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声
2020-03-03陈沛
陈沛
小木匠
偶齐虎高小毕业没考上初中,拜东街余木匠为师,学木工手艺。不几天,斧、锯、刨、凿,叮叮当当塞满半间西屋。若在师傅家干活,回家吃饭。若跟着师傅进门串户做家具,中午、晚上主家管饭。黄昏回家钻进小西屋,吭哧吭哧、乒乒乓乓、叮叮当当继续干。行有行规,一般来说,至少要为师傅出三年力,师傅认可,才能出徒。出了徒就能自立门户挣钱养家糊口了。
木匠行当分工相当细,与民众日常生活关系密切的,分大木匠、细木匠两大类。大木匠主要做屋梁叉手、门窗框。过去盖屋建房,没钢筋水泥,也没有铝合金门窗。要盖屋,先请大木匠。三间屋,做两架等腰三角形的梁叉手,一个门框两个窗框。打好地基,竖门框垒墙,墙垒到一米高,竖窗框。墙垒平口(平口指到房檐处),乒乒乓乓放鞭炮,上梁,上檩条。檩条用大巴钉钉牢在梁叉手上,小大木匠提着锛上房,踩着颤颤巍巍的檩条,挥起锛,刨脚下高出的地方;老大木匠眯着眼在房下瞅,指挥。这属于他们的绝活,要有胆量,也要有技术。刨平檩条,大木匠就喝酒、吃饭,拿工钱走人。房子完工,轮到细木匠登场,门扇窗扇,桌椅条凳,床柜箱橱,全是细活。比起泥瓦匠,大木匠地位要高一个档次。盖屋时主家要管饭,吃饭时泥瓦匠在院里,大木匠在屋里,菜也要多一个,但泥瓦匠看不见,看见也觉得应该。不过相对于细木匠,大木匠又自惭形秽了。余木匠是细木匠,而且是专做家具的细木匠,不做门窗扇,也很少做床,至多做雕花的床头。一般人家平时哪有做家具的?要么娶媳妇,要么嫁女儿,殷实的人家,讲究的人家,才能请得起余木匠。请,要提着点心,好话说尽,余木匠答应去看看料,事儿算成了一小半。若料不够格,得另备。细木匠用料很讲究,主要是楸木,近些年可以掺些东北的核桃楸、椴木,甚至柞木,用来做桌子腿、椅子腿等,“脸面处”还是必须用楸木。工具也与大木匠不一样,锯齿细,木刨长(木刨长才刨得平直;也有极短的,最后刨光桌面用),凿刃窄。
余木匠有點儿后悔收徒不慎。看上去不言不语不像是太灵头的偶家小伙,一对细细的虾米眼居然很贼。比如画线、杀缝、粘板等活,他都是背着徒弟干,没想到徒弟还是会了,而且会得很地道,很扎实。等他察觉,为时已晚。
师徒二人到凤凰嘴子陆三家做成套的家具,给陆家大闺女做嫁妆,先备料,该锯的锯,该刨的刨。余木匠支派徒弟干活,嘴上叼着陆三给他点上的烟,接过陆三递给他的茶,一副正角儿的派头。他决定先做一对椅子,一是显本事——椅子后背的两根骨,下撑上仰,有斜卯,难做;二是做好了,可以坐着喝茶,自己先得济。料备齐,刨好,吃午饭时,有人给余木匠捎了个话。余木匠对偶齐虎说:“小偶,下晌我有点儿事,你先刨桌子的料吧,椅子不急着做。我一会儿回来。”心想,我回来画线时也不让你在跟前。画线就是在刨好的料上标明卯和榫的位置、大小,是细木匠的核心技术。一件家具是什么样式,什么尺寸,全由画线决定。余木匠的事儿可能有点啰嗦,回来时,陆三老婆已经做好饭菜,只等他坐下就上菜斟酒了。余木匠坐下,酒香拱鼻子,却喝不出滋味。一进屋,他就看见两把椅子已经做好了,并排放在墙角,白晃晃的扎眼。他“嗯?”了一声,走过去,拎起一把椅子,让椅子一根腿着地,晃了晃,居然挺扎壮。“小偶,你怎么……我不是让你先刨桌子料吗?”
“师傅,桌子料我刨完了,闲着也是闲着。”偶齐虎跟影子似的,藏在他身后。
果然,桌子料都顺在一旁。余木匠拿起两根桌子腿,一并,啪,严丝合缝。换个面再一并,啪,还是严丝合缝。
一根桌子腿四个面,只有四个面都刨得又直又平,才经得住这样两并。这两个面没问题,另两个面也不会有问题。
“嗯,那什么——吃饭。”余木匠脸有些挂不住,酒也就没了滋味。
按规矩,拜师学艺,至少要学徒三年,即便你什么都会了,也得替师傅干三年活。余木匠想,到时候得跟这小子说开:你自立门户干活挣钱可以,但不许揽我的生意。说白了,不能抢师傅的饭碗。老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我这还没教呢,你小子,看上去木头木脑的,偷手艺却是把好手。贼!
