她正扬脸看他。被夺了钢筋的兵勇,一脸的愤怒。宇文英举起钢筋欲向兵勇抽打。“不要这样!”那张扬起来的脸突然叫道。宇文英听出来是母亲的声音。“把它给人家。”其他几个兵勇拥向前来。有一个人叫道:“将军,是您!”宇文英的表情有些意外。“将军认不出来我了?”宇文英未置可否。“我是龚继先啊!”“哦,我们的英雄。你没有牺牲?”“都传我死了,我命大哩。”“你炸了桥堡,还保全了性命?”“将军如今是捕魂省的大人了。”另外一个兵勇说。那个抽打过鬼魂的兵勇,脸上的表情平和了,但一句话也没有说。“儿子,把我拉起来。”趴在地上的鬼魂说。宇文英把钢筋递给那个最先认出他来的兵勇,蹲下去,搀扶母亲。母亲的腰断了,站不起来了。另外一个兵勇前去帮忙,两个人搀扶着,她的两条腿耷拉着,双脚反转,蹭着地面。“你看看,你下手这么狠!”一个兵勇批评抽打鬼魂的兵勇。“我们一路上不是都是这么着吗?”他辩解道。“你看看你把将军的母亲打成啥样了?”“他哪儿知道我是将军的母亲啊。不要怪他。儿子,你怎么会在这儿?”“我是随意在小区里走一走。”“你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宇文英没有回答母亲的话。“我知道你的工作比押送我和这些同伴们重要得多,你还是去工作吧,我会听从他们安排的……我只是太累了,走不动了。老家离这儿实在是太远了,一路上多少同伴都掉队了。骨头折了后,就再也没有爬起来。你的部下们,就把他们散了架的断折了的骨头,抛到牛车上。他们虽然不能走路了,但其他方面什么都没有丢失。我会去表忠的,这一点你放心。”“可是你的腰断了——”宇文英说。“没有关系,就叫他们把我扔到大车上去。”“哪儿有大车?”“过一会儿就来了。”“不行。绝对不行。”宇文英强调道。“把我母亲交给我,继续你们的工作去吧。”“儿子,这可不中啊。”“能行。”“我是鬼了,鬼母亲如何能与人儿子一起生活呢?你想叫我害你?”去世没有多久的母亲的鬼魂——她的声音完全是鬼的声音。
“儿子,你叫我走,我不能害你啊!”她的苍白无血色的脸面上,成行的泪水涌流了出来。
“你不想让他们把我扔到车上,就叫他们搀扶着我好了。他们打断了我的腰,就叫他们两个人两个人一换,把我搀扶到大场去——是那儿吗?”
“将军,你放心吧,我们会把您母亲搀扶到大场的。”母亲被搀扶过去了。
宇文英望着母亲逐渐远去的后影,久久地站立在这个陌生小区的空阔地上。它现在并不空阔,几乎被押送的鬼魂占满了。大地上会有多少魂灵啊,他们都会被集中到帝都来的。他没有弄明白的是,怎么押送队伍会穿过这个小区呢?难道再没有更理想的通道可行了吗?