余木匠担心得有些早。计划不如变化,上面一声令下,单干户全部取消,余木匠进了“技术革新组”,搞发明创造。具体发明了什么,创造了什么,没人问,也顾不得问。偶齐虎也没闲着。居委会把年轻人组织起来,赶羊似的,一股脑撵进工厂“大办工业”。那阵势不比“土改”时差,到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挑灯夜战,小高炉火焰腾腾,口号气吞山河,仿佛要一步登天。报纸上的说法是,“一天等于二十年”。墙上用白石灰刷了大字标语,“十五年内赶上英国”。消息灵通的说,咱中国和苏联老大哥分了工,赶上美国的任务由苏联老大哥包了,也是十五年内。那真是热火朝天。偶齐虎就迷迷登登来到农机厂的翻砂车间剔毛刺。
小酒盅
翻砂,又称铸造。其实连起来说最贴切:翻砂铸造。咱们老祖宗造青铜鼎就是早期的翻砂铸造。到了新中国的“大跃进”年代,这一工艺仍然被完整保留严格遵循。要铸造一个部件,先做一个与实物相同的模具,利用模具造出砂型,再拿掉模具,砂型里空出模具的位置——当然还要留下入口,将化开的铁水(铸鼎时是铜水)沿着入口倒入砂型,冷却后,去掉砂型,就得到了所要的铸件。
铸件从砂型里扒出来,废品不用说,抡起大铁锤砸碎回炉;合格品也脱茬露毛,很粗糙。第一道工序是用气焊烧去“水口”。所谓“水口”,就是熔化的铁汁倒入砂型入口处凝结后多余的部分。第二道工序是剔毛刺。第三道工序才是上机床加工,该钻眼钻眼,该刨平刨平……剔毛刺这活很“操蛋”:锤子,錾子,叮叮当当,脏、累,而且危险——双手不是被锤打出瘀青,就是被毛刺划破流红。叮叮当当干一上午,一个个灰头土脸,特别是鼻凹,墨黑墨黑,小鬼儿似的。男孩子冲冲手,吃了饭,就这么花着脸,聚堆打扑克,吆五喝六。女孩子麻烦点儿,要洗脸,还要偷偷照小镜子,甚至往脸上搽雪花膏,手背手心抹蛤蜊油。吃完饭聚成堆儿,离男孩子远远的,手里钩着或织着,头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像一群鸽子。
偶齐虎介于男孩子与女孩子之间,洗干净手脸,但不照小镜子不搽油。吃完饭,哪边也不靠,瘦长脸白白的,细长手也白白的,到胡师傅的小屋磨蹭。
胡师傅的小屋就在翻砂车间的大工棚里。进门,左首靠南窗隔出一间,窗下是个大台子,上面有老虎钳、旋床什么的。单人床与工作台成直角。正对窗子的墙垒得跟供销社的货架一样,摆着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屋里还有一张挺宽挺长的大板凳。墙上挂着小锯、圆刨,台子下面乱堆着工具、木料。
前面说过,要做砂型,先得根据要铸造的实物(或图纸)做模具。胡师傅就是做模具的,有专用的称呼:木模工。
木模工是翻砂车间的“大拿”。车间主任见了胡师傅都恭恭敬敬规规矩矩。为什么?没有模具,一切免谈。再说模具工也确实有技术含量。刚才说“要铸造一个部件,先做一个与实物相同的模具”,其实是不确切的。如果与实物完全相同,是造不出砂型的。得考虑砂箱怎么开怎么合,模具怎么拿出来,铁水从哪儿进去……有时候看着似乎一个不大的部件,模具却要做成两块,甚至三块、四块。有的左右分,有的上下合,麻烦着呢。所以,胡师傅整天风不着雨不着,别人又脏又累又热又危险,他呢,爱睡到几点算几点,爱上哪玩上哪玩,睡够了玩够了,回到小屋喝茶,抽烟,拿起件模具,把玩古董似的,看。
这么轻省,悠闲,工资却比车间主任还高,比厂长还高。八级工,一月大半百块钱,全厂就他一个,了不得!
是人就有不开心的时候,胡师傅也不能避免。这不,手里把玩着模具,抽着烟,皱着眉,两三天了放不下。
车间主任来小屋好几趟了,进来就给胡师傅递烟,点烟,然后也皱起眉头,陪着胡师傅作发愁状。终于忍不住,试探着说:“要不,咱到机械厂请……”
下半截话没敢说出来——胡师傅摇头了。
这事的起因是农机厂接了个新活。全国都“大跃进”,老主顾厂里搞技术革新,一个关键部件有所改动。其实改得也不多,可这一改,做好的砂型模具就拿不出来了。胡師傅想了三天,一点儿招也没有。按说这是不可能的。不论多难,模具肯定能拿出来。偏偏就想不出办法。车间主任的意思是请机械厂的木模工来帮着参谋参谋。胡师傅哪里能同意?虽然是木模工,毕竟属于木工的行当。与所有手艺人一样,最重要的不是手艺,而是名声。
手艺人坏了名声,还不如死了呢!
偶齐虎见车间主任走了,小心翼翼地蹭进来。胡师傅瞥他一眼,仍然皱着眉头把玩模具。
胡师傅是“大拿”,他的小屋一般人不敢进。偶齐虎起初也不敢进。他先是站在门外看,当然不能堵在当门口,而是侧在一边,贴门框站着。贴了三五天,见胡师傅没撵,才慢慢挪了进来。胡师傅看他一眼——他早注意到这小伙子了,眼瞅着模具好几天了——心道,小子,你也想摆弄这个?早点儿了吧?但小伙子长相端正,不言不语,不讨厌。于是看他一眼,随口问:“来了?”
“嗯,胡师傅。我看看您做的模具。您做得真好。”
“看吧。”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小伙子恭恭敬敬的。心里却说,好什么好?你懂得什么叫好?哪儿好?这可不是剔毛刺,看看就能会。
第二天小伙子又进来了。这回带着礼物呢。不大,一个小酒盅,白白的,似半个鸡蛋壳。笑笑,不声不响放下。
胡师傅中午总要喝两口。他干活讲究,喝酒不讲究,拎过一瓶酒,歪头斜脑龇牙咧嘴啪一声咬开铁盖,抓着瓶子往嘴里倒。肴多数是工厂午饭的菜,有时也比较高档:十几粒花生米,一小块猪耳朵,一个咸鸭蛋(一个咸鸭蛋至少吃两天,若是当天厂里菜好,能吃三四天)。喝够了啪一声拍上瓶盖,明天中午接着喝。偶齐虎把小酒盅放到大台子上,替胡师傅斟满酒。胡师傅一愣:“哦?好,你也喝。”
“我不喝——我吃了饭了,您喝,胡师傅。”
胡师傅其实是虚让,说说而已。古州人都这样。你若真喝,可就笑话了。
偶齐虎不说话,静静地坐着看胡师傅喝。一盅喝完,再斟。到点就去剔他的毛刺。回家钻进西屋摆弄刨锯凿铲。一个多月了,胡师傅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
这次进来,胡师傅没喝酒——愁得饭都吃不下了。偶齐虎径直走到胡师傅跟前,伸出双手,居然要接胡师傅手里的模具。胡师傅有点疑惑,你小子,莽撞点了吧?竟敢从我怀里要东西?你接过去干什么?看我吃不下饭,替我抱着让我腾出手吃饭?腾出手我也吃不下饭啊。不过犹豫之下,还是松了手,且看你小子怎么劝我吃饭。只见小白脸把模具抱在怀里,腾出右手,伸出细长的食指,在模具上画了一道线,抬眼瞅瞅,又重复一遍。
“哎!”胡师傅一下跳起,两眼放光,“你是说——?”
偶齐虎点点头。
“那——箱怎么开?”胡师傅又坐回去了。箱是指砂箱。砂模得由砂箱托住,开箱是指拿出模具。
偶齐虎把模具放在工作台上,摆正,右手在模具上方比划了条折线。
“嘿,有门儿!你怎么想到的?”
“不是我想到的,我是跟您学的,胡师傅。”
“我?你啥时跟我学的?”
偶齐虎走到“货架”前,搬下一个模具——胡师傅狠狠拍一记脑瓜:“对呀!我咋就忘了呢!”
偶齐虎不剔毛刺了,跟着胡师傅做模具。做模具其实不比做桌椅条凳难多少,关键在于要能看懂图纸。
从来没学过,也没人教过,不知道他怎么就能够看懂图纸。
胡师傅找了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找了厂长,说,要么立马给偶齐虎办成正式工,要么胡师傅立马走人。农机厂就指着翻砂车间挣钱呢。厂长不敢怠慢,“立马”就办了。而且,别人入厂都要学徒三年,第一年月薪20元,第二年22.5元,第三年25元。三年期满出徒定级,27.5元。偶齐虎进厂就是27.5元,第二年32元。
具体怎么进的厂,各种闲话传得或许有出入,不过工资是真真切切的——有工资表呢。
这一年,翻砂车间换了个年轻的车间主任,姓江。江主任看不惯胡师傅和偶奇虎的工资拿得比他还高,就找了个理由,说翻砂车间整天倒铁水,木模工在里面不安全,把他们给支出了翻砂车间。江主任说,人,我也不要了,不是成立技术科了吗?让他们归技术科吧。
人是有惰性的,习惯于现状,在工棚里住了多年,胡师傅很是舍不得,骂骂咧咧好几天,捏着小酒盅,每喝一口就拖过江主任的母亲蹂躏一番,过过嘴瘾。喝足了,晃荡着身子到翻砂车间走一圈儿。这样过了大约十来天,突然明白过来:“哎,那谁,小偶,以后不许到翻砂车间去,有事,他们得来请!咱不是他们车间的人了!”偶齐虎忘了答应,或者答应得声音太低——他每天都影子般跟在胡师傅后面,从来没自己去过。
“听见了吗?!”小酒盅一顿,砰的一响。
“听见了,师傅,他们来叫,您不用去,我先去看看,弄不了的,我再回来请您。”
“甭!你弄不了的,我也头痛。就晾着他们,爱咋的咋的。”接着骂出一句粗话。江主任无事生非多此一举,给他母亲招来许多次房事。
“是,师傅。”偶齐虎低头答应。
小豆腐
偶齐虎让江主任很不待见,却偏偏有个大闺女喜欢他。这个大闺女近在眼前,就是胡小英。
胡小英是胡师傅的亲侄女。胡师傅有儿子,但儿子不喜欢捣鼓木头——大儿子在油田开进口汽车,据说挣得不比胡师傅少;二儿子在国营古州机械厂跑供销。跑供销的关键在跑,朝全国各地跑,冲能挣钱的紧缺物资跑,不一定是厂里需要的。住宿开假发票(每晚一块五,写成两块五,三天写五天),还有出差补助,实惠。于是胡师傅故伎重演,把胡小英扒撸到身边。名义上是维护模具,给模具上上油漆,打打蜡。用的是老办法,以跳槽相威胁,替侄女解决招工难题。胡小英比偶齐虎小三岁,模样平平常常,没上几天学,本事也平平常常。当然维护模具绰绰有余,一个月也不一定有一件模具需要维护,再说刷两刷子油漆打点蜡谁干不了?更何况还有偶齐虎呢,顺手就替她干了。或许是日久生情,或许是哪根筋不得劲,胡小英一门心思看好出身不好的偶齐虎。
离下班还早呢,胡小英已经把环境卫生和个人卫生都搞完了,大大方方地说:“大伯!哥!今晚到俺家吃小豆腐吧!俺娘新摊的煎饼,做的萝卜缨子小豆腐!”