母亲的背影消失了,消失到了浩瀚的押送队伍里。就像母亲曾经融入村庄里的树林中变成一片叶子一样,他无法再辨认她了。
他站了相当长的时间。沉思着。或者说什么也没有想。想什么呢?意识里一片空白,又仿佛被什么东西堵塞满了,混沌不清了。
被押送的鬼魂队伍依旧源源不断地从北边来,向南边去。兵勇们的神情十分严肃。他的脑子终于恢复了功能。会思索问题了。这些兵勇刚刚从战场上下来,担负起押解鬼魂的任务,他们仍然保持着前线上的紧迫感、使命感。这是一支经过多年战斗磨炼的队伍,执行命令成了他们的天职。
站得久了,看得多了,千篇一律的鬼魂,千篇一律的兵勇,好像是同一群鬼与同一群人,轮流转着圈儿,不断地转下去。
宇文英的好奇心恢复了。他随着押送队伍走了很久,到了有围墙的地方。这儿应该是这个小区的后院了。一座木头结构的大房子,后墙上有一扇门,鬼魂们就是从这唯一的门里出去的。这么一个窄门?拥挤死了,令人窒息。骆驼穿过针眼吗?骆驼的队伍穿过同一个针眼。
宇文英走进了这道门。房间有个柜台。柜台里坐着一个老太婆。胖胖的,年龄大约有六十多岁。她身后的架子上,摆放着洗澡用品。毛巾、香皂、搓澡巾之类的用品。柜台的右首顶头,有一扇门是通出去的。这需要拐一个直角。柜台直角正对着的是对面墙壁上的一方大铜镜。镜子大得几乎占满了一面墙。高到顶,低至地面了。楼梯是通到楼上去的。有人提着衣篮往上面走,准备洗澡。还有几个女人站在大镜子前,梳理湿漉漉的头发。她们的脸由于刚刚洗了澡,毛细血管极度扩张,红得就像刚刚升起的太阳。几个男人正在抚摸她们的乳房。宇文英想这竟然是一个澡塘子——妓院。鬼魂们的队伍就是从这个澡塘子穿过而出了小区的。
一条宽阔的街道。或者叫它大路也行,特别地宽。马路对面,是一座高大的阁楼。高大厚重的门。旧朝代时这座阁楼只有三层,新朝代宣布建立之后,在上面加盖了两层。加盖的那两层未经风雨的侵袭与剥蚀,如新开的花朵一样放射着光芒。
阁楼下有两扇对开的大门,向里推开,与墙壁紧贴在一起。鬼魂们的队伍蜂拥而进,行进的速度很快。宇文英随他们穿过门洞,来到了一宽阔的大院。大院的两边墙壁的颜色即使在夜色下,也能够感受到那种朱色的肃杀与厚重。院子很深。宇文英随着鬼魂的队伍走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到一个阁楼下。这个阁楼也是有名字的,那几个字在灰暗的暗光中,不太容易辨认。宇文英心里知道那是几个什么字。
鬼魂们的队伍迅速穿越第二道墙门,涌进第二进院子。一进院子与另外一进院子之间必然会有高大的阁楼与厚重的大门。大门是敞开的,院子是开放的,一座没有设防的宫殿。宇文英知道这座面积庞大的宫殿总共有二十一进院子,二十二座阁楼。他一直跟随着鬼魂走下去,直到最后一座阁楼。这是宫殿北边最后一座阁楼,从这个大门出去,就到了一片水域。
3
回到地下室,天已經快亮了。
这个夜晚就这样打发了。帝都城里游逛一夜,总比待在地下牢狱里心情好一些。上面的空气毕竟还是多嘛。他觉得难以理解的是,他的母亲在被打断了腰被搀扶着走了之后,他虽然跟随着鬼魂们的队伍走了那么长的时间,却没有再去关心一下母亲。这是为什么?那是自从十二年前离开老家之后,他第一次见到她。假如把入殓时看最后一眼母亲的遗容也算作是一次的话,那么,这是第二次见到母亲。母亲去世后,他没有一次梦见过她,那是随便就能梦见的吗?兵勇帮他推开关押呼延速大师的铁门,他走了进去。铁门合上了。他的请求还是起了作用。如今,大师手腕上的锁链已经解除了。尽管脚踝上的锁链依旧与大地上的铁柱相连,但他的手毕竟获得了自由。大师坐在椅子上,打着盹。刚才开门的声响似乎没有对他造成丝毫的影响。兵勇没有进来,此时牢室里就他与大师两个人。他站在大师面前,也许大师醒了,却装睡,不愿这个时候理他。