“齐虎你去吧。我不去了,啥小豆腐也不如我那半瓶子老烧。”
偶齐虎也不客套,穿着工作服,与胡小英一前一后出了厂大门,走上千把步,拐进宝鼎巷深处的胡家。
“小豆腐”这一叫法流行于山东,随下关东的传至东北三省。将黄豆泡涨,用水磨推成细细白白的糊子,再用七印大锅烧开(小心沸锅!将沸时,需不停地搅动,随时添加凉水),而后将剁得绿豆大小的各种菜(老白菜梆子、萝卜缨子,什么都行,总之都是粗拉菜,用细菜就“瞎包”了)下到锅里,再煮,一边烧一边搅,防止糊底。熟了,抓上一把盐,抽柴,熄火。矮桌放在天井树荫下,放上碟疙瘩咸菜丝,每人一大碗小豆腐,煎饼自己拿。“要想吃好饭,围着古州转”,小豆腐、煎饼、疙瘩咸菜丝搭配是古州美食一绝。煎饼小豆腐有三种吃法,牙口好的,咬一口煎饼,扒一大口小豆腐,嚼嚼,咽下去,喝口汤,夹几根咸菜丝,各是各味儿;把煎饼摊开,用筷子将稠的小豆腐搛到煎饼里,卷起来,煎饼下面接着豆腐碗,咬一大口,外酥里嫩,那香,没法说;牙口不好、嫌麻烦的,或是老人,干脆把煎饼撕成三五块,塞到小豆腐下面,稍一闷,煎饼透了,端起碗大口大口扒,连吃带喝,那叫一个过瘾、舒坦。偶齐虎来到小英家,叫过大叔大婶儿,坐下,小英早给他端来堆尖的一大碗小豆腐,又递过来一张略微焦黄的新鲜煎饼。偶齐虎咬一口煎饼,吃一口豆腐,斯斯文文。吃到一半,小英递给他一张卷好的饼,余下的半张白饼,被小英夺过去,替他撕开塞到碗里。偶齐虎笑笑,先就着碗吃完煎饼卷小豆腐,又扒碗里的小豆腐泡煎饼。两个煎饼一大海碗小豆腐下肚,撑得直打嗝儿。小英还嫌他吃得少:“一个大男人,吃这么点儿东西?再吃碗小豆腐吧!我给你盛稀的。”
他就接过,吸溜吸溜,慢慢喝完。
小英的娘不错眼儿瞅着呢,心里那个美呀,连小豆腐是啥滋味都品不出来了。
吃小豆腐时,偶齐虎已经到小英家无数次了。开始可不是这样。开始,小英扭扭捏捏对娘说,大伯的徒弟人不错,就是大了点儿,比她大三岁。娘说:“你个傻丫头,三岁还叫大?我还嫌他小呢。‘女大三,抱金砖;‘男大四,又有宅子又有地。只不过现在不兴这个罢了。你看着好不中,叫来家,我替你长长眼色!”
只这一句话,娘俩儿就犯了难。
若是现在,当然不算事儿。一男一女,或者十三四,或者十七八,顶多二十刚出头,你看着我好,或者我看着你好,不在外面私定终身先斩后奏,而是领回家让父母亲过过目,已经是让父母再放心不过的孩子了。回家也不当回事儿,女的跟着男的到男家,或者反过来,都一样,嘻嘻哈哈,反正是玩呗。怎么不是玩?父母同意——俺还要分手咧;父母不同意——偏,他们还管着咱了?让他们看看已经给足他们面子了,还不知足,还要说三道四?偏!
那时可不行,得想办法。一想就是两三个月。这天,胡小英悄悄问:“偶大哥,明天歇班,你……有事儿吗?”
“没事儿。”是真没事儿。
“那,你替俺家干点活儿吧?”
“行啊,干啥活?”
胡小英显出很无奈很委屈的样子:“唉,俺大姨家俺表姐,非叫俺娘请俺大伯(即八级木模工胡师傅)给她打套嫁妆。俺娘说俺大伯年纪大了,怕不好伺候,叫我问问你,能不能腾点时间……”
“哦,做什么家具?”
“说是一个大立橱,一个橱桌,一对椅子,不多。”
俺娘!偶齐虎暗暗叫苦,这还不多呀?说出来的却是:“行,我先去看看料!”
第二天还在技术科见面,偶齐虎跟着小师妹,七拐八转来到宝鼎巷——原来是小英家——她表姐把木料拉到这儿来了。
“我觉得,这里近,你来方便。让你受累了。”小英的娘说,很歉疚很客气。
就这样开了头。上了班,偶齐虎在厂里打个晃,溜着墙根儿,脚不出声身后无影地来到胡家,斧锯刨凿汗浸工作服(天再热他也绝对不光着膀子干活,不论在哪里)。不到中午,胡小英回来了,帮着娘做饭,炒菜,递茶,递毛巾,打扇,替表姐伺候匠人。嫁妆打好,拉走,表姐喜出望外,胡小英母女比表姐更高兴。胡小英的娘是内当家,一锤定音:“行!怪不得你大伯相中了呢。你想想,這么多年了,你大伯说过谁半个好字?小英,你好眼力!可得看牢了啊,别叫他跑了浮子!”浮子,本是钓鱼用的,这里意思是别让其他姑娘抢了去。
“娘!说什么呢,娘!”胡小英羞了。满肚子蜜糖,满眼是泪。
泪也是甜的。
没想到善门好开,善门难关。隔不久小英气呼呼说:“哥!真气死人了,你说,还有这么不讲理的唻!”这回是真生气,不是装的。
“怎么啦?”
“俺二姨家表哥未过门的媳妇,见了俺大姨家表姐的立橱,非得要个一模一样的,要不就不过门儿。愁得俺表哥直哭。俺二姨来找俺娘,俺娘没办法,说,那就不做别的,只做个立橱——还有这样不讲理的唻!”
“做立橱行,但做‘一模一样的,不行。”
“为啥?”
“我从来不做重样的。”
“咦?没听说过!木匠还有这规矩?”
“我是木模工啊,你见过有两个一样的模具?”
偶齐虎一辈子说的俏皮话不超过三句。这说明他的心情好到了极致。
还是在胡小英家里做。也还是胡小英替不讲理的表哥表嫂伺候匠人。可立橱打出来,胡小英反悔了:“哥,他用的料,值多少钱?”
“咋?”
“你说个数,往大里说,我把钱给他,立橱咱留下了。”
“哪有这样办事儿的?到时候……我再打个更好的。”他还不敢接“咱”的茬儿。
“你要是打不出比这个还好的呢?”
“笑话!那我就不姓偶了。”
“你!”胡小英急哭了(也许是舍不得立橱,心疼偶齐虎),冲着娘发泄,“娘!这是最后一回啊!再有谁来,就是说下天来,就是给个金山银山,也不许你答应叫俺哥给他做立橱!”
“行!行!英子,没有下一回了。下一回就是给你做,给你们自己做!没有下一回了。”
唉,一语成谶,还真没有下一回了!
问题不是出在胡小英身上,也不是爷娘不让,是弟弟胡小兵捅了娄子。胡小兵学习不行,也不愿意下乡,一门心思参军。那天吃小豆腐,他看到姐姐伺候师哥比伺候老爷子都上心,看到老娘子疼外人比疼儿子还上心。他也初解人事了,感觉形势不妙,就偷偷给哥哥胡大兵写信。胡大兵在部队上,入了党,当了班长,正处于提干的关键时刻,读了信,比弟弟更着急,恨不得飞回家骂娘和姐姐一顿。当天胡大兵就回了三封加急信:姐姐、弟弟、有可能的姐夫各一封。三封信的内容不得而知,但胡小英哭成了泪人;偶齐虎白着脸发怔,细长的脖子上喉结动了又动;胡小兵则洋洋得意。
隔了些日子,胡小英的娘做主,胡小英与偶齐虎结拜为干兄妹。仪式结束,胡小英提着点心到北关大街认了干爹干娘。偶齐虎的老娘胡秀兰不知道内情,还挺得意呢:“好!没想到临秋末晚,我又得了个好闺女。我这可真是——仨儿俩闺女,好命!”只是有点儿疑惑——儿子给人家帮忙做家具,拿几斤点心来也就罢了,怎么还认干娘呢?认干娘怎么还掉眼泪呢?用得着这么亲?
齐虎回他娘的话说:“咱不知道她咋想的。一家门口一个天,或许她家就这么兴?”
“干兄妹”不白认,几乎是每天,胡小英都给偶齐虎带午饭。“哥!咱娘叫我给你捎来的!”偶齐虎想推辞,可推辞不了,干娘也是娘啊!只好与胡师傅一块吃。菜是什么滋味,不知道。一同咽下去的,是泪;脸上挂着的,是笑。胡小英不敢看“哥”笑,更不敢看“哥”咽得越来越频繁的喉结。她不钩床罩不钩床头灯的灯罩了。那是给自己和齐虎结婚预备的,现在哪有心绪?
饭不能白吃,隔三差五,胡小英就喊:“哥!咱娘叫你下了班去帮她归整归整小南屋的东西!”或者,“咱娘叫你去帮他劈劈柴,过冬点炉子用。”既不商量,也不问有空儿没空儿。“咱娘叫”,理直气壮,正大光明,偶齐虎不得不乖乖听从。哪有什么活儿?还没下手就干完了。主要是吃饭。干娘对齐虎比对亲儿子亲闺女都亲,有点好吃的,齐虎不来,不准动筷子。干爷也喜欢喝两口,他是“肴客”,喝酒不是为喝酒,是借着喝酒吃菜。“这菜是给你爸喝酒的!”孩子们就只能眼巴巴地瞅着咽口水。那时不是现在,一是穷,弄点好吃的不易;二是孩子多,跟养小狗小猫一样,不上心,也没精力没财力上心,不是现在,先有孩子吃的,再有老人吃的。干爷眼瞅着好菜不能搛,酒虫馋虫爬上来,在嗓子眼儿一探一探,只差自个儿爬到饭桌上了。忍不住搛了块比草刺大不了多少的肉,还没送到嘴里呢,被老婆一筷子打回盘子里:“急啥!齐虎,快洗洗手,吃饭!”
胡老爷子尴尬地笑笑,可怜巴巴的目光寻求同情者——没有!小英拿着筷子,盯着正在慢条斯理擦手的齐虎;小兵埋着脸偷笑;老婆呢,母老虎般盯着那盘芹菜炒肉丝,严防死守,不给他一线可乘之机。
吃毕竟是次要的。给干儿子偶齐虎找媳妇成了干娘的一块心病。一是觉得心中有愧;二是觉得齐虎这孩子确实好,谁家的闺女跟了他都有福。不但找,还得找好的,不好的她觉得配不上齐虎。当然不能莽撞。接受了自家的教训,得找家里孩子不当兵的,找姐妹三四个四五个没有兄弟的。说了三四家,人家一听,正式工,有技术,工资高,人又本分,都同意,可一听成分不好(她还没敢说他父母都是地主分子呢),立马变了态度。那些与她交往实在,或说话不拐弯儿的,干脆把难听话甩到她脸上:“噫!有你这样办事儿的吗?这不是明睁眼露把俺闺女往火坑里推吗?”或者,“你家英子不跟他,叫俺闺女替你家英子顶死窝子打人情?快别说了,快别说了!”干娘这才慢慢认识到成分不好的厉害,不敢轻举妄动了。
就这样耽搁下了。
其实,也不能光怨成分。要是从农村找,农村姑娘羡慕市民户口,向往当工人家属,也有敢跟的,甚至有可能找个不是太差的。干娘也有好几门这样的亲戚,可老实人往往认死理儿,偶齐虎咬住一条不松口:农村户口的坚决不要。他的理由是,“土改”时好不容易阴差阳错全家成了市民户口,“大跃进”时自己好不容易阴差阳错当上工人,怎么能再娶个农村户口的媳妇?按政策,孩子随母亲落户口,大了,除非当兵,除非考上大学,没有离开农村的可能。而他这个条件,孩子怎么可能当兵?怎么可能考上大學?孩子出身不好也就认了,怨不得他这个当父亲的,要是再加上一条农村户口,孩子可就怨自己了。怨恨父母的滋味他知道,不好受,被怨恨肯定也好受不了。所以,坚决不松这个口。
说一个不成,再说一个又不成,偶齐虎真可谓内外双伤——内,心灰意冷;外,坏了名声。
名声是什么?很虚,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很实。偶齐虎坏了名声,成为婚姻的禁忌。干娘小心翼翼,兜着圈子,慢慢扯到干儿的婚事。
“哟,你还有个干儿子,我咋不知道?叫啥?”
“叫——偶齐虎,是俺闺女的同事。”
“呀,他呀,知道。不行,别说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偶齐虎坏了名声,是胡小英的娘好心办了件坏事儿。
都说“岁月不饶人”,那是说老人,没想到这话竟对着年届三十的偶齐虎来了。
古州有个约定俗成的标准,女的二十五没嫁出去,叫“老大闺女”;男的宽松点儿,到三十,三十还没娶进媳妇,叫“打光棍儿”。千万别小看这两个“职称”,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内涵极其丰富。古州有言:再次的闺女也有人要,瘸腿的、瞎眼的、少个心眼儿的,只要肯嫁,到时候总能嫁出去,顶多也找个瘸腿瞎眼少个心眼儿的。好好的姑娘没人要,成了“老大闺女”,意味着什么?你就放开想吧。同样,不缺胳膊不少腿,怎么还“打光棍儿”呢?也尽可以发挥想象,不论你想得多么恶毒,都不过分。比如,别看人模狗样的,说不定是那里不行呢,要不,怎么不娶媳妇?