宇文英游走了一夜,多想睡一儿啊。他悄悄推开门,来到一张大桌子前。兵勇们也都趴在桌边打瞌睡。宇文英多么渴望有一张床,这里应该有一两张床铺,大伙轮流值班,可以交替休息,有劳有逸,才能把工作干得更好。不会休息也就不会工作——这是谁说的?也算名言哩。是皇帝说的吧。“大人,有事?”一个兵勇醒来了。“我想咱们这应该弄两张床。”“应该。”兵勇说。“你到上面去,叫他们送下来。”“好嘞。”
床,还有被褥很快就由专人送到了地下室。一张安到了呼延速大师的囚室里,一张摆在小客厅的北边,与墙紧贴在一起。安装床铺的人刚一走出客厅,一个兵勇就倒在上面,呼呼大睡开了。趴下、坐下打盹,只会把身体折腾得更乏,只有把身体与大地平行起来,你的筋骨才会松弛,才会得到充分的休息。
对于客厅里发生的事情,宇文英已经没有权利知道了。他没有出囚室的自由,更没有进入客厅的权利。囚室里只剩下他与大师了。大师是鬼魂,不能算作人的,这么说这儿也就囚禁着他这样一个人。但这个新朝代有本事把鬼魂关押起来,所以把你这样的活人与鬼魂关到一个囚室里,还不算过于孤独。你可以与鬼说话,和鬼商量事情,探讨问题。即使如此,他心中还是积压了一股气愤。剥夺了他的自由,对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他走到拴着大师的铁柱前,双手抓住铁柱,用力一拔,竟然把它拔出来了。
他深感意外。“我不停地薅它,把它的根早就薅出来了。”大师说。“早就?”“你与我说话之前吧。今天的事。我夸张了。我还没有来得及行动。”“这很好。”“你想和我一起越狱?”寂静极了。地下室没有丝毫的响动。地面上面帝都的车水马龙、人流、无数的嘈杂声,都被大地隔离开了,这未必不是一种好的现象。假如真的在地下室里创作,也许还真就能搞出名堂来呢。可是,世界上哪儿有囚徒心甘情愿把智慧才华献给暴君的?有哪个自由的人愿意去歌唱牢狱的?奴隶们不会把赞歌唱给压迫他们的奴隶主。宇文英彻底地背叛了他曾经为之流血牺牲的皇帝。他为摧毁旧的专制朝代而战,为了自由而去起义,结果他们的起义首领变形成了新的暴君,建立的是新的专制朝代。他还叫皇帝,连名称都不愿抛弃。大师坐在椅子上,依旧闭着眼睛。他没有睡着,只不过是在假寐。这可能是鬼魂们普遍喜欢的状态。他们希望他人都以为他们睡着了,不去打扰他们。到底有啥重要的事情需要如此严肃的状态进行思索呢?估计是空。空是什么都没有。这样的东西值得思考,想一辈子也不会得出结论。但你得一直思想下去啊。宇文英拖着脚腕上的锁链,一步一步走到了大师跟前。锁链与地面的摩擦,发出的是金属的声音。脆,清,亮的金属声。“大师,你没有睡着吧。”“我在思考。”呼延速说。“都这境况了,还思考?”“那干啥?”“大师,是该行动的时候了。”“行动?”“我们逃出去。” “这是第一步行动?”“对。大师,你就照我说的做吧。”呼延速从椅子上跳下来,迈了几步,就到了那个已经松动了的铁柱跟前,抓住它,稍微一用力,就拔了出来。
铁柱与锁链相连,一头在大师的手里,一头还拖在地面上。凡是锁链,都会由于震动而发出脆亮的响声。声音不大,但很惊心。“你把它给我。”宇文英说。“你?干啥?”“大师,你把它给我吧。”宇文英以乞求的口气说。大师把连着锁链的铁柱递给了宇文英。
宇文英把它拿到手里。用力满把攥住了。“很冰凉,很硬实。”他说。“铁嘛。”“这就是它的品质。”“白说。”
宇文英把它举了起来。高过了头顶。锁链拖连着,好像在大师与宇文英的手掌之间新造了一座铁索桥。
“你要干什么?”大师担心地问。宇文英把它打到了自己的脚踝骨上。
钢铁与骨肉的碰击发出的声响不是骨头的,也不是血肉的,而是金属的声音。过了几秒钟,血从宇文英的脚踝处流出来。宇文英打击了第二下,第三下。连他自己也无法忍受的疼痛撕破了他的身体,他发出了惨叫声。有一个兵勇推开铁门,冲了进来:“你干什么?”