哪里不行?偏又不说破。其实也不用说破。人家只是在心里想,想什么你管得着?想想而已,公安局还能管得着?就想。偏想。还想。想。
似乎,“打光棍儿”比成分不好还难听——至少差不多。
如果单单是偶齐虎打了光棍儿,也无所谓。难听就难听吧,又不说到你脸上。问题是弟弟偶齐豹也早已经是“大龄青年”了。当然眼下还在乡下,没条件说媳妇,可总有一天要说呀,到时候人家一打听:“呀,他呀,他哥不是打光棍儿?”
就这么一句,免谈——啥也甭说了。
所以,偶齐虎的年龄就成了敏感问题,成了偶家能不能延续香火的头等大事。无论如何不能超过三十,不,不能超过二十九。去年二十八,今年二十七,明年还是二十七。
直到唐山大地震那年,事情才有转机,有人给齐虎介绍了个对象,满足齐虎的三项基本条件:女的,市民户口,活的。介绍人说,人家不嫌弃他成分不好,也不问他年届几何。
小小厮
胡小英听说偶齐虎有对象了,赶紧回娘家报喜。胡大娘说:“啊?姓周?火车站北周家?是不是叫周、周翠萍?唉,我知道,我知道,那个纸人子!唉,你哥这个人哪——”抢在胡小英前面,抹起了泪。
胡小英还以为娘是高兴得哭呢。“娘!你认识俺嫂呀?你咋高兴过头儿,哭成这样啊?娘,俺哥终于有了对象,咱该笑才对呀!”
“俺的傻小英哟,我怎么能不哭?我怎么能高兴?我是为你哥难受哇!你哥、你哥、你哥太瓦鼓了,瞎包了你哥这么个好人哪!”
周翠萍外号纸人子,名声在外。
年龄,跟偶齐虎有一拼——说不太清楚。这倒也罢了,关键是坏了名声。中国人评判人的标准很多:好人,坏人,实在,不地道,靠谱,不中交……但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坏了名声”,特别是女的,一旦“坏了名声”,万劫不复。
周翠萍“坏了名声”已经很有些年头,早“过气”了。听说竟有人愿意娶她,沉渣泛起,旧闻翻新。胡小英要伺候男人和孩子,上了班要加心加意照顾哥,研究哥的脸和喉结,替哥难受,没时间也没心思钻老婆堆嚼舌头,所以在重大新闻面前显得落伍。
旧闻复原,情况大致如此:
周翠萍进厂的时候,还不大讲成分,工作不是太坏,发套袖,发白帽子,发白口罩。再后来呢,更好了,不用干活了,填填表,算几个数字。再再后来呢,肚子大了。有女工悄悄找到政工科科长说,周翠萍的肚子有问题。科长的眼一下亮了。他注意周翠萍很久了,这个姑娘长得好,出身又不好,很有可能……很可以……想什么不好揣度,看什么倒比较确切,群众都看着呢,科长主要看她胸部,忽略了肚子。听到反映,科长气不打一处来,他娘的,我还只是想想呢,你竟敢!骂谁?不好揣度。科长把政工科的同事们召集起来,厂医参与,“侦探”藏在内间门后,把周翠萍叫来,三堂会审。先政策攻心,再吹胡子瞪眼一吓唬,周翠萍哪里见过这阵式,下面尿了,上面招了:“宋书记。”
“什么?!”形势急转直下。科长急出一头冷汗,朝周翠萍眨了两眨眼:“不许胡说八道!走吧,回去好好想想!”打算草草结束会审,私下与周翠萍商量,达成协议,改嘴,挽回颓势。不料周翠萍早吓傻了——不吓也够傻的,不然怎么让肚子大成这样还没事儿人似的来上班?她不但不回去,还振振有词地说,科长,我绝对不敢胡说八道,就是宋书记!第一次在哪儿哪儿,第二次在哪儿哪儿……一气说完,一共八次。她完全彻底实行坦白,指望从宽。也许是以为宋书记会来救她,能救得了她。一日夫妻百日恩,八次呢,和宋书记。真的,第一回在哪里,第二回在哪里,第三回……
够了!你还有完没完?
完了。彻底完了。书记完了,换个厂子仍然当书记。科长完了,调个科室继续当科长。只有她完得彻底——“拉拢腐蚀革命干部”,全厂大会批判,开除回家。
如果是这样,还有一线希望。问题是回家之后,她又舍不得孩子,死活不让打胎。终于生了出来。至于孩子是送了人,还是怎么样了,下落不详。只知道是个小小厮(男婴)。
这回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完了。
刚才说到古州人评判人的标准,其实还要细得多。具体到周翠萍,“那个了”是一个层次。如果只是“那个了”,难听,但勉强还算没出嫁,或嫁不出去的“老大闺女”。“那个了”而且大了肚子,又是一个层次。最差的层次是,“那个了”,大了肚子,还把孩子生了下来。这下可好,连“老大闺女”都勉强算不上了。为什么?生了孩子了嘛!似乎,连“回头”(离了婚的、丧了夫的)都比不上。没结婚,却生了孩子,那算什么?无以名之。疮怕有名,病怕无名。人坏到没法说了,没法概括了,可就没法再坏了。当然这是那个年代的标准,不适用于当下。无以名之的周翠萍当然郁郁寡欢,当然风雨飘零,偶尔出门,一见风便倒的样子,于是得了个外号:纸人子。纸人子这外号很恶毒。出殡,講究的人家要扎纸牛、纸马、纸轿,以及抬轿的、牵马喂牛伺候人的许多纸人。大概觉得纸人子太难听,也不太通俗,就有人叫她风筝。风筝也是纸的呀,也是那么单薄,比较形象,比较“雅”。
胡小英听了,跟着娘哭了一通,回家又偷偷哭了一夜。早晨起来把男人伺候走了,冲镜子一看,一对眼泡肿得像水蜜桃,男人居然没发现,不觉泪又喷涌而出。
小钥匙
哥要成亲,妹妹当然得送点什么。甭管嫂怎么样,哥是好哥,比亲哥哥还亲,还好。胡小英跑遍了古州大大小小的门市部,挑了一床粉红底大红图案的床单,四块白底红花枕巾,又做了幅大红的窗帘,拿包袱包了,兴冲冲到北关。干娘高兴得合不拢嘴:“好,好,咱去你齐虎哥的新房看看,把床单给他铺上。”新房在前院,北屋,刚才胡小英进来时就看了两眼,还是老样子,门框、门扇、窗户都旧旧的,脱茬露毛,以为哥的新房在中院呢。原来哥还是住前院。外面旧点就旧点吧,屋内肯定收拾好了。开门进去,竟无一点新鲜意思,甚至连干净意思也没有,胡小英不禁惊叫一声:“干娘,都啥时候了,你们怎么还没收拾啊?耽误了可咋办啊?俺哥他,没给自己打几样家具吗?”
干娘笑得有点勉强:“他没打。我还催他来着,他说,甭,光弄弄床就行了。”
“床?床也还是他那个破床啊!”胡小英喊。
“弄了,弄了。你看看。”
唉,这也算“弄了”呀?把那张破床往外拖了拖,靠墙处两头垒了十几块砖,上面铺了三块木板,高低不平,手一按,咯咯吱吱响,前后左右晃。这就是名声比大伯还响、闻名全县的木模工“大拿”偶齐虎给自己做的婚床啊?胡小英忍着泪,把上海床单和枕巾、窗帘往婚床上一扔,捂着脸,回身便跑。泪水从北关大街一直洒到宝鼎巷。这还不算,又搭上半夜。这回哭得比上回更痛。
她结婚的时候,怕哥心里不是滋味,对哥封锁了消息。哥这人,一心钻在技术上,天塌下来,只要有个子高的顶着,砸不到他头上,他仍然埋头技术,不会知道天塌了。没想到木头般的哥还是知道了她结婚的消息。那天哥拉着辆地排车,车上是用旧毯子重重包裹的一团什么。他到哪去借了辆地排车?他整天不干力气活,怎么能把地排车从北关拖到宝鼎巷?你看哥那一身的汗!衬衣就甭说了,水洗一般,连裤腰下也湿透了!哥喘着,笑着,笑得那么真,那么坦然,还那么内疚:“给妹妹做了个小东西,家里没有、没有大木料……本来想做个穿衣柜,带大镜子的。家里没有大木料,没有……”一副很对不起妹妹的样子。东西抬下来,又叮嘱:“别解开了,拉到新房再解吧,再包很麻烦。”干娘赶紧做好吃的,干妹赶紧去打酒。吃完饭,偶齐虎拉着空地排车要走时,突然想起什么,口袋里掏呀掏,掏出块小手帕,小手帕叠得很小:“给,差点忘了,钥匙。”
胡小英是急性子,命令未婚夫立刻找人把东西运到新房。她押送,请天神似的,一路小心着,往新房里抬时更小心着。放下,她撵走围观的人,关上门,亲自解包装。哈!哥可真够仔细的,包了一层又一层,真难为他了。还没解完,泪就下来了。解开,泪更汹涌——是个梳妆台!哎呀!梳妆台!胡小英有个女友,人长得漂亮,在机关上班,嫁了个当官儿的。当官儿的在上海有亲戚,从上海运了个梳妆台来。女友的婚礼上,梳妆台成了一号明星,比新娘新郎更抢风头。胡小英第一次知道世界上竟然有专门供女人梳头照脸的家具,叫“梳妆台”。梳妆,梳妆,在女孩子眼里,实在比什么都重要。女孩子,姑娘,以至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脸面、头发吗?出门之前,那几根刘海总要对着镜子摆弄半小时,还有耳朵边上那一绺头发,拿到耳前,拨到耳后,再拿到耳前,再拨到耳后,又半小时。走到屋门口,从门玻璃反光一看,不行,又回到镜子前,弄刘海,拨耳际发。容易吗?当个姑娘容易吗?胡小英虽然不是太漂亮,但也有颗爱漂亮的心啊。从那天开始,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结婚时有一架梳妆台。当然不可能是上海的。她自我安慰说,弄那么好的干啥?叫人家说你烧包?咱才不像谁谁谁那样招摇呢,好赖有个就中。
未婚夫果然没弄什么梳妆台,大概他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吧。没想到哥给她做了一个。更没想到的是,解开重重包装,眼前这个梳妆台,比上海那个好了何止百倍!所有的邊边角角都是圆的,包括镜子,包括一大三小四个抽屉,包括小橱门,都跟模具似的,没有一条线是直的。没有。抽屉上的小拉手,橱门上的小拉手——那简直就不是拉手,比女友从上海买来的呢子大衣上的玻璃扣子还好看呢!啊,想起来了,前几天哥在木旋床上旋了几个小零件,旋完又用小铲挖,她问哥做什么,哥说,我试着给你做个小玩意儿!当时她还以为哥跟她开玩笑。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梳妆台上。梳妆台已经旧了,但胡小英的泪,好像从解开包装那天起就没停,就一直落在梳妆台上,一直在落。那天,就像昨天,就像刚才,她落着高兴的、惊喜的泪,抚摸了再抚摸,最后轻轻去拉那个玲珑剔透的小把手,可是拉不开。哦,还上着锁呢!这么小的锁!真好,像一粒金色的小钮扣。哥,你锁上我怎么用?怎么“梳妆”?突然想起哥给自己的小手帕包,一层层打开,哈,金灿灿这么小的钥匙!小心翼翼捅进去,啪,开了。拉开,胡小英又哭了。
抽屉里有钱,整整一百元!十张十元的,每一张都崭新崭新,号码是连着的。哥呀!哥呀!哥呀!