兵勇冲上去要夺宇文英手中的钢铁,宇文英趁此机会,一下子下去就把兵勇打昏了。
宇文英重新朝自己的脚踝骨击打。第二个兵勇冲了进来,他只一下,就把人家打倒了。兵勇趴在地上,与大地一起进入了昏迷状态。第三个、第四个兵勇,也是被他以这种方式引诱进囚室的。等第五个兵勇走进来时,宇文英已经把自己的两个脚踝骨打断了,脱离开了使他失去自由的铁链,他用断腿站立在大地上。血染红了地下室的大地。他的两只断脚仍旧被锁链钳箍着,它们似乎变成了锁链的一部分。
第五个进来的兵勇是寇承明。他对将军是有感情的。寇承明惊呆了。他手中的长枪在颤抖。“将军,你打断了自己的两条腿!”“我还打昏了你的四个同伙。”“我曾经十分崇拜将军。”“那是老皇历了。”“我现在依旧崇拜将军。”“你不用步枪打我?”寇承明把长枪递给宇文英。“将军,你说让我干啥?”宇文英把长枪当作拐棍,拄到地上。“你把大师脚上的镣铐取下来。”
寇承明跪到呼延速大师脚下,用随身携带的钥匙寻找锁眼。却没有找到任何可以插进钥匙的窟窿。“太奇怪了。”
“这是什么样的钥匙都打不开的镣铐,是上洋的总督与巡抚专门为了我特别制造的。它就像无缝钢管一样,死的。”“这怎么办?”宇文英没有想到会是这种情况。“把我的脚敲掉,我不要脚,照样可以跑得很快。”大师说。“这恐怕不妥。”寇承明说。“不能,……大师。”“把铁柱给我,我自己打。”呼延速从宇文英手中夺过铁柱,朝自己的脚趾狠命敲打了一下。骨头断了,脚滚到了一边。它连着锁链,样子就像一只死去的老鼠。呼延速把他的第二只脚也打掉了。“丑陋的脚,去吧。”他用铁柱把它拨开了。他用断骨站立在大地上。他的骨头里没有鲜血,他的骨头似乎很糟,到了朽烂的边缘,断茬上还有碎末儿继续往下掉。“还等什么,走啊!”大师轻松地说。“大师,你的骨架?”那副被钢筋缠勒的骨骼横躺在屋子的一角,完全变成了艺术品似的。“管它干什么?”“没事?”“把我的骷髅捆绑住,就能把我制服吗?”“真的没事?”“我的灵魂不在那儿。”
三个人,不对,两个人,一个鬼魂,这三个奇怪的组合体,去完成越狱的壮举了。他们出了囚室,到了客厅里。宇文英依旧把长枪当作拐杖,大师不需要任何支撑物就可以用断腿自如行动。寇承明帮着大师与将军。“得把他们四个身上的锁链全部打碎。”“他们?”寇承明有些糊涂。“他们都是我们的文学大师。”“五仁……还有……”当他们走进囚禁五仁的囚室,发现五仁已经被拦腰分成了两截,他是从腰部被打断的。面对如此惨相,宇文英的断腿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五仁的头颅在他的上半身上,还能动弹,动了动眼珠,说:“你们即使把我打成三截,我也不会写什么《皇帝》史诗的。”“这是啥人干的?”宇文英问。“军机大臣经常带人来,折磨诗人,把他害成这样。”“那个秃瓢儿军机大臣,是条大毒蛇。毒得很。”“大师,你跟我们一起越狱吧。”“我这个样子,还到哪儿去?到了哪儿都一样啊。”“他走不了了。”呼延速说。“我确实是走不成了,哪儿见过有两截人能走路的?你是谁?”“啊,五仁大师,我是晚辈呼延速,我对大师的诗名崇拜之极。我也是弄文字的。”“我听到过你的名声。”五仁说。“不对吧?”“后世的名声大到一定程度是会传到前世去的。”五仁说。“哦,还有这回事?”“我没有哄你。”五仁说。“大师怎么会哄我们呢。”“你们赶快走吧。”五仁说。“大师真的无法走路了?”“你们去救他去吧。”“快走!”