那是哥三个月的工资啊!
胡小英婚礼那天,梳妆台盖了两层红布,一层厚的,一层薄的,连椭圆的镜子都用红布罩着。闹房的怎么闹她都不要紧,就是不准靠近梳妆台,专门有大兵小兵哼哈二将把守,绝不准靠近半步。结完婚,这些布还不拿掉,梳妆台也绝对不准男人靠近。连她自己“睡了觉”要照脸,掀开红布照完,随手又罩上。男人说,你这是梳妆台吗?你这简直是供了个菩萨。
小灯泡
偶齐虎结婚那天,来的人不多,胡师傅坐在酒桌上,说,两个名声坏了的人组成一个家,凑合着过吧,总比一个人强。
那天胡小英没哭。哥的大喜日子,她怎么能哭!收起万般心绪,坐在床沿儿,坐在自己买来的床单上陪嫂说话。唉,幸亏有这床单,有她给哥做的大红窗帘,一对红花枕巾,屋里还有点喜气,不然更不像结婚了。嫂其实挺俊的。嫂年轻时肯定比自己俊多了。只是瘦,只是脸色黄黄白白。只是眼角、耳际、眼窝下,哪儿哪儿都是细细的碎碎的皱纹。唉,怎么不知道稍微搽一点胭脂?唉,怎么不知道稍微搽一点粉,抹一点雪花膏?唉,怎么总拉着脸不会笑,好像不知道这是她大喜的日子,好像身边满屋的人她都看不见,好像人家跟她说话她也听不见。不知道回答也算了,这么多人,回答不过来么,那你总得朝人家笑笑呀。人家都是冲着你来的,甭管怎么揣测你,怎么看你,你得朝人家笑笑。唉,怎么没人叮嘱嫂呢?
没办法,胡小英挺身而出,拉着嫂的手,挡住嫂大半个脸,替嫂笑,与嫂说话掩饰着嫂的木讷、呆板。唉,嫂呀,唉,嫂呀,唉,哥呀,唉,哥呀,哥!
那夜回到家,胡小英没哭,或者说没哭得太厉害。甭管怎么说,哥是结婚了。哥早该成亲了,她应该替哥高兴。可一想到哥床上睡着个女的,她心里就挺不是滋味。挺不是滋味是什么滋味?说不出。可比能说出来的滋味更难受。哥的新婚之夜,胡小英一夜没睡着,但哭得不是太厉害,甚至有些恨哥,连带着恨嫂。人可真怪。人就是很怪。人哪。
肿着眼,胡小英头重脚轻迷迷糊糊上班,突然一愣:咋走到翻砂车间门口了?噢,原来有人在说哥的婚事,声音忿忿的,一股子火气。哥咋惹着工友了?
“这算什么事儿?这算什么事儿?我听的房根子不算多,可也不算少,荤的听了,素的听了,不荤不素、半荤半素的也听了,骂成一团打得血头血脸的也听了,可就没见过这样的——偶齐虎坐在椅子上,他老婆,那个姓周的什么风筝、纸人子,坐在床沿儿上,他不动,她也不动,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他像个木头人,她更像个木头人,像个死了的木头人,就这么坐着,闷着……他们都不屑等了,一个个走了,我不信,我就不信了,不信他俩能坐到天亮。哎,你说怎么着?还就坐到天亮,连泡尿都不尿。我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不行了,天亮了,再不走耽误上班儿了,只好走了。唉,白白搭上一夜,整整一夜啊,整整一夜!”
“你就吹吧,谁信?没有动静就是两个人都坐着?哈!好像是亲眼看见的一样,你就吹,你就编,谁信?”
人们一阵笑。
那人急了:“什么?我编?我吹?我若说半句瞎话我是你儿!我是你孙子!”
“你是我重孙子我也不信,隔着窗帘,你看个屁?”
“没有窗帘。闹房的时候,趁着乱,我把窗帘扯下来,团成一团,扔到他们床底下了。”
“没有窗帘你也看不见。屋里漆黑,你在外面,隔着玻璃看不见,不信你试试!”
“没关灯!他们根本就没关灯!灯一直亮着!怕他们原来的灯泡不亮,我特意带了个小灯泡去,趁着拜堂那一阵儿乱,我拧下他们15瓦的灯泡,换上咱车间贼亮贼亮的小灯泡,哈,比太阳还耀眼呢。我隔一会就瞅他们一眼,盼著他们关灯,办事儿。可他们谁也不动,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拉床头的灯绳,就这么开着灯,干坐着!”
大伙更不信了。哪有新婚之夜不拉窗帘不关灯的?都笑成一团。急得那人叫着骂着,诅咒要上吊跳井。
胡小英心里咯噔一响:没拉窗帘?没关灯?真的?那多好!自己昨晚白难受了一夜。不对吧?哪能不拉窗帘,不关灯?半信半疑。不行,那窗帘还是我做的呢,扔在床下?多脏啊。那天她查看哥的“新床”,见床下比狗窝还脏,支板子的砖头多了几块,也乱扔在床下。本想替哥打扫一下,刚拿起笤帚,泪就忍不住了,怕干娘看见,丢下包袱跑了。不行,我得去看看,看看我的窗帘。看看。看。
班儿也不上了。哥不来,有事她也办不了。自行车骑得飞一样,快,再快,若是嫂把窗帘找出来挂上,就看不到真相了。她盼望看到真相。真相。真相。
真相很真:窗帘真的在床底下。哥和嫂竟然没发现,更不知道找。而且,胡小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屋当央吊着的那个灯泡,真的亮着!灯泡很小,是车床上用的那种,但很亮,因为是白天,也就不那么刺眼了。
咚!一块石头落地,胡小英压抑着心底泛起的千般滋味,拿着窗帘,不动声色地蹭到床前,悄悄把开关盒上缠着黑线头的塑料疙瘩攥在手里,啪一声关上灯。
“哦,”偶齐虎问,“大白天的,你开灯干啥?妹?”
责任编辑 刘鹏艳