三个人,不,一个鬼魂,两个人,快步走进另外一间囚室,呈现在眼前的古代先贤,已经被折磨成了三截的枯骨。一处是从脖颈上断离的,一处是从腰椎上断的。头颅成了独立的一部分,胸腹是一部分,胯以下是独立的一部分。两条胳膊依旧连在肩膀上,没有头颅的指挥,这一部分与下肢那一部分,都是死的。只有他的头颅还算是个活东西。虽然头颅不能动了,但眼珠子能动,嘴也能说话。
“不要笑话我啊。”那头颅说。“我们走吧。”呼延速大师掩面哭泣了一声说道。他们进了庵大师所在的囚室。三个人,不,一个鬼魂,两个人,用他们的眼睛四处寻找,没有找到他们要救的庵大师。只见水泥地面上,全是粉碎了的骨头渣子白茫茫一片。“这真的是他的囚室?”呼延速大师问寇承明。“是叫……”“他被粉碎了——”呼延速大师哭叫一声,就不省人事了。“你把他背上,咱们赶快离开这儿。”宇文英说。“那个姓妇的……”“妇大师可能连粉末也不存在了。”大师醒了过来,在寇承明的背上说。
宇文英想把其他几位文学大师救出地下室的想法,被现实无情地粉碎了。呼延速大师的待遇一直这么优越,可能是因为皇帝把最初的与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到了他的身上。事情是由他开头的,也得由他来结束。假如把这样一个前因后果锉骨扬灰了,这场庞大轰烈的捕魂行动也就失去了根基。没有了根基,也就成了无根之树,无源之水,干涸与枯死就是最终的结局。皇帝绝对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有了这样的前提,也就有了如今这样的变化。一个他的军队被击溃了的将军,他只剩下了孤身一人,胜利者的统帅下了命令,要敌方将军活着,必须抓活的,俘虏他,这才给他以施展英雄本领的机会与环境。他如狮子冲进狼群,杀死了无数的恶狼,把他的英雄本色尽显。
呼延速大师的情况大致也是如此。他虽然不必与敌人搏斗,但却为他和这个三人小团体赢得了逃亡的时间。
帝都的地下室是人间地狱,它通向地面的通道,也是人间最艰难的道路。仿佛千山万壑中的盘山路。宇文英觉得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漫长。这儿的梯阶怎么变得如此崎岖?
寇承明背着大师,宇文英的断腿踩在楼梯上,断骨与石头的碰撞发出阴间与人间最最奇特的音响。有血迹留在了台阶上。“将军,我背你吧。”“不用。你把大师背好就行了。”“我不需要,我能行。”呼延速大師说。他努力想从寇承明的背上下来。寇承明松手了,大师的断骨戳到了楼梯上。“这不是很好嘛。”大师走了一步。“你还流着血,——你把他背上。”大师下了命令。宇文英晃动了一下长枪。“我有这当拐棍。背上反倒麻烦。都不用背了,大家可以行动更快些。”三个逃亡者,不断地爬着地下室的楼梯,到现在还没有爬出去。也许是因为他们三个当中就有两个没有了脚,用断腿行走,道路就会变得无限地长下去。
路确实是太长了,好像是从地心里通上来的。
作者简介:寇挥,生于陕西淳化。陕西“百优作家”,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长篇小说《想象一个部落的湮灭》《北京传说》分别获得过首届柳青文学奖新人奖、第三届柳青文学奖长篇小说奖。中篇小说《马车》获陕西省首届年度文学奖。出版有小说选《灵魂自述》(新势力丛书)。著有《日晷》《朝代》《虎日》《大记忆》《枯泉山地》《血墨》等十部长篇小说。在国内各大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近百篇。中篇小说《长翅膀的无腿士兵》入选《1999年最佳中短篇小说》,短篇小说《黑夜孩魂》入选《21世纪小说选2002年短篇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